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四章 飯局

當教務主任走入大廳的時候,陳在芸覺得自己正在觀摩水缸裡一只老烏龜撥水慢劃的動和靜。

他像雨後爬樹的蝸牛一樣蠕入操場,身後的影子在寸草不生的土操場上拉得悠悠長長,拖出一條厚重透明的粘液線。身後跟隨的兩名男老師,精神萬分地打量著女子組成的歡迎列隊。

她們穿著暗色的藍衣黑裙,站成一排排夜幕降籠罩下的朦朧樹林,夜色正隨著他們的信步慢行而淺淺呼吸。三名帶隊女生心裡數著教務長的步伐,白手套舉起掛著寫有育才女師字樣的旗幟。後面一排女生,拿起長號,鼓著嘴吹奏,噗嗤噗嗤,夾雜不和諧又濃重的雜音,像聚眾放屁一樣。

興師動眾的動員會和預演彩排已經持續了幾個月的時間。幾個月前,校長站在禮堂裡,激動又囉嗦。省教務廳抽中育才女師,副廳長要來考察,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女師要代表安徽女校為領導展示新風尚。為了迎接練習視察時進行的表演,初高中兩部一同停課。高中部為主,初中部為輔,皆要舉行匯報表演。

陳在芸拿掉長號,嘆氣道,「天天折騰,又不上課了。」

「這老東西還想爬高呢。他連台階都快爬不上去了,」許家碧撇了一眼校長。

「外面已經很亂,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我們這裡卻總能歌舞升平。」

教務主任走到長號隊跟前停住腳步,下了一道命令。初中部要負責迎接縣裡的領導,比起表演的高中部,任務似乎更重,「你們准備好了嗎?」

「准備好了。」   「大聲點。」   「准備好了。」

陳在芸斜眼盯著許家碧。她的短發瀟灑,薄嫩如絲的臉上鋪滿豔陽的光亮,人如其名,是家裡珍藏的一塊碧玉。她嘬著嫩嫩的下唇,身體挺得筆直,雙乳將僵硬布料的襯衫挑得高聳。陳在芸覺得飄飄然,她仿佛看到古畫中走出一位美貌仙女。

教務主任也同陳在芸一樣仔細打量著眼前一排排的妙齡女子,滿意得連連點頭,吩咐一番後離開。

六月躁夏的一天,眾人矚目的省教育廳副廳長終於來到校園。

「歡迎副廳長,」   女生們激動顫抖,喊叫聲發自肺腑,令人動情,樹上隱藏的知了也啞了嗓子齊聲低鳴。

初中部的女生列隊站好,吹響長號。陳在芸臉上浸汗,吹嘴塞在嘴裡,吹得認真,像一只快死掉的金魚。她站不穩,也不記得到底吹錯了幾個音。她暈頭轉向,太陽曬得她不舒服。眼前明晃晃的,感覺不到炎熱,卻有陣陣發冷。身邊的許家碧也好不到哪裡去,被烤成一支蔫黃瓜,頭上的汗流入眼睛裡,她抹了一把,使勁全力地吹。

