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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三、促膝長談

      那個男的合上了眼睛,看來正好要入眠。妮可爾不忍心打擾他,而且她也需要一些必要的,譬如木柴與食物,當然淡水是最重要的,她便走出了樹蔭,在附近的禿地閒晃閒晃。放眼望去,穹蒼的盡頭之下全是黃土,地上長有灌木和喬木,乾枯的,未曾從地底下汲取恰好的水份與養分,想必亦無法從這塊黃泥地下取得一滴水,妮可爾如此猜想著。草叢和樹木沒有長出果實,甚至是鮮艷的,她也期盼會看到被鮮艷顏色包覆的果實,然而她把枯葉都翻過來了,還是沒看見,最後她只能從灌木叢折斷一些枯枝,從喬木取些樹皮,把白色的裙擺當作布籃子,把所有收集得來的東西都放進去。待正午的火球爬升至正上方,她終於受不住炎熱,提著裙擺又鑽回樹蔭去,一瞥那個男生,他仍在睡眠。妮可爾靜悄悄的(不能說悄然無聲,活人不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音,就算是呼吸也應當有聲音),盡量放輕動作,徐徐把身上的東西都放下,再盤腿坐在那個男的右側,讓他的頭朝向自己。她從枯枝和樹皮丘陵裡翻出兩塊巴掌大的石子,一手握著一塊,「咯、咯」,狠狠地碰撞,看看能不能迸出火花以升起營火。然則幹了半晌白活,還差點擊傷了手,別說閃現的火花,石子就連燙手的感覺也沒有。妮可爾鼓起瘦削的臉頰,開始對書本裡教人如何取火的真偽產生疑竇,而非懷疑自己的能力。她氣餒地拉長了臉,剛好瞧見男生正臥在土石床上,瞇起眼睛看著這個小女孩在忙些什麼。

      他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難不成在笨拙的她差點弄傷了自己的時候醒過來的?她羞恥得紅了臉,朝他擺出一副自認為較為友善的表情(其實她只是彎了嘴角),除此之外,她實在不知道該向這個人,或者是怪物(她還記得「他」是怪物),表達出何種情緒。

        「……別來無恙嗎?身體若然動不了,就別勉強自己。我不會再逃的,會待你好過來再……對,我同情你了,作為一個怪物的你。你應當是怪物,一頭不殺人的怪物,所以懇請您別殺了我……我曾經想要死亡?沒錯。可是我思考過,就在你讓我苟且活了一個午睡的時間,就在你沉睡的時候,我似乎還不怎麼想要死亡,儘管這般模樣的我活著也不知道要幹嘛……到底是留戀著什麼,還是怕死而已?還是怕龍神不把我送到煉獄,而是把我接到聖地去,然後被同樣在龍神身邊的,被祝福的精靈們趕到煉獄去?他們會說龍神的身邊不是屬於我的地方,那片血海才是……」妮可爾竭力地說,聲音一直在顫抖——她終於明瞭自己為何顫抖:並非恐懼於怪物會奪走她的性命,而是恐懼於怪物會扼殺她生命的意義。萬一怪物清醒過來後便是張牙舞爪,死了,儘管叫作解脫——這是解脫嗎?倘若不是解脫,妮可爾就得帶著心中的一塊疙瘩墜落煉獄……她的最終之所當然不會是神聖之地,就算龍神接納了她,人們卻只會唾棄她,「這個孩子原本就是來自煉獄的惡魔」,她彷彿聽見人們這麼說。   「我脫下繼承者的身分,就只剩下這副污穢的空殼,什麼也不剩。人們討厭我,他們應當討厭,因為我也討厭這樣的自己……後來你出現了。你是怪物,而且不殺人,我祈求你沒有人心,冀盼你是一頭真正的怪物,因此我選擇了向你伸出我的手。我會幫助你,我的心會依靠你,請你務必不殺我,好讓我有活著的意義,我懇求你……」

        妮可爾吐出哀愁的話,嘴唇幾乎要親吻大地。她沒抬頭看對方的神情,這是徒勞的,怪物下一秒就會露出獠牙也說不定,她能夠做的只有如此。比起向人類求饒,向怪物求饒還要來得輕鬆呢,所以她甘願放下身為人類的自尊,跪下傾聽牠的答覆。男生緩緩爬起身,瞇眼打量著這個忽地向她跪下的女生,臉上沒有浮現出半點驚慌,更多的竟是泰然自若。他目無表情地盯著妮可爾的後腦勺,不慌不亂地說:

        「我說過我不會殺你。我不吃人肉,不生而為殺戮,只為了祈禱而生(你應當知道我是什麼,只是你不信)。祭司最後的祈禱是讓我拯救你,所以我救了瀕死的你,帶你飛離煉獄。你不知道,說我要殺了你,這不是他們所祈禱的,倘若你要我這樣做,才是真正扼殺我的存在意義。」

        妮可爾聽見「祭司」二字,急忙抬起頭,臉色霎時變得相當難看,她抑壓住湧現的情緒,才沒有朝他撲過去。她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會聽到有人(再次申明,「牠」不是人)提起她的母親,驀地想起了剛才,或者說不久之前才緊攫死去的母親的手,眨眼間便站在無邊際的沙漠之上,由於與夢境的景象過於相似,睡夢中的人又怎會膽敢懷疑夢境的真偽。無色的血泊漫延至她的記憶,愈發鮮紅,母親失焦的瞳仁瞪視著她親愛的孩子……妮可爾驚惶地轉過身去,寧可讓自己投身於火焰,直到聽見現實的呼喚為止,不然她將不會醒過來,她不願醒來……  

        「為什麼要提起『祭司』?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我告訴你,我跟她不一樣,她是個卑鄙齷齪的騙子……我不是!我鄙視騙子!他們會在地上挖一個深淵,在深淵建造他們的巢穴後,告訴人民『巢穴的洞口有一道通往聖地的階梯,往上爬就能得到天上的寶藏』,然則他們所指的階梯顯然是過眼煙雲,只會讓人墜入深淵,人民看了,會信騙子的話嗎?當然會了!他們是甘願拋棄智慧去換取永逸的無知者,可是信得俯首貼耳!騙子所做的不過是用謊言堆砌出神聖之地,再坐享其成,零刀碎割甘願掛於猛禽嘴邊的肥肉——踏進墓穴後還不知道誰才是猛禽的無知者哪!他們從不去學習生存,只會順從天生的奴性去當稱職的肥肉,並以此自滿。為了進食,為了延命,為了僅僅是自己,我親愛的騙子犧牲了地上的所有去換取更多的羊,她甚至甘願捨棄她在地上的孩子……她從不去會會她的孩子,任憑被鎖在別苑的側房裡的孩子每天從牆壁的縫隙望去,冀望終有一天,她的母親會提著裙擺,氣喘吁吁地跪在她的面前,大喊:『親愛的孩子,我對不起你!請讓我親吻你,我終於明瞭你的自我是何等高尚,它不是一塊唾手可得的肥肉……是一塊珍稀的瑰寶!比起任何東西,甚至天上的一切都為之重要!請回到我的懷抱裡,我會每天給你唱搖籃曲,我記得你喜歡我所歌唱的搖籃曲……』可惜……可惜她沒有來過,直至臨終前還挖掘著她的深淵,還給我喚來了她所喜愛的餐桌上的盤子……我說的是祂,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盤子的祂!你就是那個被喚作艾爾德的盤子嗎?噢……你不是。你看你,黧黑的眼窩都陷下去了,手乾癟得能清楚看見突出的指骨。那些猛禽,那些羊所相信的怎可能會是這般的存在?偉大的龍神應當去拯救身陷煉獄的信徒,而非拍拍翅膀去救一個半人半魔!即使你現在降落在他們的面前,大吼自己就是龍神(你應該抓一頭惡魔,當著他們面前把它殺掉;或是走到棺木前,讓死者死而復生),他們同樣不會相信你,畢竟他們相信的只是虛構的故事……虛構的,就應當不存在,然而存在的你甚至救了一頭惡魔!他們會這麼說,你不應叫艾爾德,你也只是頭惡魔!冒認了龍神的你罪大惡極,應當被燒死!」

