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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花瑣,鎖情

『壹、君自故鄉來』

 

遙知湖上一樽酒,能憶天涯萬里人。

 

湖光瀲灩,山影重重。

 

一船孤舟漸漸順著水流而來,老船夫雙手執漿,在水面划過幾圈漣漪,動作不斷復然,他看起來卻是悠然自得。

 

細雨紛紛,見此,立於船頭的女子便伸手,春雨連綿,冰涼冰涼的,她並沒什麼反應,只見那象牙色斗笠下,隔著半透白紗,依稀可見輪廓,卻看不清五官。

 

女子側了側手腕,蹲下身來,把手上玉觴裝的半杯佳釀,盡數倒入湖中,也順便把玉觴拋在一旁,激起幾層水花,不一會兒,數尾魚兒都來嘗個鮮,這種時代,連魚兒都愛酒。

 

拾起甲板上殘破的紙傘,她的指節如白玉般溫膩,勻均修長,輕握著竹柄,偶爾微風輕吹,落下一滴雨水在她手上,泛起朦朧柔光,三千銀絲落在肩上,雖白髮滿頭,卻不讓人感覺這是位老人。

 

髮垂至腰,柔順光滑,不像是老人該有的髮質;祼露在外的肌膚白皙細膩,倒像是少年人才有的。

 

這年頭,修道的人可不少,連國宗也是道家,說不定女子是走了什麼旁門歪道,才會導致今日這般模樣,思及此處,老船夫不禁想著,年輕人啊,修什麼道呢,還是老老實實做人好。

 

想歸想,老船夫也沒有好言相勸,只嘆了一口氣,片刻,女子收起傘,轉過身來,右手不知何時拿著些碎銀,映著她白嫩手心。

 

接過銀子,女子便已腳步輕抬,踏在岸上,正要落地之時,不料,鄰近孩童撿起石頭,用力一拋,砸到她斗笠上,斗笠應聲落入水中,隨之而來,是孩童猖狂無知的笑聲。

 

但那一瞬間,匆匆走過的路人頓下腳步,帶著好奇與些許癡迷,望著女子──她並不符合這個時代「美」的定義,但是膚白勝雪來形容她,絕不為過。

 

而蕭玄正身著青衣,托顯得他沉穩斯文,一頭青絲以同色髮帶系上,散落至臀,見那數名頑童作弄嬉鬧,便加快腳步,往她的方向走去,其中一名孩童見狀,似有懼色,卻仍捻了捻手中的小石子。

 

正要拋過去時,蕭玄便已走了過去,一把抱起孩童,斥訓道「快去跟那姑娘道歉,怎麼就把人家的斗笠打下水了呢。」

 

所幸的是,她並未轉身離去,而是站在原地,直勾勾望向不遠處的三人,老船夫戰戰競競,似是被她瞬間爆發的戾氣所懾,收起銀子便回到船上。

 

尚且站著的小男孩欲言又止,終是率先跑到女子身邊,見她銀絲及腰,又一襲白衣,身上氣息淡漠暴戾,便心下有些害怕「姐…姐姐…」

 

聞言,女子半垂眼簾,眼中異樣情緒一閃即逝,隨後便恢復了淡漠,蕭玄有些不理解那抹神色,是意味著些什麼,他甚至不了解她姓甚名誰,卻很是喜歡她給人的感覺,漠然,不近人情,又別具一番魅力。

 

她看起來瘦極了,像一不小心便會掉入河中,蕭玄放下孩童,上前,提起衣袂,褪去云紋靴就要下水,不知湖中深淺,水色濛濛,她還來不及阻止,他早已挽袖,露出一截病態白的膚色,往她笑道「讓在下為姑娘尋回罷。」

 

水流不急,或者說根本沒有水流,像死潭一樣,水卻算是清澈,呈碧色,見女子並無表態,蕭玄心下有些許失落,但依舊踏入水中,瞬間淹去小腿,濡濕袍袂,及穿在里內的白色棉褲。

 

初春風涼水冷,像是鑽入骨子里那樣,冷得直教人發抖,他翻了翻水下泥壤,在淺水域內視物並非不可,見似無斗笠蹤跡,便又走向深水處了些,此事,水已淹上胸口,壓迫感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周邊圍上的人越來越多,有些人認出了他來,直呼道,這不是蕭上卿嘛?咋就在水里了呢?可是丟了什麼重要東西?

 

百姓皆知,上卿蕭玄病弱,患風濕之症,此舉與自找不快活無異,圍觀的人很多,卻沒有幾個樂意伸出援手,女子眼含冷意,心間卻似是被觸動了般,暖暖的。

 

蕭玄白撈了一會,水色深了,看東西便不清不楚,想怕是老船夫划船時給划遠了,便緩緩俯身,潛下水去,同一時間,亦聽到數名百姓驚呼出聲,可他沒有看到,女子眼中的驚愣。

 

……是多久了呢?多久沒有試過被別人這樣真心以待了呢?

