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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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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日後,黃昏時分,洪水生帶海濤回到東屯家中,遲回了三天,洪胡氏說不出的擔心。在依蘭城耽擱的,那幾天依蘭情勢緊張,軍隊頻繁調動,城門不讓商旅通行,大車店裡,說是日本子和老毛子打起來了,飛機、坦克,打得老鼻子凶,在哪打的?邊界,滿洲國和蒙古國邊界,離依蘭還遠。洪水生心慌得夠嗆,心空落落的,著急回屯,王駝子見得多,倒是不慌,但是時間耗不起,打探到城門一放行,就隨商團起身了。洪胡氏見到海濤,歡喜得不得了,一把摟在懷裡,問:這幾天,想娘不,哭了沒有?海濤答:想,沒哭。洪水生笑道:海濤行,一聲都沒哭,下次還帶你出去。海月在旁邊看著,說:爹,下次也帶我,去趟依蘭城,好不……洪胡氏打斷說:一個丫頭,到外面,不安全。海月賭氣說:那我扮小子。洪水生上下打量,笑著說:海月,你這模樣,還真像小子。可不,海月梳個小子頭,頭髮黑黑的,臉黑黑的,穿的衣服也都是黑的,是像個小子。海月被打量得不自在,咬住嘴唇進了裡屋。

            晚間吃的苞米渣子粥,還有粘面餅,胡氏特意加了青菜,水生和海濤坐一邊,胡氏和海月坐一邊,海濤只喝粥,不吃餅,也不吃菜,海月逗他道:城裡吃啥好吃了啦?海濤想了想,大聲說:醬肉火勺。胡氏瞅了水生一眼,水生呵呵笑道:四合發的醬肉火勺,親家專門買給海濤的。四合發的,海月不禁心嚮往之,走了神,胡氏看了眼海月,說:下次叫二舅從依蘭捎兩個四合發的醬肉火勺,讓海月也嘗嘗。海月害臊起來,說道:娘,我不吃。海濤急忙說:我吃,我要吃。水生板臉喝道:吃不言寢不語,海濤,餅要吃,菜也要吃。海濤咧咧嘴,倒不害怕。水生寵海濤海月,屯裡人都知道,兩個孩子,怕胡氏還多一點。海濤是唯一男孩,自不用說,海月,模樣、性情都像胡氏,做事勤快,說話在理,討人喜歡,水生要打要罵,真捨不得。

            晚間,第一個過來串門的是在杜家扛活的徐大個,徐大個方臉寬鼻,個子比洪水生還大一圈,兩人站一起,像是一對成比例的親兄弟,徐大個問的是洪水生見皇上的事,沒聊兩句,王光明、李向臣結伴而來,問的也是這事,李向臣園臉,愛咋唬,以前跑過買賣,王光明瘦臉,話不多,上過幾天私塾,顯得老成,王光明戴著孝,年初死了爹,他們願意上水生家串門,一是跑腿子無事閑,二是水生胡氏性情好,不門縫裡看人,三是大夥都是山東人。聊了幾句皇上,徐大個急急回了杜家,說是抽空出來的,王光明、李向臣隨後也散了,洪水生到院裡,鍘草喂馬,就著月光,看海月喂豬,海濤逗狗,心滿而意足。

                鍘草的時候,於德民的娘于嬸陪著笑過來,進屋找胡氏,于嬸個子矮小,頭髮半白,三角眼,褲子、褂子盡是補丁,胡氏正就著油燈縫補衣物,讓她上炕她不上,問了一句“當家的和海濤都回了啊,說是瞅見皇上了?”就沒話了,胡氏看她有事,   嘴角蠕動眼神躲閃為難的樣子,輕聲說道:“嫂子,有事吧,有啥話你就說。”于嬸張了張嘴,掉下眼淚道:“二小子高燒兩天不退,命怕不保,說是請個大夫,哪有錢!想跟您借點,秋後就還上。”胡氏不忍看她乞求的眼神,問:“嫂子,借多少?”于嬸急切說:   “十塊八塊,五塊也行。”胡氏說:   “嫂子,請大夫要緊,你稍坐會,我問下當家的。”于嬸一看有戲,忙不迭感謝,胡氏走到院子,對水生輕輕把情況一講,水生停下喂馬,朝屋裡瞅了一眼,說:“還得上不?借東家還西家的,上次還借糧。”胡氏說:“聲音小點,救命要緊,咱不幫,她找誰幫!就借8塊吧。”水生埋怨道:“就你仗義。”胡氏沒理這埋怨,回屋,進到裡屋,找到8元錢,交給了于嬸,說:“當家的跑了趟依蘭,掙點工錢,要不,八塊錢我手頭也拿不出來,嫂子莫嫌少。”于嬸接過錢,感激道:“弟妹你真是救苦救難,難怪屯裡都說弟妹你人好,又能幹。”胡氏不好意思起來,說:“嫂子,請大夫要緊,趕緊去吧。”于嬸聞言,急匆匆去了。胡氏在屯裡,人緣確實好,一則胡氏性格柔和,從不與人拌嘴吵架,二則胡氏早年跟個裁縫學過幾天手藝,家裡大人孩子衣物都出自胡氏之手,不比正兒八經裁縫差,屯裡女人逢年過節,若扯了新布,或者舊衣物改小,往往請胡氏幫忙,胡氏收的工錢,比別人低。三則,胡氏在屯裡只是中等人家,卻能扶危濟困,常常幫人。所以,胡氏在屯裡,落了個“人好又能幹”的名聲。

