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起申請的稿費,匯款日改為一個月兩次
HOT 閃亮星─真月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 蕪湖的家人

揚子江邊有座城,雖然小,也是十分喧囂熱鬧的。傍晚時分,江邊的碼頭車站人頭攢動,貨物囤積,賣貨的不會放過往來客人,吆喝著討價還價,也少不了警察,看到行跡可疑的人,攔下檢查行李。巨大的樹影倒映在江邊,隱隱綽綽,裊娜多姿,無聲陪伴起落的江水。夜晚皓月當空,將冷清的紗衣扔在逐漸消失的人群中間。江水沙沙地拍打岸邊,白浪湧起,又落入水中,周而復始。

江邊的各個小丘陵上面,都有紅屋頂的洋房,掩蓋在茂密的樹林裡面。而能被往來客人一眼看穿的地方,堆滿草棚茅舍,是窮人群居的髒窩。陽光好的時候,不修邊幅的農婦便在茅舍邊支起晾衣桿,褲衩被罩是五彩的旗幟。

江邊有座工廠,像燈塔一樣照耀,伴著黑夜發出扎扎吱吱的機器聲響。上了與河堤齊高的通往城門道路,經過片片水田,灣灣池塘,就到達城區。城裡街道寬窄不一,有石子路,有水泥路,更多的是彎曲綿長,無人打理的土路。走走停停也會揚起飛灰,掛在嘴邊,吹到耳朵裡。這是陳在芸父親厭惡蕪湖的一種理由。

梅雨季最是痛苦。連綿不斷的雨一下就是一個月,像哭不完的淚,一股股的從來不停,變成了往來行人的噩夢,路面的泥漿滾滾而出,粘在腳底,沉甸甸的。那雨稀稀拉拉,被風吹開,四下橫沖,即便撐著傘,也有雨滴會趁機潛入,不斷撞擊臉面。涂胭抹脂的時尚女性最恨這些雨,若是加上大風,那把傘不論是側撐還是直著撐,都會將她們淋個通透。

就在某一個掛著大風又下著雨的夜晚,陳在芸的父親攜著全家老小,由遙遠的山西一路風塵僕僕南下,落腳至江城蕪湖。這全家都屬旱鴨子的,在鐵路上經歷過腦震蕩似的顛簸,又從南京上了船在江上滾元宵,暈了一路,剛下了船就要找地方吐。陳在芸的父親最恨這趟路,他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輪船駛過江心時候,有很多江豬在不停的跳著,追逐浪花,掀動著水和浪。

陳在芸的父親落地以後,直到他死的一刻,也再沒上過一艘船。

他一提揚子江便要不停敗壞這些江豬,他恨著江裡的豬,更恨蕪湖路邊無人看管的野豬。野豬旁若無人地散步供土,從樹叢竄出來,哼哼兩聲,嚇退路人。他恨貪婪無厭的鄉下人,叫他們「豬玀」。他討厭的街道政府和警察局的官員,叫他們作「豬倌」。那些在街上神氣兮兮的白人,都是「白豬」。凡是他不喜歡的,一定都要加上個豬。比如他最厭惡的大兒子,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死豬崽子」,二子和陳在芸不聽話的時候,也常被罵作「小豬崽子」。每每聽到父親怒吼一聲「小豬崽子」陳在芸都覺得好笑。她覺得父親是在變相罵自己也是口老豬。

父親曾經在山西經商,家資不菲,扛著錢袋子南下,在蕪湖置辦了一所白牆灰瓦的大宅子,雖然不及蕪湖有名的文人墨客花園那般壯麗,也算寬闊精致。當中有一座圓圓的小池子裡養著幾條鯉魚。客房書房廚房一應俱全,長廊簷下藏著雕梁畫壁。

這一家在蕪湖呆了十幾年,像許多晉商一樣,經營著票號,借錢給糧米商周轉。蕪湖是揚子江邊的魚米之鄉,遍地都是米,又便宜的很,父親卻吃不慣。長在山西的他只能吃面,豆面莜面糕面,面條面團面湯,頓頓都得是面才算是頓飯,不然又是一頓摔碟砸碗。當地的廚娘們做不出來他要的味道,父親只好花錢從山西請來廚娘,還差人不遠萬裡搬回來幾箱子老陳醋。

