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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1,2

章二

1

        「接了這買賣,還不窩囊嗎?」會友鑣局的老達官爺(註8)王芝亭,一口茅台下肚後,忍不住發了個牢騷,這人雖只兩句,惟嗓門大如擂鐘,似是天生。

        廳裡其他兩張太師椅上,還坐著另外兩個大輩。

        「窩囊?你以為洋鬼子來了以後,咱還有多少買賣可做?拳匪你可以怪,李鴻章你可以怨,老佛爺你也可以恨,就是甭損這買賣。」接話的是會友的三當家胡學斌,此人上身魁梧,端坐在椅上,簡直像面牌樓,把掛在身後牆面上的怒關公橫幅遮去大半。他也順勢來了一碗老酒,開了話匣子:「誰教咱生不逢時?看看,我打娘胎出來之前,這李總督(註9)就已經是個洋務派了,要不是他核了那條津榆路(註10),引得洋鬼子流涎不止,鐵路一條接一條的鋪,把咱大清國土割割劃劃的,壞了風水,擋了咱口內口外跑趟子,現下京城裡還是八大鑣局,不會只剩咱一家撐著。」

        辛丑條約簽訂之後,各鑣局在京城裡的業務,幾乎僅剩護院一項了,坐店和坐夜(註11)的活兒早已被新制巡警取而代之。巡警部成立後,京城立了外城廳、內城廳兩個警署,街上鬧事的嘎雜子有人管了,但另一頭,鑣師們卻硬生生又少了兩項活計。

        兩年前的庚子,義和團如蝗蟲過境,把京城內所有行業掏得乾乾淨淨,包括鑣局在內,但後來八國聯軍一來一去,及至兩宮回鑾,北京城裡蕭條不復,反倒還增加更多「洋務」。舉凡賣洋燈、洋火、洋布、洋線、洋米、洋麵的,在外城前門硬是營造出了一片新的榮景,就唯獨這些鑣局,依舊門前冷落車馬稀,慘澹惆悵,原因無他,就是「洋鐵路」和「洋巡警」這兩樣害的。

        「可不是嗎?你再看看街上蹓著的這些看街狗,身上套件洋服、背上揹桿洋槍、腰上挎著把洋刀,飯碗搶得可兇了,管得還特別寬,呸!」管灶房的柳廚子張羅完晚飯,進了大廳,本要準備架開飯桌,端上菜飯,許是聽著了兩人的對話,湊上來急急接了這麼幾句。

        王芝亭聽了之後忿忿「哼!」了一聲,說道:「還好,就算洋鬼子一進一出,搞得天翻地覆,咱北京城的王公勛戚、達官顯貴、富商大賈,倒還是一個也沒少過,護院的活兒還有的幹。再說,總督雖死,可還是個『一等肅毅侯』(註12)哪,東城區西總布胡同的大院立了祠,可一干家眷還是住著,照樣好好活著,老佛爺雖派了有巡警守祠,可總不是鎮日守著,夜裡還得有人去。聽二當家的說了,上個月李府的安總管已經先付了咱一年的護院錢,別小看這個舉動,這代表咱會友鑣局往後還是有他老人家的英靈照應著。」說完了又「唉!」了一聲,盯著桌上的瓷碗,好像不打算再說話的樣子。這時,另一個大輩的王福泉想接他的話,才吐出一個「我」字,不料王芝庭放下手中的瓷碗,又開了口:「就是怎都沒想到,這年頭居然還有嘎雜子這麼想不開。也不想想,庚子賠款之後,銀庫大失血,聽說戶部內裡盯的可嚴實了,別說庫書了,連庫丁也不敢再偷偷夾帶,這姓高的想必幾十年來攢了不少,要不人家怎會挑上他呢……」不知是酒蟲作祟抑或受了已然沈降的夜色影響,這王芝庭嘴上是愈說愈失了禁忌。

        胡學斌聽後搖了搖右手,維持一貫的冷靜口吻說道:「我問了,高朗出了名的愛逛寶局,這種人身上不會有大錢,打他主意的團夥,要不就是眼瞎了,要不就是另有所圖,這案子怪,說不出的怪……」

        柳廚子抬起他那粒滾圓的肥頭,不該他插嘴的,他偏又問上一句:「怪?怪在哪兒?」,原本要接話的王福泉斜瞪了他一眼。

        「嘎雜子一般不會把肉票藏在自家的大雜院裡,因為人多嘴雜,極容易走漏風聲,況且還是個白溜溜的大姑娘,這你們是知道的。」胡學斌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似在沈思,又像是等著旁聽者自行思考。