 

盡管知道蕭玄可能只是好心幫忙,盡管知道他可能對所有的人都一樣,她心中還是狠狠地悸動了一下,彷彿在嘲笑她的情意。

 

前世,她傷他極深,到了現在,又談何後悔呢?也罷,轉世終歸只是轉世,不是那個他,兩人,是不同的人。

 

雨不知何時,便已停下,她髮間沾了些許水珠,晶瑩剔透,身上白紗亦是染上水痕,卻因此使紈素衣料並未濕透,純白繡花鞋微微露出鞋尖,玄色鞋邊打濕了,有些涼意,而她,渾然不覺,只是呆呆看著水中那抹模糊影子。

 

換作平常人,可是連個影兒都見不著,可她偏生不是,修練千年的巨蟒,眼神可不是一般的好,只是她有些白化症狀罷了,連虹膜也是深沉的血色,在這種眾人皆想方設法修道的年代,旁人權當她練了什麼魔功。

 

半響,嘩一聲,他從水中出來了,墨髮盡濕,揚了揚斗笠,上面還有一條掙扎著要翻身的肥魚,蕭玄似是嫌棄,甩了開來,抹一把臉上的水珠,卻忘了手上盡是泥巴,一瞬間成了泥猴子,強忍骨間疼痛,揚起了孩子氣的笑容。

 

他的笑容很耀眼。

 

她能想到的只有這個,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是耀眼的。

 

只見他拖著沉重的衣袂,朝她走來,她想像以前那樣,笑著喚他小心一些,看著他眼神中的欣喜,她突然說不出什麼來了。

 

蕭玄豈知佳人心中所想,只是一昧地告訴自己,忍著痛,走快一點。眾人見人上來了,也沒有什麼生命危險,紛紛一哄而散,也拉著先前的兩名孩童走了,她唇畔勾起清冷嘲意,不易察覺,心里卻要感嘆,人心,終歸是冷漠的。

 

親手把斗笠放到她手中,蕭玄這才把手上泥巴都揩在袖上,笑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在下蕭玄,字子清。」

 

她接過濕漉漉的斗笠,靜靜望著他,直給蕭玄一種被洞悉的感覺,她想,記憶中,似乎他也曾這樣問過自己,只是那時的他,是冷淡的,時隔多年,大部分記憶已被篡改,她仍是不死心,要來看看他的轉世。

 

沉默半響,只聽她清冷低沉的嗓音響起,夾雜一絲沙啞「淺悠,擱淺的淺,悠然的悠。」

『貳、人間四月芳菲盡』

 

她的話音很輕,很輕…像是要隨風散開,可是他聽見了,興許像世人說的那般,前世緣,今生續,清高如他,竟也有了一絲心動。

 

「淺悠…?」

 

臉上掛著淡笑,他輕輕呢喃,喚了她的名,腳下冰雪融水似是為了二人曖昧情緒,突然融得更快,蕭玄想,書上所謂一見鐘情,怕是亦不過如此,他曾想過,倘若有日,他也像那些酸腐書生般,勾搭上了良家女子,相約私奔,那才是真真好笑。

 

此情此景,他竟笑不出來,只想好好看著她,看著這個女子,她的音容笑貌,縈繞心頭,久而不散,像是癡戀許久,陌生、異樣,卻又帶著熟悉的情緒,來得這樣快,讓人措手不及。

 

愛上一個人,確實是一眼便夠了。

 

「子清……」

她幾乎是顫著唇去開口,三生三世,幾回錯過,今日,她終歸是沒有辦法強壓下思念去找他,誰說情念,是可以忍著的呢?誰說思念,也只是一會的事呢?

 

於她而言,她卻是被命運作弄般,得不到蒼天垂青,尋尋覓覓了三生,也換不來什麼,蛇並非無情,只是上蒼無心。

 

……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有時候,淺悠覺得,她真可笑,明明觸手可及的幸福,她卻選擇了往別的路走一趟,等她回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了,忘卻人的壽命,其實很短暫,相比蛇妖或修道者,亦只是曇花一現。

 

不惜付出代價,找到了他的第二世,從年幼,到弱冠,他的身邊,永遠只有她,呆久了,便容易對身邊的人產生感情,無奈天意如肆,她便想,與其讓上蒼來處決,倒不如,由她親手斷了這段情。

 

這是淺悠後來,日日夜夜折磨她的一場夢,她親口告訴他,她不是他想的那樣,她是蛇妖,無惡不作的蛇妖,洛陽百姓曾成了她腹中餐,京都良民亦乃她垂涎之食。

 

他怕了,退縮了,沒有看到她眸中一閃而過的痛心,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當她突然感到憤怒,失手傷了他時,他的遺言卻是「替我活著,別忘了照顧後園的榕樹,那是七年前,你說你歡喜我的地方。」

 

沒有一絲懸念,她可以確定,他是愛她的。

 

真傻,為什麼不多給他一些時間呢。

 

從記憶中拉了回來,眼睛有些刺痛,她卻哭不出來,是啊,蛇怎麼會哭呢?

