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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四章 恨意

      水沙連

      死了。

      所有的人都死了。

      放眼所見盡是燃燒的屍體。

      連老者和初生的嬰孩也未能倖免。

      蹣跚的腳步在一具遭屠戮的女娃屍身前停佇,祂悲慟,痛苦地流出血淚。

      土地的號泣,就像暗夜裡的魘魅,曾三度將祂從沉睡中喚醒。第一次是心碎哀戚,第二次是憤怒,這一次則是帶給祂滿腔的恨意。

      兩百年前祂自沉睡中醒來,淒厲的哭聲驚醒祂,當時慘絕人寰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一片遼闊而肥沃的土地,延展在深幽的陡丘之巔。日復一日,二十四社的男人在此處捕魚狩獵,女人在溪邊滌衣,孩子們在林間逐著長尾鳳蝶。夏日,五節芒盛開,一望無際的芒花如白浪翻騰;秋日,社裡成年男性在大祭師引領下,划舟登上拉魯島祭祀氏族祖靈。他們敬天禮地,樂天知命,在這片山林裡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但是,沃土惹來漢人的覬覦,一名喚作郭百年的墾戶,企圖將此地據為己有,他藉口清廷官員需要鹿茸作為朝貢之用,將族中男人騙到山中打獵,再趁所有壯丁外出之際,闖進部族,殺光所有的老弱婦孺,劫掠財貨,更挖掘他們先祖的墳墓,盜取陪葬的刀槍。打獵復歸的男人發現自己家破人亡,無力回天,只能遁逃山中,入夜後對著土地號哭涕泣。

      部族的男人不知道,祂也在密林的深處,與他們一同哭泣。

      後來清廷總兵徹查此案,判決漢人歸還土地,郭百年戴枷受杖,漢人全遭驅逐,水沙連地界上立起「漢人禁入」的木牌,至此,二十四社的族人終得返回故土。

      死者得到安息,魂魄由祖靈牽引,渡過彩虹橋,到達永生的彼岸。對於生者,土地自有一雙溫柔的手,名叫遺忘,用它來安撫受傷的子民。夜裡哭泣的孩子,順著鹽河,悄悄滑入夢境,讓悲傷沉入記憶之海的深淵。

      明日,他們繼續狩獵,繁衍子嗣,族人的鮮血滲進土壤,滋養地下水文,預告來年是個豐年,田裡將生出結實纍纍的小米穗,山澗旁會開出一朵朵的野薑花。

      二度醒來是在六十七年前,幽靜的山中響起槍砲爆炸聲。當他從沉睡中驚醒,起身查看時,激戰已經結束,小山巒上四處都是屍首,不時還有濃煙和火光自燃燒的屍堆中竄出。

      部落青年曾在此處戰鬥,他們以步槍將敵軍逼入山壁凹洞,再從山壁上方投擲手榴彈,爆炸造成敵軍重大傷亡,現在山壁上佈滿了碎裂的痕跡,斷肢隨處可見。

      當時這座島嶼正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民叛四起,草木皆兵。外來的統治者為了鎮壓部落青年所組成的反抗軍,派遣軍隊強行進入山區。反抗軍將敵軍引向鎮外的烏牛欄,在山崖前爆發第一波衝突,憑藉著對地勢的熟悉,重創敵軍先遣部隊數百人。接著在愛蘭橋頭引發另一波激戰,一名年輕女師帶領學生守在橋頭,與火力強大的外來者對峙,此時敵軍增援部隊到達,反抗軍腹背受敵,有人引爆彈藥,與敵人同歸於盡,火光交錯,反抗軍與外來者的鮮血一同浸潤大地。

      為什麼,悲傷的歷史總是一再重演?

      最終的戰場在醒靈寺,寺前凜然蹲踞著一對石獅,陰影投擲在濺著血跡的石階上,寺旁的老榕樹滿是焦黑的痕跡,而火光已熄滅。

      四十名部落青年豁命反抗外來者的暴行,殲滅敵軍數百人,自身亦全數陣亡。

      一個年輕孩子側躺在地,胸前的大血洞猶如牡丹盛開,突出的肋骨根根斷裂,大量乾涸的黑血流淌一地,彷彿無言的控訴。

      祂仰天長嘯:這些都是年輕、熱血的生命啊!

      侵略者永遠不懂,人們在守護家園時,必然是義無反顧,直到玉石俱焚。

      孩子,你們守護部落,已然作得很好了,現在,安息吧!

