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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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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德六年,七月初八,烈日當空,萬里無雲。    

        松花江緩緩東流,泛著刺眼又乏味的白光,水面下無數大魚,靜靜遊動宛如一個個位高權重的君王。植物瘋長,依蘭城籠罩在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之中,溫柔的倭肯河V字環繞著墨綠的東山,咆哮的牡丹江從蒼翠西山肋下兇狠而出,對岸小興安嶺鬱鬱蔥蔥,蜿蜒起伏,佔據著天際,南面是遼闊無邊的草甸、良田、水泡、森林、群山。鳥飛獸走,城鎮安靜。五顏六色、人聲鼎沸的是碼頭,碼頭上旗幟飄揚,烏殃殃估摸有幾千人,五色旗、太陽旗下,縣長、縣長太太、參事官、參事官太太,茶褐色的皇軍、茶綠色的國兵、協和服的官員,和服的日本女,旗袍的滿洲女、縣師範縣中學縣小學的男學生、女學生,聚集在碼頭的中心位置,從中心往兩邊和週邊延伸,是帶硬蓋帽子的員警,綢緞長袍馬褂的糧戶、做買賣的、打漁的、趕車的、扛活的,沒事來賣呆的,再往外,有大車,有拴住的馬、騾子、驢,跑動的男孩女孩。洪水生站得拘謹,手腳冒汗,兩眼不左右亂瞅,這叫站有站相,他個子高高大大,方臉寬鼻,頭戴草帽,腳蹬草鞋,身穿灰色更生布對襟小褂和補丁摞補丁的褲子,這是他熱天唯一的一套出門衣服,全身光溜溜毫不害臊的海濤在他左手,灰色大褂笑眯眯園臉龐的王駝子在右邊,天十二分熱,熱得像熬油,各種氣味,蒸騰而起,有人的,也有畜牲的,混雜成一種若有若無的臭味,和腥涼腥涼的江水味相互抗衡、混雜,有日本子搖著摺扇,一個員警打了個大哈欠。洪水生重重咳了一下,想和王駝子說點啥,一陣軍樂聲突如其來,嚇他一跳。

      碼頭中心位置有幾個當兵的,在演奏,樂器鋥亮閃光,樂手年輕粗壯,發出的聲音,在他聽來,卻沉重,哀愁,別著勁,這樂聲有些耳熟,卻想不起是何時何地聽過,他忘了想和王駝子說什麼,思緒被軍樂聲帶走了。洪水生出生於光緒二十六年的膠東平度,正是德國洋鬼子修鐵路,遭到高密鄉民抗爭的那年。他爹信了西邊傳來的神拳,以為神靈附體,刀槍不入,對繈褓中的他只看了一眼,就拋妻棄子,進北京“扶清滅洋”去了,從此一去不返。他娘苦等無望,為生計只得改嫁,種種苦辛,鬱結心中,從小就一直教誨他:別惹事,別惹洋人,別惹官府,別惹當兵的,別當兵,別練拳,別動刀槍。水生牢記他娘的這一教誨,從不與同齡小兒爭短長,養成逆來順受、與人為善的好性格,他九歲時,開始給大戶放牛、扛活,那年光緒帝和西太后雙雙歸天,一個三歲孩子登基,就是現在他要看的皇上,皇上六歲時,被迫退位,民國建立,剪辮子,放小腳、袁大頭,再兩年,東洋鬼子從北而來,要豬要雞要糧草,還公佈懲斬令,一人違反,全村皆斬,水生和全村人都逃到了山上,大氣不敢出,再兩年,他十六歲,窮無立錐,娶親無望,後老子看他礙眼,後兄弟對他冷淡,他娘變賣了所有他娘能變賣的,說“去關東吧”,於是他第一次出遠門,步行到黃縣,大海一望無際的恐怖,他戰戰兢兢上了舢板子,上去之後,他聽天由命、與人為善的神色立馬回來了,聽憑海風肆虐,海浪滔天,聽憑全船人神色驚駭,這時就算出現一頭巨獸把小舢板一口吞下,他也只會眼睛一閉,動也不動,船老大欣賞他的這份功夫,卻不知他只是遲鈍。兩天之後,船到大連,上岸後,他心有所動,回望一眼大海,撲通跪倒在地,眼淚撲簌簌落下。他想他娘了,他有一種預感再也見不上他娘了,這個預感是對的,直到民國十五年,他二十六歲,才歷盡辛苦,回過一次平度,為母奔喪。

