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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她殺

      在如此乏善可陳又充滿挑戰的日常裡,又過了好幾年。有一天在父親的例常失控裡,她受了傷,突然間她懂了,親情無法用愛延續,即便再堅固也會因外力而崩裂倒塌。

      櫃子上、牆上、桌子上,那些放著、掛著的全家福照片和旅遊紀念品,全在瞬間失去了意義,愛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想起了在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裡的種種,甚至沒有像哥哥、弟弟那樣有個像樣的名字,「撿角」是使喚她時的一個代號,不具任何意義。

      六歲時被親生父母送來陳家當養女的那一天,親生父母收到錢後露出滿足笑容,頭也不回,拋下她而去的那種被遺棄的感覺,是不論過了多久,都依舊清晰深深刻在她的心裡,就像是寄生蟲般緊緊吸附著不放。

      來到陳家後的她很害怕再次被拋棄,無時無刻都活在恐懼裡,「養女」是什麼意思,小小年紀的她完全不懂,只知道從此失去了血緣的聯繫。

      雖然被親生父母拋棄,不過卻得到老天的眷顧,她仍然是幸運的,雖然是養女,只不過是個依附在陳家的外人罷了,但陳家的養父母對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還幫她取了很美的名字—陳靜秀。

      即便後來親生女兒靜婷出生,也未曾被冷落,雖然未被冷落,不過因幼年時期曾被拋棄的陰影揮之不去,也因此在妹妹出生後,她更努力地想要討好養父母及照顧妹妹。

      因為「他們」才是她唯一親密的家人,她真的不能再失去一次,也無法接受再一次被拋棄。她的堅強和懦弱都在妹妹出生之後,註定朝著反方向各自增長。

     

      她將父親緊緊抱在懷裡,緊緊的不讓父親掙扎,然後她對父親說:「爸,沒事了,我會孝順您一輩子的,我發誓。」她說得很平靜卻淚流滿面。

      父親根本不想理會,直接撞開她,不讓她擁抱也不讓她說話。她還是很平靜看著眼前的父親,直到父親冷靜下來願意讓她幫助他。

      折騰了好久,父親終於睡了,離天亮只剩下不到三個小時,她一直盯著天花板上朝同一方向轉著的吊燈無法入眠,就像她現在和往後的人生一樣那樣轉著。直到天亮又開始了日復一日的重複。

***

父親不論是身體或是心理都沒有緩和的跡象,但她似乎也把無能為力變成了習慣的日常,很少再聽她對同事們聊起父親的事,即使同事們和園長主動提起,她也只是說「好多了。」

      幾個月後,父親突然又說她的長髮很噁心,已經「妨礙」到他。剛開始她以為父親願意關心她而感到欣慰,所以向父親撒嬌著說,她會馬上去剪成父親想看到的樣子;但是剪掉長髮的隔天父親還是指責她,隔天的隔天又再次指責她。

      父親對她種種的辱罵和抱怨,她知道是因為那場意外,她也知道父親可能不是故意的,她想父親應該不是故意這樣對她的,父親是痛苦的是可憐的,所以她幾乎不為自己再辯駁些什麼了。

     

      這些年來靜婷也長大不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高中畢業後,還考上了前三志願的公立大學,很快地靜婷就要離家上臺北唸書了。

      不過她和父親之間,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非到必要時,是絕對看不到靜婷主動靠近父親,更別說有什麼父女對話了。      

      而靜婷其實早在升上高中後就慢慢變了,和她之間的對話也不似以往那樣親近,姊妹們間從無話不談到現在只剩下基本問候。

      這不免讓她有些擔心,不過她還是覺得或許等靜婷再大一點就會好了,現在也許正值青春期的彆扭也說不一定。

     

      二十八歲時,她已是幼兒園的主任,接掌管理新進老師已有二年;三十四歲這年,她的白髪如雨後春筍般爭先恐後的冒出枝芽來。看著鏡中自己的面容,那些讓歲月烙下的痕跡,她反而感到欣慰。

      因為那個小時候總愛哭哭啼啼、跟前跟後的靜婷即將大學畢業,她一想到此不禁熱淚盈眶,好想分享這個好消息給天上的母親。

      她常常想起母親臨終前交待她的話—好好照顧自己和他們,千萬別丟下父親和妹妹。

      這是她答應母親的,所以她必須做到。也是這個承諾陪伴她走到今天,那是一種會讓人生出勇氣的信念。

     