              這一晚水生睡得踏實,在家就是踏實,天明早起,上地裡以前,和胡氏、海月、海濤正說著話,突然聽到院外狗叫,有人嚷嚷:“水生,水生,水生在家不?水生?”洪水生出來一看,一個中等個,身板壯,五十不到,老鼠眼,方臉大鼻子的禿頂老頭,正嬉皮笑臉靠在院門上,原來是胡天貴,胡老三、胡老四、胡老五、胡六丫的爹,他家,老大老二老六是丫頭,老三老四老五是小子,老大老二早出嫁了,老三分家單過。水生陪笑著說:“剛從依蘭回,啥事?”胡天貴仰臉說:“看見皇上了?”水生說:“看見了。”胡天貴問:“皇上長啥樣?”水生答:“還不是,還不是……皇上的樣子!”水生沒詞了,好一陣沒說話,胡天貴推院門作勢要進,水生問:“啥事?”胡天貴拍拍門:“先放我進來,進屋說去。”水生沒辦法,讓他進了屋。胡天貴進了屋,兩眼滴溜溜轉,屋雖小,分裡外,外灶裡炕,外灶還帶個小炕,牆熏得微微發黑,屋裡挺乾淨,沒有一絲異味,胡氏、海濤海月早進了裡屋,胡天貴一屁股坐到小炕上,水生問:“啥事?”          

            胡天貴還是二皮著臉,說:“有煙不?抽兩口。”

            洪水生心想有你的,面上倒還是笑著,在灶上點燃曬煙,將煙袋杆遞給胡天貴。胡天貴美美抽了一口,說:“我要說來借錢……“他故意頓了一下,又笑著說:“你也沒啥錢。”洪水生心中一空一落,說:“那是,那是,您老,到底啥事?”

            胡天貴問:“咋沒看見弟妹、海月啊?”

            洪水生有點不痛快,還是陪笑說:“您老到底啥事?我還趕著上地裡去。”

            胡天貴笑眯著老鼠眼,說:“兄弟,叫你聲兄弟,可以吧,有個大好事,老關家的三小子,也是我侄子,今年十六,想尋一門親,老關家看上咱海月了,我看兩家正好,老關家是個糧戶,可不是大好事。”

            洪水生臉耷拉下來,半天沒說話,又急急說:“海月還小,才十三。”

            胡天貴不慌不忙,說:“說不小也不小,兄弟,先訂個親。”

            洪水生說:“還早,等大了,以後再說。”

            胡天貴臉沉了沉,擠出乾笑說:“水生,老關家說了,聘禮加上一頭牛。”

            洪水生楞了一愣,說:“還早,過兩三年,三四年,孩子大了,再說。”

            胡天貴把煙杆作勢往炕上一擱,瞪眼說:“咋了!咋了!老關家攀不上你家不成!”

            洪水生壓不住氣,氣得身子發抖,要急眼又不敢急眼,胡氏打簾子出來了,陪著客氣對胡天貴說:“老胡家的,你貴人登門,先喝杯茶,解解渴。”

            胡氏倒了一杯茶,放到胡天貴跟前,說:“你看啊,我身子骨不成,家裡養馬、喂豬、做飯,大小事,都得海月幹,她弟還小,一大家都指著她,海月要出嫁,也得十七八,怕耽誤老關家三小子。”

            胡天貴扭臉轉向胡氏,哼了一聲,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水往下流,人往上走……”

            胡氏陪著小心笑著說:“是,是,您老費心了,我家確實是離不開海月,怕耽誤老關家三小子。”

            胡天貴大模大樣坐在炕上,斜著眼,慢騰騰說:“老關家,出一頭牛,可以了,王駝子,出的一匹馬,你們不要牛,要馬,也行……莫獅子大張口。”

            洪水生騰得下炕站起道:“我洪水生高攀不起。”

            胡天貴叫道:“咋了!咋了!”