      想到這裡,他眼眶有些乾澀,軍樂聲響過一陣漸漸停下,他的思緒隨著軍樂聲的停下走了回來。右手從兜裡掏了掏,掏出一張畫片,瞅了瞅,還讓海濤仔細盯著看,這是水生專門在依蘭城請的皇上畫片,一個男子身穿黃色龍袍,臉瘦瘦的,戴著圓框眼鏡,看熟了,以防等會認不清人錯過去。不能白來!他想。3歲的皇上坐龍庭,現在畫片上的皇上,都三十三了,一晃,就是三十年!皇上巡獵,從長春坐火車到哈爾濱,從哈爾濱,沿松花江,坐船順流而下,去往佳木斯。王駝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王駝子說火車老早修通了,皇上可以坐火車從哈爾濱到牡丹江,再從牡丹江到佳木斯,為啥走水路?就為了過依蘭!咱依蘭,先前住的可都是滿人,康熙帝賜名三姓城,光緒帝改成依蘭府,皇上專程過依蘭,就為了這個,那可是滿清祖庭!皇上專程過依蘭,咱不能不來,要是你不來,我不來,都不來,那多冷清,多不像話。王駝子這話說得在理,大車店的人都心悅誠服,他們昨晚宿在大車店,有一個紅臉漢子也能說,紅臉漢子說:走牡丹江繞遠了,從哈爾濱,走綏化到佳木斯的火車正在修,到時候,火車從哈爾濱到佳木斯賊快,比船快,可是呢,坐船,順風順水,舒服,體面。皇上巡獵,講究的是威風,不能光走鐵路,也得走水路,走水路,坐大軍艦,比火車威風。這話也在理。

      大軍艦遠遠出現的時候人群嗡嗡一陣騷動,員警彈壓整理著秩序,軍樂隊再次奏起,洪水生左右瞅了瞅,從鎮上趕來的除了他們沒瞅見別人,帶著6歲兒子來的東屯種田的更只有他一個,屯子裡獨一個!見皇上,多少人一輩子,連縣長都沒見過!洪水生挺了挺胸口,抓緊洪海濤的手,低聲說:兒子,皇上來了。洪海濤的樣子有些發呆,第一次出雕翎,第一次到依蘭,第一次看松花江,第一次看皇上,別說6歲的孩子,誰都會發呆!水生自己,上一次來依蘭縣街裡也是十年前,民國十八年,張小六子和老毛子打仗的那一年,從那以後,民二十一年,日本子來了,路面不太平,洪水淹依蘭,遍地起鬍子,民二十二年,日本子占興隆,移民永豐鎮,開拓湖南營,海濤出生,再一年,土龍山暴動,謝文東領頭打死了日本關東軍的一個大佐,日本子報復,血洗十二屯,再以後,歸屯並戶,燒大溝,血雨腥風,戰事不斷,依蘭境內,最近才稍稍消停,洪水生才能大著膽子帶獨兒子去依蘭碼頭,看皇上。

          軍艦越來越近,離岸不到2裡遠,首先映入洪水生大眼,讓他震驚發呆的是兩門鋼鐵巨炮,巨大無比,比依蘭城最高的煙囪好像還要長,炮口黑幽幽的,威嚴恐怖,像是兩個巨大的眼睛,這巨眼能噴火,噴炮彈,要是一炮噴來,岸上的人,人擠人,人摞人,可沒地去躲,只能去死,他暗暗想,感到畏懼,接著他看到,巨炮上五色旗飄揚,甲板上到處是兵,船越來越近,洪水生找來找去,沒看見穿金黃色龍袍的,甲板上國兵一個個挺胸昂首,再往上看,炮樓上站著個穿著漂亮禮服的貴人,這人揮手來著,是皇上嗎?洪水生努力想看清這個貴人的臉,是不是戴著圓框眼鏡?正猶疑中,猛聽有人大聲喊:鞠躬!旁邊的人早彎下腰去,見樣學樣,洪水生鞠了個90度的躬,大家一直鞠著,直到軍艦從碼頭開過,水生心裡默念:皇上保佑,皇上保佑,保佑我們洪家,五穀豐登,人丁興旺。海濤傻不愣登地左顧右盼,洪水生一把把他按了下去。最後有人唱喝:禮畢!大家才都直起身來。大家直起身,齊齊向右,目送皇上越來越遠,軍艦越來越小,只到沒了蹤影,才回轉眼神,松腰晃背,回依蘭城,這一往回走,秩序混亂,馬跑騾跳,驢鳴狗叫,汽車響笛,大車響鞭,員警呵斥,小孩打鬧,一個大姑娘,把鞋踩丟了,急得直哭。

