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1988年夏天,再過半個月就要退伍的阿彥,算一算他沒休完的積假剛好也有15天,因此可以一路放假到退伍當天再回營區領退伍令,這一天當他走出營區等於提前退了伍。

早上七點,阿彥拎著背包還有一本畫冊,穿過全副武裝準備出操上課的學弟,無意識地跟他們揮揮手,拿著假條走出大門,茫然地站在營區外荒涼的站牌前,令人厭惡的數饅頭日子突然結束,還著實不習慣,甚至,莫名的空虛,還帶點不捨的小傷感。

坐上一小時才來一班的公車,搖搖晃晃地到了終點站桃園火車站。雖然行將退伍,看到憲兵走過,還是不由自主緊張起來,下意識地看看鞋子,別過臉,快步走進車站。

該去哪裡呢?從小由軍人父親撫養的單親小孩,一年前的深秋時節,父親意外撒手人寰,失去唯一的親人,連相依為命的家都給房東收回轉租出去了,他,還能去哪裡呢?

打開背包,翻出朋友名字寫不滿兩頁的電話本子,阿彥唸著一位魚雁往來兩年、沒見過面的筆友的號碼,在公共電話投下硬幣撥打給她,寒暄幾句之後,就買了前往嘉義的莒光號列車車票。

顛顛簸簸四個多鐘頭,阿彥頭暈暈地走出嘉義車站。

上次他在這兒下車的時候,還是個扛著簇新黃埔大背包、頂著坑疤大光頭忐忑不安的新兵,其實兩年也不算太長,再次來到這裡,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嘆。阿彥並沒告訴筆友要來嘉義找她,想給她一個驚喜。阿彥拿著筆友的地址沿途問路,等找到筆友家,天都黑了。阿彥不可置信敲了敲斑駁的門板,悄聲叫著筆友的名字,她非常驚訝的從裡間發出顫抖的聲音,要阿彥自己推門進去。走進鐵皮木板搭起的違建屋內,狹窄的房子堆滿雜物,凌亂擁擠中看到她一個人在家,也看到她不能起身開門的原因:她坐在輪椅上,兩條腿萎縮得嚴重,她羞愧地看著阿彥,尷尬地把裙襬拼命往下拉。

阿彥失去聊天的興趣,也不想質疑筆友在信中描繪的燦爛家境怎麼完全變樣,反正他編織美麗的謊言也沒比她少。距離總能勾勒過多的幻想,幻想白描的線條總是禁不起現實的腐蝕。阿彥拿出畫冊撕下一張人物素描,那是答應要幫她畫的肖像,原本興奮期待著送給她的浪漫情境,現在卻變得意興闌珊。隨意聊了幾句,阿彥起身就要走,連留他晚餐都堅定地拒絕─即使為了找路已經飢腸轆轆─幾乎是用逃跑的速度,逃回了車站。

「別怪我絕情,妳騙我比我騙妳多得多。我沒這麼偉大。」阿彥庸俗的道德感發出尋常的鄙視態度,他不認為殘忍傷人的結果錯在他,只不過是平凡人的正常反應。他在車站前沉吟,想著下一步要去哪裡。看到身旁一位歐巴桑提籃中的香燭紙錢,隱約想到同梯的好像說過嘉義雲林交界有座朝天宮,是個古蹟──阿彥向來歡喜古老的東西,「不然就去那裏晃晃。」打定主意,打了下一班到北港的公車票,到街角攤子買了兩顆肉粽和一袋酸梅湯上了公車,搖搖晃晃經過了麻魚寮、新港,最後到達目的地─北港朝天宮。

香火鼎盛的廟裡善男信女擠得水洩不通,天人感動的氣氛讓沒有信教的阿彥也跟著合十參拜,默禱祈求媽祖保佑。信步逛了一圈,問了一位老太太話,才知道媽祖誕辰就在隔天,「難怪這麼多人來拜拜,好熱鬧。我的陰曆生日也是三月廿三,還真巧。」