            洪水生氣極,不再言語,騰騰騰走到院子裡,洪胡氏陪著小心,和胡天貴又說了一會,才將沉著臉的胡天貴送走。洪水生喂了一遍馬,氣還沒消,回到屋裡,胡氏擔憂地說:“惹他幹啥?他走的時候,臉色不善。”

            水生瞪起眼睛老高,叫道:“我惹他,糊屎棍,見他我繞著走。”

            胡氏歎氣道:“你小聲點,唉,咋他來說媒,老關家那三小子,是那腿不俐落的?”

            水生說:“可不,讓海月去伺候一個瘸子!糊屎棍,二虎八嘰,光整事兒。”

            胡氏說:“這人可不好得罪。”

            水生說:“咋地,敢咋地!說媒就說媒,那有逼著結親的!”

            胡氏說:“這人不好得罪。”

            水生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問:“後來你跟他說些啥?糊屎棍,死心了不?”

            胡氏搖搖頭,不說話,心裡擔心著,胡天貴,稱得上東屯頭一號無賴,常常喝酒打媳婦揍孩子,心硬手狠。他先前在吉林雙陽,康德2年,遭大旱,全家來東屯投奔老關家,老關家當家的是他大舅子,收留了他,對他一家情深義重,他偷奸耍滑,不好好種地,盡算計東家,東家有次惹著他,他把媳婦弄到當鋪,說家窮要典當媳婦。大的兩個兒子,胡老三寧願到王和平家拉幫套,也要分出去,胡老四也和他不對付,不願在老關家種地受他瞎支使,願意給王駝子當夥計。家裡人都這樣,其他人更別說,張寡婦那麼良善可憐的孤兒寡母,他欺負著,屯裡的糧戶,除了杜二爺,他都沒放眼裡,光腳不怕穿鞋的,誰惹他誰惹一身屎。都說他會告密鑽風扒瞎傳謠,和員警隊打得火熱。就說海月這事,他也不是媒婆,不懂套路,不合規矩,怕只是貪兩個酒錢,他媳婦胡關氏提了這事,說老關家想請媒婆,不合讓他聽見了,結果他要出頭,硬攬了過去,說是和洪水生關係板上釘釘,手到擒來,現在談崩了,幾家不爽,老關家就算罷手,他怕不會甘休。

            胡天貴走後,一家人心裡忐忑,海月有點發呆發窘,這是第一次家裡有人來提親,可是,可是,老關家的瘸小子!走路一瘸一拐,長得還磕磣!胡氏,叮囑海濤海月,不要出門!水生,在地裡幹活幹不踏實,一個白天捱過去了,回到家,沒啥事,誰都沒啥事,胡天貴沒來過,第二天也是這樣,事情,看來過去了。水生到院子裡劈柴,斧頭夜裡磨得錚亮,使起來輕快順手,胡氏湊過來說:“過兩天得讓親家請胡天貴吃個酒。”水生聽了,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豎起一塊木頭,惡狠狠地劈了下去。第三天是七月十五,員警隊通知,今年格外開恩,天下太平,夜裡可出屯放河燈祭祀亡人。通知早上發出,像是一口活氣吹入了屯子,屯子一下子活過來,家家開始準備中元節。

        洪水生用斧子劈了幾塊四方木板,他有舉重若輕的斧法,把不平整變得平整,不規則變得規則,海濤瞪大眼睛,學習著整個過程,他拿著一個鋸子,這鋸子沒派上用場,父子倆從幾個木板中,挑了個最大最光滑的,胡氏、海月用黃紙剪了個蓮花狀燈籠,用漿糊粘在木板上,裡面放了半截白燭,她們只做了一個燈,一個漂亮的蓮花燈。這燈擺在窗臺,海濤動不動要瞅上一眼,這天夜飯吃得早,粘面餅,為過節特別加了個炒雞蛋,家裡母雞生的,胡氏用韭菜一炒,炒起來吃起來都有一種好吃的清香,韭菜是王光明的娘拿過來的,胡氏和王光明的娘聊了很長時間,聊到王光明的爹的時候,兩人都抹了眼淚,寡婦,寡婦的日子難熬啊!到了冬天,連個暖腳頭的都沒有。中元節,家裡沒有白燭,王光明的娘是來借白燭的,胡氏把剩下半截白燭給了她。夜飯後,海濤伸手摸蓮花燈的時候被海月喝止了:你摸好幾次了,別弄壞了。胡氏給海月梳了梳頭發,給水生整了整衣襟,給海濤穿了個肚兜,說:該出門了,燈,海月,用手捧好,別摔了。

