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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育才女師

稀稀拉拉的叫賣聲音傳入教室。

陳在芸盯著教室裡新裝的電燈。嵌在白色牆壁的電線,如同一條長蛇,從牆根爬到天花板,在頭頂盤旋飛舞。沿著電燈的方向,她看到了一排潔淨明亮的窗子。外面是藍天白雲,偶爾飛過幾只燕雀,明晃晃的照眼。

屋裡擺著的木質桌椅用起來不太舒服。課堂中央有講台,漆成黑棕色的。正前方的牆上貼著課程表和注意事項,以前貼著母儀賢明仁智貞順,後來被學生們撕了,換成了秋瑾的「漆室空懷憂國恨,難將巾幗易兜鍪」。

這裡是育才女子師范學校,人稱「育才女師」。校舍不算簡陋但是狹小,方方正正,校園還算規矩,只有個巴掌大的小小操場。因為坐落在熱熱鬧鬧的商鋪林立的薪市街上,校園內總會時不時傳入與讀書聲異樣的聲響。

學校的校長是個直不起腰來的老先生,耳花眼聾,到了快要入棺材的年齡,每次出現,兩邊必然有監學攙扶,說話到一半,口水飛流。他是當地有名的大好人,人品不在話下,說話最爽快。二哥領著陳在芸氣勢洶洶見過校長學監,就算入了學。

學校離陳家在薪市街開的票號很近。薪市街是城內著名的商業長街,狹長的石板路兩段塞滿了雜樣的商鋪,繽紛遮陽篷和電燈電線簇擁起半個天空。往來的人群把石板打磨的光光亮亮。遇到下雨刮風,雨水會順著石板的縫隙匯聚一起,小溪一樣流淌。

陳在芸成了一名走讀生,每日步行往返學校與陳家大院,令同班的住宿生著實羨慕。女師的學生有些從很遠的窮鄉僻壤而來,有些則不願回家,皆要在住宿部安家。她們大多年輕,也有歲數稍長的,背景不同,窮富不一。學校分成初高中兩部。陳在芸就讀初中部。學校裡教授新式課程,數學化學物理英文,也有以古典為主的國文課。雖然蕪湖新式學校還是以洋人辦的教會學校為主,以洋教師為主,但這所學校裡的老師都是國人。

令陳在芸愁得是學校裡的學業。學生老師都在齊齊抱怨課本老舊,跟不上時代,尤其國文課的兩位老師,動輒便把陳舊迂腐的《烈女傳》拿出來宣講一番,勒令女生背誦,總令陳在芸想起最為厭惡的那位老先生,回憶起來便緊張地將兩只手放在一起使勁揉搓。管理主任對女生多有苛責,有女生見遠道而來的家人,要在一旁監視他們的對話。他最恨女生穿著洋裝的慵懶樣子,他說令大家學習新式知識是要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不是將祖宗家業一起砸了。而學校的的廚夫,全當女生是鴨子喂,成日做些餿飯渾湯。管理員則像個趕豬的,最喜歡嘍嘍臭罵不聽話的女生。

陳在芸入學不久,便與經常同桌,同屬師范科的自詡為進步女青年的許家碧成了要好的朋友。許家碧比她早來一年,知道很多學校裡精彩的故事,見到陳在芸就滔滔不絕嚼起舌根,說話時擠眉弄眼,表情豐富,打都打不斷地講。她常拉陳在芸到學校操場的暗角,對同學老師指指點點,描述動人,思維清奇,露著故作神秘的眼神,令人不得不聽下去。

許家碧的嘴裡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比如教務主任,管理主任和總務主任分為三股勢力,各自帶領老師及學生,打成一團漿糊。學校裡有幾只老色狼,經常隨便聽課,然後拉著女學生去陪酒。女老師的故事更多更奇特,有的嫁了洋人,有的同主任有染,有一位教數學的女老師叫張雅婷,年紀二十八卻一直單身。人們對她不結婚這件事感想頗多,反復打聽確認了幾年。

「我可等不了那麼久。我畢業就要先嫁人,」許家碧道,「如今世道這麼亂,單身女子可不安全。」

陳在芸想著張老師的樣子。她是位小巧玲瓏又精致的江南女子,戴著一副眼鏡,上課時候不經意將耷拉下耳朵的鬢角發絲抿起來。她講學尤其認真,對學生也和善,經常激勵學生們參與時事討論。與那些講經的老師相比,是學校裡的一陣清風。

「你呢?」   許家碧盯著陳在芸出神的樣子。

陳在芸想了想,搖著頭:「我不知道。」   這只是一句搪塞的回答。其實她早在腦中動筆勾勒著Mr.   Right的樣子。他一定得穿上新式服裝,臉一定得是干淨的,笑容一定得是迷人的,人品一定是上乘的,但是,他還不曾是個具體的人,只是個抽象的他,從愛情故事裡總結歸納出來的他,因為陳在芸至今並沒遇上一個能激烈敲開她心靈之窗的有具體樣貌的,有血有肉的他,甚至她周圍的男人皆粗鄙不堪,很難在這一堆芝麻粒裡挑個西瓜出來。走出這裡或許有這個可能?