 

蕭玄似乎也察覺出了她的恍惚,等了良久,仍沒有下文,便轉移話題,道「淺悠姑娘,此地寒涼,不宜久留,姑娘若不介意,便隨在下來一趟罷。」

 

話畢,便見淺悠微頷首,示意無妨,蕭玄便往不遠處的酒肆走去,淺悠不知,此處乃京城規模最大的酒肆,只見門牌那兒,上書三個大字:鴻福樓。

 

前腳踏入門檻,後腳蕭玄便僵住了,只是視線落到前方最近的桌邊,那兒坐著名玄衣少年,摸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比蕭玄要大些,身上的氣勢卻猶如君臨天下,面容冷峻,身旁大漢正替他斟茶。

 

大漢不慎,手微微抖動了一下,茶水滿溢,沾濕了少年的雲紋袖口,少年皺了皺眉,卻沒有說什麼,大漢面露窘色,悻悻站到他身後,少年朝蕭玄笑,目光卻緊盯著淺悠不放「蕭弟,來坐罷,身邊這姑娘是…?」

 

淺悠暗嘆一口氣,果真如此。天下間無人不知,胤國國君裴熙與上卿蕭玄交情極佳,二人相互稱兄道弟,若無猜錯,此人正是國君裴熙。

 

「回…裴兄,此女乃在下故人,名曰淺悠。」

裴熙笑了笑,知蕭玄心虛,也不說什麼,酒肆該是被他承包了下來,除了這一桌人,便只有兩桌人家,衣著打扮,與身後大漢無異,所以他才可以這樣大膽道「白髮血眸,怕不是什麼好人罷?」

 

此言一出,蕭玄想要替她辯解些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求救般看向淺悠,她卻冷笑不語,裴熙見此狀況,挑釁之意更是明白「不如帶回國宗,讓慧宏大師瞧瞧,如何?」

 

意思明明白白的了,指的是這不僅不是好人,簡直連人都不是。

 

這種理解,讓蕭玄臉色很差,想駁回去,卻聽淺悠突兀道「倒是讓吾會一會那慧宏大師。」

 

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她單手托腮,眼簾半垂,濃密睫毛掩去眼中神色,姿態慵懶,帶著幾分不屑,蕭玄一愣,她可真不是一般大膽,想必從方才的對話,已經猜出他們身份罷。

 

倒是個有膽識的,可惜性子太傲了。如此想著,裴熙執杯,將杯中淡茶一飲而盡,唇畔勾起肆意的笑,瞇眼道「走吧。」

 

想了想,蕭玄認為此舉不妥,欲再相勸,裴熙卻擺了擺手,直喚人備好馬車,半響,門前一輛諾大馬車奔馳而來,這規模瞧著,怕是連七、八個人都坐得下了。

 

上了馬車,裴熙自個兒坐在一側,蕭玄與淺悠並著坐,三人卻都話不多,一路奔波,竟也如此安靜。

 

當馬車停到皇宮的時候,淺悠卻不感覺到有什麼天子之氣、真龍氣息,肅穆,煞氣卻不大,想來是君主平庸,貪圖安樂罷,不免斜眼望向裴熙,再鄙視不過。

 

行至一處宮殿,宮殿精美淡雅,采取了佛家裝潢的模樣,未待三人出聲,里頭已走出來了一位老僧,僧人皺了皺眉,喃喃著些什麼,手里念珠不停轉動,突然,抬頭望向他們,把串珠拋向淺悠。

 

三人心思各異,串珠像是飛箭般,速度很快,直沖她而來,淺悠躲閃不及,自是被擊中手肘,傷處冒出股白煙,隨後便見她捂著手肘,踉蹌後退,散落一地木珠,裴熙冷眼旁觀,道「蕭弟,如今你知道怎麼回事了吧。」

 

依他聰慧,怕是早便料到了,只是不願去相信,在他們看來,旁門左道都比妖更好接受,妖是害人的,不善的,蕭玄前往將她挽扶,望向裴熙,道「她並沒有傷害任何人。」

 

老僧皺了皺眉,有些為難,猶豫片刻,雙手合起來,道「阿彌陀佛,恕貧僧唐突,施主怕是修道已過千年,道行卻比一般千年蛇妖要高,怕是害人不少。」

 

淺悠抿唇不語,臉色未變,他說得沒錯,曾有一段時間,她食人肉、飲之血,可自從認識了「他」以來,她便不再生吃人肉,學著人的生活方式,食物都經烤熟再用,當然,到了她這種道行,吃不吃都無所謂。

 

「慧宏大師此言差異,汝又怎知她並非天賦異稟,而是修練邪魔之道?」

蕭玄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又是那種異樣的感覺,心疼,還有失望,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難道真的只是第一次見面嗎?

 

慧宏大師垂頭,念了句佛頭,低聲喃喃道,孽緣啊,孽緣。

 

看他護她之至,大抵不打算放手了,裴熙亦不知是氣的還是逗的,滿臉寒意,淡淡道「既是蕭弟故人,又是孤無禮在先,便留下在這休養數日罷。」

 

言下之意,便是要讓淺悠留下來,不知他意思如何,天色已晚,華燈初上,隱隱聽到宮娥頭目的怒罵聲,這個宮娥燈草用多了,那個宮娥油倒多了……

 

思索片刻,蕭玄微微垂首,望著那雙無悲無喜的眸子,淡淡道「時候不早了,姑娘身上帶傷,便請姑娘留宿一夜,他日再做抉擇罷。」

 

徹夜無眠。

 

兩個月說過去便過去,這日,裴熙下了早朝,到宮中禦花園閒逛散心,卻見她一襲白衣,靜靜坐在涼亭中,那灰白大理石椅上,她若有所思,春風微涼,幾縷銀絲隨風輕擺,偶有桃瓣飄過,最是苦澀桃花色。

 

兩人交集不多,裴熙政事大多同蕭玄分擔,忙的是蕭玄,倒是裴熙這個一國之君比他得空多了,時不時遇見淺悠,對話也從不超過三句,但他是看她越發順眼,甚至有些…歡喜她?

