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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小事

老黃土狗又在嗚咽了,在向晚的硬石子路口。

小青揹著姊姊傳給他的大書包,走過老黃土狗的身邊,拍拍牠粗硬的腦袋。

「別叫了,你家范老爹不會回來了。」

老黃土狗舔了舔嘴邊,緩慢地趴在硬石子路上,滿是老斑的肚子,急促地搏動著。

小青進了家門前的場圃,一竹竿掛的魚乾、菜乾和臘肉,發腥的味道他已經習慣,倒是那些陰魂不散的蒼蠅,擾得他厭煩。

剛過八十大壽的阿嬤,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搖著蒲扇,她總是細碎唸著話,但小青可一個字也聽不明白。他跟阿嬤打了招呼,進到客廳,沒見到其他人,嗅到了菜香,書包一扔,就望廚房裡奔。小青的娘正在張羅晚飯,臉上汗珠直滾,手忙得沒空閒抹汗。小青竄到掉了漆的紅木棹邊,髒巴巴的小手偷了盤上一根魷魚腳就往嘴裡塞,小青的娘回身一掌打在他的手背:「你這餓死鬼投胎!這麼沒規矩?快去洗手!」

小青擤了擤鼻子,走到場圃邊的汲水幫浦打了半臉盆水,原本在臉盆裡幾隻螞蟻給水花沖得載沉載浮;老榕樹的黃葉子被風吹落,就一片掉進水盆,幾隻螞蟻扒著葉子直掙扎,小青看著看著就想到了范老爹,不禁打了個寒顫。

范老爹原本也不會出事兒,但他就是捨不得那些瓜,任范大娘怎麼苦勸也不聽,硬要在颱風夜還去巡瓜田。范大娘四處拍門哭助,風大雨大,聽要救人大家雖然都為難,總有幾個熱心漢。幾個人抓著雨衣到了河邊,就看到范老爹困在滾滾黃浪裡,瘦弱的手臂緊抱住一棵矮樹,嗆著泥水衰弱地呼救。大夥決定冒險,正綁著繩子要搶救過去,可這時河水突然暴漲,就在范老爹淒厲的呼喊中,洪水把他連人帶樹一塊兒活吞,捲得無影無蹤。老黃土狗眼睜睜看著范老爹給沖走,悲得長嘯連連,那嗚咽聲直比風雨聲還穿牆透壁。

等颱風過了,水靜了,范老爹的遺體才從一堆漂流木和垃圾中浮上來。小青聽著幫忙打撈的臭頭貴說,瘦削的范老爹腫脹得厲害,一張猴兒臉浮腫得像豬頭,駭得范大娘都不敢認。范老爹的親人全在大陸,范大娘不懂通知,問了幾個自家親戚主意,變賣了房舍籌辦後事,等他們治了喪、完了葬,范大娘就收拾細軟,投奔她住城裡的表弟。

范大娘臨走嫌老黃土狗礙事,又乏人收養,就把牠給栓在瓜田邊的破田寮,那是范老爹耕種時躲雨避日的地方。老黃土狗不清楚范大娘的心機,老實地在田寮裡守著,守著守著就嚎叫了起來,徹夜不停的哀鳴,全村都聽得到,可就沒人要多管閒事,日子難過,沒幾戶人家能有剩菜多供一條狗──何況是一條喪家狗。

過了好幾天,餓到只剩一口氣的老黃土狗,半夜才被電魚的傢伙丟兩條爛魚、解了繩子救回老狗命。村裡幾個閒人聽聞這狠心事,在茶店裡說過幾回罵,咒詛范大娘會受報應,講了幾天也就不了了之,沒人再提。打聽城裡回來的生意人說,范大娘在市場邊開了間飯館,日子過得比跟著范老爹種瓜要好上許多,似乎老天爺也沒給她啥報應。

想到飯館,小青連忙撥掉盆裡的樹葉,稀哩呼噜地洗了把手臉,就進了廚房跟阿娘吵了碗白飯淋肉湯,阿娘要小青坐在灶邊的矮凳吃,免得給阿嬤見了,又少不得一頓嘮叨。

「這麼晚了,老頭子和小蘭怎麼還不回來?」

小青的娘端了飯菜上桌,走出門外向著路口望,除了老榕樹的葉子落了幾片,沒半點動靜。阿嬤在竹椅上睡著了,小青的娘蓋了件粗毯給老人家,免得她著涼。

「小青,去阿松伯那兒叫你阿爹回來吃飯,跟他說菜都要涼了。」

小青踢著小石子,漫不經心地走在硬石子路上。老黃土狗躺在路邊,舌頭吐出來喘氣,見到小青,只稍稍搖了搖牠的老尾巴。小青蹲下來,摸摸牠粗硬的頭,牠的眼皮垂得低低,小青以為牠想睡,就起了身離去。