        天剛剛擦黑,屯子裡狗兒歡騰,人聲不息,洪水生一家,邀上王光明母子,一行六人,排著隊,登記掛號,從員警隊把守的屯子南門出來,到了東屯邊上的東河,這一段河面近十米寬,水勢不急,屯裡人家家都出來了,燒紙錢,放河燈還有看放河燈。洪水生用洋火點燃紙錢,一家人默默看紙錢燒完,化作一股青煙,海濤緊拽著胡氏的手,路邊幾十上百個燒紙錢的,個個都是一臉嚴肅,風吹過來,煙升起來,王光明的娘被風迷了眼,老揉眼睛,海濤望瞭望夜空,望見月亮升上來,掛在起伏的黑色的大魚背的山巒,山上的樹在月光裡影影綽綽,猛一看,會以為是很多長人在站著,站在月光的影子裡,看不清長人的臉。跳大神的葛二娘帶著閨女刺梅飄了過來,葛二娘穿著一身黑衣裳,刺梅有一雙發亮的大眼睛,葛二娘一過來就親熱拉了拉胡氏的手,大夥一起去放河燈。被月光照亮的河面劃來一隻木船,木船上有三個人,又高又壯的徐大個划船,杜二爺站在船頭,杜二爺的大兒子杜鐵武蹲著,在放河燈,杜二爺家的河燈紮得漂亮,紮得多,各種顏色都有,燭火映紅杜鐵武的臉,一朵朵白蓮花,紅蓮花、綠蓮花,逐一放下,順水漂流,接著張五爺家裡也划船出來,河面上的河燈越來越多,葛二娘在一處放下了她家的河燈,又找了兩根細長木枝,給了海濤海月一根,要是河燈被風吹靠岸了,被水草絆住了,就用木枝條推開,海濤海月,一臉仰慕,瞅著葛二娘,葛二娘要是在月光下跳大神,不知是啥模樣?水生點亮了燭火,找到一處水草少的地方,海月海濤捧著蓮花燈,放在了水面上,火光燦燦,順水漂流,一家人也沿著河邊,往北走,胡氏問:“海濤,河燈為哪個放的?”海濤答:“爺、奶。”胡氏提醒說:“還有呢?”海濤說:“姥姥、姥爺。”海月補充道:“還有大舅。”胡氏也是山東的,二哥去了密山,後去了依蘭,大哥和洪水生一起在吉林扛過大斧子,後一起到依蘭縣雕翎區黑背淘金,大哥做主,把胡氏嫁了洪水生,大夥都說,洪水生福氣好,憨人有憨福,娶了個俊媳婦。不服氣的人則說:鮮花插到了牛糞上。那是民國十年,民國十一年,大女兒海霞出生,長得不像娘,像爹,還好,二女兒海月,長得像娘。後來大哥病死,沒有留下子嗣。胡氏想著這些,不覺歎了一口氣,往河面看去,整個河面星星點點,十分耐看,明月已經升上半空,更顯淒淒清清。一家人,走走停停,走了半個時辰,放下的燈,不知飄到了哪裡,一家人也回了南門,跟員警隊報完到,就從南門往家走。          