        她臉不紅氣不喘地把忿在心裡好幾年的氣話全吐出來。男生以為她說完了,正當他想要開口,又聽見她的低喃:「不對,你不應該死,你千萬不能死。我是騙子的孩子,流著一半虛偽的血,因為我不說謊,這一半的心是虛無飄渺的,你死了,我心靈的歸宿便會盪然無存,一半的心便會消失殆盡;另一半的心則遊蕩在這塊種上惡意的土地上,直至自我毀滅……我不想死,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思考過了,思考了半晌,我大概想要苟且偷生。所以我得拯救你,令你不被綁在木樁上燒死,也為了不讓我死。我倆都不能死,所以我懇求你了,就讓我們都活……」

        她再次讓額頭碰觸她喜愛的,卻污穢不堪的大地,用淚水沾濕乾涸的土地。待她陷入沉默之際,眨著藍青色眼睛的男生回應她的話:「我不會被燒死,至少現在的我還死不了,因為我不是人類,大概也不會像人似的,會有終結的東西,你們稱其作『壽命』……再者,我也不會讓你死,這是祭司所祈禱的,所以我讓你活了;你活下來後,我就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了。祭司說的,那裡是我們的家,所以我得回去,即便她死去了,短壽的人類……」顯然,他還沒說完,只是稍作停歇而已,沒有人知道他是用何種心情說出這句話,也沒有人留意到他挪開了視線。他接續說:「祭司不僅領導了她的城,也曾經指引我……你即便是她的孩子,也不可以如此詆毁她,她比你想像中神聖多了。」

        妮可爾神經質地跳了起來,兩手握著拳,渾身發抖。「艾爾德說了她『神聖』!她終於把大家的神都騙走了,神聖的騙子哪!我也不過是在她臨終前說上了一句話——噢,那稱不上是對話,我不理解她的話,無法雙向溝通的對話怎能夠被稱作對話?比起擁抱自己的孩子,她更冀盼她的神成為自己的孩子嗎?這是僭越!你告訴我,配不起『艾爾德』這個名字的怪物啊,她有給你唱過搖籃曲嗎?」激動的她抑制不住滿溢的情緒,瞪大眼睛看著他的側臉,剛才的卑躬屈膝彷彿沒有發生過。「我的兄弟,你救我了,我知道的,但我寧可不知道……你怎麼不早說?可是就算你說了,我也不會相信!怎麼可能去相信一頭怪物的話?可是比起人話,怪物的話還比較可信……那麼我信了!我必須要相信你!你救了我的命,我感謝你,可是我不會感謝你為了莉莉安才拯救我的意圖。意圖……你應當為了救讓你成為自由的怪物的我,這才是你的意圖!你不該是餐盤上的艾爾德,怪物,我要給你名字,一個與怪物相襯的名字……我要叫你亞倫!那是我死去了的朋友的名字,牠是一頭騾子,馬不是,驢也不是,牠是一頭真正的怪物,我真正的朋友!亞倫,你喜歡這個名字不?」

        情緒高漲得滿臉通紅的她殷切地瞪視他寶石眼中的深淵,故意讓對方也看著她。這時候的她已經擺脫了死亡的恐懼,什麼都不怕了,她覺得是因為自己喝了酒,那種摻和發酵了的麵包的啤酒,一杯又一杯地倒進胃裡;然而她根本沒有喝酒,確定這件事後,她突然想喝真正的酒了。

        「我不理解什麼是喜歡。你要是想這樣稱呼我,那就這樣稱呼吧,我不會在意的,反正我要回去。你不回去艾爾德城的話,我們大概不會再見面,你就好好享受剩餘的壽命吧,年輕的人類。」  

        男生站了起來。聽他擱下道別詞,渾身哆嗦的妮可爾扭曲嘴角慘叫了一聲。「我的兄弟,你要去哪?你要回去……還要回去嗎?我就告訴你了,你不是艾爾德,回去艾爾城又能幹什麼?祭司,我的母親已經死了,你回去又能幹嘛?還活得好好的我該怎麼辦?正因為我活下來了,你就要我放棄我心靈的歸宿,太殘酷了,你是名乎其實的惡魔!我要死了,我現在就把柴枝捅進我的胸膛裡!現在,你清楚告訴我,你要當一頭嚮往自由的怪物,還是在籠裡屈從於猛禽的神?」妮可爾抓起了一根柴枝抵著自己的胸膛,悽愴地向站起來的人高聲呼喊,然則對方只是看著,沒有出手制止。