          回屯後,這一幕洪水生給扛活的徐大個、王光明、李向臣、於德民、蔡金榮等講了好幾遍,這些人歲數比水生都小,水生人緣好,屯裡人緣最好的之一。“皇上不穿龍袍?”都是這樣的疑問。洪水生笑眯眯的,一點不發急發躁,答:“大元帥服,皇上穿的大元帥服。”人們恍然大悟:“洪大斧子,行啊,還知道大元帥服。”洪水生原先也不知道,可是在依蘭碼頭聽了別人一耳朵。至於洪大斧子,水生早年在長春柴禾市場扛過大斧子,以劈柴為生,大斧子扁平扁平,鋥亮閃光,手起斧落,碗口粗細木頭,應聲即成兩半,為淘金水生北上來了依蘭,後來到東屯安了家,這裡土肥水美,好養活人。

        這一次能看見皇上,多虧了親家,水生的親家就是王駝子,王駝子長他五歲,在興隆街裡開雜貨店,店名起得大:裕豐隆。只是個小本買賣。說起來,民十五年,洪水生回平度奔喪,王駝子一副潦倒模樣,只是一個走鄉串戶的貨郎,低聲下氣,滿面帶笑,向他打探關東種種情景,他極力推引,王駝子才隨他來了興隆鎮。這一次,王駝子要去依蘭城進貨,還有,收了一些曬煙、皮毛要送過去,缺人手,給水生提了提,水生心一動,想帶海濤去,又恐地面不太平,王駝子笑眯眯地說:“這趟,跟商團一起走,何況,依蘭鬍子都沒了,我咋知道沒了?告訴你個事,別外傳,鎮裡日本守備隊前兩個月就撤了,沒鬍子了,才撤的。去吧,萬無一失。”水生問:“能把海濤帶去不?”王駝子問:“帶海濤去幹啥?”水生說:“海濤三歲多時,生了場大病,他娘給菩薩許願說,病好了要去依蘭廟裡還願,海濤病好快三年了,早就該去。”王駝子想想說:“行,帶去吧,海濤也能見見世面。”於是,水生到屯員警所開好出門證,帶好居住證明書,頭天帶海濤到鎮上,住到了王駝子家,第二天一大早,隨著王駝子,還有一個小夥計胡老四,胡老三的親兄弟,一起去依蘭城,從西門出的,水生不自覺抬頭看了看,還好,沒看見什麼黑糊糊的首級。過年的時候,西門高高的城牆上掛過一個首級,抗日軍九軍副官長,面目焦黑,火燒過,大過年的,特別膈應。一行人到了依蘭城,依蘭城戒備森嚴,洪水生心裡打鼓,巧得很,聽說是皇上要從江上過,水生放下心來,皇上能出來,一定是地面太平了,皇上都出來,咱們還有什麼不敢的。進了城,王駝子和夥計忙著生意,水生帶海濤去廟裡還願,聽人指點,他們去了城北的慈雲寺,慈雲寺背靠松花江,原是龍王廟,依蘭鎮守使李杜為他姐姐清蓮法師出家而建,聽說很靈,在寺裡,海濤認識了騎獅子的文殊菩薩,騎大象的普賢菩薩,以及拿寶瓶的觀世音。還願花費了水生二元錢,在姑子面前燒好香,水生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心念道:佛祖保佑一家人無病無災,佛祖保佑海濤他娘大病化小,小病化了!偷眼看去,海濤在旁邊磕頭磕得像模像樣,讓水生心生安慰。後來回到大車店,大夥都動了看皇上的念頭,王駝子不急不慢地說:“好好,去去,趕上了。”

   