          他家在屯西北角,就著月光,洪水生打頭進了院子,小熊迎上來,叫聲和往日不同,還叫個不停,洪水生罵了一句,馬上意識到不對,一家人先看馬,馬還栓著,沒事,再看豬,豬圈裡一股血腥味,小黑豬躺著,一動不動,仔細一看,豬脖子有被刀捅的傷口,血流了一地。海月看見自己養了四個月的小黑豬成了這樣,眼淚早流下來,海濤看見姐姐哭,也哭了起來。豬是馬以外最大的一筆財富了,春天才買回來,洪水生回屋拿斧子,要往外走,胡氏把他攔住了,說:“幹啥?沒憑沒證,你能拿他咋樣?他動動嘴皮子,能把你送到笆籬子,我們娘幾個,咋活?”洪水生氣得牙還在咬,把小熊狠狠踢了一腳,小熊哀嚎一聲,夾著尾巴跑開了。胡氏又說:“說不定是個賊想偷豬,豬沒偷走,萬幸了,趕明把豬賣了,再留點肉給海月海濤開開葷,解解饞。”洪水生想想,說:“我問問去,有沒有人看見啥?”他出了院門,屋東邊是一片窩棚,歸大屯時遷過來的,他先去的于家,於家一個窩棚,擠了七八口人,一股尿騷味,於德民的三弟歸大屯時死了,一張席子山溝一埋,說多慘有多慘,於家缺衣少食,狀甚可憐,水生、胡氏平日談不上接濟,照顧照顧還是常有,兩家關係處得不錯,水生在窩棚外招呼了一聲,於德民的爹縮手縮腳出來了,就著月光,聊了幾句,於德民不在,於德民是自衛團的,在西北角炮臺值班,今晚一家都去了河邊放燈,只有于德民爺爺腿腳不好沒去,水生把情況說了一通,於德民的爹又進到窩棚,一會,出來說,于德民爺爺眼花耳背,早睡下了,啥都沒看見。聽到啥?聽到狗叫、豬叫,叫得凶,不知咋回事。水生接著去旁邊的窩棚,蔡家,在窩棚外和蔡金榮說了一通,蔡金榮長得高高瘦瘦,大眼高鼻子,幹活說話都俐落,蔡金榮說和娘和小妹,去放河燈剛回,啥都沒看見沒聽見。洪水生又往屋南邊問了一圈,垂頭喪氣回來了,蔡金榮聽說豬被賊殺了,跟了過來,胡氏、海月、海濤還在豬圈旁發呆。蔡金榮說:“遭賊了,得告員警。”胡氏搖搖頭,說:“這事,要告員警?也沒人看見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一晚,水生夫妻倆都沒睡好,思想來思想去,賊要偷豬,不會用刀,除了胡天貴,不會是別人,他沒弄馬,些許是不想做太絕。殺豬,就是嚇唬人,壓服人,遂他的願,這事要是就此了了,咱家就算吃個啞巴虧算了,就怕他不依不饒還要使壞。這事要報告員警隊嗎?員警隊說過,有蹊蹺奇怪異常事,有賊,有鬍子,必須報告。真要報告,該咋說?胡氏叮囑說:“能不報就別報,胡天貴和員警隊打得火熱,報了沒用,就算報,一個字別提胡天貴,沒憑沒證,提他被他反咬一口。”  

           

        一大早起來,洪水生想不過,朝員警所走去,看見員警所6米高的圍牆,又猶豫了,東屯駐紮的是個員警小隊,有8個人,員警所3人,南門、西門一門2人,沒北門、東門,東北角炮臺一個人,隊長是日本子,叫高橋俊二,去年屯裡一起修建員警所時,日本子笑眯眯的,矮矮胖胖,顯得特別和善,但是,有一次聽見高橋訓斥人,凶起來特別可怕。洪水生猶豫了一陣,掉頭回家了。到家時碰到於德民,於德民和蔡金榮歲數差不多,矮點,也是瘦,塌鼻子小眼,穿著件破爛衣服,水生把他拉到一邊,問昨晚看沒看見啥,於德民憋紅了臉,憋了半天,說沒看見啥。水生看他形狀,把他讓到家裡炕上坐著,胡氏倒了杯熱水,三人拉了拉家常,講了講賊偷豬的事情,胡氏說:“不怕賊,就怕有人算計,要害我們,海濤海月倆孩子都還小,兄弟,你看見啥,就告訴我們,讓我們心裡有個底。”於德民磨嘰半天,吞吞吐吐說了,原來昨晚於德民在西北角炮臺值班,聽到狗叫得凶,就著月光,碰巧看見一人進了洪家院子,接著就是豬的慘叫,這人膽大得很,跟沒事一樣出院子往南走了,肯定還有人瞅見,誰也沒敢說,為啥?這人的相貌,於德民說我離得遠也看不真切,你們是不是最近得罪人了?胡氏說:“在屯裡十幾年我們沒有得罪過人,就前幾天胡天貴過來給老關家三瘸子提親,我們沒有答應,這人,就是胡天貴了。”於德民漲紅了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沒搖頭就是點頭了,看得出於德民有點後悔,低聲說:“我今天這話別……別跟外人說,就當我沒說過,說了我不會認。”胡氏說:“知道,不跟別人說,只是心裡有個底,這事,就當吃個啞巴虧,我們吞到肚子裡。”