父親對這座江城無愛的理由有千百種,不止是水土不服,飲食不慣。自從落腳此地,陳家就開始了家門不幸。隨著洋人和洋行越來越多,他的生意越來越差。父親發火的時候,總要怪那位當初騙他來蕪湖的米商,說他預估錯了行情,騙他來了江南,是「豬腦子」。

他的大兒子,長得周周正正,應是繼承家業的不二人選,在山西時候,是位人人誇贊的公子哥,到了蕪湖,好像中了邪,先是迷上革命事業,成日去教會學校聽課聽演講,又要放棄家業,加入國民黨,去廣州參加北伐的國民革命軍,還要給家人講起來,說比起小家業,民族大業更偉大,如今黨派猜忌,軍閥互搏,分崩離析,國將不國,洋人從中佔著便宜,這是國家的厄運。父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地聽他講完,然後拿來洗衣棒槌,打了他一頓。

「干你媽的革命,連個娘們都干不動的豬崽子。」父親將棒槌砸在他身上。

大兒子於是放棄了革命,干上了迎春坊的妓女小翠,終日不見人影。陳在芸見過小翠,她是位眉清目秀的揚州姑娘,笑起來甜甜的,像一支剛洗過澡的蜜桃。大兒子甚至交錢替小翠贖了身。兩人跳出大院,准備私奔。

得知消息的父親買了十幾個混混,沖擊妓院,差點把迎春坊拆了,又追到江邊,將還沒上船的兩人捆回家。大兒子被揍得皮肉開綻,小翠也不知去向。

然後他就迷上了鴉片,在煙館裡一呆就是一日,抽得迷迷醉醉,滿身煙味回家,又激起父親一頓邪火。他嚎叫著拿鞭子抽他,鞭子鈍了就輪椅子,椅子散了就砸茶杯,結果給大兒子打得又呆又傻,瘋瘋癲癲之中,徹底蔫了,跟一根萎靡的爛茄子一樣,每天低著頭坐在桌前,盯著泛黃的書,一直盯到晚上,也不點燈。陳在芸進來喊的時候,便傻應一聲,滾到床上,合衣睡覺。

陳在芸很快從父親的眼淚裡讀出恨鐵不成鋼的怨恨,也從大哥傻呆呆的眼神中讀出被關在牢裡的困惑。

二兒子成了家裡的頂梁柱,家業的接班人。他在票號當鋪裡長成大人,學會油嘴滑舌,騙人的好本事。說謊的時候,他的臉從來不紅,兩只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他學著父親的樣子,只穿長衫,戴著瓜皮帽,喝著蓋碗茶,聽戲搖頭晃腦。

陳在芸是父親最小的孩子,是他跟姨娘生的。陳在芸沒見過母親,也聽說她早早病死,後來聽帶她長大的嬤嬤說,她是被父親打死的。那個嬤嬤的嘴裡,什麼都有,家長裡短,鬼怪妖魔。她最喜歡講山西小廟裡的小道士偷仙丹的故事。她認真地對著陳在芸說:「小孩子說謊,是要被小鬼夾舌頭的。」   「流氓都要下到地獄的油鍋裡炸一炸。」「騙子的要被割耳朵,割鼻子,挖眼鏡。」她還說,「壞女人活該被人騎,壞男人活該被割去卵蛋。」

「咱家小姐面相真好,」她拉著陳在芸不松手,兩只眼睛像燈泡一樣燎熱,「過來我給你算個命。」

她在桌上攤開一本書,拆開髒兮兮的繡花包裹,譁啦鋪開一堆被打磨光滑的蘆葦短棍。

嬤嬤煞有介事地一根根往手裡捏,從左手數到右手,又數回來,再對照書上不停翻看。

「小姐有福呦,」嬤嬤抬頭看著一臉緊張的陳在芸,呲牙而笑:「再加上這好面相,有好福哦,以後嫁個好人家,是個好人哦,好人家也有個大院子,比陳家大院大好幾倍,闊氣得很……」