    洪胡氏身體不好,經常頭暈,臉上沒肉,顯得皺紋多,如果把皺紋都抹去,可能年輕時比海月還好看,她說話不急不躁,輕言細語,和海月、海濤有說不完的話。一天,縫補著衣物,她問:“海濤,瞅見皇上了?”“瞅見了。”洪海濤大聲問答。“長啥樣?”   洪海濤想了好一會,吐出了三個字:“戴眼鏡。”   海月撇了撇嘴,嘲笑起來。其實洪海濤看到了許多東西,他看見海月因為沒去成依蘭城而哭了一通,他看見船有三層,最上層的瞭望臺上有一個當兵的,站得筆挺,神氣威武,站在說是皇上的那個人的頭頂之上,除了這個當兵的,他看了比平常多得多的馬、騾子、驢,他最喜歡看馬眼睛,有一匹濕漉漉的,在哭,他閉上眼睛,能聞出各種氣味,人汗味、馬汗味、驢糞味、草料味、江水味、打魚人的腥味、趕車人的臭味、大煙鬼的怪味、還有一些怪好聞的氣味,他說不出來自哪裡,陽光照在他的眼皮,太舒服了,王駝子大伯晚上帶他上街,給他買了一個火勺,金黃香脆,太好吃了,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滿手滿嘴的芝麻香。街上好看的東西真多,看不過來,都看暈了,而從東屯到依蘭……

      頭天晚上他睡得早,娘要他睡,他要纏著海月玩,海月說:“再不睡,張三來啊,張三背著鼓來啦,正在門口看著你。”海濤害怕起來,偷偷往虛掩的門口瞅了一眼,黑洞洞的,好嚇人!海月笑起來,兩隻黑眼睛亮亮的,也像是張三,他眼看就要真的害怕起來,娘把他抱了過來,放到炕上,說:“別嚇著弟弟,哪有張三,張三進不了屯,來,來,給你講個人參娃的故事。”海濤顧不上害怕,急著說:“講張三。”娘笑笑說:“不怕啦,好,好,講個張三。從前,張家有個兒子,排行第三,有一天去吃酒,路邊看見個老頭,腳被獸夾子夾住了,疼得直叫喚,小夥子趕緊過去,幫老頭解開了,老頭千恩萬謝,問:喜歡吃肉不?小夥子答:喜歡!老頭從兜裡掏出一條小手巾,說:小夥子,我也沒啥好東西,這個給你。今後,你要是想吃肉,就把手巾蒙頭上。說完一瘸一拐走了。小夥子將信將疑,沒成想,把小手巾往頭上一蒙,真的就有肉吃。後來,小夥子送妹子回婆家,走著走著妹子問:哥,都說你會變,真的嗎?小夥子不耐煩說:快走道吧。妹子撒嬌,說:不變俺不走!說完,假裝生氣坐在一棵大樹下。小夥子沒法,只得掏出小手巾蒙頭上,蒙頭上一看,樹下一堆肉,他饞得很,就吃了。吃完摘下小手巾一看,妹子沒了,只有妹子的一個包袱,還在樹下。小夥子明白了,大哭一場,哭完心想:他把妹子吃了,做不了人啦,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它蒙上小手巾,轉身回家,進了院子四處張望,見爹在園子裡摘豆角子,上去把爹吃了,見娘坐在炕上納鞋底子,上去把娘吃了。從此,小夥子小手巾再也不摘,四條腿走路,吃紅肉拉白屎,轉眼無恩,真正變成張三啦。”

        這個故事把海濤給嚇著了,現在有盤肉放眼前也不敢吃了,他尋思,老頭長啥樣?咋就這麼壞!好幾個晚上盡夢見老頭啦,小夥子啊,張三啦,張三長啥樣,海濤想像不出,想像不出,這點更可怕。海月說和小熊差不多,比小熊大,比小熊凶,小熊是家裡的大狗,毛色棕黃,海濤瞅著小熊,咋看也不像!小熊熱情搖著尾巴,海月說:張三可不搖尾巴,也不叫,盡呲牙。第二天天大黑前,爹把他帶到王駝子家,大姐海霞挺著個大肚子,快生了,在王駝子家醒過一次,天還黑著,有人抱他,把他裹在一塊布裡,他緊張起來,害怕得發不出聲音,這人出門,到了院子裡,院子裡有靜靜的月光,馬兒打著響鼻,冷冷地瞅著他,這人一低頭,他看清這人是他爹,提著個斧子,就又睡著了。再次醒來是被尿憋醒,他身上裹著一塊布,感到一顛一顛,車輪在身下轉動,睜開眼,天似亮未亮,一顆孤零零的星星掛在天邊,左手是兩個巨大的後背,一個微駝,右手是高高的包裹,他光溜溜地爬了起來,叫道:爹,爹!趕車的回過頭,就是爹,問:咋了?他說:撒尿。駝子回過頭,把住了他,笑著說:來,來,往河裡撒,看能撒多遠。他往下一看,底下是一條不寬的河,馬車正在過石板小橋,於是,他把尿使勁往河裡撒,尿液劃出一條長長的弧線,還沒撒完,已經過了河,天也亮了。

