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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四、前往伊利林

      晚上,妮可爾做了個奇異的夢:她正身處不屬於她所認識的地方。她從沒見過樹林,然而在夢中確實看見了蔥鬱的叢林,無數大樹扎根於潮濕的泥土之下——她光著的腳丫碰觸地面,感覺到泥土是濕潤的,冒出水氣;向上仰望,大樹的樹幹幾乎要貫穿蒼穹,樹冠的枝葉茂密而不見頂,偶有兩滴光芒灑落在臉上,眨眼間又被微風帶到遠方。她的眼尾餘光追著風,途中遇到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他駝背,被蒼茫歲月壓倒在山腳下,一重又一重的皺紋壓不住高傲且無畏的神色。他身上穿著黑色罩衫,顯著地寬鬆,瘦骨嶙峋的他看起來像被衣服吞噬了似的。妮可爾對這身服裝沒有印象,不似艾爾德的衣裳,也不像瑪塞爾人的裝扮,但妮可爾還是猜他是個瑪塞爾人,畢竟他的皮膚泛白得讓人無法誤會(儘管皮膚佈滿了褐色的斑駁,亦無法令人忽視他本身的白),除非他同妮可爾一樣是混血兒,然則他極為深色的眼眸裡沒有映射出邪眼的碎光。

      青筋浮現的雙手疊在駝背上,見妮可爾追上他的步伐了,老人回過頭去,又繼續緩步地走,領她到不遠處的村莊去。道路逐漸開闊之時,一棟棟以稻草捆作屋簷的白色小房子移入妮可爾的眼簾,漆上白漆的牆壁是圓柱狀的,有方形洞口作小窗户。她往其中一間小屋望去,裡面早已人去樓空,寂若無人。

      「他們都去觀看祭祀大典。我帶你去看,我帶你去看……快來這邊,維洛妮卡也在那裡,她不能再等下去……」

      老人沙啞的嗓音催促道,不待妮可爾往小屋裡探視一番,他又提起腳步走了,妮可爾於是又追了上去,儘管她不知道為何要跟著他走,也對莫名的祭祀絲毫沒興趣,偏偏這個夢的目的似乎正要告訴她祭祀大典的到來,思緒被領到老人的方向去。沿著光禿的泥濘路,他們來到能容納數百人的空曠處,看來是村莊的廣場。妮可爾終於見到別的村民,他們都身穿類似於老人的白色衣裳,圍成大圓環,人群的中央擺放著稍高的木製長桌(妮可爾其後才意識到這是處刑臺),平躺著一位陌生的綠髮女子,手、腳、腰皆被桌子上的粗麻繩子綁住,動彈不得。與眾人不同,她穿的是深色的連身長裙,彷如哀悼的顏色,裙擺落在泥濘上,沾了髒兮兮的污泥;她的臉上蓋了黑紗,妮可爾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見她急喘著粗氣,唇色比膚色更白,臉色在身旁紅花的襯托下,顯得更為蒼白,妮可爾清楚知道這是將死之人的臉。

      「維洛妮卡是頭怪物,自出生就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人』的模樣,只剩一張似人的嘴巴。沒有人喜歡她,任誰都厭惡她,於是我們摒棄了她,她不得不離開村莊,到老遠的地方去,自此眾人得以食甘寢安。好幾年後的某天,她卻回來了,少女長得婷婷玉立,人們卻看透了她的內在,她仍然是頭怪物……是惡魔!人們終於明白了,她是被惡魔附身了的可憐蟲!人們開始憐憫她,於是打算要把她殺了——這是幫助她,讓她脫離惡魔的軀殼,用刀刃洗淨她的心靈,把她送到神聖之地去,從此保持純潔無瑕……」

