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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章二3 & 章三1

3      

        庫丁們如果可以比做動物,大概要說是麻雀或是老鼠之類的了。大清早天未亮便起床,不是為了趕著上班,而是等著鑣局的派車來接,因騾車一次得接好幾個同事,所以得摸黑起早;到了下班時間呢,往往多是匆匆跨過戶部大門的門檻,頭也不敢抬,夾著腿,小碎步上騾車,黑裡來暗裡去,行事活脫脫像剛入宮的小太監。

        在下班的車上,庫丁在車上個個都不說話,抿著嘴、堵著氣,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們同時犯了便秘,其實不是。在離庫門前一箭之遙處,鑣師會先停一會兒,讓他們全員下來拉屎,不,是拉銀子。原來這裡設了間小屋,遠看只能叫做茅房,不能做他想,但竟然是這些金雞下金蛋的雞窩,這夥同事們就是在這裡脫衣卸贓的。

        這金窩門戶嚴實,窗子裱糊整然,外人無法靠近窗戶,因為,周圍繞了一圈圍柵,想必附近居民或是路過內急的民眾,都曾怪怨過這間從不開放的茅廁,讓他們有屎難拉、有尿難屙,要不,就是打心底以為這茅廁僅供這些無品不入流的庫丁解放,屬「朝廷重地」,市井小民莫入。

        這頂小屋在高朗年輕時就已存在,他對它再熟悉不過,整二十個年頭,他從生疏到熟稔,在裡頭「下蛋」的功力隨著年歲增長、經驗累積,逐漸駕輕就熟,控制自如。他剛到戶部上班的頭幾年,其實面對這間小屋,並沒有固定的感覺,騾車越是駛近它,他就越覺得小屋的形象模糊,匆匆穿過小屋圍柵,更只剩下一個灰槁的門在他視界之內;進了屋內,他隨即跟著其他同事一齊忙著「下蛋」,然而,最初幾個月,他、還有兩三個新來的,下的並不順遂,每每還得進一步「挖蛋」,兩根手指沾點唾沫,先在屁眼試試位子,然後毫不猶豫滑過皺摺,最後伸進深深的直腸,末了——他不是很清楚別人是怎麼弄的——兩三回快速的抽戮,食中指在最後一刻脫肛而出——這裡是他的獨門技巧:二指一抽出須瞬間上提遠揚至少三尺,「蛋」才下得順。但是,銀子是順利掉下來了,可往往連「朋友」也一起呼拉墜了地,這朋友姓黄,模樣也黄橙橙的。

        資深的同事都沒怪他們,因為他們自己當年也都是這麼幹,軟噗噗的東西是喜氣,是黃金,反正大夥兒也不住這兒,管它整間密不透風的小屋臭的,走時別沾著踩著就行。

        一兩年過去,他總算摸清了那種感覺,不是脫糞的感覺,而是靠近小屋的感覺。起初那是一種混沌,來自恐懼,來自未知,只是自己對那種感覺卻一無所悉;那感覺團團裹住他,他卻無能分辨。後來他終於弄清楚,原來他始終活在「死」的世界當中,他不敢「活」,一但他稍稍碰觸到「活」的物事,例如甦活的情緒、清醒的味覺,他會立時縮回去,回到「死」的世界,彷彿那境界才是安全的範疇,死了便不能再死。

        如今,他早已不怕死,他的世界被春天籠罩,白天黑夜各有一個春神守護著他,就算真死了又如何?他已明白,他的職業、他擁有的技倆,正是他恐懼的源頭,正是踏進死亡之前的那一橫門檻,然而,隨著他生命中的春天來訪,他索性一腳踏過門檻,先死了再說。

        果然,他活了過來。

章三

1

        果不其然,父親已經把皇上的上諭內容都給摸清了,他本事兒不算小。這下我真見識到了何謂侯門深似海,自古皆然;往往等到正式的頒令出現在宮門抄上,該知道的人都早已知道,不該知道的人,是永遠不會早知道,只能像隻呆鵝似的在抄前引頸顧盼,如果眼前有面鏡子,他會知道自己正是頭待宰的肥鵝。

        相信你應該能倒背了。四月十四日的上諭會這麼頒:「三庫積弊已深,庫書、庫丁弊端尤甚,亟應實力整頓,著如該部所奏,即將三庫集中等缺裁撤,凡庫書、庫丁悉數革除,一切收支事宜統歸戶部堂官一手經理,以專責成,毋庸另派三庫大臣管理。」