「我要找個富裕的人家,像你哥一樣有本事的,住得起大宅子,能讓我吃喝不愁的。」

「你來不及,我哥就要一口氣娶三個了。」宅子裡的心酸,不能盡數,陳在芸默嘆不明白嫁入這樣的人家有什麼可令她羨慕的。

可是她身上的確有很多值得同學羨慕的,想甩也甩不掉的東西。她在走讀,放了學有僕人來接。老師們都在討論陳家的勢力,對她的態度也特別慷慨。專注學習的兩年日子飛逝而過。她加入學生組織的自治會,每周一聚,討論權力分派問題,負責管理圖書室,印刷進步刊物和手冊,也稱了帶領學生社團繪畫會和文學會的骨干,除了在教室裡學習,偶爾會上街游行,鑽入裡弄深處宣傳放足,也或者會去專門招收窮人的小學校裡義務講學。五六十雙眼睛盯著她的時候,陳在芸憧憬自己畢業以後當名老師的日子,她自己舉著教鞭,令學生羨慕又崇拜的瀟灑樣子。她的各門功課皆能榜上排名,尤其國文和算術,經常在全校排入前五。物理化學也算說的過去,新奇的知識鑽進她的腦子,加速她對未來的暢想。唯有英文,時時不開竅。語法不通,閱讀很慢,單詞難記,更不敢張嘴。英文字母像一排排墨色蝌蚪在課本上游動。她隨著英語老師的發音,用中文標注。當然她的老師也好不了多少。他們端起課本,一本正經朗誦著大段英文對白,操著濃厚的徽腔。

許家碧則是純粹來混文憑的。她真心期待並實踐著早日嫁人的理想,掰手指數學分,盼著快點畢業,三年級便與陳在芸分開。她最愛的課是家政刺繡。二人不得不共同上課的時候,她埋頭在課桌上,兩腿夾住一本男女愛情的書,看得津津有味。她用鉛筆給每位老師畫像,將外號標注在側。她給陳在芸不停地描述一位萃文中學高中部帥氣又有才華的男生。

她肚子裡的男女故事,總能死死勾住陳在芸的心。尤其是二人偷偷摸摸交流的時候,更令她翻湧出浪濤一般的一陣陣激情澎湃。

上國文課的時候,講台前的郭老師慢悠悠地講著經典文學,不住地朝竊竊私語的二人方向打量。

許家碧左手舉書,笑得齜牙咧嘴,右手從身後書包裡,掏出一本陳舊的印刷版小冊子,丟給陳在芸,歪頭朝她擠個眼。

陳在芸兩手接住,夾在兩腿中間,埋頭在課桌下細讀,臉上頓時泛起紅暈。

又是一本春宮小畫冊。

陳在芸心花蕩漾,青蔥的心沉在一片萬籟俱寂裡。如今這般不得不偷偷摸摸的舉動令她更加沉醉其中。她一頁頁翻著,不倦地啃著一塊快濃情蜜意的蛋糕。

許家碧看著陳在芸專心的樣子,心情大好,忽然哼起最近的流行歌曲:「我早已為你鐘了情,你怎麼還不打開我的心……」

郭老師終於發怒,教鞭抽向講台。陳在芸一把將書塞入兩腿之中緊緊夾住,昂首坐正。

夜晚時分,陳在芸望向窗外高懸的月亮,想起看過的圖聽過的事,暢想著未來。蕪湖雖然挨著揚子江,畢竟是個貿易小鎮,閉塞落後。她向往更遼闊疏遠的地方,像海洋的寬廣,蘊藏著無數種有趣的可能。跨過海洋,或許能走入另一邊的不同世界,比如,她好奇的洋人的世界。

而陳在芸的家裡,如同許家碧嘴裡一刻不停的新鮮故事,也在經常變化著。二哥很快娶了三房太太,不到兩年,大宅添了三個丁,擠得屋子不夠用。三位太太爭相吃醋,互相排擠,紛紛朝陳在芸和二丫嚼舌根。陳在芸每次進門,頭就會自動發暈。二哥跟父親一樣,擁有女人是他身份地位的標簽,惹得街坊鄰裡的光棍羨慕不已。他越長越像爸,說話的姿勢,走路的樣子,吃飯的眼神,憤怒而冰冷,甚至對大哥不屑一顧的眼神也像。

大哥的病情越加不穩定。他時而神經兮兮地充滿幻想,忽而拉起陳在芸的手問她:「你知道革命事業是什麼嗎?」然後滔滔不絕的講起眾人聽膩的革命。而他每段故事的終點,都停在腦子壞掉之前的那一刻。

三年過去了,陳在芸對陳家大宅的憎惡絲毫未減,甚至那揮之不去的憎惡如今已經擴大到蕪湖這個地方。這裡的親人,這裡的環境,這裡的靠山,她發誓都要放棄。她要加快步伐,面朝目光更開闊的方向。

尤其那令他倍感羞恥和憤怒的飯局事件之後,她便更加堅定,在離開蕪湖的一刻,自己會是義無反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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