      話音未落,一聲女人的哀嚎如雷貫耳,妮可爾急忙擰頭過去,目睹沁人心脾,令人作嘔的一幕:身穿錦衣繡襖的男人站在處刑臺的右側,頭戴金光燦爛的高帽子,讓他矮小的身材看起來高了好幾掌尺,看上去更威嚴。他的左手高舉金屬手杖,領著低頭的眾人複誦禱詞(他們說的並非妮可爾熟悉的語言,儘管遣詞用字有些地方相似,比方說「艾爾德」……他們信仰的同是龍神艾爾德?卻不像艾爾德人,真是奇怪。)。話音剛落,他大喝,緊握在雙手的小刀應聲捅進女人的胸脯,伴隨扎耳的慘叫(妮可爾正好目睹這一幕),不慌不忙地割開她的肌膚,剖開她的肉,扒開她的胸骨。更深紅的血沾污了她的衣裳,濺濕了花瓣,滴答落在泥濘地上。妮可爾對人的同情心似乎已被人群所吐出的禱詞,惡魔般的無情淹沒,同他們一般目不斜視地注視一切的發生,不覺得情感都麻痺了,直至後來清醒過來,才對沒有拚命往上游的自己感到深痛惡絕。

      滲血的胸膛仍急促起伏著。那男人伸手探進血肉模糊的洞口,取出溫熱且潮濕的臟器後,女人咳出了一口鮮血,四肢忽地僵直,兩腳一蹬,軀體便不再動彈,只剩嘴角與胸膛繼續滑落鮮紅的液體。慘叫聲落下,隨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歡呼,眾人仰望被高舉的臟器齊聲喝采,有人相擁,甚至喜極而泣,妮可爾內心的人性頓時被暗湧驅逐出漆黑的水面,它大口呼吸了一口純淨的空氣,終能大聲吶喊「你們這些所謂人類,不應如此」。不應如此。有人,一位人類,無關有罪與無罪,被殺了,人性亦應如此嗎?難道在大洋裡沒有一艘乘載憐憫的小船?這艘船的船殼都被思想的蟲子蠶食而腐爛了,累月經年發出陣陣惡臭,都沒有所謂人類發現嗎?他們扭曲的臉簡直比起猩紅的血還要噁心,妮可爾忍不住一陣反胃,捂住嘴巴轉過身去。旁邊的老人仍注視著水面,臉上沈重的皺紋變得更重,把嘴角都拉下去,眼眶制止不住的透明淚水陷於皺紋之間,妮可爾一時間沒發現他正在流淚。

      「自此之後,維洛妮卡保持了純潔無瑕,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不過,這只是一切的開端:怪物、怪物化成幽靈回來了!幽靈,你知道是什麼嗎?懷抱怨念的人哪,她的心沒有被洗淨,沒有回到神聖之地或是地獄去,獨自徘徊在人間,為的是復仇,向殺死她的人復仇,不僅是大祭司,全部村民無一不是兇手,所以她要把全部人殺個清光。這是一場倫常的悲劇,沒落之人的末路哪……純白的花兒、純白的花兒本能夠欣欣以向榮,卻被惡意摘下了花蕾,被踐踏在惡意之下,用他們的鞋跟去把花瓣踩出一個個破洞,直至它扭曲、變形,陷入瘋狂、墜入地獄……」

      老人哽咽地訴說一齣陌生的悲劇,繪聲繪色的誦詞讓他自己都哭了,妮可爾想要安撫他膨脹的情緒,卻霍然眼前一黑,她以為自己昏過去了,然而自己還站著,才發現眼前的景色變了。翠綠的樹林眨眼間變得漆黑,密不透風的樹冠下陰風陣陣,剛才為女人處刑的廣場上長出許多圓石,雙眼習慣了黑暗的妮可爾定神一看:「天哪!」那根本不是什麼白色的圓石,而是一個個散落在地上的人頭骨!房子早已人去樓空,用稻草扎成的屋頂都消失了,牆壁裡的灰色泥塊暴露無遺,屋內的家具被歲月摧殘,破碎不堪,一些瓦片灑落在地上,似乎被小動物,抑或是風打碎了。

