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我刻意加深身上的陰影，好讓我在他眼裡中能有個比模糊還要更清楚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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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可以問一下你是怎麼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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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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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那你有辦法像電影演的那樣讓自己一瞬間流好多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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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你說像這樣？」我猛地轉向他，雙眼布滿血絲的瞪大，紅黑色的血從額前直湧出來，流過我刻意吐在外頭的狹長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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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就是這樣！」他大笑，接著把它寫入專記靈感的筆記本當中。寫完後，他抬起頭來又問，「那，你還有什麼要秀給我看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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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想想……」我左顧右盼，「－－啊！我會飛！你看著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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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說完，我的雙腳便漸漸與空氣融合成一體，帶動整個身子向上浮動，最後停在約比杺狇高半個身子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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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吧。」我說，有些好笑的看著他一邊用力點頭，一邊又翻開本子寫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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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停頓下來，似乎在想些什麼，口氣變得支支吾吾，「你剛剛秀給我看的那兩樣招數在很多人的作品裡都有出現過，不，應該說只要是寫到鬼或惡靈的人就一定會提到，所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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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看些一般人沒聽過或見過的事？」我幫他接了下去，身體同時不自覺的向下飄回原本的高度，凝聚成原狀的雙腳輕巧地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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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撓撓頭，看起來是在擔心自己這樣說會不會讓我感到厭煩或不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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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我停下腳步，越過在路上行走著的人類的頭頂，看向遠方，眼角餘光接收到杺狇也隨著我站定，將目光扔擲到遠處；只不過他並沒有將視線聚焦在我正盯著的方向，因此我又再度開口，「－－你看，太陽快要下山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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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嗎？」他望向掛在西天的太陽，但隨即就因還是有些刺眼的光線而不自主地撇過臉，「我看還沒有啊，應該要再等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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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我輕輕一笑，反問，而後又再度邁開腳步，「我們去人少一點的地方吧。」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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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帶著他到一座公園附近的小山坡上，正對著此時此刻能提供我一臂之力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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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後月亮也會在這出現。」我說，伸手示意叫他後退，自己則往坡頂前進，「待會你也別管什麼筆記了，專心看我就對了，試著用你的眼睛去紀錄，用心去感受，用靈魂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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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念了幾次，然後神情堅定而緊張的朝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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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一道橘色亮光從雲縫中穿透過來，在杺狇的眼底刻上了痕跡，也讓一大群活潑竄動的橘紅色瞬間攀爬上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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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身體的變化，驚的呆住了。在代表夕陽的橘旁還鑲嵌著象徵雲朵的灰，如同彼此的陰影般襯托著對方，看似互相影響，也像毫不相干。緊接著，隨著夕陽西下的腳步，我身體上的顏色又開始改變，從黯淡轉為明亮，但在明亮底下卻仍保有先前的深沉。灰色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耀眼奪目的金色，與橘色巧妙附著在身體的每一吋，顯得比方才還要更懾人且有存在感，彷彿將其高度與深度又向前提升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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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張開雙臂，努力集中心智讓自己的身體在空氣中變得更實質化，好讓身為人類的杺狇能更加清楚的看到這項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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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不過，只要他有照我之前所說的那麼做，就算我隱形，他也是看的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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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其實有很多隱藏的實力，都是因為自我的遺忘而漸漸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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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金黃色逐漸往我的身體內部沉澱後，又有一層新的顏色被拋灑了上來，這次是同血一般深邃的暗紅色；像是被從上頭飄落下來的厚重絲綢給覆蓋住一般，整個身體上的流動著的色塊彷彿濃稠的化不開，在這處被攪散，在另一處卻又自動混和在一起，互相應和著，以人眼跟不上的速度靈活的靠近而又散開，各處進行的狀態不一，整體看來卻因那不常態的雜亂感而顯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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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紅色沉澱，再來是大量的靛青色與少量的、補綴著的紫色。靛青色像是被一隻無形而巨大的手，輕輕抹遍我全身，均勻後以它善於的方式放任它呈現，每次都不同，但總能在變化的最末端找出一絲熟悉的印象；深淺不一的紫色在身體各處如沉浮在海洋裡的星宿，在捕捉到它閃爍的下一剎那，便又從原處消失。此時此刻的我，在杺狇眼裡應該就像隻游於深海底層、被人類從未見過的色彩所包覆著的一隻海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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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波的變化結束，我彷彿能穿透後腦杓看到站在我後方的杺狇，正以錯愕且不能理解的眼神怔怔望著我：這還不夠，他還想再多看一點。而剛好，我也正巧有辦法展現出更多樣貌給他看，以不同的顏色組合。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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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點時間。我在等待。」我說，放下原本稍稍提起的雙手，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確切地感受到了這口氣中所飽含著的事物會帶來什麼樣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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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小山坡底下人類反覆的呼吸中悄然而逝，我靜靜地等著，等待那逐漸下沉的太陽將我身上殘存的顏色痕跡毫不留情地全部帶走，隨著他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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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知道，他為了讓那些顏色長存，在使我失去所有視覺浮動後，便會馬上讓她緊跟著他而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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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以有別於太陽的發光方式，絲毫不帶有刺激性的照亮整個大地。