阿彥離開廟宇,附近巷弄裏喧嘩的歌舞聲吸引了他,那是一條無尾巷,兩邊是櫛比相連的平房,居民在騎樓擺著小几竹椅,搖著扇子喝酒喫茶,欣賞著巷底用卡車車斗搭建的舞台上兩位穿著清涼的妙齡女子在搔首弄姿大跳脫衣艷舞,女郎盡責的把身上的衣飾一件一件褪下,觀眾亢奮地大聲鼓譟,直脫到一絲不掛,還留一小片薄紗敷衍地遮擋乳房,任由台下奔跑的孩童、不屑的婦女和興奮的老頭投注各色眼光,女郎不斷扭腰擺臀對著台前色瞇瞇的男人要求打賞,五光十色的旋轉霓虹,震耳欲聾的音樂,女郎刻意嬌滴滴的歌聲,讓頭一回看到這種場面的阿彥震撼不已。

「以前只聽人講過,沒想到酬神真的會跳脫衣舞,台北都看不到。」也許是覺得以後再也看不到,阿彥看得目不轉睛,一看就看到散場才依依不捨地揮別那香豔的肉體。事實證明,往後二十多年,雖然清涼熱舞在許多場合比比皆是,再也沒遇上如此徹底的演出。對阿彥來說,這場表演的確是空前絕後。

走回公車站,站裏已經熄燈,阿彥發愣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候車室,不知如何是好。車站旁的計程車司機叼著香菸,倚著車門吐出一口檳榔汁,然後咧開滿嘴黑牙笑著對阿彥說:「少年仔,通尾班公車駛走了啦!你要去叨位?我載你去,算你卡俗一點,要不要坐?」

「謝謝不用。請問明天早上幾點有公車?我想等一等。」

「頭班到明天六點耶!你要睡車頭喔?什麼時代了還睡車頭?」

計程車運將嗓門很大,行人竊竊私語的模樣,讓阿彥窘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他不再搭腔,逕自走進候車室,在一張靠近售票口、漆色斑駁的藍色長條木椅上,拿背包當枕頭就躺了下去。雖然時序是夏天,揮發了白天襖熱的南國熱情,夜晚的溫度竟有西瓜汁的涼冷,這讓阿彥裸露的臂膀起了粟,不自覺環抱雙手在胸前,蜷曲身子側躺,聊勝於無的禦寒。此刻不僅夜涼如水傾瀉全身,還有飢餓的蚊子不停叮咬,阿彥只得拿出畫冊揮舞驅趕,模樣狼狽極了。

「少年仔!」伴隨濃厚的煙味檳榔味,大嗓門運將在候車室門口叫喚著。

「少年仔,你真的要睡這裡喔?」運將沒聽到阿彥回答,憑藉著窗外微弱的街燈蹭到阿彥躺下的長椅旁。

「不好意思,我沒錢坐你的車,別再問了。」阿彥頭都懶得轉,緊閉著眼睛揮趕不死心的蚊子──跟這個司機一樣,趕都趕不走。

「你是不是有困難?」司機一屁股坐到阿彥旁邊,塞兩顆檳榔到嘴裡,嚼了幾口,吐出一大灘汙紅色的檳榔汁。

「只是因為我跟媽祖同日生,來拜拜,我現在很睏。」阿彥隨便瞎掰一個理由塘塞,司機不以為然的交叉雙手在胸前:「我跟你說啦,並不是媽祖婆讓你來睡車頭,而是有其他原因的。」

阿彥心裡有鬼,他是因為貪戀脫衣舞孃的肉體才錯過班車,司機的話語讓阿彥頓時惱羞成怒:「我聽你在亂講!麻煩你走開可以嗎?我真的很睏。」

「不是啦!少年仔,我是想,也許我們有緣,才會相遇到一塊。」

「誰跟你有緣?我是倒楣錯過班車,我想回台北。」阿彥說得心虛,他在台北連家都沒有,根本不知道回台北要住哪裡,在北港車站睡一晚、在台北車站睡一晚又有何差別?阿彥心頭一緊,鼻頭一酸,眼淚撲簌簌滾了下來。