 

作為帝王,是要一統天下的,從小便被灌輸心系蒼生的想法,但兒女之情,卻是少之又少,想來,他后宮寥寥幾人,亦只對雲妃蕭氏有情了,蕭氏乃蕭玄之妹,與他一起長大,情竇初開之時,便被湊合了起來,但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情。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眼底的瘋狂,與癡迷,留下她…必須留下她…不管用任何方法,只要將她留下身邊,他們才有可能。

 

在他陷入自己的深思時,淺悠已轉過身來,臉上似有嘲意,裴熙啊裴熙,你可不如他,這般急躁,便休怪我無情了。

『參、映日荷花別樣紅』

 

這日是蕭玄進宮面聖的日子。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見他,盡管只是轉世,盡管他已將一切遺忘,她卻堅信,不同的軀殼里,裝的是一樣的靈魂,況且,每一世的他,都對她那麼溫柔。

 

這一世也不例外,她想,她的心防,早在他將斗笠遞給她,咧嘴笑開時,已經徹底粉碎,三生三世的纏綿,愛恨無果,但她想,她堅持了幾百年了,總不能就那樣輕易放棄,或許再試一試,會有好的結果?

 

尚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又迫切地理好衣裳,奔出門外,七月流火,天氣炎熱,邊上淡雲映著藍天,淺悠本身雖不懼光,卻也不喜歡有光,一時間竟有些不適應,反射性抬手掩眼。

 

隔著朦朧薄紗,陽光似乎也沒那麼刺眼了,裴熙為她安排的居所在禦花園附近,鳥語花香,想著蕭玄也沒那麼早來,便放下手,緩步走到池邊,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卻沒有一個為她而停下腳步。

 

淺悠有些恍惚,曙光低迷,落在她垂至耳邊的銀絲上,瀅如白玉,也把空中飄落的塵埃照得清楚,她直徑走向一株榕樹下,枝葉扶疏,偶有幾縷陽光俏皮地鑽進隙縫間,葉片的陰影落到他身上,使她的白髮看起來灰濛濛的。

 

荷塘里高高低低的花兒隨風舞動,一池菡萏艷紅如陽,淡淡清香充斥了鼻腔,荷葉掩去碧池,綻放的蓮瓣嬌嫩欲滴。

 

風過無痕,淺悠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站在那兒,蕭玄來的時候,便看見那道白色身影,格外顯眼,不禁撇下裴熙,加快腳步,從厚厚的衣袖間掏出一塊瑣玉,小巧精緻,可見雕琢之人極其用心,無疑是雕些花草,可淺悠的視線卻被緊緊吸引著。

 

「給你的。」

 

透著花鎖間的空隙,依稀可見他蒼白肌膚,淺悠皺了皺眉,望向他虛弱面容,怎麼回事?越來越像個病貓了,難道這一世的他,也還是會早逝?

 

慘淡輕笑出聲,淺悠想,天意難違,果真如此,當時年少輕狂,不信天,不信命,到最後,還是要逆來順受的,不管她做了什麼,都無法改變結果,人妖殊途,這下她算是明白了,但只是還想再試一試,除了試,還會給她留別的路麼?

 

表情肅然,她累了,心很累,如果這一世仍抓不住他,權當是情深緣淺罷,是他們緣份已盡,不必強留,裴熙這時卻跟了上來,似是鄙視,又似是嫉妒,更多的情緒是憤怒,望了蕭玄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淺悠,道「這是怎了?」

 

話音一落,便把淺悠從傷感中拉了回來,她換上那副冷冰冰的表情,接過蕭玄手中的花瑣,放在掌間輕輕犘挲,淡淡道「無事。」

 

頓了頓,她又將花瑣收回袖中,第一次正視裴熙,說「讓吾離開罷,吾傷勢已經大好。」她不喜歡這樣,不喜歡除了蕭玄以外,用這種視線窺視她的人,反正,也是時候離開了,不是麼?