      「孩子,那沒什麼可怕的。你看,這些有罪之人都逝去了,難道這些枯骨會比活著的人心來得可怕哪?」

      方才的老人不見了,卻還聽得見從遠方傳來的聲音。幽靈……深怕那是懷抱惡意的靈,妮可爾將攥緊的拳頭放在胸前,用稍重的語氣對空無一人的地方問:「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你。請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為何把我帶來這個地方?只有你知道答案,卻不告訴我嗎?」

      「我是誰?只是個背負著罪孽,膽怯的幽靈罷了,去不了神聖之地,連地獄都去不了……」他哀愁地說,「我知道你是個還保留著人性的孩子,你會思考,也會憐憫,所以告訴了你這個以悲劇為結局的故事。我現在要走了,回到我唯一的歸宿去。從前的我為我的腳鎖上名為罪孽的鐵球,我忽視我的良心,躲避她的良知,現在卻怕會被拉下地獄。我是個膽小鬼,害怕地獄的針刺,所以把我的罪告訴你了,因為我想要贖罪……這樣的我還奢望救贖哪?孩子,你會救贖嗎?」

      「我不會……我只會憐憫。救贖可是神的工作。」妮可爾面露難色地回應。聽罷,老人又哭了,哭得更斷腸,抽泣讓聲音顫抖不已。

      「啊啊,長老,您真是個殘忍的神!將一切看在眼內,卻不願意下降嗎?到底是神不工作了,還是我不值得被救贖——人類不值得被救贖哪?您寧可接走禽鳥與牲畜的靈魂,也不願讓腐爛的人性玷污神聖之地?直到現在,他們的靈魂仍然被囚禁在林中,尤其是維洛妮卡那可憐的靈魂。她屈辱負重了一生,得到償還是必然的,牠報復得有理……我亦死得有理!親愛的怪物,我深愛著她,一直都是!她只是個普通不過的女孩,只是缺了眼睛,缺了鼻子,但她擁有比人類還要純潔的心,是一朵百合花!我喜歡她,無關她的外貌,我愛的是她的心,然而大祭司卻把它取走……是人,是人們讓百合花成了一頭怪物。我要慶幸她成為了怪物,而不是人嗎?因為人心比怪物的心醜陋多了,令人作嘔……孩子,你說對吧?」

      妮可爾默不作聲,實在道不出答案。老人的聲音沈默了一會兒,突然又說話了。

      「她回來,站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高興極了,我感受到胸口前所未有的猛然跳動,激動得讓我差點忘記如何呼吸。我的父親從我右側走來,擋在我的面前,手還舉起斧頭與其相向——那時我才開始怕,怕得要命,非因醒覺她是怪物,而是她絕對會被另一頭怪物殺掉!當我見到她的時候,我就應該撿起石子,往她的臉扔過去,『滾回去,你這頭怪物!』,把她趕回森林,讓我們都互不相干,至死不相往來,那時候的我卻高興地留住了她,讓她被發現了,讓她死了,也讓大家死了,毋庸置疑,這是我的滔天大罪!現在大家都不在了,長老也不在了,你又不會救贖,天哪,我到底還要如何贖罪?誰才能將纏在我脖頸上的繩子解下來?」      

      老人的聲音聽起來更苦澀了,他用骨瘦形銷的手掩著臉,淚得淒厲,妮可爾想要安慰他,腦袋卻想不出什麼好話來,也沒辦法拍他的肩膀,畢竟妮可爾什麼都看不見,他連影子都沒有呢。轉瞬間,伸出手的妮可爾發現她的身軀正在消失,她絲毫不感到驚訝,只覺得來得太早:她早已注意到這是黃粱一夢。她將手靠在自己的面前仔細地看,從指尖變得透明,到手掌能穿透白光——一道埋藏在林中的白光。妮可爾伸出她的手,往光芒的方向徐步走近,白晃晃的盡頭看見了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東方的太陽露出白腹,耀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她的右手抓起一把溫熱的粗沙,爬起身來,身旁的火篝還剩下一縷煙,昨晚還在那邊躺著的人卻已不見蹤影。果然都是夢……待她整理好思緒,分辨出何者才是夢境,何者才是真實後,才倒抽一口氣,發現糟了。