「少年仔,你在哭喔?」運將聽到阿彥吸鼻子的聲音,直覺他必然有難以啟齒的苦衷,才會落難到要露宿街頭。「出門在外,難免遇到困難,不要失志。這樣吧!天晚了,我要回去休息,你沒地方住吧!?我兒子在高雄讀冊,房間剛好空著,如果不棄嫌,不然到我家擠一晚。」

「是嗎?啊,真是太好了!謝謝!」阿彥流下感激的眼淚,起身緊握著運將粗短長繭的手,心想:晚上可以不用挨凍受寒蚊子咬,一定是拜媽祖的保庇。

坐上計程車,起初還看得到行人,怎麼愈開愈偏僻,最後開到一盞路燈都沒有的田野。運將在漆黑一片的產業道路上熟練的左拐右彎,顛簸的石子路讓阿彥腸胃不舒服,瞪大眼睛端注大燈照射的路面猛吞口水。一路上運將滔滔不絕的講述媽祖的傳說如何無稽、信眾如何無知,還不時惡言咒罵,這讓阿彥脊椎一股寒意直撲腦門,嚇得不敢應嘴。

「莫非他是某個邪教的狂熱分子?真糟糕!」阿彥想要下車逃走,但是別說不知道這裡是哪裡,連路燈都沒一盞的荒郊野外,想逃還真不曉得如何逃。人們總是在黑暗的恐懼中感到生命的無助。運將似乎嗅到阿彥腋下緊張的汗水味,話鋒一轉,問著:「你相信神明嗎?」

「與其說相信,不如說敬畏。但是,我不是無神論者。雖然沒有固定信奉的神明。」阿彥思考了一會才謹慎地說。

「那倒無所謂。喔,我家到位了。」果然,前方有住家的燈火從半掩的木窗透出,車子慢慢開進用稻稈和竹子搭建的籬笆後的院落,車子熄了火,滿是疑懼的阿彥,跟著司機走進農舍一般的屋子。

「阿妹啊!阿爸回來了。」聽到車聲就已經到後間取出濕毛巾的女孩,在她爸爸爽朗的呼喊同時,把濕毛巾遞上給她阿爸擦手臉。女孩約莫十六七歲,皮膚黝黑光滑,圓圓的臉蛋上細細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厚厚的嘴唇緊閉著,穿著一件過小的卡通T恤,把她正在蓬勃發育的胸部撐得更渾圓,和她略顯乾瘦的身形很不搭調。她側著臉打量眼前這不速之客,阿彥不自在的對她點點頭,用眼神向運將求助。

「喔,這是台北來的朋友,阿爸在車頭認識的,他叫做…你叫甚麼呀?」在剛才40分鐘的車程中,兩人竟然都忘記詢問對方的姓名。阿彥靦腆的摸著頭介紹自己,才知道姓林的司機先生大家都稱呼他龍大,他的女兒去年剛考上高中,名字做愛玉,龍大都叫她阿妹。

「我家煮飯的叫阿滿,阿妹,叫妳老母傳幾道菜,我和阿彥喝兩杯。」

「龍大叔,我不太會喝酒,喝茶好了。」

「這怎麼可以?喝酒才盡興,免驚啦!抽菸嗎?」龍大遞菸給阿彥,用右手擦燃火柴,以左手擋風幫他上菸,接著餘火給自己也點上一根,甩熄火苗,大口吐出青藍色的煙霧。阿彥原本對於菸酒檳榔這些癮嗜品的味道很反感,如今情況特殊,擔心拒絕了龍大會不快,勉為其難的皺起眉頭抽著空菸,聽著龍大繼續高談闊論─只不過阿彥禁不住噁心暈眩,龍大說的話是一句也聽不清。

