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平價咖啡館，鐵灰色斜條紋西裝，式樣過時；眼角，凝重看窗外，猩紅色格菱紋領帶，款式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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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子，兩鬢斑白，額頭髮線往頭頂退去，粗框玳瑁眼鏡，鏡片溝槽透著霉綠汙漬。他翹起右腿，用餐巾紙擦拭滴落在皮鞋上的咖啡，晶亮的鞋頭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亮點──雖然是用過量鞋油塗抹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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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杯見底，留下咖啡印子，根據占卜專欄的指示，這種殘痕今天運氣欠佳。司馬風冷哼一口氣，闔上雜誌，摔在桌上。桌上擺著一只黑色牛皮公事包，銅釦斑駁鏽蝕，皮紋千皺百痕，少說是個廿年以上的老東西。公事包敞開著開口，看到三四個透明文件夾，幾紙可疑的A4文件紙，潦草敷衍地擺放在裡頭，意圖掩蓋一疊超商買來的小小履歷表的存在，卻更暴露司馬風蒼白心虛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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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幾天大清早就坐在這咖啡館？司馬風抓起老舊的手機，因為換裝電池頻繁，背殼已經無法密合蓋上，克難的用橡皮筋捆緊，說有多丟醜就有多丟醜。按開備忘錄，最上面閃著「6月5日離職」的條目，今天是20號還是19號？兩個孩子的大學學費才繳過，剛開學，應該是9月吧！司馬風這樣想著，右手無意識地把玩轉動咖啡杯耳，杯盤發出乾澀刺耳的摩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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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3個月了嗎？時間過得真快。」司馬風掀起左手腕，看看鏡面磨損嚴重的銀色手表，11點26分，他在這咖啡廳空望窗外已經3個小時，店員在吧台頻頻瞄著他，是該起身了，再坐下去，怕是連痔瘡都要犯了。此時，他的手機傳出斷斷續續殘破的鈴聲，這手機真要換了，撐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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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先生，我們有收到您的履歷，誠摯邀請您今天下午三點到我們公司來面試…」銀鈴般悅耳的女聲，透露一絲絲不尋常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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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請問你們公司在哪裡？」他思緒疲憊，感覺麻痺地記下地址，掛上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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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商國際事業？是直銷吧！」他順手把便條紙揉成紙團，丟到咖啡杯裡，轉了幾圈才靜止下來。心如果也可以轉個幾圈就靜下來，就太好了──司馬風鼻子一酸，淚水卻像枯竭的泵浦抽不上水，乾噎著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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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風從學校畢業之後，換過幾個工作，接著就在一家代理國內外食品原料的貿易商行做業務，一晃眼就待了23個年頭，盤算著再過兩年就要辦理退休，不料此時食安風暴連環爆，連帶影響了公司營運，司馬風不巧就是負責國內原料品管業務，一連串的黑心廠家被揪出，公司損失慘重。司馬風的階級是品管經理，照理還不會懲處到他，但是該負起責任的協理是董事長的女婿…公司內部會議認為司馬風品管部門沒有盡到把關責任，讓公司蒙受鉅額損失，因此以重大失職為由，開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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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年做牛做馬，換來一張公告，真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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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風拎起公事包，艱難地撐起身子，緩緩走出咖啡館，店員齊喊：謝謝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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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距離他家六個公車站的街角，茫然地左顧右盼：「中午要去哪裡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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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公司附近的餐廳商家對他來說，簡直如數家珍，有些店家熟到他走進門就知道他要吃什麼，司馬風不是個善變的人。但是，自己家附近反而是非常陌生的地方──通常，回到家的他就不輕易出門，頂多去巷口的便利商店買啤酒，其他的商店根本就不曾走過。與其說無趣，不若說是害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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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街，對面的便利超商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叮咚開門伴隨青澀的歡迎光臨，年輕女孩爽朗稚嫩的笑容迎面而來，兩頰粉紅透著青春的蜜桃般香氣，司馬風又選了相同的咖哩燴飯，交給了她去微波加熱，不經意碰觸到她的手，竟然讓他心頭搔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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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過了春夢連綿的年紀，都忘記動情的滋味。」看著這個比自己女兒沒大幾歲的女孩，動了凡念的司馬風暗暗撻伐自己這卑鄙猥瑣的心態：「可恥的老頭！什麼時候你也變成怪叔叔的？老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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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著熱騰騰的飯盒，走到面窗的長桌坐下，拆開湯匙，舀了一口飯放到嘴裡，實在燙口，又吐了出來。