        換成白話文,就兩句:「正式裁撤三庫衙門以及所屬各級官員,銀庫改直屬於戶部。」其他的文句都在罵人,而且用詞令人膽寒,我甚至隱約聞得到血腥味兒。看看:又是積弊、弊端,又是裁撤、革除的,都出自光緒爺手筆,多虧了你吳鴻甲,讓光緒爺把咱都當成了罪犯,而且還是罪可至殺頭的罪犯。

        說說兩天前的四月初七那天吧。我還沒有翻開黃曆來對對,但不用對也知道是個大凶,萬事不宜。那天從早到晚沒個好氣息、好兆頭;天上的烏雲陰魂不散、樹上的烏鴉盤旋不去。你吳鴻甲的奏書,我本來是氣的,到了晚上,消息傳來以後,你那奏文換了張臉成了訃文。但我還是氣的,先是氣上加氣,接著便全洩了氣。

        「禁不起禁不起……」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讓我有些心虛的念頭。我懊悔怎麼不是「得趕緊……趕緊」,我有好些天摸不清自己到底想些啥,念頭成團攪在一起,總是模模糊糊的,然後,逐漸清晰的是春姀的那張臉,停留在多年前的一張獨一無二的形象。

        若非這次的事件,我大概一輩子也察覺不出來我腦子裡的變化吧。我頂多會在北京城裡落著的細雨飄到戶部門樓上空時、飄到我上班的庫門前時、飄到下蛋小屋的圍籬前時、飄到鑣局小騾車上的達官爺那頂鹿皮帽邉沿之際,才會偶然察覺吧。

        憶起的事兒,其實也很稀鬆平常,不外二十三年前的一天晌午,她栽進我家後院的水井,然後被人從滿水的井口一把拽出來時的那張臉孔;不外她背著清晨的陽光踏進我家門檻而來,圓圓的,如晨曦般,瀰漫著霧氣的臉龐;這兩個畫面有著異曲同工之趣,即她臉上的輪廓都是模糊的。回想那幾年,我幾幾乎已養成了習慣,讓她成為我每日生活裡頭必定翻過的一頁,有一陣子,我甚至想當面告訴她:「你別來了」,但當她又背著晨光而來,讓我又得歪著顆頭逆著涼涼的光線瞇眼迎接她的每一天,還是照樣度過。

        我和隔鄰的哥小、屁膿兩個傢伙玩「葫蘆問」得玩一個早上、一個下午,我把她甩在一個眼睛餘光看得見的無聲角落;我瞥過去的餘光太多,以致老輸這兩個尖嘴猴腮的小屁孩。我和爹兩個同事的三個小孩兒比踢毽子,她就是遠遠近近在我周圍五尺之內跫然繞轉,一叢緩緩移動的盆栽;踢毽子我可不願輸,一旦輸了,我會撂起落地的毽子,往她身上一腳踢去,中了,我皺眉,不中,我也皺眉,但我記得很清楚,若砸中她,當天她回去時,我會直直看著她的背影跨過門檻。

        那幾年,她的臉孔從沒清楚過,但是,多年後我上私塾,發呆的時間多了,竟發現其實她並未以她的容貌烙進我的腦裡心裡,她和那厚實的、半透明的,如涼粉般的晨曦,一起住進了我心中。

        私塾她沒能上,但她爹每個月花五兩銀子替她請了詩詞夫子。沒多久,她家多了一落庭園,唐風的拱橋與荷花池上彎折的步道都通往一座亭子,是請城裡一流的泥匠師傅打造。顯然,除了冬天之外,那亭子便成了她的學堂。於是,她元宵似的圓圓白白的臉龐,浸在晨光裡頭,在我腦子裡便搖來晃去吟詩作對。十初歲的她自然不敢再隨便上我家了,換成我每隔個三四天便踅去她家圍牆,看真實的她在涼亭內表演搖頭晃腦。那些日子,我眼前不再有晨曦違逆我的視線,我被柔煦的春風簇擁著,離去時,我發現我的眼尾和嘴角都泛出幾紋笑意。

        四月初七,這天是何等陰晦的一天,我第一次覺得她離得我很遠,在我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她正在逐漸沈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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