***

      靜婷到台北唸書後便較少回家,偶爾打個電話回來也只是簡短的幾句問候,不過通常是因為提醒她要幫忙匯生活費和學費過去。

      靜婷不在家的日子,父親被診斷出患有阿滋海默症,記憶越來越差,有時會忘記自己為何不能行走要坐在輪椅上,或是急著找她們的母親—阿媚,父親總是這樣喚著母親。

      父親失憶的狀況時好時壞,又加上之前的腦部受創,讓父親在後來的這些年飽受折磨,在神經內科與精神科醫師的建議之下,幫父親準備了他比較喜愛的記錄方式—錄音。

      記錄每天的生活。還好父親不排斥,甚至很喜歡這樣的方式,利用錄音複習昨日或是更久的以前。

      隨著病情的惡化,已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範圍,而父女間惡劣的關係變成了痛苦的折磨,暴力和咆哮變本加厲,她開始選擇放棄了,她放棄了期待有好轉的奢望,即使有時候,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到似乎還有機會的短暫片刻,她也不想再接受自己的這種荒唐想法,因為這樣想著,或許失望不會越滾越大。

     

      大學畢業後的靜婷在台北工作了幾年,似乎還是不太能適應繁忙的步調,於是搬回家了,還好靜婷回家了,雖然她還是和父親刻意保持距離,也幾乎不和父親說話,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著,但是至少能和她一起分擔些,至少一家人又在一起了。

***

      父親七十九歲和她三十八歲生日的這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樣,完成了照顧打理父親的日常後,把拆封好的全新空白錄音帶,放進隨身錄音機後,好讓父親能雙手捧著使用。

      「爸,你今天覺得如何啊?晚上有特別想吃什麼嗎?今天我可以提早下班。」父親聽到了沒有回答,只是望著窗外許久,然後回過頭來對著她點點頭。

      「操!妳到底是誰,有完沒完。」她沒有回答父親往她身上丟的難堪。

      她的眼神也隨著父親望著的窗外而去,明明是晴朗的天,卻開始飄起毛毛細雨,感覺雨勢有逐漸變大的預感。

      「家門口斜對面那棵陳媽媽種的樹,聽說才剛開了白色點點的花,如果雨越來越大,也許那些剛佈滿在樹叢裡的白色花瓣,很快地就要渲染整條街道了。」望著窗外的雨,她心裡這麼想著。

     

      準備出門上班的她去看了在房間裡的靜婷,發現她似乎還在睡,於是留了張字條,貼在她的房門口,提醒她早餐在烤箱裡,記得拿出來吃。

      確認好家裡所有一切後,她看了父親一眼,便拿了櫃子上的鑰匙出門上班了。才剛走出巷口,突然間,又聽到父親淒濿的叫喊聲,她知道父親在房間裡,大聲喊著她的名字對她咆哮,要她快點幫他準備早餐。

      她停下腳步,連嘆氣的餘裕也沒有。「我很餓,我很餓,你他媽的,我很餓。」父親像個哭鬧不休的孩子般重複著。      

      父親明明才剛吃過早餐,但是他又忘記了。她看了左手上那只被磨到已看不太清楚鏡面的錶,她覺得時間應該還來得及,於是又往家的方向往回跑。

      越接近家時,父親尖銳的聲音也就越刺耳,彷彿刺進了她的心裡喘不過氣來,她幾乎快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

      不知經過了多久,父親終於停止了咆哮和尖叫,周圍的空氣也彷彿得到了解脫變得安靜無比,連呼吸聲都顯得吵雜。

     

      她知道,父親再也不會對她生氣了。

      她緩緩走向沙發,拿起旁邊的電話,撥給了幼兒園告知這一天又要臨時請假,她沒特別說明請假的原因,但是同事們早已習慣,也都知道她會請假一定都是為了父親,所以要她放心,也要她找時間好好休息。

      「嗯,謝謝。」她的語氣和平時不一樣。她知道這次請假不是為了父親,但確實也是為了父親和自己。

      她走進那間小時候和父親一起合貼壁紙的房間,有幾處還因為沒有貼平而隆起的不平,她摸著那些回憶,想起來了那時全家人的笑聲。

      她轉身拉開父母房裡裝著照片、證件櫃子的抽屜,拿出那一張全家人一起出遊的合照,照片裡的父母親抱著妹妹靜婷,而她則依靠在父親肩膀上笑得很燦爛。

      那年她剛滿十八歲。握在手裡的全家福合照雖然已經泛黃和褪色,但記憶卻完好無缺的存放在心裡沒有遺失或是損壞。

      只是這份記憶中的「自己」從此刻起,彷彿像縷輕煙慢慢地從這個家消失不見。

      摸著照片裡父母親和靜婷的笑容,轉身看著現實生活裡的父親的模樣,她領悟到,她的這一生都將會在看不到盡頭的迷宮裡徘徊,最終成為了親情的囚犯。

      她又想起了對母親的承諾,她提醒自己應該要對家人負責,也必須要遵守和母親的承諾。

      但是她的視線卻漸漸模糊了,這是她在父親受傷後,第一次徹底放聲大哭,第一次任由眼淚隨性地湧出眼眶,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殺了父親。