      「我怎麼能夠睡著!我不應該睡著!」

      「那個人」不在了。她知道那個人遲早會離去,他不屬於妮可爾一人的,而是屬於艾爾德城的,身為艾爾德,那裡才是屬於他的地方。火熄滅了,得動身才行,妮可爾想要往北方走去,那裡有赫華尼斯的港口,是距離薩克斯特最近的大城鎮,但是她也只從書庫的古老地圖上看過,不清楚還要走多遠的路,在抵達目的地前,自己瘦弱的身體就會被太陽蒸發掉。肚子不其然咕咕地叫,她想起自己餓了很久,也得吃點東西才行,但她反而躺回地上,心想自己大概沒辦法活過這天了,就連埋藏在動物身上的捕獵天性都拔去了的她靜靜守候上天對自己的審判。她合上眼睛,眼簾後方又浮現出剛才的夢,沒辦法讓自己靜下心來。她想要把肚子裡的話吐出,任誰都好,來聽她訴說剛才的夢是多麼的真實,湧出胸膛的鮮血歷歷在目,就連腳下的沙子都傳出了腥味。

      死寂過後,讓人耳鳴的荒漠忽爾傳出沙子磨擦的聲音,原本躺在地上的妮可爾反射性地跳了起來。「肯定是艾爾德,為了賜予救贖,衪回來了!」,如此想著的她往聲音的方向一看,卻只看見一頭四足行走的動物:脖子圍繞金色的鬃毛,腳掌有黑色且銳利的爪子,腳下有鬆軟的沙,一步一步向妮可爾走近。她見過這頭獅子,不可能不記得,這不就是昨天的那頭獅子嗎?難道牠如獅子般勇猛,甚至衝破了輪迴的枷鎖?她屏住呼吸,慌張得不敢亂動,直到她注意到獅子的眼神似乎與昨天見到的不一樣,缺了不能自已的歇斯底里,她才敢緩步靠近,細看牠的眼睛,看到了與那頭巨龍同樣的那片水平如鏡的湖面,湖底亮起墨綠色的光,彷彿要把她拉進光芒去。

      「艾爾德……不,我要叫你亞倫。你是亞倫嗎?」牠毋庸置疑就是亞倫,百分之百肯定牠就是亞倫,而這頭獅子也用亞倫的聲音肯定了答案,讓妮可爾亢奮不已。「你為了你的兄弟,當真沒回那座罪惡之城去!謝天謝地……可是你怎麼變成獅子了?你趁我睡著的時候到哪裡去了?」

      「『獅子』?我不曉得為什麼……你說這頭惡魔叫『獅子』嗎?這副是惡魔的模樣,你卻叫牠獅子?哎,我應當是人的模樣……要是你不高興,我再次對你致歉,我願意變回去。」他(或者應該稱呼做「牠」)說,語氣稍帶疑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變成獅子的原因。「日出後,昏厥的感覺已經消退,於是我決定給你去找點吃的,不過沒有為你找到什麼,我很抱歉。」

      這時的妮可爾才感到飢腸轆轆,深切感受到人類的孱弱。獅子是草原的霸主,生命力確實強韌多了,然而人類擁有能夠思考的智慧,這足以反將萬獸之王一軍。妮可爾心想:在獅子的眼裡看來,龍神的愛大概過度傾向於人類了,這種有別於所有生命的智慧,更應被稱為光明磊落的作弊。不過看亞倫的愚笨相,大概還不懂得動那脖子上的腦筋。