        一陣冷風,他打了個寒顫,轉過身,看見兩匹馬的後背,輕快地跑動著,馬的耳朵,直直豎著,山顫動著,越來越近,濃密的巨木,似要撲面而來,前面還有好幾輛大車,一個跟著一個,歡快地進了山溝,一拐,就不見了。他們的大車也跟了進去,兩邊是高山密林,他昂起頭,有紅松、雲杉、白樺,密不透風,鳥雀飛動,有一隻看不見的鳥賣力氣叫著,他朝著聲音找尋著,突然,看見了一雙眼睛,在高高的岩石上,小牛犢一樣,卻長著叉子樣的角,王駝子無疑也看見了,說了一聲:馬鹿。馬鹿威嚴地看了他們一陣,就跑開了。海濤再沒看見這頭馬鹿,樹葉間卻似有更多眼睛,他害怕地想,是不是有一頭張三正盯著他?他低下頭,往左邊地下看,有一條小河順著山溝流下來,水清亮喜人,緩慢地緩慢地流著,寧靜的清晨,空氣中有一種冷冽的芬香,這芬香讓一起都變得快活,河邊所有的狗尾巴草、野菊花都在說,天氣十分好,大夥都長得十分好。他無聲地傻笑了起來。馬車前進,河邊時而出現一小塊玉米、一小塊大豆、一小塊高粱,看了一會,他的眼皮沉重起來,又想睡了,車卻停下了。

        一個小夥子從前面走了過來,方臉,短髮,濃眉大眼,中等個,兩隻眼睛兇狠,看王駝子的時候又狡黠帶有笑意,這人青布小褂,拿著馬鞭,不急不忙。王駝子問:老四,咋了?小夥子揚了揚鞭子,答:前車,陷泥裡了。他爹聽了,慢騰騰下車,和小夥子一起往前車走,海濤特別想去看,沒人抱他下來,只有忍著。無趣地等了一會,他爹才滿身汗味地回來,馬車又啟動了,到了前面,泥地裡墊了石頭,馬車小心翼翼地過去了。走著走著,多是上坡路,王駝子時不時得下來推車,有時他爹、王駝子都下來,去推小夥子的車,或者小夥子、王駝子過來,推他爹的車,而他爹揮動著鞭子,在馬耳朵上方打響,卻不真抽。這樣,一點一點,太陽升上來,天氣越來越熱,割草的人,田地勞作的人聽到他們,都會停下來,擦擦汗水,盯著他們看。海濤感到肚子越來越餓的時候,車又停了。

        馬喘著粗氣,打著響鼻,一匹匹都卸下來,牽到清涼的河邊飲水,吃草,海濤驚訝地發現,許多不認識的人冒了出來,車隊聚到了一起,王駝子只有兩輛鐵軸兩輪花軲轆車,其它十幾輛都是別家的,還有兩輛是商團,上面8、9個人,背著槍。王駝子準備了玉米麵大餅子,燒鍋酒,四人找了棵大樹,坐到樹蔭下的地上,不聲不響吃喝起來,海濤靠著洪水生,拿著個餅正啃著,一個學生模樣的人,長長臉,穿著馬褲,戴著日式戰鬥服,朝他們走來,離著有三步遠,這人摘下帽子,朝洪水生、王駝子、胡老四打了個招呼問好,洪水生正在想這人是誰,王駝子滿面含笑地站起來,問:“玉武啊,你咋來的?坐大車來的?”這人開口說:“嗯哪,走得晚,聽說你們在前面,緊趕慢趕,剛趕上來。”王駝子點點頭,說:“過來坐坐,吃點喝點。”這人微微一笑,說:“掌櫃的,你吃你的,我吃過了。”洪水生這時也認出來,這不是屯長杜二爺的二兒子杜玉武嗎,也站起來,說:“玉武啊,到依蘭讀書是吧?讀中學了?”這人答:“是,讀國高二年級。”洪水生問了一句,沒詞了,王駝子接過話來,問:“啥時侯畢業?”這人答:“還得兩三年。你們接著吃,不耽誤你們吃飯了,我先去那邊。”說完,戴上帽子,轉身離去了。