      她撿起那把剛剛結束父親生命的菜刀,那把義大利手工製作,也是母親還在世時,認為最好用的那把菜刀,頹然地望著倒臥在滿是血跡地板上的父親,和那沾滿血液的刀面。

      父親的眼神也跟著他的呼吸永遠沉默了,現在的她終於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她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血漬,拿起電話撥了110,冷靜地毫無停頓的,將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在電話那端的警察。

      「我的父親死了,他死了,是我殺死了他的。」她怔怔地說著。

      最後,她報上住址和自己的名字,電話那端的警察還未來得及回話,她就掛上了電話,拔掉了電話線。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發一語,等待著警察到來,她不知道從此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不過她本也就亳無期望,她只是愣望著日曆上的日期。

      雨停了,窗外的陽光趁著窗簾的縫隙緩緩地灑了進來,和那張出遊的全家福照片一樣,陽光很充足,但是卻不感覺到悶熱,也不刺眼。

      這一天的天氣和照片裡的天氣是一樣溫暖的,只是她再也感覺不到了。

      「十月二十一日,父親的生日也是我生日。我想這一天的詛咒終於結束了。」她怔怔地說著。

***

      「不要臉,所以說還是親生的比較孝順。」

      「夭壽!怎會出了這樣的事啊。看她平時還挺孝順的。」

      「平時一副和善的樣子,還真看不出她會做這種事。」

      「她爸對她也不差,辛辛苦苦養她這麼大,居然這樣忘恩負義。」

      「所以說嘛,養女身上終究還是流著別人的血,吃裡扒外的賤貨。」

      「那個可憐的妹妹以後該怎麼辦,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現在連唯一的父親也被冷血的養女殺了。」

     

      各種難聽的話,似乎她都當之無愧。

     

      被帶進警局的她,短短幾分鐘的路程,像是未來一樣漫長。自父親死後,她後來的日子,都被包圍的指責聲浪推擠得無法動彈。

      死者陳富輝,男性,七十九歲,死於他殺。死因為頸部斷裂瞬間死亡。臉部、背部和胸部皆有砍傷的刀痕,總共十九刀。法醫的驗屍報告上這樣記錄著。

     

      「弒父血案」震驚了全臺灣,新聞全時段接力放送最新的狀況,媒體更是不放過任何認識她的人,在求效率求收視的媒體規則裡,幾乎沒有人支持她。

      不論是報紙或是新聞,都用聳動的標題寫著「冷血弒父的竟是不知感恩的養女」來形容她所犯下的罪。

      大多數的人都說她不應該活著,應該要快點判死刑,不要浪費社會資源,好讓她快點下地獄;但慢慢地也有一些不一樣的聲音冒出來,開始有人替她的處境感到不捨。

      認為她是因為承受不了,長期的照護壓力才犯下了大錯;但大部份的人依舊認為她是全天下最惡毒最不孝的養女,並要她殺人償命。

     

      不過隨著大量的媒體與新聞報導,各家媒體報導的立場,開始有了不一致的論點而慢慢發酵著,因此也引起網路上有越來越多的人和團體,開始關注這起弒父血案的加害者—她。

      當時並不是美好的年代,好不容易低空險過的金融風暴,經濟好不容易止跌緩升的當中,每個人戰戰競競的面對各種失業潮後的回歸。

      這起弒父血案雖然轟動引起不少風浪,也有一些人認為,那不過是在金融海嘯下的犧牲者之一而已。

      隨著新聞媒體的強力渲染與報導,這起弒父血案似乎覆蓋了人們心底深處,那曾經的失去。

     

      誰殺了誰,最後變成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

     

      有人希望她去死,也有越來越多人不只是聲援她,還為她發起長照關懷運動、酒駕肇逃的再審。

      因為「她」再次喚起社會大眾對此議題的關注,不過有支持聲援的團體,當然也會有反對的團體。新聞裡、節目上和網路上,二派道德理論的支持者引發了鍵盤口水大戰,誰也不讓誰。

     

      外面再怎麼爭論不休,對她而言都已不關她的事了,她一個人靜靜地享受在看守所裡的安靜。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暴力和辱罵了,而她也聽得更清楚自己的聲音了,那是她長久以來未曾享有的片刻;可是她再也不能為誰有所付出了。

     

      她閉上眼睛感受著身旁的一切,不確定那是失去還是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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