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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晤神

      坐在副駕駛座的沈錦雲有些無奈地看著正在開車的女兒,她儘量以最平心靜氣的口吻說:「筱寧,我已經跟妳說過好幾次了,妳應該也明白我的意思,生老病死這種事,順其自然就好——」

      「盡人事之後,才能放手聽天命。這也是妳從小就一直灌輸給我的概念。」曾筱寧看似專注於前方的路況,但從她緊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以及緊繃的臉部線條,看得出來她完全不打算妥協。

      「⋯⋯醫生說,以我目前積極治療兼注重養生的生活方式,應該可以撐過五年時間沒問題。這五年,對我來說很珍貴,妳和妳爸也很珍惜,所以,與其把時間耗費在拜神祈壽上,倒不如好好過我還能擁有的時光。」她默默歎息,比起她自己生命的「有效期限」到期,女兒的執著才是她最難處理的棘手問題。

      「媽!」紅燈亮起,曾筱寧狠踩煞車,喊出她承負多時的挫敗與壓力:「我和爸一直在為妳努力,妳為什麼要這麼輕易就放棄!」

      「我沒有放棄呀,我只是在經過我個人的考量評估之後,決定採取我覺得最好的生活方式而已。」她試著維持心境的平和,以她認為最不刺激女兒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筱寧,或許妳覺得我根本不明白妳有多在乎我,但我真的懂,只是⋯⋯這終究是我自己的人生,先不說妳已經獨立成年了,就算妳還未成年,我除了是妳媽,我也依然是我自己。」

      「那我和爸對妳來說到底算什麼!」曾筱寧吼完,眼淚也跟著崩落臉頰。

      「⋯⋯」女兒滿是心痛的眼淚,讓她倍感揪心,原本開口想說的話,也隨之咽了回去。

      近一年來,母女間的對話總是這樣在不快的氛圍中草草收尾。坦白說,她也累了,真的不打算再吵這些沒有意義的話題。

      在她所剩無多的生命時光中,她還有其他更想做的事,就算沒有充裕的時間,完成不了仍然寫在她夢想清單上的那些事,她也不願意浪費在無謂的爭執上。

      然而,丈夫和女兒的心思,她也看得很清楚,那是現下的他們都無法僅憑一己之力去解開的。於是,她選擇緘默,暫時就這樣吧,起碼可以省去無益的爭吵。

      怏怏不樂的沉默氛圍一直持續到母女二人在福神廟前停妥汽車為止。

      沈錦雲看著女兒從後車廂拎出一大袋鮮花素果,也只能跟著她一起步入富麗堂皇且上香信眾幾乎踏破門檻的廟宇之中。

      接過女兒遞給她已點燃的三炷檀香,她神情淡漠地遙望裊裊香火後的福神像,內心裡驀地湧現一個念頭——

      『每天向祢祈願的信眾那麼多,祢究竟會聽進多少?又會幫他們實現多少?如果我是祢,還只有照單全收的分,我肯定整天都想曠職。』

      「媽,妳在發呆嗎?」曾筱寧有些不悅地扯了下她的手,讓她瞬間回神。

      「沒事。我們早點拜一拜就回家吧。」

      母女二人先在廟埕前拜過老天爺,在天公爐上香後,返身回到廟內。只見曾筱寧神情肅穆地捻香喃喃低語,沈錦雲不用猜都知道此刻女兒向福神祈求的心願是什麼。

      ——這孩子八成在祈求福神恩准她折壽給自己吧。

      她苦笑了下,對著福神揖身三拜,默聲道:「福神祢好,我叫沈錦雲,是一個癌症三期、被醫生宣告最多只能再活五年的普通人。其實我也不是祢的信眾,今天只是不想讓我女兒更難過,才順著她的心意來此朝拜。我大概知道我女兒想求的是什麼,我想說的是,若祢當真靈驗,請祢不要實現她的心願!我有我的命,現在只是我的命來找我了,我完全沒打算臨陣脫逃。我心甘情願承受我的命運,而這不是有心孝順我的女兒應該擔負的責任,我不想在僅存無多的生命裡再積欠任何一筆糊塗賬。」

      母女二人陸續上香之後,女兒堅持要去幫她安一盞光明燈,她僅是點了點頭,說自己要去廟後的花園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等會兒要燒化金紙了,再來花園找她。

      步入後花園之後,沈錦雲驀地浮現一股奇怪的感覺——真是怪了,明明來上香的信眾那麼多,怎麼花園裡卻連一個人都沒看見?