        整個過程中,胡老四一直大刺刺坐著,中間他想過站起來,又沒站起來,只是悶聲啃著大餅,王駝子不滿意瞅了他一眼,對洪水生說:“杜二爺這兒子了不得,知書達禮!還專門過來打招呼。”洪水生點頭說:“讀書人,確實不一樣。”兩人坐下來,接著吃喝。胡老四冷不防說:“他爹是大糧戶,不愁吃喝,讀那麼多書幹啥?”王駝子嘲笑道:“老四,聽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不?聽說過書中自有顏如玉不?”胡老四大大咧咧答:“東家,聽是聽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說的是讀書能掙錢,可是,已經有錢啦,還讀啥書?”王駝子一下子給問楞了,想了想,笑著說:“你小子,把我繞暈了。聽著啊,讀書,能掙更多更多錢,還能,當官,當大官。”胡老四不再爭論,不過看得出,他沒被說服,他有自己的主見。

        簡單吃完飯,接著行路,經過的第一個屯,興隆溝屯,屯子比東屯大一點,圍牆比東屯高一些,四周炮樓,戒備森嚴,堡壘一樣,封鎖著路,有個年輕員警出來,這個員警不怒自威,整個大車隊大氣都不敢出,員警一輛輛馬車挨個檢查,檢查完,才讓進屯,南口進,北口出。杜玉武的馬車排在了胡老四和洪水生之間,給杜玉武趕馬的是許傻子,許傻子長得高高大大,結實,臉上有一兩塊橫肉,鼻子通紅,笑起來有些傻氣,許傻子有20了,比胡老四大三歲,可腦子不靈,盡遭胡老四支使。許傻子問出了他覺得很得意的一個問題:為啥路修在屯裡面,為啥不繞著走?沒人搭理他,他倒也不惱。過了這個屯,道路更加艱難,前些天下過雨,馬車得時刻提防著陷進去。天越來越熱,一折騰,洪水生全身早濕透了。漸漸地,兩邊的山離得更近,海濤兩邊擔心地看著,會不會山神爺從頭頂一躍而過?會不會撲出只熊瞎子,跳出只張三?提心吊膽了一會,上下眼皮打架,他又打瞌睡了。他睡著的時侯,前車也許是無聊,開嗓唱到:一更裡呀,是個聲音尖的車夫,有人接腔唱道:越過花牆啊,是個聲音粗的夥計,兩人你來我往,一人一句,唱得熱鬧:叫聲情郎你莫要發慌啊,站在那廊簷下呀,二目我細打量啊,街壁鄰右來回走哇,那麼嗨呀,那麼嗨呀,臊的為奴小臉兒焦黃啊。二更裡呀,敲打窗櫺啊,   叫聲情郎你莫要高聲啊,下地我開開了門呀   ……正唱到這裡,聲音止住了,車隊也停住了,洪水生嚇了一跳,正猜測,是不是碰到了鬍子?卻見前車都往天上望,洪水生也往天上望去,稀奇得很,兩隻大雕在天上打架,巨翅扇動,利爪相擊,聲震山谷,不知在爭奪什麼?不一會,一隻敗退,勝者威風凜凜,在空中盤旋。洪海濤也看得起勁,被洪水生一把按下,洪水生說:蹲下,大雕能把你叼走。海濤彆扭地不服氣地蹲著,直到看不見大雕,才直起身子。

      下晌還歇了一次馬,六人圍坐著吃飯,杜玉武帶的是小麥粉蔥花餅,擺出來香氣撲鼻,第一塊就遞給了海濤,問:叫啥名字?海濤發窘不說話,水生在旁邊解釋道:叫海濤,去依蘭廟裡還願的。海濤吃著餅,一下子就喜歡上這位杜少爺,而更加不喜歡胡老四——胡老四老是要摸他的雞雞,把他趕得到處跑。許傻子正吃得帶勁,胡老四說:你送完少爺,空車回來?許傻子說:可不空車,嗯……東家讓去南夾信子取幾匹布。胡老四說:空車回……你帶個媳婦回。許傻子笑道:媳婦哪來?胡老四說:你從南夾信子取完布,一直往北,知道北在哪吧,往北過三個路口,記住,三個路口,不多不少,再往東,走幾步就到,那裡面媳婦多,你帶一個回。許傻子聽糊塗了,問:那讓帶走?胡老四說:你給夠錢就能帶走。許傻子說:沒錢!胡老四笑笑說:沒錢,有布,給布,也能帶走。王駝子插嘴道:老四,別糊弄他。許傻子橫了橫眼,對胡老四說:你糊弄我!胡老四一本正經,說:誰糊弄你,你問下你家二少歲,是不是糊弄你?許傻子轉向杜玉武,說:二……二少年?杜玉武比較為難,說:沒去過,不知道……王駝子打斷說:東家的布,哪能給別人!老四,你開玩笑,他可認真。