        「你不會將柴枝刺進胸口。你不想死的,不然你不會向我求饒。」「你說得對,我不想死……可是在你回去的一刻,我就會死!就算我不自殺,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荒野裡(亦是人性的荒野裡),善良的惡魔(指的是我)也只有死路一條   !艾爾德啊艾爾德,你把我丟到荒野去了,自以為拯救了我,卻沒有真正拯救到我,甚至沒有拯救到依仗你的信徒們!你不瞭解人性,不瞭解罪孽,不瞭解救贖,你沒有去解讀,沒有認真看待祭司大人的祈禱。」  

        「小傢伙,這是詭辯。」他的眉間皺得更繃緊了。  

        「對,這是詭辯……」妮可爾半垂著眼瞼,張開手,任由樹枝掉落地上。「我大概醉了,自襁褓之年就沒再甦醒過來,任由自己沉溺於無人的大海……是我自己不讓自己醒過來的,倘若酒醒了,我會發現我自己臉上根本沒長有魚的鼻子,我要如何在水中呼吸?最終溺斃於大海裡,才發現自己原來曾經在水下存活過而不自知。我得成為醉翁,只有醉翁才不會思考要如何在水中呼吸,這實在太現實,太現實了,他活著的地方可是幻境,又怎麼存在現實?為此,我要把自己灌醉,醒來了,就是死亡的瞬間……可是此刻,水已經退了,我站在乾涸的海床上,卻仍迷糊著:我該醒過來了嗎?我不需要再思考如何長出魚的鼻子,卻未曾試過如何用人類的鼻子呼吸新鮮的空氣,然後我開始擔憂空中的毒氣……為何擔憂?該死的,因為我醒過來了。艾爾德已經死了,你得被稱為亞倫才是……」她抓起一把頭髮,將膝蓋緊摟於胸前。大腦像是被樹枝貫穿了似的,痛不欲生,思緒就如這頭煩惱絲般紊亂,纏起來的結緊繃著她的神經,一點一滴地剝削她的意識。「拜託你了,亞倫,我想喝點酒。」她將臉埋進膝蓋裡,掩飾心底的哀號。

        男生站在原地良久,一會兒眺望南方,一會兒又偷看妮可爾的後腦勺,怕她突然抬起頭來,又無奈地別開了視線。擔憂嗎?怎可能是擔憂,他是一頭無情的怪物,不過是妮可爾拉扯住他的衣角,不讓他離開罷了。重複了好幾遍,他終於轉過身來,緩緩地說:「我沒辦法給你找來酒。水,可以嗎?」

        「你不是全知全能嗎?水會令我清醒,我討厭水。」她的頭仍埋在膝蓋裡。

        「我不是。我沒辦法將黃土變成酒,僅僅能夠給你找點水。再者,僅餘的靈幾乎已經耗盡,只能夠勉強維持意識……還有給你點火。」

        男生坐下來,盤起腿,取走了落下的樹枝。他的拳頭緊握著樹枝的末端,瞪視著前端的木刺,木刺便升起了一縷煙,煙霧中忽地迸發出如細絨的火花——他毫不費勁便取得了火。其後,他將火花扔進木堆,往樹枝的縫隙裡吹氣,火焰「霍」的一聲升起了,嚇了妮可爾一跳。將一切看在眼內的小孩目瞪口呆地觀看魔法師的演出,轉瞬就忘記自己還得鬧彆扭呢。  

        「法術?天哪,這就是法術!別告訴我你會瑪塞爾人的魔法,可是我也不知道怪物會法術!我認了,你是貨真價實的艾爾德,可是我還得稱呼你亞倫:亞倫,這實在是太奇妙了,你還會更多法術嗎?」妮可爾發自內心地驚嘆道,眼睛只映照出閃爍的火花,光芒撥開了瀰漫於心裡的鬱悶。