而我，也在那時開始有了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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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鬼魂會變的透明不是沒有原因的。」我開口，同時深切的感受著月亮傳遞給我的熱度，「我們跟人類不同，我們沒有禁錮的肉體，所以能解除掉思想上的束縛，讓它了無邊界。透明所代表的意義就是，足以涵括所有可能的背景以及、成為萬物精心策畫出來的感官饗宴的最佳媒介。就因為我們是透明的，所以在轉達的過程當中能夠保持最完整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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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其實你們人類自古以來感受到的大自然的面貌，都是經過了幾次不成熟的詮釋和內心意境的映象而呈現出來的，而我們鬼魂呢，雖也不能說有辦法全然接收到大自然最原始的表態，但相較於你們，我們就像是已將眼前最近的一道屏幕撤開，得以在遠處遙遙望見那最真實的、一切事物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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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說話的同時，像是伴隨著月亮的出現，星群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冒了出來；我再度張開雙臂，迎接下一波的顏色變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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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出現的是如墨水般的黝黑，接著從黝黑中誕生的是深藍色，兩者的接合處天衣無縫到像色澤的延伸從未被打斷過似的；再來依照顏色深淺，又出現了多種層次不同的藍，直到最後倏然轉為淡淡的白色，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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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倒影便這麼在我身上升起，跟人類所拍攝的照片不同，在我的透明形體的呈現之下，她除了潔白外還帶有點銀色、淡藍色、紫色和黑色，像拼圖般排滿整個球體，彼此不會互相搶奪地盤，只會在自己認為適當的時機下讓步，且在這之後也立刻會有另一顏色擴散出來補滿空缺，不需經過商量，也看不出其規律的所在；而原本在身上作為背景的天空也出現了之前所沒有的、一個一個的銀色亮點，雖小，卻已足夠裝下月亮所有的色彩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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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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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杺狇，這是藉由透明所展現出的星星面貌，不會少到讓你不自覺鎖定其中，但也不會多到呈現霧濛濛的一片，而使人失去觀賞的焦點。」我回過身看著他，然後發自內心的笑了出來，因為我在他眼底清楚的看見了我希望之事的發生。有某個念頭正溫柔的棲息在那，安撫著他的性靈，並教導他觀看這世界的另一種方式。而我要做的只不過是當他內心的回音，幫他加深他的感觸罷了。我走近他，輕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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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因她那複雜的組成顏色與狀態，才會被歌頌成是純淨的。只有單一一種呈現的事物不能被稱為純淨，畢竟那只能喚起少數個體的共鳴，無法得到所有事物共同的回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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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巧的減弱實質化的效果，讓自己更能凸顯出身上景物的立體感。在這裡，有光，也有影，大家都處於同一體上，沒有任何人是主角，也沒人在擔任配角。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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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者才是真正重要的角色，因為你們象徵著表達力的結果。」我說，「人類目前為止還無法做到這一步，所以按照道理來講，我是不應該給你看到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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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何還……」他往前靠了幾步，心裡暗暗希望我身上的景物也能或多或少映照點在他自己的身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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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剛才展現給你的過程當中，我已漸漸開始明白，為何我在死後依然留在這裡，留在人世間。」我身上的某些部份幻化成風，但不改其原本就擁有的色彩，「－－我想，也許這是源自於祂的應許，祂希望人類也能稍微與大自然的原始面貌做些感官上的碰觸，所以才會把我留下，為了我的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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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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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據實以告，「就算我看得比人類還要更高更遠，這件事我還是無法理解。我認為就像你一樣，我也需要比我更高階的個體來指引我，才有辦法窺探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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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人類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擁有洞察這些事物的能力？一定要等到死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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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只是個被觀察出的狀態，不代表整題所營造出的形象，當然，也不足以成為這件事的起因。」我解釋道，「就像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要不要實質化是我的自由，同樣的，要不要讓你的靈魂看到剛才那些景象，也是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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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貼在你身上的標籤，因為它只會限制你，如同將思想禁錮在小範圍內的肉體軀殼。不管是人類，還是鬼魂，都跟月亮一樣是祂的產物，我們絕對有這個資格和能力去感知我們的同伴，就像我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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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說完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他之間都沒有任何人開口，但我們仍舊在交流，以肉眼無法察覺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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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你剛剛給我看的那些，我完全寫不出來啊……」最後，他這麼說道，「而且就算寫出來了，也只不過是產自一個人類之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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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這樣的話，那就不要寫。」我歪著頭，笑笑，「這種事還是要由人類自己親身去見識見識，才會比較好吧！我想，祂會為此而留下更多像我這樣的鬼在這世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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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人類更接近最原始的真相。」他喃喃自語，我則會心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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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你願意陪我在這待一整個晚上嗎？」經過一陣反芻性的思考過後，他開口向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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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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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還想看看更接近原始的黎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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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得很開心。彷彿在為人類的跨時代改變而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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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心裡明白，我會笑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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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單純的在、為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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