嬤嬤嘴角帶笑喋喋不休時,陳在芸松出一口氣,她害怕被嬤嬤說到黴運。

不料嬤嬤吐了口唾沫在手上,快翻過幾頁數:「不對,應該從右手算起。」

陳在芸臉色雪白,被唬得邁不開步子。

「老混貨沒安好心,自己的命都活成這樣,還成天鬧鬼嚇唬人。」二丫鑽進門來。

「你的嘴厲害,」嬤嬤呸道,「我也給你算算。」

「算啊,我聽聽我有什麼命,」二丫叉腰歪頭,翻著眼睛朝屋頂上望。

「你這一輩子都要瞎折騰,落不得個好人家。」

「我呸呸呸,」二丫連吐唾沫,滿臉通紅,拉起陳在芸就走。

自從大哥瘋癲之後,院子裡安靜的可憐。陳在芸在大院中就少了一個朋友,能玩到一起的,只剩下二丫一人。二丫是同她一起從山西過來的小丫鬟,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又心直口快。家人親切地喊她二丫頭。二丫的家人都在山西,對話之中,她從來不提家人。

陳家大宅等級森嚴,父親高高在上,大哥二哥也排在陳在芸的前面。從小她就知道,家裡的好事,一點也輪不到她。她的富裕生活也並不輕松。她甚至羨慕嬤嬤和二丫,因為父親不會對他們認真。

父親對陳在芸認真。他要將陳在芸打造成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但凡頭暈眼花久臥榻上時,他一定會不停呼喚陳在芸過來清理尿盆屎缸,給她上一堂至孝至親的人生大課。陳在芸每次清潔之後,要反復洗手,還得在廊上瘋跑幾圈,才能卸掉滿身騷臭氣。

父親不許他上新式學校,說壞思想會污染人的靈魂,只有老祖宗的東西才是經久不衰的。他不知道從安徽的哪個村莊深埋的棺材裡,挖出個頑固不化的老先生,隔幾日便要到家中講學。老先生從黑色挎包裡掏出書,今天講四書五經,明天講三從四德。講課之余,還要唱一段徽劇。他的禿頭湊過來,張著嘴,舌尖顫動,噴出「貞淑之德」四個字,嘴裡散發陣陣臭氣,熏得陳在芸的臉向一旁側去。

先生看她將椅子扭的吱吱響,忽然掏出一張嚴肅的臉,抽出戒尺,輕輕打在她的手上,不二刻又緊緊握住,耐心撫摸,渾身戰栗。

陳在芸無比厭惡這一幕。老師那雙兩條帶刺的老枯藤,刮得她手心發癢。老枯藤緊緊纏著,像大閘蟹的兩支巨鉗,夾在她的皮肉上。異樣的感覺陣陣湧出心底。

可是父親喜歡這位先生。他倆坐在藤椅上,一起喝茶聽戲。這位先生喜歡看風水,欣賞這座院子,又給眾人看相。他給父親算了個命,說他命該多子,桃花運正當頭。這事之後,父親就娶了個本地的姨娘,不久果然老來得子,咧嘴笑得像只老癩蛤蟆。

隨著年齡的增長,陳在芸厭惡起院子裡的一切。她正襟危坐在長廊上看著大雨落在池子裡,摧殘著池子裡的鯉魚。她拉著二丫坐在門後青石台階上,羨慕著穿過長街的學生和士兵。她在默默祈禱大院的一切都將會到達盡頭。

不知是否是心誠則靈,她的許願在某一天竟然靈驗成真。二哥沖到他的屋子裡宣布:爸死了。

她的父親光腚死在了姨娘的床上。二哥說這算個喜喪。院子裡拉起白帳,大哥精神起來,同二哥招呼打點著道尹商會警察局,以及鄉裡人家。父親的喪事辦了三天三夜,熱熱鬧鬧。當地最大的戲班子支起台架子,敲鑼打鼓,還裝上無線電大喇叭。唱哭戲的人們無比動容,哭天喊地,山崩地裂的嗓子一直嚎到揚子江邊。陳在芸聽著看著,對自己內心的麻木依然充滿疑惑。這好像死的是他們的爸,而不是自己的爸。

二哥不停掏錢打點,他們哭得更加傷心。後來他告訴陳在芸,這都是陳家的面子,爸生前最好面子,死了也不能輸掉面子。

喪事辦完,二哥操起家業。他告訴陳在芸,爸的死腦筋不適合新時代,他要同洋人做買賣。

陳在芸對二哥的豪言壯語完全提不起神。

「我要上學。」她對二哥說。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