  龍大的老婆阿滿是位傳統又沉默的女人,愛玉的模樣跟他娘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遺傳是所有奇妙緣分的總和。她面無表情炒了兩盤下酒菜,開了兩瓶啤酒,用眼神暗示愛玉跟她離開客廳。龍大給彼此斟滿酒,碰了杯一飲而盡,粗魯的嗝出酒氣,擦拭嘴角的泡沫,又再斟一杯,看到阿彥只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不以為然的催促他乾杯,阿彥只得一憋氣硬是喝乾,打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酒嗝。

夏夜鄉間的天空色是濃郁攪拌的青黑藍,如溶在沉默稻田裡黏稠的寂靜,讓遠遠近近此起彼落螽斯蟋蟀的鳴叫,更顯得嘈鬧刺耳。龍大喝完一整瓶的時候,阿彥還在跟他的第二杯奮戰。

「男人不會喝酒不是男人。你要多學學。」龍大臉紅紅,說話更大聲了。他的鼻子冒著細細的汗珠,讓阿彥無由的憎恨起來。為什麼要喝酒才能證明自己是男人?阿彥又興起逃跑的念頭──一天之中,居然三次想逃走,阿彥認為這是因為對未知現況的過度期待,在實際介入後失望產生的矛盾所致。他終於喝完第二杯啤酒。

「阿妹!拿酒來!」龍大揮著空瓶,重重摔在桌上,盤子杯子都震動著。阿滿板著臉拿出啤酒,碎念著吵到孩子、血壓高還喝酒之類的話,龍大不高興地啐了她一口唾沫,阿滿氣沖沖地轉身回房之前,還惡狠狠瞪了阿彥一眼。

「龍大叔,別喝了,嫂子不歡喜了。」

「那個肖查某囉哩囉嗦,我們喝別理她。」龍大臉紅到耳根子,講話和水田裡的狗蛙一般聒噪絮叨,醉言醉語的撬開酒瓶蓋,啤酒泡沫滿了出來,龍大再給兩人斟上一杯。阿彥喝下第三杯,已經天旋地轉,胃裡翻騰著啤酒和小菜。龍大嚷著要上廁所離席,阿彥迷迷茫茫也跟著撐起身走到院子,在濃郁的夜色裡呼吸涼爽的鄉氣,聞到有股草葉腐臭的味道。星辰在北港天空閃耀明亮,和台北看到黯淡灰濛又稀落的星子,懷疑並不是同一群星系發射的光芒。阿彥頭暈站不穩,靠著籬笆蹲下來,這一個放鬆,胃部一個擠壓,哇的一聲,把晚餐消夜和三杯啤酒全吐還給大地。

「不會喝為什麼要喝?」愛玉不知道在阿彥身後站了多久,他頭昏腦脹還有些意識,羞愧的扶著籬笆站起來,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台北來的嗎?」

「算是吧!」

「你只住一個晚上嗎?」

「我明天一大早就走,不好意思打擾了…」阿彥以為愛玉不歡迎自己,低著頭道歉。

「你自己一個人嗎?」

「咦?為什麼這樣問?雖然我是一個人沒錯。」

「你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阿彥和愛玉沉默的對望,足足有一分鐘,阿彥是驚慌說不出話,愛玉是在等他回答。她黝黑的臉孔在昏黃光線中更顯暗沉,讓阿彥無法清楚辨識她的表情。

「我不要像我阿娘當一輩子村姑農婦!我要去台北,逃離這裡!」

阿彥聽到「逃」這個字,某些本不相連的情緒,像是細菌彼此吞噬般慢慢糾連在一起──她想逃離死寂生活的心理阿彥能夠體會,但是他自己都不曉得明天要「逃」去哪裡,又怎能帶著她逃亡呢?阿彥想拍拍愛玉的肩膀,她閃開他的手,似笑非笑的說:「你要回答我,不然別想碰我。」