 

蛇妖終有蛇妖的自知之明,國宗仍佛家主持,又何時輪到她這等妖物去摻合?想要見蕭玄,機會有很多種,她並沒有選擇這個又慢又危險的方式,盡管慧宏大師一向自詡大慈大悲,亦難保他不會有朝一日心情煩躁,剛好遇著了她,順便去「替天行道」。

 

妖視人命如草芥,卻很珍惜自己的性命,淺悠也是,她追尋一個人三生三世,絕不允自己的命糊里糊塗落在別人手里,她雖清傲,但並非自大,多多少少清楚自己的斤兩,既然打不過,又何必以命相搏。

 

早早離開,對誰都好,包括裴熙。蕭玄在她眼中,是個例外,可他不同,他若愛她成癡,那便是深深的罪孽,裴熙行事低調,宮中極少安排侍衛看守,不知是心有成竹,感覺別人不敢來,還是夜郎自大,以為自己比誰都厲害。

 

對於這點,淺悠再是不屑,也不便多言。垂眸,卻聽裴熙不悅的語氣回蕩於耳邊「不允。】說罷,餘音赫然而止,想也是沒有理由留下淺悠,氣氛便陷入尷尬之中,蕭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此時更是一陣猛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把淺悠給嚇得驚了神,想極力維持冷靜模樣,卻還是僵著臉,顫聲說「…怎麼了?」

 

夏風清涼,夾雜著菡萏清香,他墨髮飄逸,掩唇不語,作為多年至交,裴熙此時卻是冷哼一聲,橫顏相待,等他漸漸停了咳嗽,放開手時,未來得及擦去唇畔腥紅,便已看見淺悠眼中的擔悠。

 

「無礙,多年舊疾了,咳,那就,就那樣罷…」

 

他擺了擺手,一臉風輕雲淡,怎會惡化得如此嚴重?初見之時,她所感覺到的,也不過是虛弱罷了,可是這回,她心中隱隱一陣恐懼襲來,不是遇到強者求生的反應,而是將要失去些什麼的感覺,一揪一揪的。

 

「你……」

她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裴熙不甘示弱,又道「留下來,當孤的嬪妃,享盡榮華富貴。」

 

人便是那樣,得不到的,偏要捧在手心里呵護,裴熙也是人,怕從未見過銀髮血眸的女子,又未曾被人待得冷漠,甚至忽視,他何許人也,心高氣傲,怎能容得別人在他的地兒來去自如。

 

……

 

淺悠搖了搖頭,不想說些什麼,反應大的卻是蕭玄,蕭玄皺眉,神色不悅,這番反應觸動了她心弦,便繼續沉默,想聽聽他會說些什麼。

 

「陛下三思,她乃是千年蛇妖,殊道同歸此等事兒,也只有那些書里才看得到,怎會在此修成正果?」見他如此回答,淺悠難免心中失落,抿了抿唇,什麼也沒有說,家國天下,怕是他排在最前的。

 

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蕭玄有屬於自己的親友,並非缺她不可。

 

可他知不知道,她沒有了他,便不能活,這樣一段話,傷的又是誰的心,千年了,她在尋覓中找到了他,卻又在尋覓中失去了他。

 

裴熙一雙鳳眸半瞇,盡是寒意,唇角緩緩勾起,似是嘲笑,直勾勾看著淺悠,無盡的諷意,彷彿在說,看,他想到的是天下民心,而不是你「蕭愛卿有心了,淺兒與孤兩情相悅,孤又怎能因一時別扭,而放她離去?」

 

他刻意咬重了「淺兒」二字,可那在淺悠眼中,根本毫無必要,他們不曾如此親密,再說多亦是枉然,只是心里發堵,便不反駁裴熙,只見蕭玄打量過她神色,神情一黯,似是夜里最明亮的燈火突然湮滅,眼神空洞,只剩下她倒影。

 

此情此景,讓她不安的情緒越發強烈,想要解釋,卻見他從袖中拋出另一塊瑣玉,雕的是黃鶯,摔到地上馬上分裂開來,玉是靈性之物,不可隨意修復,亦不容易損壞,可見蕭玄力道之大,她愣了愣,不管哪一世,從未見他如此發怒,蹲下身撿起碎片,呆呆看著他背影,正要去追。

 

一道冷冷的嗓音自她身後響起,盡說的是風涼話,令她恨不得將那人手刃,既是懊悔,又是怨恨「他不相信你。」

 

這是事實,他說得也是輕描淡寫,淺悠心里驀地一疼,相信是世間最難以長久擁有的東西,它是虛無的,有時能讓你感受到它存在,也能讓你感受到,你失去了他。

 

將碎片收起,她拂了拂紗衣上的灰塵,看似漫不經心,瞥了裴熙一眼,惡言相向「總比有些人,從未得到過好。」

 

那說的是違心話,蛇是冷血、無淚的動物,鮮少感受到情這回事,本身的情感亦不多,因此比人來得要看重信任,一旦得到了,便不想再失去,她沒有心痛如絞,沒有流淚不止,只是心的部分,空蕩蕩的。

 

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無意與他爭執,便回到房中去,裴熙符合昏君的任何條件,他冷傲、暴戾、易怒,更重要的是,無心政事,這種人嫉妒心極強,若是得不到,不知道會做出些什麼,她想,還是盡少招惹他吧,若有機會,便趕緊離開,這千年來,她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

『肆、落花時節又逢君』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她在等,等一個人,甚至只有一則消息,也好。

 

但是什麼都沒有。

 

寒風抖擻,幾度繁花凋零。路有喬木,換得柳絮飄浮。

浮生若夢,共過數回黃樑。滄海明珠,無非年少輕狂。

 

幾縷銀絲遷著她動作,不慎落在水面,卻沒有驚動池中錦鯉,楓葉火紅,焚盡半邊天色,淺悠一腿擱在池邊,一腿踏在厚厚落楓上,兩色相映,對比之下,她竟是那麼渺小。

 

輕輕靠在身後的楓樹上,白綾掩去雙目,緊纏於腦後,這並不影響她的感官,反倒可以讓她什麼都看不到,當你所看到的一切,成為你心頭縈迴不散的煩惱,眼不見為淨,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半響,一陣吵雜聲傳來,可她不想管什麼,她跟這里的任何人,本該河水不犯井水,卻是聽到尖銳的男子聲故作哀戚,陰陽怪調的,怕是官宧了,只是,他在與誰對話?