      「沒關係,你沒事就好,如果你倒下來了,這更是值得擔憂的事。我不用吃的,只需要水,人類生存所需的水,尚且能夠……我們必須到某個地方去,比方說,離開這塊不毛之地,一路往北,到北方的森林伊利林去,那裡有寬闊的河川,由洛蒙奇的高山流向赫華尼斯的海灣。伊利林的北方是赫華尼斯,那裡有個富庶的港口城市,聽說那裡有瑪塞爾人,也有艾爾德人,我可以在那裡討生活。至於怎麼討生活……之後的事之後再想辦法,先想離開這裡的辦法……」妮可爾隨手執起樹枝,在粗沙上刻劃出簡易的地圖,試圖讓蹲坐在一旁的亞倫看個明白:伊萬斯帝國的西方是洛蒙奇,北方是意洛尼,東南方是赫華尼斯,接壤三塊土地的是首都瑪塞爾;赫華尼斯的更南方是大片森林,名伊利林,接壤南方邊境的則是薩克斯特,圍繞艾爾德城的沙漠。「到達赫華尼斯前,必先途經橫跨中部的伊利林,這是我們前往赫華尼斯的唯一障礙。當然,我們也可以選擇到西方的洛蒙奇去,然而路途上有高山峻嶺……那倒不比橫越森林嚴峻,因為到赫華尼斯的路上也安全不到哪裡去。你有聽說過伊利林的傳言嗎?我所讀的都說那裡是『吃人的森林』,陰森可怕的林中住了被女性的靈附身的惡魔,她飲人血,食人肉,會把人類的骨髓吸食殆盡……我不信牠被靈附身了,倒是相信那裡真的住了生而只為殺人的惡魔,人類踏進森林只為牠送命罷了。『生命是平等的』,這句話僅限於除了自己以外的生命,牠是自私的,我亦如是(有誰不是自私的,艾爾德,你嗎?),我珍惜且吝嗇這條軟弱的生命,為了活下去,在牠的面前的我絕對會把你獻上。」妮可爾毫不諱言。「可是我不曉得牠會否對怪物的肉有興趣……還是說,強悍的你會用爪子與牙齒打倒那頭惡魔?像是咬斷那頭獅子的身體般,『咔嚓』地咬碎惡魔的心臟。」

      亞倫緩緩地搖擺尾巴,對此不以為然。「強悍與否只是一種比較,我無法自我衡量力量是否足以對抗那頭惡魔,有說艾爾德是全知全能的,有說我是無能的,在面對牠之前,一切都是空談。我無法阻止你別往危險的地方靠近,因為我也沒有左右你思想的權力,只能夠盡量讓你別死,即便我獻上我的生命……這身看似是活的生命,實際上是不死也不活的,就算最後一滴靈耗盡了,我只會陷入長眠,等待人們再次喚醒而已。你也別為了不會發生的事憂心,這只會讓你困擾。」

      「你說的是死亡?」比昨天冷靜的她稍微岔開了話題,而亞倫予以肯定後,她又輕描淡寫地說:「人類的最終之所是聖地,龍神會把人類的靈召到身邊。假如你是教典上的龍神,你降下了,誰把我召回聖地去?誰把徘徊在人間的靈召到聖地去?哎……難道那些牠正被徘徊在人間的靈附身……懷抱怨念而逝去的靈,獨自徘徊在人間——」她的腦海不其然浮現出夢中的老人的那一番話。「抑或人把生命燃燒殆盡後根本什麼都不會留下,沒有留戀也沒有怨恨,化成火焰發光發熱,然後把灰都燃燒殆盡了?」

      「我沒見過懷抱怨念的靈,不肯定那是怎樣的存在。我只知道不懷抱任何情感的靈,它們就在空中。」

      「我說過了,我看不見的,我不會信,除非我看見了飄在空中的靈。你所說的靈亦如是,所以無論是什麼都好,你說我偏執也好,我就是無法打從心底相信。話說起來,亞倫,關於伊利林的惡靈存在與否一事,你要跟我打賭嗎?」她忽然挑起了好勝心。

      「打賭……你要用什麼跟我打賭?」

      「瞧,我身上的珠寶。我穿戴著一些飾物,你看,手環和項鏈,上面鑲有寶石,儘管不是瑪塞爾的魔法石,還是值幾個錢。」

      「寶石對於我來說一文不值,我沒有理由要為了寶石跟你打賭。況且我身上也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作賭注,我也不會向你提出打賭的要求。」