        「再說了,團夥也不可能叫人看守肉票,大抵是把人五花大綁,蒙眼、堵嘴,找間破廟或廢屋藏起來,這個想必你們也都很清楚……」他又停頓了下來,但這次,旁二人承受了他的直視。王芝庭最清楚這種眼神,每每被這種眼神盯上後,他都會被胡學斌交代下一步的作法。但他覺得,這次好像不那麼銳利。

        就在此時,廂房入大廳的那道側門,一個人影從黑裡邁了出來,站定廳中央,低頭誰也不看,對著地上迸出了幾個字:「啥也甭再說了,喝完了這碗,你三人趁黑先去柵欄(註13)附近找人!」這個陰魂似的話主,不是別人,正是會友的第二把交椅李堯臣。李堯臣可說是京城鑣界的一枚奇葩,十二年前他從直隸冀州李家莊來北京時,不過是個在荷包行當學徒的十四歲小毛孩。這人年紀雖輕卻自視甚高,除了因他身懷高絕莫測的武藝之外,大概還有兩個因素,讓他打骨子裡油然生出慨然之氣。其一,已故的李鴻章與他同出身直隸,其二,也是他一直埋藏在心裡的,那便是,直隸也是義和團發跡之地。離他家鄉住的地方不遠處,有個絹子鎮,那兒就有一個拳廠,不用說,他十四歲前練就的太祖拳就是在那兒讓老師傅教出來的。

        恰恰會友鏢局的南櫃也設在絹子鎮,這成了他上京的因緣,看來是天註定的了。

        至於這二當家李堯臣和大當家宋彩臣之間的師徒關係,那又是另一個因緣了。不過,師徒八載,他倆性格卻一南一北、一天一地,幾個大輩兒鑣爺都知道他是負責出來「說話」的,他一出來說話,代表大當家已經有了腹案或決定,逢此時誰也不敢多廢話一句。

        「這次的理由我得先說了,不讓你們起疑悶兒。往常是先搜外城,再尋內城,這次反過來,先把牙縫清乾淨再擦嘴。理由很簡單,」李堯臣人雖精瘦,說話時唇間溢出的丹氣,每每讓身旁之人不覺一震。

        「因為是個女的?」王福泉這次接得很快。

        「說得好。現在柵欄不比往年,兩千多座裡頭,沒人管的佔了一半以上,團夥可以輕易地將肉票在內外城間移來轉去,神不知鬼不覺,但,她一個女人家,不好弄出城,最有可能的藏身處就在柵欄附近,去吧!」

        同此時,李堯臣後腳已經跟了出去,只不過方向不同,它的目的地卻是外城。

        柳廚子樂了,今晚又是一桌飯菜一人獨吞,還能捎點蹄膀給他相好的。

2

        四月初七、初八兩天,為了這件事兒上會友鑣局來的,共有兩人,其中一個是高朗,另一個是名年輕人。兩人踏進會友門檻兒的時日,前後差一天,來時,說的話也不太一樣。但是,他們兩位有個共同點:都在戶部上班。

        往年,會友鑣局和京師內其他中大型鑣局一樣,有關庫丁的業務,除了接送上下班之外,就是偶發的庫丁綁架案。接送是屬於鑣局的零碎活兒,達官爺是利用替大戶坐夜前以及下夜後的空檔,賺賺外快而已。由於庫丁多半小氣,不可能花大錢僱馬車,也不願意單獨行動,故鑣師拉的都是小騾車,按預先安排好的路線,一次載運五到七名庫丁。這是個輕鬆活兒,即便遇上存心鬧事兒的,用手上的騾鞭應付便綽綽有餘。鑣師用的鞭不太一樣,把短、繩粗、梢長,發鞭時,抽人帽子不傷頭皮、撇人煙捲不碰鼻頭,嘎雜子若來犯,出鞭給對方身上來點紀念品,甚或抽倒對方,那是稀鬆平常。若遇到聚眾較多的路段,或者較為難纏的份子,礙於大清王法「動鐵為凶」的律令,即使帶上了真武器,頂多也是條棗木三節棍,這三節棍的棍頭兒,還得穿上一層厚牛皮,免得打出外傷,犯了王法。

        會友還是第一次接這種案子。被勒索的不是一般庫丁,而是個老庫書,被綁的也不是他本人,而是這庫書的女兒。但鑣師們心裡有譜,所藏之處不會因此而有所不同,只是,這次的贖金貴了點:五千兩,遠高於行情的五倍。