「妳誤會了!我不是那種人。」

「不然你是哪種人?阿爸帶回來的人都差不多,有膽肖想我的身體,沒膽帶我走。」愛玉的臉色更陰鬱得駭人,阿彥暗忖:原來她不只問過我,是跟每一個遇到的男人都這樣說──她是在賭一個機會。(或許已經問成習慣也說不定)

「小姐,台北不是你想像那麼美好…」

「至少比這裡好!如果台北真的很糟,那你為什麼不離開台北到這裡過日子?」

「妳,真的還太小,這裡除了偏僻一點之外,看不出來哪裡不好…」

「我受不了這裡像死了一樣的空氣,整晚叫不停的青蛙,每天侵蝕我的神經,都不知道活著幹什麼,這裡是地獄。」

「地獄?這樣的生活也稱作地獄?我真是同情妳!」

「你懂什麼?別用可悲的虛情假意來憐憫,收回你的矯情!到底要不要帶我離離開這裡?」

「小姐,我…」愛玉向前逼近一步,阿彥連忙往旁邊閃開一步,地上酸臭的一灘嘔吐物讓愛玉皺起眉頭,正要在說些什麼,就聽到龍大從廁所喳喳呼呼叫喚阿彥的聲音。

「阿彥,走去哪裡?再來喝!」龍大踉踉蹌蹌走過來,愛玉悄悄退到陰暗處,背脊貼著牆壁,腳跟靠著牆根,眼神幽怨的看著他們兩人。龍大發現籬笆邊的嘔吐物,大笑一聲,硬是把阿彥拖回客廳。

「酒量這樣差,要練,要練。」

「龍大叔,我真的不會喝…」

龍大不理會阿彥的求饒,把酒杯硬是塞到他嘴邊,酒水灑了他一身:「你碰到我龍大是我們有緣,來!我幫你練酒量,啊,對了,有緣,我應該先替你開頂。」龍大忽然伸出手掌用粗肥五爪抓緊阿彥的頭殼,他想起身掙脫卻使不上力,像隻被老鷹抓住腦袋的小雞一般無助;龍大伸出另一隻手的中指,對著阿彥的額頭眼眉兩頰人中下巴煞有介事地戳點比劃,口裡念念有詞,說著難懂的語言念咒,時不時就發出大喝聲,噴得阿彥一臉嘴涎,剛剛安靜的胃部又開始翻湧潮浪。

「龍大叔!別這樣!」阿彥用力掙扎,酒精作用還未完全消退,掙不開龍大著魔似的蠻力。

「今天我收到太上聖君給我的感應,晚上真的遇到你…你是有緣人,我要渡你到聖君前面,成為我教之人…」龍大口齒不清斷斷續續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最後把啤酒往阿彥頭上倒,這把阿彥惹惱,怒罵著龍大荒謬的行為。

「幹什麼東西?快點放開我!」

「放輕鬆,免驚啦!開了頂,你就能上天堂…」

「你再不放手,別怪我真的動手了!」

「沒開頂就會墜入阿鼻地獄,有緣我才會要救你。」

就在兩人鬧得不可開交之際,阿滿在裡間聽到這裡也沉不住氣,拿著掃帚衝出來,照著龍大臂膀就是一陣好打:「夭壽骨呀!你不要再發神經了!把人放開!」

「別來亂!肖查某!我在渡有緣人…」

「渡你的死人骨頭!為了這個什麼鴨卵教,你看你開了多少錢去請神開壇?渡有緣人?這個厝都快被你渡空了,阿妹的學費都沒錢納了,你知不知道?」阿滿邊罵邊哭,手邊的掃帚也沒停,雨點似的落在龍大和遭池魚之殃的阿彥頭上。龍大正在施法,無暇擋住阿滿的攻擊,盡責又固執的猛力壓住阿彥繼續在他臉面比劃。阿彥在混亂中喉嚨一苦,胃酸瞬間滿潮,嘩的一聲吐了龍大一身,阿滿也被波及,三個人驚叫咒罵,亂成一團。