他吐吐舌頭，窗外除了街角寂寞的風在吹，沒有路人看到他的出糗。他走到冰箱前拿了一罐礦泉水，直接擺在櫃檯上，不要再有碰觸到誘惑的機會。卑微的道德感在此時閃現悲涼的光芒，也給他逐漸萎縮的信心一絲絲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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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冰涼的水，燙傷的舌尖才稍稍和緩。微波食品快熱快涼，不消兩分鐘就已經降溫，這也是失業後才發現的事情。以往午餐都是到餐館點現做的熱食，再不然就是外送便當，何曾「淪落」到超商吃微波食品？司馬風向來鄙視超商速食，每每見到年輕同事以超商食品為餐，無不大力嘲弄譏諷；孰不料風水輪流轉，轉到他也必須跟最不屑的食品妥協！畢竟，超商用餐便宜，最適合需要撙節支出的中年失業男…而且，超商女孩真的好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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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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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賞了自己一巴掌，拍蒼蠅的弱力道，若有似無。空氣中混雜的濁氣在冷靜過後的體溫中過濾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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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風吞完了飯，喝下半瓶涼水，丟了垃圾，整整西裝，走出超商。九月的板橋，還是悶熱，穿西裝打領帶在冷氣全年無休的辦公室裡是正常舒適的，但是在進進出出冷氣房和室外的當下，可就完全變了樣。他脫下外套，捲起襯衫袖子，鬆開領帶，汗水已經悄悄襲上汗衫，熱氣也從領口直冒上咽喉，他把剩下的半瓶礦泉水一飲而盡，再度走回超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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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涼！真不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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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悲哀的懷念上班的滋味，那個曾經咒罵了20年的爛工作。辦公室堆滿的待辦文件，簽呈，單據，抽了線的椅子，一直洗不掉茶漬的蓋杯，用到缺角的級職章，老古的CRT螢幕，發黃的鍵盤，擺了18年沒換的大女兒周歲照片…還有那老是被抱怨不夠涼爽的中央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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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能減碳愛地球，救救北極熊吧！」以往總是如此對部屬安撫，其實也是為了上司要求幫公司節省開銷，為此司馬風還上網找節約能源的方法，實行到部屬怨聲載道，換來的是理級會議時總經理一句：司馬經理做得好，繼續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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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理，你要搞死我們大家嗎？」部屬終於受不住，集體在他桌前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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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奉命行事，為了糊口，大家忍耐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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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麼？我不幹了！」幾個年輕人眼看改善無望，遞出辭呈，琵琶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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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氣盛，真是任性。我可不同，房貸車貸還有孩子的教育費，想瀟灑都要三思。」默默收下辭職書，簽核蓋章，批准。接著為了缺額補員，跟人事經理又是一番針鋒相對──因為董事會裁示為因應景氣不佳，業務量大減，是以「暫時」遇缺不補──這暫時，是到什麼時候？人事經理挑挑眉，聳聳肩，兩手一攤，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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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怎麼行？沒人，誰去跑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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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簽准辭職的時候怎麼不先來問一下？現在木已成舟，你自己想辦法，我幫不了你。」人事經理的嘴臉，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司馬風的處境進退維谷，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也下海卡位，重新過著新人跑業務看客戶臉色的日子，直到景氣略微回溫，才把缺員補齊──那已經是14個月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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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風呆坐在超商長桌上，看著陽光普照的中午街角。外頭午休的人潮不比工業區，三三兩兩悠閒地走動，司馬風看著年輕的上班族燦爛無知天真傻氣的笑容，頓時全身癱軟，他在顫抖：他們還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可以奮鬥打拼，可是我呢？已經52歲的司馬風握緊雙手，這雙拳頭上面佈滿年邁的青筋和歲月的滄桑，天旋地轉的暈眩讓他眼前發黑，冷汗直流。為了拚業績，忙碌加班、熬夜打報告，犧牲和家人相聚的時光，只要客戶有需要立刻隨傳隨到，服務好加上熟門路，減少許多不必要的文書往來，因此成就了許多客戶可以早早回家享天倫之樂，口碑不斷建立起來，訂單也就一張一張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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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缺乏運動又喜歡喝兩杯的司馬風感到身體有了異狀，公司非常「慷慨」的讓他去做了一次健康檢查，從此他必須以藥物控制高血壓，肥胖的問題也一併被拿來恐嚇，他不得不開始調整生活作息，不再做拼命三郎；服務開始打折之後，就此流失不少客戶。