阿松伯在城隍廟口開雜貨店,早幾年死了老婆,他就跟唯一的女兒阿嬌相依為命。小青的爹跟阿松伯在櫃台喝茶,口沫橫飛地話當年,小蘭和阿嬌在外面玩跳房子。小青在門外不敢進去,怯生生地躲在門柱旁喊著:「阿爹!阿娘說菜要涼了,趕快回家。」

「講得正熱鬧,真掃興!」小青的爹辭過阿松伯,提了瓶竹葉青,走出雜貨店。他看著靠在牆柱的小青,對著他腦門就是一記:「幹嘛跟老鼠似的躲著?好歹進去打聲招呼,平常怎麼教你的!」

「我不敢啦!阿松伯他…」小青腦袋裡閃過一些畫面,讓他馬上斷了話。

「怕什麼?他會把你吃掉不成?」

「我不能講…」

「為什麼不能講?男子漢大丈夫,講話吞吞吐吐的。」

「講出來會被范老爹抓去當女婿。」

最後一道日光沒在山後,小青緊緊抓住阿爹的衣襬,剛好經過了老黃土狗身旁,牠安靜得有些詭異,頭皮一陣發麻的小青,心跳登時加快。

「哈哈!」小青的爹突然的笑聲,嚇到了兩個孩子。

「阿爹!你嚇死我了!」小蘭拼命地搥她爹的背,惹得他更開心了。

「誰告訴你這些蠢話?給范老爹當女婿多沒出息?至少掙個龍王爺的駙馬才體面。」

「阿爹!我不要啦!那是當水鬼耶…」

老黃土狗在他們身後忽然長長地嗚咽,三個人面面相覷,一股寒意直衝脊梁,大家很有默契的停止剛剛的話題,牽著手、安靜地走回家吃飯。

小青的爹晚上幾杯黃湯下肚,早早就醉倒在床上。阿嬤吃沒兩口飯,就坐到門外對著繁星夜空唸著話,小青的娘給她燒了捲蚊香,然後拎了小花包說要去阿松伯店裡買東西。

小青和姊姊在神明桌前的小桌子寫功課,小青看阿娘消失在夜色裡,很神秘的跟小蘭說話:「阿姊,我跟妳講一個秘密。」

「你又有什麼秘密?」小蘭連頭都不抬起來,敷衍地問著。

「可是妳不能跟別人說。」

「要說不說隨便你。」小蘭不屑的瞪了他一眼,繼續寫著字。

「好啦,我說。」小青湊近小蘭,低聲的說:「阿娘生病了。」

「你不要亂講!」

「真的,我看過阿松伯幫阿娘把脈,還有拉衣服聽肚子,跟醫生一樣。」

「你怎麼會看到?」小蘭停下筆,很認真的問小青話。

「我還看過范大娘也有去把脈,我偷看到的。」

「你亂偷看,眼睛要長針眼。」

「可是被阿松伯發現,他叫我不准說,會被范老爹抓去當女婿。他還給我金桔糖…好好吃喔……我好想再吃那個糖。」小青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小蘭也被挑得心癢。

兩個小蘿蔔頭悄悄繞過睡著的阿嬤,就直奔著雜貨店跑。他們經過老黃土狗旁邊,小青又想摸摸牠,小蘭催著他不要浪費時間。老黃土狗沒啥元氣搖尾巴,輕緩的閉上眼睛。

到了雜貨店的後窗外,小青眼尖地看到他阿娘在裡頭,和小蘭躲在窗邊偷看。

「阿松伯在聽阿娘肚子,妳自己看。」

「阿娘真的生病了嗎?」

「妳看,他們在把脈。」

「怎麼不太像?」

阿松伯過來要關窗戶,就看到四隻眼睛眨巴眨巴瞪著他。他喚這兩個小孩到前面雜貨店講話,可是小青不敢進去,被小蘭硬是給拉到了櫃台前,阿松伯一邊整理褲頭,一邊問他們看到了什麼

「你在幫阿娘看病。」小青還是很篤定。

「小青,亂傳話出去,會被淹死鬼抓去當女婿,這麼多嘴,我看你要倒楣了。小蘭妳也一樣。」阿松伯眉心皺得跟他櫃台邊的破抹布一個樣兒,鬢邊流下一滴汗,嚇得小青趕緊把嘴巴摀住。