        說著說著,車隊又起身了,這次,沒人說話,沒人唱曲,大家都悶頭不響,腳步不停,一直走到黃昏,終於出了群山,猛然,天高地闊,大家心神為之一振,綠色、金色、黑色,連綿的草甸、閃耀的河水,閃耀的玉米、高粱,大麥、小麥、大豆、水稻、穀子,咿呀咿呀的大車聲,蠻荒的野草,蠻荒的大地,天邊,通紅的霞光,映著垂天之雲,映著人臉,到處都紅彤彤的,忽然,一陣涼爽的風吹動。大家都歡悅起來,邊走邊聊,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下來,才歇息下來。他們就歇息在野外,人人抽著煙袋,並燃起艾草驅趕蚊子小咬,海濤躺在大車上,大地安靜,天空安靜,似乎第一次看見那麼多星星,又大又亮,北極星、北斗七星,這是海月告訴他的,水生也來了興趣,邊抽著煙袋,邊指給海濤看南邊的銀河,這是牛郎,這是織女,隔河相望,一年相會一次,再過兩天是七月初七,就在後天相會,知道咋相會,喜鵲搭起了鵲橋,看那邊兩個星,那是牛郎織女的一對兒女,牛郎帶著一對兒女,走上鵲橋,和織女相會。海濤聽得入迷,尤其迷惑的是,他爹會講故事,還會給他講故事。

        王駝子也講了故事,王駝子說:咱們剛在黑瞎子河飲過馬,黑瞎子平常在黑瞎子溝轉悠,有一天,它餓慘了,出了黑瞎子溝,到黑瞎子河來抓魚,它老喜歡抓魚了,天擦黑沒逮著一條,正生氣,有個車把式,來飲馬,老遠以為是個人,就問:大兄弟,在河裡冷不冷?這個季節,快入冬了,河水老涼老涼的,車把式所以有此問,黑瞎子沒回答,想回答也回答不了,車把式奇怪,又走近了一些,黑瞎子背對著,車把式剛想伸手拍肩膀一下,覺得不對,黑瞎子這時回頭,掄大胳膊把車把式給逮住了,伸舌頭就舔,黑瞎子舌頭上有倒刺,舔人一口,倒肉一片,生生把這車把式給舔死了,馬早嚇跑,黑瞎子想,行!這一趟,行!沒逮著大魚,行!逮著個大人。

        眾人都笑起來,洪海濤就在笑聲中,睡著了。過了一會,一個人說:閑著也是閑著,老張,講講小白龍。

        被稱老張的人咳嗽一聲,聲音清亮地說:二十多年前,勃利還沒建縣,佳木斯還是個鎮,湯原有個沈桂林,二十來歲,當過員警,因為啥,不知是上司的女人,還是窯子裡的女人,還是良家女子,反正是因為女人,給開了,開了後,他殺了頂頭上司,在龍王廟,磕大幫頭,拉起綹子,報號小白龍,磕頭大兄弟有四個,黑龍、花龍、混江龍、大白龍,手下有二三百,過江攻打佳木斯,佳木斯給依蘭拍緊急電報,依蘭府關營長率兵來援,小白龍鋒頭一轉,把富錦縣攻破了,縣長都給擄走了,關營長趕到富錦,小白龍又回了湯原大青山。關營長那追得著,還損兵折將,死了不少,後來關營長接到命令,去了哈爾濱。佳木斯著急了,怕小白龍報復,員警、商團招人,多招了些子人,巡邏放哨,還開始修西門,日夜趕工,挖壕起牆,壕深九尺,寬兩丈,牆寬八尺,高一丈,六個炮臺,真得說,佳木斯有能人,能掐會算,到冬天,果然,小白龍坐扒犁,過江又來了,占了城西小學,又把城北公順和商號占了,圍著佳木斯打,放槍放炮,打了六天七夜,形勢十分危險,眼看就破了,幸虧有這城牆,全城百姓拼死抵抗,閉門固守,小白龍硬是沒打下來,綁了城西四個學生退回江北去了。

        有人問:小白龍後來咋了?