「你們別鬧了可不可以?」躲在門外的愛玉終於忍無可忍,流著淚閃進客廳,對著他們嘶吼。

「為什麼我要生在這種家庭?阿爸你就不能正常一點嗎?天天想渡有緣人,我和阿娘不是人嗎?渡不到人要喝酒,渡到了人也喝酒,都沒錢了還喝喝喝!你賺那些錢渡一大堆人喝酒都不夠!你怎麼這麼不負責任?田裡這麼忙,連我都要下田幫忙,要不是阿娘守著這塊田,我們都要餓死在路邊了啦!」愛玉吐了一大串怨恨,不但沒讓龍大羞愧反省,反而將他激起一把無名火,拎著半瓶啤酒邊罵邊灌,就往烏漆麻黑的田野走個無影無蹤,留下阿滿愛玉母女倆坐在地上相擁悲泣,還有滿嘴酸苦驚魂未定的阿彥,站在門前不知所措。

「我們去款包袱,阿母帶妳回後頭厝,不要再跟那個神經病生活。」阿滿臉上淚痕擦也擦不乾,牽起愛玉,轉身對阿彥說:「真歹勢!讓你看到我家這款見笑代誌,我沒空招呼你,你自己隨意。」說完兩人就進了房間,悉悉窣窣地整理東西。阿彥呆呆站著,遠處還聽到龍大漸行漸遠咒罵的聲音,當龍大的聲音遠到被蛙鳴聲掩蓋的時候,阿滿母女吃力地提著破舊的行李箱走出房間,兩人細小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腫到看不見眼珠子。

「你叫阿彥嗎?可以駛那夭壽骨的計程車載我們母女去台南嗎?我的後頭厝應該有地方讓你住一晚。」阿滿用衣袖擦眼淚,拍拍愛玉的肩膀。

「我…我沒有駕照,而且這裡路不熟,又黑…」

「啊…我怎麼這麼歹命呀!」阿滿和愛玉沮喪地蹲在地上,捶打著行李嗚咽的乾嚎。阿彥六神無主地坐在杯盤狼藉的桌旁,難過,無奈。

「算了,我們去睡,明天透早我們去車牌等公車,再坐火車回台南。」

阿滿領著愛玉回到裡間,哽咽的隔著門簾說話:「阿彥先生,我兒子房間在旁邊,你隨意,歹勢不能招呼你…」

「沒關係,您忙,我自己會照顧自己。」

阿彥不敢擅作主張熄掉客廳的燈泡,留著照亮龍大酒醒回家的路──只是,龍大並沒有回來。阿彥覺得渾身疲軟,走進房間只顧看著木板床就往上撲,折騰大半夜,一身骯髒的酒氣煙味也放棄理會,龐大的睡意從空氣中四處襲來,黑甜的放鬆讓他很快就沉沉入睡…

無夢酣睡的阿彥,不知睡到什麼時刻,迷迷糊糊中,彷彿聽到有人叫喚他的名字。

「阿彥…」

是誰?眼皮沉重,四界沒有光的蹤影──到底誰在叫我?