 

「娘娘節哀,令兄的事,已經完全處理好了,只是酬勞方面…您知道的,咱們這些奴才,混口飯吃罷了…」

 

隱隱聽見年輕女子的抽泣聲,像是在極力壓抑,她想了想,覺得也對,哭泣這種事,大抵在人類看來,很是丟臉,但她不懂,她亦從未試過,蛇本無淚。

 

節哀麼,她想,應是哪家兒郎去世,剛好有位妹妹在宮里處著,不便送喪?此時,又聽那女子道「勞煩公公了,家兄的事,本宮自是不會亂傳。」

 

什麼樣的喪事會不便對外宣稱?淺悠皺了皺眉,這些人玩的把戲,她都知道,不用看也知道,那女子必是將銀子給了對方,又聞那宧官道「雲妃娘娘且放寬了心,對了,有一點倒是要切記,莫要再私下祭奠上卿大人了,陛下見了不喜。」

 

雲妃…上卿大人……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她快要窒息了,天下再無第二位上卿,亦無別的雲妃,他們口中的人,便是蕭玄無異。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麼,希望就像她生命中一盞紅燭,有他在時,燭火拽曳,他棄她而去,蠟溶,斷情。

 

有人在靠近。

 

她動了動,但沒有離開,隨即便聽到兩人驚呼,跟裴熙氣急敗壞的怒吼--這是一位君王,為了她不顧手足之情,為了她呵斥寵妃的冷喝,可淺悠沒有絲毫感動,瞞著又如何?她最終還是知道了,賭了數百年,終於,還是輸了。

 

腳面踩在楓葉上時,扯開縛在眼上的白綾,拋在池里,紗帶飄落,蓋在魚兒身上,她想,事情必須面對,逃避,不會改變結果,盡管是最落魄的時候,也要挺起傲骨,保持冷靜,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夜色微涼,月光皚皚,她緩步走了過去,時間一點一點從指間溜走,非她本意如此,而是她想給雙方一點緩沖時間,兩步,四步,六步……

 

「莫要再說了。」

 

淺悠望著眼前的男子,這個人,真是可憐,得不到別人的信任,也沒人會不管一顧地去愛他,作為一個帝王,他該學會培養自己的爪牙,控制自己的情愫,否則,君王又如何?也不過是這人世繁華的一位過客,低戀紅塵。

 

望著他許久,她澀然道「我,已經知道了。」

 

裴熙身形霎時僵住,這是她第一次向他自稱「我」,而不是「吾」,雖然兩者並無差異,卻仍讓他感覺,似乎親近許多。可她是為了那個男人,他的生死之交。

 

方才的太監與雲妃面面相覷,均打量著淺悠神色,但她給人感覺,是那麼絕望,仍要保持雲淡風輕,倔強得教人心疼,突聞裴熙一聲冷喝「退下!」

 

雲妃心下苦笑,多年相伴,竟敵不過一位外來女子,也許她從一開始便輸了,輸在她是蕭玄的妹妹,這樣,她便注定無法成為他的帝后,百年之後,他的陵墓里,絕不會是她。

 

福了福身,幾乎是毫無久留之意的,雲妃領著那太監,轉身離去,淺悠望著她碧青身影,在模糊視線中搖曳,須臾,支離破碎,徒留一地心傷,過眼雲煙,傷的是誰的人。

 

她的身影在重重石階下消失,淺悠像全身力氣被抽空,心難受得讓她無法思考,突然,臉上涼涼的,似有什麼液體,從眸中流出來,被風吹得稍作刺痛,她吃力地摸向左頰,怔怔地望著心,這,便是淚嗎?

 

千年以來,她首番為了一場夢,這場似是一觸便破的夢境,而傷心落淚,早已化作人形,她該料到的,蛇無淚,人有淚。

 

裴熙似是慍怒,蛇妖有淚,這意味著什麼?從頭到尾,他怕只是一個局外人罷了,連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都不知道,猛然擁她入懷,嗅著她髮間冰冷氣息,她卻沒有推開,果然,哀莫大於心死。

 

涼月映夜空,今日乃月圓之夜,多少戶人家祭神拜佛,只求團圓,那有用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又再次錯過心愛的人了,運起全身元氣,逆筋脈而行,體內亂窜亂撞的元氣讓她有種被撕裂的感覺。

 

裴熙不修道,不練武,只感覺懷中人兒又冷了幾分,抱得再緊些,不修道,不代表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只希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不要那麼殘忍,讓他再次失去所愛之人「你…怎麼…」