        艾爾德人曾經會使用法術——這已經是悠遠的故事了,族人們早已失去使用法術的能力,妮可爾只有從書中讀過關於法術的記載。一字一句都像童話故事般讓人匪夷所思,卻是千真萬確的,毗鄰的瑪塞爾人至今還懂得類似的戲法——為何說類似的,皆因瑪塞爾人使用的法術需要一種寶石,妮可爾記得那顆寶石被叫作魔法石(瑪塞爾人稱那種戲法為「魔法」,故稱寶石「會讓他們施法的石頭」),也叫惡魔的心臟,一塊璀璨亮麗卻齷齪無比,沾滿人血的寶石。艾爾德的卷籍中從沒提過那種東西,自然被認為是類似的,卻不一樣的戲法。至於最啟人疑竇的,艾爾德人為何失去使用法術的能力,別說年少的妮可爾,相信元老們也不曉得究竟,有說是龍神對艾爾德人的懲罰,收回了祂對信徒的恩賜。

        「靈們沈睡了,不足以使用更多法術。」他指著自己的樣貌,表示維持活人的外貌已是他的極限——妮可爾忽爾注意到他正虛弱地喘息著,勉強用手臂支撐自己的身體,才讓他不至於倒下去。「這不僅僅是艾爾德眾的問題,法術需要靈的幫助,喚不醒靈,那麼這就是我的極限。也罷,艾爾德眾,還有我,沒有法術與靈也能活。」

        他說得對,人只需要食物與水,還有少許活著的意圖就能夠安逸地活著。那麼,法術與靈又是為了什麼而存在?也許像自己一樣,即便存在與否,也不影響世界的轉動……妮可爾搖搖頭,不再去思考這個問題。她換了另一道問題,悄悄地問對方:「艾爾德懲罰了艾爾德眾,才讓靈沉睡嗎?」

        「為何要懲罰艾爾德人?他們犯了什麼罪?」龍神同樣的疑惑為自己刷去信徒強加於祂的冤罪。聽罷,妮可爾鬆了一口氣——一瞬間,她感到可怕極了,她發現自己竟然背負了與艾爾德眾同樣的奴性。她犯錯了?除了自己的血,她認為這是雙親的罪——何謂罪?嬰兒背負罪孽出生,那就是他犯下的罪?他只是個純樸的,潔白無瑕的嬰兒!那麼,何來的罪?倘若他有罪(只是打個比方),只有神才能判定他是否背負了罪,倘若真的如此,那無疑是他的父母故事給白紙劃下一道無法磨滅的記號,才是最居心叵測的,該罪加一等!迄今都小心翼翼地活著,只為了不讓自己犯下任何過錯。她相當天真——即便神能夠為她證明,活在地上的人類當中,誰又會為她證明?即便神降下,說話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為惡魔之子說話的「那頭怪物」。她本該就沒犯下罪,她自己心知肚明,又為何要抱持著接受懲罰的心態?不是對艾爾德的奴性,還能是什麼?  

        「犯了罪,犯了泯滅人性的罪!除了我以外……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當他們就沒犯下罪……當然,這也包括我!」  

        日落西山,天色開始染上煙紅,皎潔的明月竊走了大地的溫暖,卻竊不走神明的火焰。火花持續叩擊著可燃物,妮可爾抱膝傾聽,噼啪響聲讓人靜下心來。她終於能夠順暢地呼吸,大腦的思緒回到軌道上,她開始整理這天所發生的事:先是天火毀滅了故鄉,後來遇上救了她的怪物。她不肯定故鄉是否被完全毀滅了(她也不打算回去),也不敢肯定亞倫是否當真救了她,還是想要替信徒毀滅她,她甚至懷疑母親讓她的神也成為了騙子,仍然不敢對亞倫直抒胸臆。他們圍著火篝沈默良久,妮可爾瞄了一眼亞倫,他愣愣地注視搖曳的火舌,沒有看過來,沒有跟妮可爾對話的打算。妮可爾要是不說話,他似乎不會再說話,彷彿對初次見面的人不抱有任何好奇。

        「你餓了嗎?」妮可爾隨便找了個話題,打破尷尬的沈默。

        「我不會餓。這張只是人皮,身體不似正常人般運作,自然不會餓。」

        「真是方便的機能哪,難怪世上還存在饑荒,因為龍神不曉得飢餓嗎……」妮可爾苦笑,才想起他本是頭怪物。話題聽似兩句話就得迎來終結,然而亞倫竟然接話了:「要是你餓了,我去給你找點吃的。我得順從祭司的祈禱,保證你不會餓死。」