        老張答:後來被依蘭鎮守使李少白收編了,當了連長。

        眾人沉寂了一會,胡老四說:小白龍沒攻破佳木斯,老占東攻破了。

        老張說:嗯哪。老占東早先在饒河種大煙,是個把頭,有一年收割在望,李少白手下一隊官兵來勒大脖子,雙方沒談攏,不顧老占東苦苦哀求,官兵割了煙桃,揚長而去,老占東氣不過,拉起綹子起了事,老占東是大當家,鎮中華是二當家,有七八百人,先占了密山縣,搶了不老少錢,把縣長帶走了,縣長,縣長算個啥,一樣進秧子房。後聽說佳木斯錢多,就使了一計,大張旗鼓進攻佳木斯,佳木斯有個守備營,李少白命令營長孫華堂,帶著人馬出城堵截,另派一路人馬抄後路,準備打個前後夾擊。沒想到上了當,老占東、鎮中華虛晃一槍,走了小路,趁城中空虛,天黑從東南炮臺摸進城,攻打警察局、商團,把員警、商團,趕到城外,占了佳木斯四十天,吃香的喝辣的,金銀綢緞煙土布匹,搶劫一空,把東升慶、南劇院當了秧子房,綁票勒索,無所不為。孫營長在城外,再想攻進城,那攻得進,李少白率吉林陸軍第四旅趕來了,也沒戲!乾瞪眼!只能打收編的主意,後來張大帥派郭松齡郭鬼子來了,郭鬼子多厲害,把城圍了,派得力人進城,談了幾次判,答應給老占東、鎮中華當營長,不是有句話“男人不當鬍子不得高官做,女人不當婊子不得姨太當。”老占東、鎮中華信了,出城見面,沒想到是鴻門宴,都給逮起來了,城中群龍無首,官兵攻破了城,打死鬍子300多,張學良親自來佳木斯,監斬,把老占東、鎮中華砍了頭。

        眾人唏噓一陣,王駝子說:此一時彼一時,老占東命不好,遇到郭鬼子,要還是李少白,怕要當營長。

        老張說:可不,小白龍遇到郭鬼子,怕也要砍頭。

        聽到這裡,眾人停了話頭,不聲不響抽了陣煙,一個人突然說:老張,講講謝文東。

        老張遲疑著說:謝文東下山了,講不好……謝文東的事,大夥都知道。

        眾人沉默了一陣,王駝子問:謝文東,長啥樣?

        老張說:知不道,沒見過。

        再聊了幾句,留人輪流守夜,以防野獸或盜賊,其他人就地都睡了。第二天一大早起身,原野上除了鳥雀蟲獸,安靜平和得讓人欣喜,天高氣清,微風徐來,露水在青草上晶瑩閃動,洪海濤看了一路的露水,還有莊稼地裡不聲不響的稻草人,遠處的村莊、油坊、割草的人,車隊行進比昨日要快得多,直到中午。中午又是酷熱,休息飲馬的時候,大傢伙脫光了,包括杜玉武,杜玉武皮膚白,胡老四跟許傻子說跟女人一樣,大夥都跳入一個清澈水泡子洗澡游泳,原野上到處都是水泡子,他們選的是個樹多草長水清喜人的,胡老四、許傻子、杜玉武、商團的兵,大呼小叫著嬉鬧,到底是年輕人。海濤站在水裡,涼爽之氣撲面而來,幾隻小魚時不時輕輕咬著他的腿,酥麻麻的感覺,他能狗刨一陣,洪水生需要在旁邊照應著,老張也湊過來,老張三十來歲,麻子臉,在鎮上賣茶水,刻圖章,和王駝子能聊到一起。洗完澡,接著急行,到傍晚,才進了依蘭城,依蘭城高牆厚,戒備森嚴,除了馬車排隊,還有汽車進城,洪海濤看得稀奇,最稀奇的是:汽車按喇叭的聲音,還有汽車裡面有座位,坐著日本子一家子,穿日本服的兩個小男孩還盯著馬車上的他,看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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