        庫丁、庫書之輩,自幼殷勤練功,入庫後冒著殺頭風險,辛苦「攢」了大半輩子銀子,不外養家致富,這高朗自不例外。老天爺似乎下定決心讓他享福,年將半百還讓他婆娘懷上了,生出個千金大閨女兒。看到她聒聒墜地的模樣,他想著:「不就是自己上輩子的情人現世了嗎?」從那一刻起,他自己降品成了個奴才,他婆娘即使懷胎有功,在他心魔驅使之下,硬是被他休成了個婢女。他自己每天上下班穿的一身藍衫破布不換不打緊,女兒得叫婆娘打扮的格格似的;女兒出生前,他每天都得去陳家酒舖泡個小半時辰的,現在呢?裡頭的掌櫃夥計、小酒壺大瓷碗,從此割袍斷義、生死兩隔;最慘絕人寰的,他連自己最愛的、最大的嗜好兼專長:舞書弄墨,也當頂破茅房一把火燒盡了~文房四寶擱在竹案上不知已經輪迴多少世了。當年託人從安徽帶來,價值逾百兩銀的玳瑁筆管玉蘭蕊大羊毫,如今爛得只能當把撢子用;原本端端正正供著的綠洮古硯,早成了蟑螂的蛋窩,有一回還曾上演蜘蛛奪蛋的戲碼,噁得他婆娘一晚上睡不著覺。

        這小情人沒讓他失望。打襁褓喝奶時期就一路乖巧,尿了不怎麼啼、餓了也不怎麼哭,惟獨樂的時候,她的笑容恰如春風濯濯、芙蓉灩灩,她的笑聲可以在高經承的斗室裡編出個春天,讓玉棠春、含笑梅、映山紅,落得滿室芬芳。她的懂事良善,差點兒讓私心滿腹的老鬼兒高朗悟道成佛——要不是他賭癮太濃、貪心過重。

        高朗親自為她取了名字,叫「春姀」。「姀」者,儀態優美之意,高朗顯然把這女孩兒當作春神的化身。春神走進了家門,每天如沐春風,這種日子叫做有女萬事足,他應該沒什麼不滿意的。

        可這世上有天使,自然也缺不了魔鬼。就是不知道高朗將寶局這地方,是當作天使還是魔鬼了。春姀長至十歲,高經承好像發現了另一位天使,三天兩頭就要去接近接近。

        那是一間開在前門外大街上一條小巷弄裡的寶局,進了巷子口,路過九彎十八拐,它就頂在死巷子底部。原來該是牆壁的死巷上頭開了個口,張牙舞爪要吃東西,怪的是賭客一見了這寶局的兩爿灰色小門,都得加快步伐,不由自主的要讓它給吸進去。

        吸的當然不是人,而是銀兩。偏偏對高朗而言,這裡還有另一種吸力——裡頭的賭客清一色全是戶部的庫丁。

        原來這是一間專為庫丁開設的小型寶局,高朗人生中的的第二個春天。

註8   對鑣師的尊稱。

註9   李鴻章。

註10   唐胥鐵路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條經政府批准興建使用的鐵路。由清政府北洋大臣李

                  鴻章為解決開平礦務公司的煤炭運輸至海口的問題而下令礦務公司修建。為把唐

                  胥鐵路延伸到蘆台,李鴻章在開平礦務局下設運煤鐵路公司,為中國首家鐵路公

                  司「開平鐵路公司」,命伍廷芳、吳熾昌主持。光緒十三年(1887年)二月,

                  醇親王奕譞奏准把唐胥鐵路向東再延伸至山海關,向西延伸至天津和北京。李鴻

                  章為了修築這些鐵路,將開平運煤鐵路公司改名為中國鐵路公司,仍由伍廷芳、

                  吳熾昌主持,金達為技師,承建津沽等鐵路。鐵路的南段在1887年獲准延長至

                  天津,在1888年8月通車。北段則獲准延至山海關,於1893年通車;唐胥鐵路

                  亦改稱「津榆路」。之後「中國鐵路公司」改組為「鐵路總公司」,負責興建關

                  內外鐵路。津榆路日後逐步發展成目前的京沈鐵路。

註11   鑣師替商家或宅院守夜的工作。

註12   李鴻章歿後,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哭失聲」,太后稱讚他是「再造玄黃」之

                  人。贈太傅,晉一等肅毅侯,諡文忠。

註13   明弘治元年,為治理京師社會治安,在北京各條街巷門口,設置了木質柵欄,柵

                  欄由所在地點居民出資修建,從此以後直到清朝末年在北京的街道上共修建了一

                  千七百多座柵欄。其中廊房四條的柵欄由商賈出資,格外的大,因而被稱為大柵

                    欄,久而久之大柵欄就取代廊房四條成為這條街道的正式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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