        妮可爾沒有再發怒,儘管還是相當惱怒,她嘗試保持冷靜,理性地問亞倫:「母親,我是說那個祭司,她祈禱時說了些什麼?平常會跟你說些什麼……別誤會,我只是好奇。我沒怎跟她說過話,我猜,她跟你說的話該會比我的多,儘管我是她的孩子……你知道嗎?她似乎不太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我對她平時會說什麼都沒興趣,只是身為人的好奇……」  

        亞倫仍舊凝視著火焰,平靜地說:「『請救救我跟亞維斯的孩子』。我知道她說的是你,她曾經抱來襁褓中的你給我看,當時的我認住了你的靈,所以當她這麼說,我便救了你。那時候的你在瀕死邊緣間遊走,我分了你一部份靈,讓你活過來。」

        他說的話對妮可爾來說有點艱澀難懂,她絞眉思考了一會兒,還是不解,但她假裝懂了,接話道:「亞維斯……噢,我的父親。我沒有見過我的父親,難道你見過了?他是個怎樣的人?母親從來沒有向我提過他……大家都說他是個背叛者。」

        正因為他是個背叛者,艾爾德眾才會如此厭惡妮可爾,但是妮可爾卻對他沒抱大多厭惡之情,或許是從沒見過面的緣故,她不知道該討厭他的哪方面,而且他死了,人們對待死人總會懷抱尊重,似乎害怕他們會突然活過來,向不尊重者尋仇。

        「什麼是背叛?」亞倫顯然不知道,問得乾脆,終於看了妮可爾一眼。「說起那個男人,我只見過他一遍,印象不深,他是個長得比祭司高……高出一個頭身的人類。不笑的時候,人們會怕他,但他的臉經常掛著笑容——這是祭司說的。我只有在祭司把他領來的時候見過他。我對他不甚了解,只記得那雙緋色的瞳膜……擁有緋紅瞳色的人少得很,讓我留下了印象。」  

        「緋紅色的雙眼……有比我們的邪眼好看嗎?」妮可爾指著自己的眼睛,如琥珀的金黃,映照著火花,閃爍著光輝,像是會發亮般。亞倫的眼睛是明亮的藍綠色,同樣映照出如寶石的碎光,與剛才那頭怪物的眼睛不同……然而看起來還是像怪物的眼睛。「要不是這雙眼睛,我就是個瑪塞爾人。縱然我的身體還摻雜著奴隸的血,至少看起來別像個奴隸。都怪她……這雙邪眼甚至沒有任何用處:不像純血的艾爾德人,我看不見靈。他們都說靈是存在的,但在我這雙眼裡,他們都是騙子。哪裡存在著靈?那根本不存在——你可別用片面之詞跟我說靈是存在的,我只相信我所聽、我所見的。我看不見,那麼在我的世界就是不存在的。」  

        「靈是存在的,它讓我出現在你的面前。」

        亞倫辯解說,但沒解釋太多,即便解釋了,孩子聽不進去也只是徒然。漫不經心的他想要到附近巡邏,看看有沒有吃的,田鼠呀、果子呀,什麼都好,妮可爾見狀,喊了他一聲,拉住他的衣裾叫羸弱的他坐好。

        「我還不餓!天氣轉冷了,外面可能會有危險,這裡也可能有危險,對於人類來說……你就待在這裡吧,起碼兩人在一起能夠有個照應。我們現在先睡,之後的事待明日再說吧。」

        誠然,她整天沒有進食,老早就該餓得飢腸轆轆,但她竟然不覺得飢餓,還可以睡,而且睡眠能讓人暫時忘記飢餓,她不覺得飢餓會困擾她。儘管亞倫不是人,善良的妮可爾還是不忍心看他又倒下來,她已經不祈求他會變出食物來,只祈求他能康復過來,走路別一拐一拐的,她不希望自己要拖曳著他不動的軀殼啟程,遑論救她了,這只會成為她的負累。把他遺棄到沙漠裡?反正他終究要回去……妮可爾卻做不到。實在善良過頭了,她對自己腫痛的良心說道,然後背著火篝,側臥在地上,像嬰兒般蜷縮著身體,她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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