      妮可爾愁眉不展,陷入了沈默,過了半晌才說:「不要寶石的話,那我身上有價值的大概只剩下我的命了。你需要靈,對吧?那儘管取去吧。」

      「要你的命與祭司的遺言背道而馳,所以我不會要你的命,也不接受你的打賭。」

      「好了好了,不打賭也罷,不打賭也罷,誰叫我倆都是生命的窮鬼。」妮可爾煩悶地揮了揮手,「那我就直截了當地問你好了:你相信附身惡魔的惡靈的存在嗎?」

      獅子不慌不亂地回答:「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東西,怎能讓人下相信或是不相信的決定?在確實知道惡靈是否存在之前,我都無法肯定我的說法,我只能說『我不知道』。倘若猜錯了,只會愈走愈錯,離真理愈來愈遠。沒必要承擔走錯路的風險,在真相被揭曉之前,我們應該保持無知,而非在知識的道路上橫衝直撞。」

      「就只是猜猜看,猜錯了又不會少一塊肉(你又不長肉!),用不著認真吧?難道你沒有自己的想法嗎?一丁點都沒有?哎,你的軀殼就只容得下祭司的謊言與遺言,真無聊的傢伙……不說了,不說了,跟你說話只會浪費唇舌,說得我都渴了……」她用手袖擦走額上的汗。慶幸炎夏的氣息已經悄悄溜走,妮可爾尚且能夠忍受這般的熱,然而喉嚨還是快要裂開般的渴,肚子也應該餓了,眼前的景象飄浮在半空,連自己的身體也像飄浮著。「現在的我大概要再次做夢去了,去麻痺這副肉體的痛。對了,我忘了告訴你(訴說夢的興致都給你毀了,現在已經忘記絕大部分的夢境,但我不想再回憶了),剛才的我做了個充斥血腥味道的夢,夢見了被掏出心臟的可憐女子與帶著憐憫之心沈溺於大洋的人們。我昏睡後會在夢裡同他們一塊,自此陷入長眠也說不定,直至人心的火焰同生命的火焰熄滅為止。」

      「夢……陷入長眠便是終結,為何你們還要做夢?」拉長了臉的獅子不安分地搖起尾巴,拍打沙子,揚起了塵埃:牠正在發愁,牠無法阻止夢境把她吞噬。「我從沒做過夢,不曉得夢是什麼。祭司曾經告訴我她的夢:人民居住在城裡,不僅是艾爾德人,還有別的人種的人類,女人從井口打來一桶水,男人在小麥田裡耕耘,那一年將會是豐收。這一切都是不存在於艾爾德城的事,我沒辦法聽個明白。」

      「要陷入長眠,還是沉醉於短眠,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我說你啊,你當真沒有做過夢嗎?」妮可爾對他這番出乎意料的話感到訝異,眼睛瞪得更大。「你還真的是怪物,那代表你不是真正活著!做夢是作為擁有生命者的權利,誰不會做夢?只有死人才不會做夢!這證明了你的心早已死了——也許從來沒有活過!就算我告訴你了我的夢,心死了的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我沒辦法將我夢到的夢境重新放映給你看,我夢到的就只能夠是我看到的,那是我屬於我一個人的世界,我願意將我的世界分享給你,無非是那個世界太精采了,我忍不住繪形繪色地向你描述我的夢,然而我不明白——對,我也不明白……我說,做夢能夠擺脫肉體的枷鎖,解放自我,卻不全然是好事,醒來後只會徒添困擾:那個老人想要告訴我什麼?為何我會夢到從未到過的樹林?(因為我即將前往伊利林的緣故?)到底是什麼讓我做這般的夢:神、惡魔、未來、過去,還是在另一個世界的我?如此這般的問題永無休止地佔據該去思考更有益的事的思想,怠慢我的進步……」