          送走於德民,水生去員警所開證明,一個年輕員警問:豬沒長大為啥殺了?他很緊張,結結巴巴回答:媳婦生病,缺錢急用,所以把豬殺了去賣。胡氏叫他這麼說的,員警盯了他一會,開了證明,水生拿著證明,把豬挑到鎮上賣了,留了兩小塊肥肉,興隆鎮離東屯也就二三裡地,他走得急,渾身冒汗,胡氏還叫他去找親家王駝子商量商量這個事。賣了豬,拐了幾拐,水生來到“裕豐隆”,王駝子和兒子,也就是水生他女婿王寶豐正在店裡,王駝子兒子寶豐個不高,背倒是不駝,長相老成,看丈人來,連忙站起招呼,水生放下擔子,先將一塊肥豬肉拿了出來,對王駝子說:“親家,剛殺了豬,給……。”王駝子連忙走了過來,笑呵呵說:“水生,咋……客氣,留著自家吃,哎,豬沒長大咋殺了?”水生歎了一口氣,王駝子見狀,叫兒子看店,將水生讓到後面,裕豐隆前店後家,海霞挺著肚子步子緩慢迎了出來,海霞臉上有種快要生產的婦人所特有的快樂而小心的光芒,她注意到父親臉上的愁容,給父親倒了一杯茶水,水生顧不上喝茶,擦了擦汗,將情況前前後後說了一通,王駝子聽完,吃了一驚,問:“那你打算咋樣,告他?”水生搖搖頭說:“沒憑據,告啥。”停了一會,水生吞吞吐吐說:“這人……愛生事使壞,沒事要找事,親家,該咋辦?別再生啥事就好。”王駝子猶疑道:“先瞅瞅,忍著點,說不定沒事了。胡老四瞅著還行,他爹……”海霞在一旁急急說道:“壞得很,肚子裡盡是壞水。”商量到最後,沒啥好主意,水生決定先看看,看是不是沒事了,就回家了。

      吃飯的時候,見著肉,海濤樂開了花,海月、胡氏、水生都沒胃口,洪水生心裡,越來越擔憂起馬來,他老覺得,胡天貴不會善罷甘休。這樣想著,三口兩口扒完飯,他出門往南,溜達到了王和平家,王和平家靠近西門,院子裡,胡老三和王和平的兒子正進進出出忙著什麼,胡老三和胡老四一樣濃眉大眼,只是臉窄一些,性子好一點,老實疙瘩屁都放不了一個,王張氏長得還順眼,王和平有腰病,扛不了重活,幹那事怕也不行……洪水生喊住了胡老三,要說什麼卻一時半會不知咋開口,胡老三問:啥事?洪水生期期艾艾地說:沒……事,老三,忙啥啦?胡老三答:劈柴。又嘮了幾句嗑,水生往東走,出南門上地裡去了。

        這以後,洪水生加強了戒備,尤其是馬,不能空人,海月胡氏更是提心吊膽,怕胡天貴突然出現,不過接下來一些天風平浪靜,洪水生想:是不是自己太多慮了?這事,過去了吧?玉米、大豆收割期再有半個多月就到了,洪水生一家的注意力,和屯裡所有人一樣,轉移到了玉米和大豆上,這幾天乾旱,洪水生全家,牽著馬,去河裡擔水,給莊稼澆水,太陽偏西,才回屯吃飯。乾旱緩過勁後,洪胡氏和海濤,還有馬,留在家裡,這一天,太陽偏西,水生和海月正在地裡忙活,海月突然叫:娘,娘……水生回頭一看,胡氏哭喪著臉,牽著海濤,步履不穩地走了過來。水生直覺是出啥事了,忙迎了上去,胡氏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馬被員警隊徵用了。憑啥?洪水生叫了一聲,慢慢蹲在了地上,收割後運貨、犁地都要用馬,冬天,洪水生還能裝個扒犁,運貨載人都行,家裡除了吃飯靠地,其他度用都指著這馬,馬竟然給徵用了。多久還?洪水生蹲在地上問。洪胡氏彎下腰,答:說是二三個月。洪水生想了一想,問:員警隊去的誰?洪胡氏說:三角眼,小鬍子,姓楊的,聽說是個警長。警長是個啥官,大家也不太明白。洪水生說:別家有征馬的不?洪胡氏說:沒聽說。