終於吹完了向副廳長致哀的曲子,陳在芸悲從心來,這是她表現最差的一次。

還好無人在意,副廳長攜著眾人,闊步邁入大廳,興致高漲要觀看高中部的匯報表演。

陳在芸等人拾到能夠喘息的機會,灰頭土臉走入一間空空的教室,將長號放在桌上,歪倒休息。

幾個小時之後,國文郭老師趕來吆喝,「起來起來,初中部的同學們,領導指示你們過一會去大吃一頓。」

陳在芸奮力抬頭,心跳加速,眼前忽然黑了一片。

郭老師點著陳在芸和許家碧說,「你這倆個小姐妹,上課搗亂,還總能碰上好事。」

「我不舒服,想回家,」   陳在芸舉起手說。

「什麼舒服不舒服的,一頓飯而已,都是為了給個面子,」郭老師催促道,「領導已經安排好了,就在巷子不遠的鐵葫蘆酒樓,你們到校門那邊集合,有人帶你們過去。」

許家碧大口呼吸,翻著白眼:「去就去吧,反正我們自己也得吃飯。」

陳在芸搖搖頭,「我不舒服,我好像中暑了。」

「趕快吃完,我送你回家。」

一排女生走出校門,隨著門口等待他們的酒樓員工在街中穿梭,陳在芸很想掙脫隊伍,逃入路過的陳家票號,無奈一路被貪嘴的許家碧扯著,昏頭昏腦進了鐵葫蘆酒樓。

這酒樓是薪市街上最大的一棟,門後還有兩尊圓眼石獅,豪氣騰騰招呼鄉裡。一進門,是一尊香火旺盛的財神爺神像。像前,棗紅干淨色襖裙的女員工排成一排,手捧鮮花歡迎眾人。許家碧沒見過這樣豪華的陣仗,笑得合不攏嘴,走進大廳便被高級漂亮的樓梯桌椅吸引著,不住贊嘆。

二人進門才發現初中部的餐桌前已坐滿學生。眾人嘰嘰喳喳興奮不已,比長號排練還吵鬧。員工端著盤子進出,彼此扯著嗓子喊話。

「我們該去哪裡?沒有我們的位子了,」   許家碧問陳在芸。

陳在芸歪在她的肩膀,幾乎睡去。

教務主任疾步走到二人面前,催促道:「是不是李老師喊你們來的?」

「哪,哪位李老師?」許家碧見到領導,舌頭打結。

教務主任露出焦急顏色,「別說了,快跟我進去,進去了好好表現。」

許家碧在主任親自訓話的威嚴之中忽感腿軟,托著陳在芸的頭跟著他走入一條安靜走廊盡頭的雅間。那當中放著一張豪華楠木大桌,桌子周圍已經坐了幾人。許家碧一看,對她微笑的正是學監,唬得退了兩步。

「你坐那邊,你的小朋友坐那邊,」教務主任對著座位指著。

許家碧和陳在芸不知道如何走入餐桌並坐到指定位置,她倆被一個空座隔開,盯著精美的桌布和餐具悄悄忐忑。

忽而門外熱鬧起來,管理主任和校長被人攙著站在門口,等待款款而入的副廳長。

許家碧斜著身子,捅著陳在芸,「壞了,快站起來,大人物來了。我們為什麼要來這間屋子。」  

陳在芸掙扎起身,恭敬地等待副廳長挪到二人中間。他屁股落座的一瞬間,氣氛又活了起來。校長一下堆在椅子上,像沒發酵成功的面團,幾位主任也坦然落座。

陳在芸看著坐在身邊的副廳長,五十上下的年紀,留著濃厚的一字胡須,他穿著西裝,緊繃著好像一袋足量的玉米面,腹部像氣球一樣頂著桌子。見陳在芸看著他,他笑笑,將椅子向後挪動。

副廳長並沒有令她擔心的威嚴的官架子,他和善親民,甚至笑容有點迷人。他不斷詢問二人的課業情況,二人皆如實回答,漸漸不覺得與那高高在上的人有任何生分,逐漸打開話匣子,成了餐桌上的焦點人物,連校長主任也不得不賠笑。

可是陳在芸頭額發燙,中暑中得頭暈,飯桌在眼前旋轉。教務主任滿臉堆笑,將一杯酒推到她眼前:「小芸,嘗嘗這個。」

陳在芸搖搖頭,她不想喝酒。

「嘗一口,就一口,這新女性也應該嘗嘗洋酒,」教務長又斟了一杯給許家碧。

陳在芸見狀,不能推辭,在備至的關懷之中一飲而光。那酒在舌頭上辣辣的,吞到肚裡化成一股暖流,燒灼著肺腑。幾杯下肚,酒力上頭,暈上加暈。她不停翻著白眼,眾人的談笑風生逐漸成了扭曲,令人反胃。