      「現在的你仍然覺得困擾嗎?」他誠懇地問,懇切想要知道人類的答案。

      「困擾極了!不是因為這是夢——夢當然令我困擾了,但這只佔了我現在煩惱的部分,而是話說太多了,覺得不只喉嚨,就連身體都快要乾涸……我們得趕緊啟程,離開這片荒野才行。你既然是不死的,身上的肉可以割下一塊嗎?或者像是變出火焰般變出水來……你是龍神,墜落人間的龍神,既然如此,這點小事該難不倒你吧?」

      挑釁剛落,牠毫不猶豫用銳利的牙齒咬緊自己的手,猛然抬頭,眼裡隱約露出了凶光,殘忍地撕開了彷彿不屬於自己的皮肉,咬碎自己的骨。同惡魔一樣,傷口並未有流下鮮紅的血,而是化黑了,斷手的黑色切面迅即回到傷口上,再次連接起來,如同被切割開的水面般,又恢復了平靜。「我沒辦法給你我的血肉,它就是不肯落下。水……即便我能變出來,它尚未流進你的喉嚨便會消失,畢竟那不是真正的水,只是靈的戲法。」他語調平淡地說。

      儘管眼前不見鮮紅,也知道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動物,妮可爾還是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目瞪口呆,過後還留有餘悸。「艾爾德!你不用真的去啃咬自己的肉!我只是開玩笑,玩笑,你就聽不懂嗎?真是的……你該愛惜你自己,更甚於人類!即便你真的死不去,也不要這樣子唬人……而且我也沒有奢望過潦倒的龍神能幫助我什麼!你就回去吧,回去那座破城去,我敢言,半死不活的我比不死也不活的你更懂得如何去活!至少我知道我缺少的是糧食和飲水,安穩的居所和活著的希望,而你連玩笑都不懂!回去吧,至少讓你不至於遍體鱗傷,他們不會吃你的血肉,因為他們不信你有凡人的血肉,自然不要求你割肉……」

      他用剛接起的腳跟撐起身體,張開四肢以站穩。「玩笑有時候是真實的,有時候是虛偽的,我確實不懂。也罷。撕開皮肉對我來說不礙事,我會讓它癒合;就算我粉身碎骨了,我的意識也不會消散。你不必掛心,我是不死的。」

      「就算艾爾德城不復在,你依舊是不死的?假如艾爾德城亡了,艾爾德人也不復存在,艾爾德,那你還活著幹嘛?」面對這道問題,亞倫不予以肯定,沈默了。艾爾德城亡了,而他猶在,豈不是不成道理嗎?他想要反問妮可爾,可她都問了,代表她也不知道答案。妮可爾半身傾前,更說:「民眾皈依你,但他們所信仰的從來都不是你,而是強加於你的責任。你亡了又如何,他們捨棄你,再把信仰壓倒在你的屍體身上便是。我同他們不一樣,懦弱的我需要你……不是在祭壇上的你,而是穩妥站在我面前的你,因此你必須活得更像……存在於世上的萬物……我應該說,你必須降下,捨棄艾爾德的身分。這是為你好,你還不懂生命,因此我現在得告訴你。」

      「你要我把皈依艾爾德的民眾都一併捨棄?」他問道,言辭似乎帶著尖酸刻薄,但這只是句普通且不帶感情的疑問。「祭司的祈禱給了我最後的存在意義,我無法捨棄她;假如我失去了存在意義,我也不曉得該如何去找新的來。自然地,我也不會救你,因為我沒有救你的理由由,而你必死無疑——我知道你不想死,你必須讓我留下我的身份。」

      「亞倫,這是歪理!」妮可爾加重語氣回答道,不認同他的話,「你有救我的理由!憐憫之心,人類的憐憫之心,你對手無寸鐵,弱不禁風的我沒有一絲憐憫嗎?」

      「沒有,我不會憐憫。我應該憐憫你嗎?」惡魔冷漠地看著妮可爾,凍傷妮可爾的心。

      「是的!但是……別了,我需要憐憫,不代表我希望你憐憫我,我知道只有憐憫才會讓別人拯救我,可是我只需要拯救,不需要以憐憫壓垮快將溺斃的我……你若然不憐憫,你就回去吧,我想死,請讓我在無人之地死去,連風沙都不挽留我的存在。」