        欺負人!洪水生猛地站了起來,把洪胡氏嚇了一跳,洪水生邁開大步,往屯裡走,洪胡氏跟在後面,小跑著,說:當家的,你幹啥?你幹啥?海月、海濤也跟著小跑著,洪水生越走越快,越走越著急,上火,地裡勞作的人看著這奇異的一家子,一家四口在田埂上連跑帶顛,徐大個的出現打斷了洪水生無目的的憤怒,徐大個鐵塔一樣攔在了前面,喊道:老哥,咋了?洪水生停下腳步,說:員警隊把馬徵用了,杜二爺,馬征了沒?徐大個嚷道:沒啊,東家,馬沒征啊,沒聽說要征馬啊。洪水生流著汗,臉發白,說:明擺著欺負人,先殺豬,再征馬,不讓人活,都別活了。洪胡氏這時抓著洪水生的胳膊,說道:當家的,你要幹啥?員警隊,惹不起。徐大個也扯住洪水生,說:咋回事?咋回事?洪水生掙扎著要擺脫開,說:糊屎棍整的事,老子跟他拼了。徐大個不放手,洪胡氏哭著說:當家的,你要我死,要我娘幾個死,你趕緊去,你想想張寡婦。跟上來的海濤、海月也都哭了起來。

        洪水生長歎一聲,又蹲在地上,洪胡氏蹲下說:找親家,想想辦法。洪水生想想也是,邁開大步,趕緊去鎮上,在鎮東門通過了員警隊的檢查,進了鎮,找到王駝子,將征馬的事情講了一遍,托王駝子幫忙說合說合,王駝子臉色凝重,一口答應,次日一早,沽了一斤燒鍋,提著去了東屯,他叫上了胡老四,讓胡老四帶路,兩人一前一後,胡老四不明所以,問找他爹有啥事,王駝子答曰沒啥事,沒啥事。老關家在屯子東頭,胡天貴住在老關家的東耳房,兩人進到屋裡,屋裡很暗,煙霧繚繞,一個人正躺在炕上抽煙,胡老四恭恭敬敬叫了一聲爹,那人支起了身,嗯了一聲:老四,哦,王掌櫃,咋有空過來?王駝子和胡天貴見過幾面,不算深交,此時滿臉堆笑,把燒鍋放到了炕上,又從懷裡掏出煙袋煙葉,遞了過去:老哥哥,身體真結實,抽抽我的。胡天貴接過煙葉填上,把王駝子讓到炕上,胡老四先回店裡,兩人抽了一陣煙,嘮了會莊稼,王駝子把胡老四誇了一番,誇老四能說會道處事不驚有出息,又把胡天貴誇了一通,誇胡天貴教子有方頭腦活絡路子廣,接著說:   老哥哥,明天我做東,一起吃個酒,我親家,水生,也在。胡天貴呵呵笑道:王掌櫃,我說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明說了吧,老關家是個糧戶,你親家,結這個親,不虧!王駝子也呵呵笑道:結親是喜事,講究個你情我願,皆大歡喜。老哥哥,有啥事,酒桌上說,咋樣,明兒個我做東,你要過來。胡天貴冷臉說:要就咱哥倆,我一定過來,你親家,水生,有些不識抬舉,放著好好的一門親不結。王駝子沒防著他變臉快,還是呵呵笑道:水生這人是個軸性子,老哥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還有一事,還有一事水生也想求你,你和員警隊關係熟,水生家的馬被員警隊徵用了,老哥哥能不能幫幫忙,有啥條件儘管提。胡天貴搖搖頭說:這事,幫不了!王駝子笑道:老哥哥,誰不知你和員警隊熟,在東屯,一跺腳,地也晃三晃,這忙只要你想幫,肯定能幫上。胡天貴呵呵兩聲,說:王掌櫃,真會說話,這忙呢,說幫也能試試,不過……王駝子見他半天沒下文,只得問:不過什麼?胡天貴說:這親還是得結。王駝子笑道:老哥哥,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老關家結親,老關家的事,你老哪值得為他費那麼大勁?不如明兒個一起吃個酒,水生誠心誠意請你喝酒。胡天貴聞言,摸了摸禿頭,說:老關家三小子也是我侄子。想了一陣,又說:不嫁三小子,嫁我們家老四也成,你不是誇我們老四有出息。王駝子心想,這人咋想起一出是一出,臉上不動聲色,問道:老哥哥,老四跟你提過這事?我看老四挺有志向,志在千里,怕看不上這小丫頭片子。胡天貴呵呵兩聲道:王掌櫃,你給洪水生帶個話,這樣說,不嫁關家三小子就嫁胡家老四,要不,這事,沒完!王駝子一下子沒有言語,怔了怔,問道:那馬……?現在正忙的時候。胡天貴冷冷道:王掌櫃,你是個明白人不是,那個整好了,這個就好整。叫他別不識抬舉,我動動嘴皮子,能把他送到笆籬子。