      不過,這樣也好,只有她一個人反倒更清心。

      花園裡有一座三公尺見方的蓮花池,四天前才完成一次化療的她,身體仍然有些疲憊,便在池畔的長椅上坐下,望著池面上的紫色睡蓮出神。

      幾分鐘後,有個與女兒年紀相仿的陌生年輕男孩來到她身旁,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嘿,我可以坐這裡嗎?」

      「請坐。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椅子。」

      「妳來這裡上香,跟福神許什麼願?」青年毫不客套地落座,一邊喝著手搖杯飲料,一邊問她。

      沈錦雲瞥了他一眼,覺得這主動向她搭話的孩子很逗趣,「孩子,阿姨先問你一個問題,你今年幾歲呀?」

      對一個癌症三期的五十五歲歐巴桑而言,已經沒有所謂的面子或偶包問題,隨便跟一個不認識的娃娃臉小鮮肉搭訕根本信手拈來。

      「妳覺得我幾歲?」青年沒有立即回答她,但他的神情口吻看上去也稱不上禮貌就是了。

      「我先假定你二十五歲好了,而你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可以活很久,你未來人生中的很多目標,其實有大把時間可以靠自己去完成,對吧?」

      「……」

      「我偷偷告訴你,阿姨我啊,已經沒幾年可以活了。」她說得很輕鬆,甚至還帶著笑意,「你問我許什麼願,我倒要反問你,你就簡單的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福神,一個有大好前程的年輕人跑來向祂許願,祂說不定還會看在他未來有無限可能性的分上,考慮是不是要幫他一把。但是我,一個在療程中隨時掛點都不意外的退休大嬸,如果還向福神求什麼延年益壽啦、健康平安啦,你難道不會覺得這大媽太誇張了嗎?我光是被我女兒拖來跟祂上香,都覺得對祂很過意不去,只是在浪費祂的寶貴時間而已。」

      年輕人頗感興味地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問她:「妳認為妳不值得享有這些嗎?」

      「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我只是覺得比我更需要幫助、更能把神明助力發揮出最大價值的人多著了。」沈錦雲自認為她是個實事求是的人。

      「妳說妳女兒也來拜拜,如果妳女兒求的就是讓妳活得久一點,妳真的不希望福神讓她如願嗎?」

      「唉……自從被醫生宣告我最多只能活五年之後,我就活得愈來愈清醒。雖然是我自己生的孩子,她對我的那份愛很令我感動,但坦白說,她這些努力終究是徒勞無功的,為什麼要徒然耗費那麼多心思在不可挽回、幾乎已成定局的事情上?」

      「妳是這麼認為的嗎?……看來妳把自己這輩子的人生路走得清清楚楚,沒有迷路。」青年一邊咬著吸管一邊看著她,給出這個評價。

      雖然被一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這樣評頭論足,應該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但奇異的是,沈錦雲心中並未產生任何被冒犯的感覺,甚至也不覺得對方的發言有絲毫不妥或失禮。

      她的反應是朗聲大笑,「哈哈哈哈!拜託!我這一生要前往的方向只有一個,而且愈來愈靠近,最遲、最遲只要再過五年就能抵達目的地,我要是再搞不清楚狀況,我就是一個蠢蛋!」

      「下次妳自己單獨來廟裏拜拜,如果福神不是很忙的話,或許祂會不介意順便推妳一把。」

      「如果下禮拜我向Y大中文研究所提出的碩士班入學申請順利通過的話,我會考慮看看。」沈錦雲聳了下肩膀,笑著朝他伸出手,「跟你聊天很好玩,現在圍繞在我身邊的年輕孩子都太枯燥呆板了,不是正經嚴肅的小護士,就是緊張兮兮的女兒侄子外甥,我都快悶死了。很高興認識你——」

      下一秒,女兒的呼喚傳入耳畔:「媽——媽!」

      「筱寧,我在這裡!」她回頭,朝女兒揮手。

      「真是的!我在花園裡繞了三、四圈都沒找到妳,原來妳坐在這裡。」

      「啊?花園裡就我跟那個年輕人而已呀,妳是找到哪裡去了——」

      話說到這裡,她倏然閉上嘴,因為嘈雜語聲及雜沓人影瞬間映入眼簾傳至耳畔,這座花園壓根人潮攜來攘往,而方才與她攀談的那名青年也早已不知去向。

      ——真的有點不可思議呢……

      「媽,妳還好嗎?」

      「……沒、沒事,我們去燒金紙吧。」

      母女倆燒完紙錢,取回供品驅車返家,沈錦雲從車門旁後照鏡看見逐漸變得遙遠的福神廟,心想雖然「下次再來」不曉得會是何時,但她並不排斥舊地重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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