      「我不會捨棄艾爾德眾,也不會任由你倒下。雖然我不死也不活,若然我能給你活著的希望(儘管我永遠無法理解人需要理由才能讓自己安然活著,明明生命所追求的只是不帶原因的活著,人又為何追求生命的意義?),你就騎在我身上吧。我有強壯的四肢,我可以跑,背你到那個所謂能夠安穩地活著的居所去,那裡將會有充足的糧食和水源,使你飽暖;我擁有牙齒與利爪,我會戰勝面前的阻撓,使你得到和平與安穩,無論這條路是否危險的。死亡對我來說是不需要避諱的事,這一切也只是為了完成祭司的遺願。」

      妮可爾得悉怪物願意繼續同行後,她喜形於色,展露出與年齡對等的純真笑容,然而笑容如閃爍的火花,轉瞬間又回復苦惱的模樣,慈悲的她皺起下巴,覺得難過且憤慨。「管你說些騎士般堂皇冠冕的話!你只是頭怪物,就該有怪物的樣子!我當然希望你同我到北方去,同時也不希望你是為了艾爾德眾才拯救我……他們是你的毒藥!毒蛇依偎你,終有一天會把你毒死!」

      「我不會被毒死,至少沒有毒能夠毒死無形的我。」

      「有的,是有的,我不信世上擁有的沒有盡頭,我告訴你,有形的毒蛇能毒死有形的我,無形的毒蛇能毒死無形的龍神!無形孕育出有形,有形創造出無形——你不捨棄自大的他們,他們終將毀滅你!」她強調道,加重了語氣,彷彿教訓教不會的孩子,但依然保有耐性。說著刻薄話的妮可爾終究還是跨過了獅背,緊抓他頸上的鬃毛,淡漠地說:「就讓我騎上你的背,看我倆怪物還能夠到哪裡去!也許是另一個煉獄……絕對不會是聖地,畢竟你都降下了,沒有艾爾德的聖地還算是聖地麼?沒有家雞與水牛,只有人類如毒藥般的靈……」

      從艾爾德城到伊利林的邊界需要好幾個晝夜,沿途是連綿不斷的沙丘,按常理說,他們還得花上兩個晝夜才能擺脫這幅沙漠景色,才見得乾濕交界之地。那裡曾經有大湖沼,歷經長年累月的曝曬,只留下數量稀疏的枯樹,不見綠葉,不見生命力。不帶淨水與食物,貿然橫跨薩克斯特沙漠是件極為愚笨的事,妮可爾當然知道,然則她被迫愚笨,且一切的發生並非常理(一頭龍,同時是一個人,同時是一頭獅子救了她的命,豈是常理),她永遠都不會稱今日所作的選擇作愚笨的舉動。她伏在獅子背上柔軟的皮毛上,停滯的生命感覺冷若冰霜,她愜意地把頭埋進惡魔的鬃毛裡涼快涼快,也讓自己坐得更穩,避免自己在獅子飛奔途中墮下。不知疲倦為何物的惡魔馬不停蹄地在乾涸的泥漠上拔足狂奔,不消一個白晝,潔白的艷陽下又讓妮可爾看見了另一幅景象:連綿起伏的巨大石壁被漆上日光的灼熱,如母親的臂環擁抱後方的神秘景色,而她知道在這面牆壁的後方正是她前所未見的世界。亞倫的利爪下是青黃色的枯草,前方有稀疏的灌木叢,針似的插在貧瘠的土地上,就連石壁上的縫隙裡都長出奇跡般的綠。他的後腿往前方高聳的障礙奮力一躍,小心不讓自己踩空,帶妮可爾攀上了高聳的石壁,一步一步抵達兩個世界的最高點。妮可爾瞪大眼睛,俯瞰與遍地黃土相異的另一個世界:處於綠色雲霧中的死亡之森,它被世人稱為伊利林,食人惡靈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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