      敵軍受到重創後,無力再進逼人口稠密的居住地區,於是先行撤退,無辜的居民也得以幸免於難。

      祂為這些勇敢的孩子們唱出安魂曲,撫慰勇者的英靈,然後再次陷入沉睡。因不忍睜眼看祂曾預見的未來:戒嚴、鎮壓、清鄉,將歷史脈絡全部摧毀,人們對土地的依戀消失無蹤。

      之後祂的神力一點一滴地枯竭。

      土地面臨空前的浩劫。

      田地荒廢,部落青年移居他處,留下來的人,只能販賣廉價的紀念品維生;為了經濟效益,人們砍掉樹根飽含水分的樟櫟,改種淺根的檳榔樹,任憑水土流失,坡地滿目瘡痍;祖靈早已離去,遺棄了他們的子民和潭中小島,如今湖水不再潔淨,漏著黑油的遊艇呼嘯而過,在如鏡的湖面畫出一條又一條的傷疤,滿坑滿谷的觀光客日夜喧嘩,神靈無法久居,連山魅和水精都不見蹤影。

      祂無語問天。

      天地賜予你們山明水秀的居所,肥沃的土地,豐沛的山泉,神聖潔淨的湖泊,用以供奉祖靈,這是多麼深厚的恩澤啊,人們竟然不明白,執意棄絕這份恩澤。

      祂悲痛不解。

      如果這是人們的選擇,那就這樣吧!

      祂本願沉睡直到與天地同朽,但竊竊低語聲喚醒了祂。

      一群人心懷不軌,企圖將土地的剩餘價值蠶食殆盡。

      沒了土地,人們該在何處安身?而祂,又要如何餵養祂的子民?

      不──

      絕對不能原諒。

      叫聲在山壁間迴盪,樹木震動搖晃,樹林中的飛禽走獸嚇得四處逃竄。

      祂長嘯一聲。

      乘著風,現出了古老的原形。

      這次,土地就交由祂來守護。

      §

      對某些人而言,賺錢是容易的。方少哲總是在晚上十點整出門倒垃圾,今夜他一如往常地提著一袋垃圾,朝著社區的回收場走去。

      此時出門不會遇到煩人的鄰居,同時,在黑夜的掩護下,最適合說些白日不能說的話。

      他今年四十二歲,在農委會水保局任職,他身體健康、思路清晰,更重要的是,他熱愛工作。

      身在公門好修行。

      多年以來,他的座右銘就是「別擋人財路」,擋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萬萬使不得。多年來他藉著予人方便,迅速累積了豐厚的銀行存款,不久前還升上主管職,簡單說來,他就是人生勝利組。

      真不枉他勤奮地工作。要協助上司處理各項議程、管理部屬、還得居中斡旋地方勢力,一個不小心得罪人,就可能半夜被查水表,變成海景第一排的裝置藝術品。

      幸好他總是將各方勢力都處理得妥妥當當,為了笑臉迎人,他每天早上都要對鏡練習溫順的笑臉,即使遭到威脅辱罵,他的嘴角都始終帶著笑,所以才能處事圓融,八面玲瓏。

      眼前就是垃圾回收場,他將袋中垃圾依紙類、塑膠、一般垃圾,分別放進不同的集中桶,然後他伸直腰桿,捏了捏酸痛的頸肩。明天就是週五了,如果一切順利,這個周末他就能給自己換台全新的休旅車,他渴望許久,現在終於能入手了,他想像駕著新車奔馳在公路上,該是何等愜意。當然,前提是一切順利。

      手機響了,螢幕顯示他正在等待的號碼。

      「李特助,我正等你的回電。」

      電話那頭是個低沉的男聲,「方主任,環評委員會的名單擬好了嗎?」

      「當然,我辦事你放心嘛。」方少哲努力讓自己連說話聲都帶著笑。

      「這些人可靠嗎?」對方提高了音量。

      「都我們自己人,不過……」他頓了一會,以增加戲劇效果。「鎮長和農會副會長都希望先看到貴公司的『誠意』,你知道的嘛,想要那塊地的人很多。所以……」

      對方冷冷地回答:「這不在我的職權範圍,董事長目前人在國外,資金方面的問題,要等他回來才能決定。總之,先把環評委員會的名單傳給我。」

      「是是……沒問題,我立刻就傳。」

      不等他說完,對方逕自掛斷。

      方少哲啐了一口。

      可惡,看來暫時拿不到新車了。

      他必須想出別的方法,迫使對方答應他的要求,而且要快,據說環保團體已經開始著手調查,如果鬧上媒體,事情就會變得很棘手……

      四周突然靜默無聲。

      奇異的壓迫感襲來。

      方少哲抬起頭,發現周圍路燈在不知不覺中熄滅,自己正被巨大的陰影壟罩,他左右張望,黑暗中分不清東西南北,在他身後,傳來掠食動物蓄勢待發的低吼聲。

      他不敢轉身,不敢想像甚麼動物是如此巨大。

      「呦……」他試圖牽動嘴角,帶上他的招牌笑容,但面部肌肉不聽使喚,為恐懼而抽動。

      身後的巨獸漸漸逼近,四周颳起陣陣旋風。

      他轉過來望向後方,即刻嚇得全身僵直。

      一雙猶如熔岩地獄的眼睛,帶著深沉的仇恨。

      「這……這東西不是絕種了嗎……」

      他還來不及把話說完,那東西就撲了上來,然後他聽見「喀」的一聲──那是他頸骨折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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