            話已至此,王駝子再嘮了兩句閑嗑,起身告辭,走到水生家,將情況一五一十給水生胡氏講了一遍。“胡老四?!”胡氏吃了一驚,說:“胡老四沒房子沒地,還愛耍小錢。”水生氣衝衝打斷道:“沖著這爹,這親沒得結。”胡氏不言語了,王駝子朝兩人看了看,問:“咋回他?“水生怒氣難消說:”結不了!看他能咋地!“王駝子想了想,說:“先拖兩天,我回他話就說,現在地裡活正忙,忙完再說。水生你消消氣,好好尋思尋思。”胡氏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王駝子接著說:“當務之急,馬的事,不成找找杜二爺,杜二爺是熱心腸,看能不能借匹馬使使,我這邊,實在是抽不出馬來了。”胡氏、水生都點了點頭,王駝子又說:“馬的事,還是小事,怕的是這人,沒完,動動嘴皮子,就能征馬,動動嘴皮子,更缺德的事也能做。”胡氏水生茫然無語,王駝子歎了口氣,告辭回胡天貴話去了。洪水生呆坐了半晌,洗了把臉,去杜家大院,一個扛活的帶他見的杜二爺,杜二爺站在馬廄旁,正彎腰給一匹白馬刷毛,扭頭問他有啥事,水生有些緊張,吞吞吐吐說要借馬,用兩天就還。杜二爺停下刷馬,皺了皺眉,說:你家……有馬。水生說:被員警隊徵用了。杜二爺來了興趣,問:員警隊,啥時候?水生答:昨日個。杜二爺接著問:為啥?水生搖搖頭,遲疑說:知不道。杜鐵武這時從一旁走了過來,對水生說:糊屎棍?糊屎棍整的?水生呆了一呆,重重點了點頭。杜二爺這時說:水生,這一陣我沒多的馬。不成,你看張五爺家有沒多餘的馬。

            水生呆住了,雖然抱的希望不是很大,但是杜二爺的話還是象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如果杜二爺都不幫忙,東屯還能找到什麼人!杜二爺,也不願招惹這人!這個念頭像一朵烏雲,壓得他胸口難受,他垂頭喪氣,兩腿沉重出了杜家大院,沒有去張五爺家,也沒有回自己家,跟著出屯幹活的人流,他出了屯,過了河,越走越急,到了地裡,呆呆地看了一會莊稼,沒有一絲風,日頭狠毒,一直到地裡忙活的徐大個和他打招呼,他才突然醒過來,歎了一口氣,轉頭往屯子走,他走得很慢,腳步飄忽忽的,回到家,跟胡氏一說,家裡開了鍋了。胡氏寬慰他說:“天無絕人之路,沒馬,也收得了莊稼。”水生歎口氣說:“沒馬,一樣能活,只怕這人,沒完。”陰霾的氣氛籠罩著這個家,一家人照常去地裡,照常幹活,照常吃飯,照常睡覺,似乎和以前,沒啥兩樣,但是,一家人心裡慌慌沒底。海月睡著睡著,會突然醒來,看著濃重的黑暗,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流個沒完,幾個這樣的晚上過後,她下定了決心,認命了,如果命就是這樣。早上起來,早上一直在下雨,她對娘說:“答應吧,娘,咋都行。”胡氏瞅瞅女兒,沒有說話,海月又找到爹,說:“爹,咋都行。”水生瞅瞅女兒,也沒有說話。王駝子這中間讓兒子來過一次讓他們早做決斷,胡氏跟水生商量來商量去,杜二爺都不敢得罪的人,他們又能怎樣?看來只能如此,都是命。水生心裡,還是不服氣,他不是張寡婦,不是那些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扛活的,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給東屯除了一害,也值。只是,他看著多病的妻子,年幼的海濤、海月,不覺歎了口氣,他想:實在不行,海月,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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