 

顫抖著想說些什麼,未待他說完,她已猛然吐出一口血,濺在火紅楓葉上,兩抹暗紅乍眼去看,彷彿融為一體,只聽她悠悠道「請讓我死後,與他葬在一起。」

 

話音剛落,她便往後倒去,裴熙重心不穩,也單膝跪在地上,腿上傳來的痛感,並沒有影響他絲毫,只見他撫上她的頰,笑得慘淡「你真自私,連剩下的一點時間,也不願意留給我,你不問他死因,不追究我對錯,便這樣離開,就那般迫不及切,要去找他嗎?」

 

殘葉遍地,被風吹起的,便沙沙作響,也不曉得她聽見沒,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即便是死,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邊,你別妄想去找他。」

 

蛇妖千年道行,為了情盡數散去,君王的百年基業,為了情不惜拋棄。

 

此後,他以魂燈凝聚她一縷魂魄,雖然她不願出來與他對話,但他卻認為,至少,他把她留在身邊了,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她的氣息,短短數個月,於他而言,是一場棋局,他贏了,輸的是蕭玄,不是麼?

 

把臉貼在魂燈上,幽藍燭火忽明忽暗,卻總是穿著他身體,沒有燒著他分毫,他蹭了蹭冰涼盞面,喃喃輕語「悠兒,我累了。」

『伍、夢裡清江醉墨香』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朔雪茫茫,月夜淒淒,蕭玫撐開素色紙傘,遮去清冷月光,亦隔絕飄然雪花,一張素淨臉頰被凍得發紅,杏目黑白分明,靈動於顧盼間,塵世美女如雲,卻怕是無人能與她相提並論,那雙眸子,總像能看入人心間。

 

這是江南今年的第一場雪,她伸手,觸及冰霜,冰冷溫度從指間蔓延開來,濕潤了指尖,也濕潤了眼眶,滾燙的淚水緩緩滑落到臉頰。

 

她知道,只有在家里,才會有人疼著她,慣著她,可自從她來到這里,得到的是什麼?入宮八年,自幼青梅竹馬的裴熙,對她不冷不熱,早已不像往昔愛護有加。

 

天下百姓傳得她如何幸福,成為寵兒,可那又什麼用,傳言,終歸只能是傳言。他賞她綾羅綢緞、金銀珠寶,賜她寵尊妃位、無雙封號,他說,他什麼都能給她,只因她是他的妹妹。

 

裴熙虧欠了蕭玄很多。

 

先是基業,再是親情,後是女人。

 

她尚記得,那夜,她顫著唇,開口問他「那麼,你的心呢?」紅燭溶溶,映著她荷錦粉裳,面容蒼白,良久,只聽他一聲嘆,側過了頭,看不清表情「帝王的心,不能托付他人,否則即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玫兒,孤以為你該知道的。」

 

又想了想現在日夜顫倒,每日只懂癡癡望著魂燈的裴熙,蕭玫總算懂了四個字--心如刀割。作為朝中一大樑柱的蕭玄違背聖意,自盡而亡;本國君主受了孽障,瘋癲不悟。

 

朝堂眾臣紛紛內訌,她知道,這是一場盛世大戲的開端,卻是胤朝百姓之災,龍淵之末,那些擁有實權的奸佞臣子,似乎選擇按兵不動,絲毫沒有表態,怕是打算嘲看鴇蚌相爭罷。

 

盛世繁華,在昏庸君主襯托之下,竟也不值一提,皆因那場盛衰轉變,千秋百載過後,只成一則笑話,教人恥笑。

 

她想起了若干年前,尚還只是小丫頭片子,涉世未深,總喜歡纏著裴熙,一口一聲亦墨哥哥,喚得親熱,把夫子教的東西天天在裴熙面前炫,渴望得到他一句誇獎,但他卻從未表明,只是笑著敷衍她。

 

那日,梨花開得正好,少女正值荳蔻年華,活蹦亂跳跑入東宮,不慎把懷里抱著的書卷散落滿地,少年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來,替她一一撿起,花辮飄落,她眼中似乎變得只有他,劍眉星目,冷顏俊容,眼底里卻沒有凌厲。

 

她慌亂捏了一把宣紙,瞟在紙上,一行小字吸引了她的視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裴熙比她年長,天資相對要好,博學多聞,這便立馬把紙遞向他,指著小字那兒,揚起一抹純真笑意「亦墨哥哥,這是何意?」

 

裴熙接過紙,別有深意地望著她,道「或許令尊更清楚。」臉色平靜如他,心卻起了漣漪,少女嬌美笑顏深入腦海,直至骨髓,頰邊清淺梨渦微陷,或許,這便是,人比花嬌罷?