於是，他被調職到品管部接任經理──代理公司的品管根本是邊疆地帶，發配到冷宮的他，雖然工作輕鬆，卻也無聊乏味、毫無地位，走到哪裡都矮人一截，連理級會議都可有可無，成天坐守枯城。有一派說法，品管部經理的空缺是逼人走路的禁區，前幾任經理都是在沒有未來的情況下黯然辭職，在司馬風接任之前已經空缺了大半年，所以調職到品管部的意味相當明顯，大家都在看司馬風到底能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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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管部沒什麼事情，在這裡養老也不賴，順便養病。」司馬風老是跟幾個老同事這樣說，這麼阿Q的話原也只是自我解嘲、化解尷尬罷了，這傳到有心人的耳朵，再往上參上一本，意義就全然變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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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風，聽說你把公司當養老院？態度如此散漫，你配領這份薪水嗎？」總經理在一次理級會議毫不客氣地把司馬風轟了一頓，他也沒得辯駁，低著頭聽訓。在座的人事經理陰險的歪撇嘴角冷笑，司馬風大概猜得出來龍去脈：我這個大嘴巴！給這小人抓到小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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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好好表現，認真工作，如果你再如此散漫怠惰，就請你回家養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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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寒凍，除了撢灰塵整理發霉的文件，真不知道整天還能如何「努力表現」？當公司內部對於他的「耐性、韌性、彈性」失去耐心的時候，趁著公司急需整頓、避開食安風暴的機會，一舉剷除了品管部和業務二部這兩個冗部──這是上級單位安排、支持人事部當打手的行動，引起被裁員的員工極大反彈，甚至為此告到勞工局進行勞資糾紛訴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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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誅人者，人恆誅之！」想到這裡，司馬風略略感到欣慰，因為人事經理構陷開除的理由牽強缺乏實證，極有可能在訴訟中敗訴，公司也為此將要付出代價，董事會一怒之下就把人事經理給開除懲處，目前他也跟司馬風一樣處於失業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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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躲進了飄過來的雲朵中，梳出了一道道直直長長的光線。他買了一條從小看到大的廉價巧克力，在長桌上緩緩拆開細細品嘗，他已經好久不敢吃甜食了，這個兒時舊有記憶的滋潤，讓他溶出濃得化不開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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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斷斷續續的鈴聲響起，他接起來，是妻子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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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理？吃飯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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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在客戶這裡，別擔心，我吃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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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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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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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吧！我都知道了。你這樣，我好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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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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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風頓時哽咽得說不出話，枯井的眼淚忽然泉湧汩汩。3個月的煎熬苦痛默默承受的辛酸，瞬間潰堤。他一手拿著巧克力，一手拿著電話低下頭無聲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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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一起想辦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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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對不起…」司馬風泣不成聲的擠出這句話，就再也說不出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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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來說吧，我們是夫妻呀！我們一起面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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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放在長桌上，窗外陽光篩進來，暖暖的，把巧克力也溫暖得軟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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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謝謝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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