「我是女生,我不怕。」小蘭挺起下巴,虛張聲勢地對著阿松伯。

「你們都不可以說,不然會牙痛,還肚子痛。」

「肚子痛就來給你看病,做淹死鬼的女婿比較可怕。」小青還弄不清楚狀況,小蘭雖然也不頂明白,但是就直覺阿松伯在幹什麼不正當的事。

「我要跟村長講,說你給阿娘摸肚子。」

「小蘭,不可以亂講,小孩子亂講話會被閻羅王割舌頭。」

「我有看到,才沒有亂講!」

他們吵了一陣子,阿松伯打開上鎖的櫥櫃,一人一根美國來的棒棒糖,舔得兩個小傢伙心花怒放;千叮嚀萬囑咐的阿松伯,和阿娘的怨聲怨氣,全都不敵五彩繽紛、甜滋滋的糖。一直到回家路上,吃下最後一口糖,才發現他們的娘邊走邊罵人:「你們倆個短命的!功課不顧,卻來顧你老娘!」

「阿松伯摸妳的手,還摸肚子,我們有看到。」小青舔著嘴邊,沒啥想法的述說自己眼見的事。

「我可警告你們,吃了阿松伯的糖,就乖乖閉上嘴,不然牙疼疼死你!」阿娘一路紅著臉斥罵,到了家門前才停止,打發他們進屋去寫功課。阿嬤忽然醒過來,小青的娘就順便攙扶她進房,她直抱怨蚊香燒完了,被蚊子叮都沒人理,到躺下床了還不罷休,她媳婦早慣了,幫她蓋了被便出去。

阿娘經過小青他們倆,恨恨瞪了他們一眼,才進了廚房打點明兒個早飯的醬菜,趁了空檔拿出阿松伯送她的金絲香粉盒,作工細緻,聽說是個跑船的在法國買的,放身邊也沒啥用,就典給阿松伯,換兩包馬伯樂洋煙。正看得迷,小青的爹口渴起來找水喝,慌得她差些來不及藏進腰袋。小青的爹迷迷糊糊的,抓起水瓢舀了水缸裡的水就喝,本想阻止的阿娘,一轉念就停了話,心想:最好喝到拉肚子,拉死你這個老酒鬼!

小青的爹每天還是天亮就耕田,過中午問阿松伯聊天泡茶,晚上慣常喝了老酒就睡,半夜還是繼續舀水缸的水喝,一直沒有鬧過肚子疼。倒是那一晚,老黃土狗異常了沒吃賣麵老王給的剩菜,嗚咽了一整晚,跟他在田寮裡一般哭得悽厲,但沒人想阻牠,反正老黃土狗叫久了,些許是聽也慣常了。約莫天亮前一刻,老黃土狗一聲長嚎之後,就再沒了聲音。

天乍薄亮,小青的爹喫了兩碟醬菜,喝了兩碗地瓜稀飯,就提了耕田的傢伙去幹活兒。小青、小蘭兩姊弟等阿爹出門才能上桌,碗裡一人一只荷包蛋,除了醬菜還多了一碟鹽豆仁,這平常吵也吵不到的美食,今天阿娘怎麼如此慷慨?

「你們兩個短命的!不要問這麼多,飯多吃點,嘴巴閉緊點,聽懂了沒?」

「阿娘,妳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小青看著荷包蛋,忽然兩行淚就下來了。

「你在胡說什麼?哭什麼哭?好運都給你哭衰。」

「范大娘也讓阿松伯看過病,後來就搬到城裡,老黃土狗也不要了。妳給他看過病,是不是也要丟了我們,自己搬到城裡去?」小青哭得小蘭跟著慌,膝下一鬆,跪在地上,求阿娘不要丟下他們倆。他們的娘先是一愣,等醒悟了過來,才爆出了情緒:「這殺千刀的阿松!」

阿娘彎下身子將兩個孩子抱著,三人哭成一團。阿嬤被吵起來,在床上叨叨唸:「大清早打孩子,這娘是怎麼當的?」

明白阿娘不會離開之後,也勾了手指不說出去,兩個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喫了蛋、喝了粥,就上學去了。他倆經過老黃土狗昨天躺下的路口,只剩一口破碗和發餿的剩菜,牠的屍體正給賣麵老王裹在麵粉袋裡拖走,老王嘴裡還一邊唸著:「邪門了,剛巧是范老爹忌日,真個怪事年年有…」

小青耳朵裡隱約還迴響老黃土狗的嗚咽,他看看天空,綿綿雲朵靜得跟時間停止一般,彷彿這些小事兒從未發生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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