 

後來,她去問了父親,父親笑著說,長大後,你便會懂的了,儲君聰慧非凡,定能助我朝大好江山,走向繁榮。父親那日的音容笑貌,她仍記在心中,可說出那種話的父親,後來因盡忠護主,而遇刺身亡,先帝令人草草葬了,便什麼都不做。

 

那真是可笑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

 

煙雨霏霏,落下冰涼冬雨,雨絲為淡灰色天空掩上一層薄紗,蕭玫坐在梨花木雲紋椅上,案前,她握著手中的狼毫筆,輕輕描繪,頃刻,一幅水墨江山便已完成,精緻細膩,頗有幾分快意江湖的味道。

 

濃淡轉變均勻,山峰高低起伏,一筆一劃都接近完美,筆墨清淡,波光粼粼,柳枝低垂,平靜優美,令人產生一種身在江南的錯覺,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畫一幅胤朝江山,以示後人。

 

父兄死得冤,她漸漸從一個多話無知的小丫頭,變得沉默寡言,兄長之仇,並非她不報,但是她不知道,該找誰報。玫,取其意,赤玉是也,父親為她取名時,惟望她出人頭地,綻放奪目光彩,兄長蕭玄曾於她名字笑曰:玫,美玉,小妹他日定能成大器。

 

此情此景,她又能做什麼呢,裴熙欠她的太多,她卻無法討回。想要守護的太多,她卻無能為力。自嘲般笑了笑,執起案側玉觴,把觴中佳釀一飲而盡,酒水順著臉部線條,流淌而下,滴在畫上。

 

那抹水跡快速地暈開,渲染了紙色,蕭玫雙頰酡紅,似是夢囈般,低聲道「好…好…」邊說,邊提筆,又在那處籍著酒水,繪一朵墨色寒梅,好巧不巧,旁邊還有一船畫舫,看起來倒是梅自船頭開。

 

頭暈腦脹,顧不得去想什麼,蕭玫便已托腮,打起瞌睡來,應是醉酒失態時,碰一聲,徹徹底底壓在桌上,臉上還印著未乾墨水。

『柒、客魂何處歸』

 

初春,萬物復蘇,冰霜稍融,遍地落梅,地上擦過蜿蜒痕跡,若非他仔細去看,倒是不能發現到,地上竟有條白色小蛇。

 

放下擔書的木架子,絲毫沒有畏懼,他俯身拎起奄奄一息的小蛇,戳了戳牠腹部,小蛇有氣無力地張了張嘴,扭動著身子,作勢要去咬他。

 

見狀,他連忙把手縮回去,無奈地搖頭,笑了笑,輕輕捏住他七寸處,快步走到山洞內,小蛇果然不動了,他想,這尚且算是一種緣份吧?

 

松了手,翻過稚嫩蛇身,並未察覺有任何傷口,便將牠放在懷內,試圖以體溫溫暖。

 

竟昏昏沉沉的,便睡著了。

 

或許是天氣使然,或許是因饑腸作祟,這一睡,便睡到了天亮,喚醒他的,是手上的纏繞感,睜開眼睛,便見到那幼小蛇身,正生龍活虎地緊勒他手臂,以行動喚他醒來。

 

……

 

他走前,乾咳了好一陣子,壓抑著悶意,低沉嘶啞的嗓音,回蕩在她耳畔──「下輩子,我會來找你,我不會拋下你。」

 

可是,她等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等到她,她開始慌了,無意之間,道聼塗説,也讓她傻到修練邪功,她本便瞞著他,以人為食,數十年來的等待,逼得她四處發狂。

 

暴增的修為,大大扭曲了她的思想作風,昏君當道,民不聊生,她化作人形,協將軍裴氏造反,一舉坐下龍椅,稱霸天下。

 

次年,她終於等到了他,反倒變得溫順,強行壓下邪功,天下大局已穩,便離開皇室,抱走了尚是嬰孩的他,隱居山野,日子雖是平淡無奇,她卻沒少讓他看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在他弱冠之年,她卻因邪功,越發不安起來,又為試探心上人,親口告訴他,她是蛇妖,她連一個人都不算,憑什麼去愛他。早該知道的,多給一些包容,又何妨?

 

卻在他遲疑的一瞬,所有不甘、委屈、憤怒,通通湧上心頭,偽裝的溫良頃刻崩塌,她說,她恨他,要親手殺了他,鎖著他的魂魄,生生世世,永永遠遠,都要在一起。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

 

……

 

千算萬算,算不過變數,當魂使前來勾魂時,她散盡修為,始終保不住他,敵不過天意,百般蒼涼,亦無可奈何。

 

他們說,終歸殊途,放棄吧,人蛇畸戀,天理不容。

 

上天總對她這麼殘忍,給了她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又狠狠打碎,可她沒有哭,她不懂眼淚是什麼,只是閉上了眼,不再去看他們將他帶走,暗自立誓,不去找他,你我孽緣,到此為止罷。

 

直到那一日,他親手把斗笠放到她手中,這才把手上泥巴都揩在袖上,笑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在下蕭玄,字子清。」

 

她接過濕漉漉的斗笠,靜靜望著他,直給蕭玄一種被洞悉的感覺,她想,記憶中,似乎他也曾這樣問過自己,只是那時的他,是冷淡的,時隔多年,大部分記憶已被篡改,沒料到,她仍是不死心,要來看看他的轉世。

 

沉默半響,只聽她清冷低沉的嗓音響起,夾雜一絲沙啞「淺悠,擱淺的淺,悠然的悠。」

 

蒼天是善是惡?她不想深究,可倘若是善,何苦緊緊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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