「喂…阿彥…」

刻意壓低的氣聲,在阿彥半夢半醒的耳邊癢齊齊。我聞到一股恬淡的香氣,舒服的睜開疲倦的眼睛,黑暗中觸到一片滑膩的曲線,這是…

「妳…這是幹什麼?」阿彥動彈不得的側躺著,愛玉也側身躺著面對我,全身赤裸,只用一條薄紗遮擋她那過度發育的乳房;她黝黑的臉上細亮亮閃著一層薄汗,媚眼含春地直盯盯看著阿彥,少女的體香和芳如幽蘭的呼吸,讓我的血液加速流動,臉熱如同野火燒了起來。

「真的不帶我走嗎?」愛玉的雙手冰涼,軟軟撫摸著我的胸膛,這如同觸電一般的快感,激刺得阿彥泫然恍惚。

「妳,是真的嗎?這裡是地獄還是天堂?」

「你的地獄是我的天堂,我想逃離的地獄,卻是你一頭栽進來的天堂。」

我的汗水滲出每個毛細孔,卻是魘了魂似的無法挪動任何一根肌肉。

「…帶我走…」

「…我們一起逃…」

柔膩的肉體擠壓我的慾望,這一瞬間我感受到恐懼──我連家都沒有,能逃去哪裡?這裡已經是我生命邊緣的邊緣,妳要從這個地獄逃走,再跟我墜入另一個地獄,不苦嗎?

「…逃不掉…」

「…我們,都活在地獄…」

愛玉閉上冰冷的小眼睛,也把我的眼睛蒙上。

「…天堂…在哪裡…」

「…天堂…」

「……」

「…北港…」

「往北港…」

「……」

「…往北港7202班次即將在十分鐘後發車…」

發車廣播的聲音把我驚醒,我睡了多久?看看錶,11點40分,我要搭的車班快進站了。我要拿車票出來,打開舊背包翻找皮夾,皮夾證件窗有一張泛黃的照片,是退伍前在北港拍的,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拍那一片稻田,還有站在田裡揮手的女孩:她的微笑在黝黑的臉龐上,映照出薄薄的汗光與南國熱情,那明顯過小的卡通T恤,讓她過度發育的胸部快要暴衝……

拿著車票的我暈眩,陽光刺得眼前一片白熾。這是第九次隻身來到嘉義,我曾經想要尋找那片稻田,但是,找不到。在北港田間拿著相片問農夫有沒有人認識這女孩,大家都搖搖頭。

從那之後,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有那一段經歷,那個請求帶她離開的小女孩,要幫我開頂的鴨卵教運將,還有他沉默的妻子,用薄紗遮住乳房的脫衣舞孃,坐著輪椅編織美夢的筆友,媽祖,香煙繚繞,黑漆漆的田野,吐了一灘的胃酸……若只是夢,為何我只記住這幾塊殘缺的記憶,年年碎碎的生活竟沒有一許記得的事情?連怎麼走過沒有家的日子也不復記憶──唯一能自我解釋的,大概是我根本選擇放棄記得地獄般的孤苦吧!

我為什麼還會再來到這裡?背包裡躺著同梯的喜帖,確知我是來參加喜宴的。聽說他要請脫衣舞孃來熱場。我總是在看到女性的時候,先注視她的胸部…我知道不禮貌,可是,究竟是何時養成的黏固性格?我想,已經不可考。

坐在候車室光亮堅硬的藍色塑膠椅上,身旁一位歐巴桑拎著一籃香燭紙錢,細小的眼睛在黝黑的臉上,奇異的與我對望。

「阿桑,去拜拜喔?」

「是啊!拜媽祖婆。明天媽祖生。」

「是喔,我也是三月廿三生的。」

「這樣你跟媽祖有緣,後擺會上天堂。」

「是嗎?有緣下地獄吧!」

阿巴桑不想理會沒禮貌的一句話,整理著籃中的金紙。

「…往北港7202班次即將發車…」

班車進站,播音廣播催促著乘客上車,黝黑歐巴桑轉頭看看阿彥:「我要坐這班,你坐不坐?」

「我…坐下一班。」

阿彥看著歐巴桑起身,突然想起什麼,大聲問著。

「阿桑,現在是民國幾年?總統是李登輝嗎?」

歐巴桑瞇起眼睛,微怒的蹙眉:「你是老蕃顛喔?」

上一篇回作家的PO下一篇

回應(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