「您前幾天在省裡的講話,登了一整版的報紙,我們全校師生都反復地細心研讀,受益匪淺啊。」

「哪裡,哪裡。」

「我校的女生能得到副廳長親自教誨,真是三生有幸。」

「不敢當,不敢當。」

「您這身衣服穿著真精神,料子也好,第一眼就看出與這邊賣的都不同。」

「這個是阿莫裡卡的棉花做的。」

「我說怎麼這樣的高貴又時尚,原來是阿莫裡卡的。」

「這衣服不是很合身的。歐美人種人高馬大,跟我們的號碼不一樣。」

「不不不,您穿著可是太精神了。」

陳在芸狠命地嚼著涼拌雞絲和爆炒牛肝,期待這場盛宴早日結束。副廳長見狀,起身親自夾菜到她盤子裡,她受寵若驚地用手擋著。

副廳長還是將混著自己唾沫的一筷子送到了陳在芸的盤子裡。然後丟了筷子,抓起她的手來,「哎呦,看看這小手,多嫩的。」    

陳在芸將手抽回,垂在身邊。胃中不適,消化不掉的廢酒菜渣,被難過的胃推回到嗓子眼,端起酒杯,喝一大口使勁壓下去。

酒桌上笑語不斷,談話不絕,眾人喝的面紅耳赤,甚至唱起歌來。陳在芸覺得不對勁,她低頭一看,自己的腿正在被副廳長大手撫摸,於是便用手去推他的手,反被緊緊抓住。

陳在芸頓時酒醒。她不敢喊叫,生怕壞了校長主任們的好事。

她的手於是被另一只有力的大手抓著,向副廳長的腿邊移去。陳在芸使出全力,那只手也不放松。二人的手在桌布的覆蓋下角起力來。

她雙目圓瞪,驚訝的眼球裡是副廳長的滿臉笑容。他目光陶醉,幾乎將她全身融化。

她的手被抓到副廳長的褲子上摩擦,而後緩緩上移。當觸摸到一團溫熱仿若肉球一樣的東西的時候,她攥起拳頭,五指被副廳長的另一只手迅速掰開。她眼望眾人求救,卻見幾位主任起身,逐一離開房間。

她的手掌與肉球之間,擱著薄薄一層美國棉花做成的褲料。

陳在芸一下慌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不敢再看副廳長臉上掛著的越發猙獰的笑臉。她正在處理一件課本上從未講過的事件。她即將獲得對付這個世界最有用的知識。於是她問自己。

在這一刻,我是該抓呢?還是該搓呢?陳在芸回想起許家碧給她看過的春宮圖。沒有答案,只好狠命一抓。

副廳長睜大眼睛,興奮地渾身戰栗,幾乎要喊叫出聲。

看著他如痴如醉滿臉油光的臉,陳在芸胃中著火。她鼓起嘴忍了幾秒,終於吐了。吐在副廳長的臉上,污物灑滿他的洋裝。

淫曲中斷,副廳長受了驚,嗷的一聲站起身,後退幾步,然後滑倒,咚的一聲摔在地上,四腳朝天,沉重如巨石摔崖。像個摔碎的茶杯,他徹底散架了。

「不得了了,」校長啞然失笑,他站不起身,伸長脖子用幾乎斷氣地聲音呼喊同類,「快救起副廳長。」

陳在芸踢開椅子,沒時間怪罪自己,反身救人,卻踩到地上濕乎乎的一團水。她在滑倒的一瞬間,雙手抓向餐桌桌布的一角,於是將吃完和沒吃完的,喝完和沒喝完的,統統扯到地上。她發著高燒,不停耳鳴,稀裡糊涂倒地,屁股正好坐在副廳長的雙腿中間。

那殺豬的慘叫聲,許多年以後還回蕩在她的腦海裡。這樣熱鬧的場景或許百年不遇,她連做夢時都會笑出聲音。

許家碧扶起陳在芸,將她拖到一邊。聞訊趕來的主任們則圍著校長查看,而後疾呼,「快送醫院。」

陳在芸在蕪湖最後的飯局就這樣結束了。當然她會將責任推到同樣倒黴的許家碧身上。

「誰讓你把酒潑在地上的?害人精。」

「我不想喝酒,他們逼我喝,我只好偷偷倒在腳底下。」

「你真聰明,誰教你的?」

「我媽教的。她說不許隨便喝男人遞來的酒。」

礙於陳家在蕪湖的勢力,學校未敢大動干戈,匆匆將畢業證發給陳在芸和許家碧,打發二人離開。

陳在芸再無臉面呆在蕪湖,她以死相逼,發瘋一樣喊著要去上海。在渴望離開的幾個月裡,她躲在陳家大宅,足不出戶,每天看著鏡子裡的臉便要紅了臉,甚至見了她無話不談的二丫,也要將頭扭開。

她仿佛聽到姨太太嬤嬤們捂著嘴笑,她們的手指正對著她的屋子不停指點。

她見到鄰裡走過家門口,朝門中張望,傳出陣陣激動呼喊。

「陳家小姐壓碎了廳長的蛋蛋。」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