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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事家人2

無機質的4樓陽台,灰褐色的二丁掛外牆連接著黑漆斑駁的鐵欄杆,一隻黑貓蜷縮在女兒牆邊,用蛋黃般的眼睛俯瞰著暱稱小黃的計程車。

家在從計程車窗玻璃仰望,正對著俯瞰的琥珀光芒,還以為那是安裝在女兒牆上的裝飾,才一出車門便張牙舞爪地朝牠示威,黑貓不為所動,只是隨著家在的移動,悠緩地轉動牠的脖子。

家在略為受到驚嚇,似乎還隱約聽到牠項圈上的鈴鐺叮鈴作響,忽而想起關於黑貓的種種不祥傳說,轉頭瞪著身旁才剛付費下車的庭卉。

他們才剛從所謂的富人區歸來,那個位在北邊有著許多獨棟別墅的山坡上,處處看得到綠蔭蒼蒼、花團錦簇,坡道上的轉彎處,盡頭是一道石牆,那裡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但庭卉卻在那裡駐足良久,沒有收到任何訊息,也沒有什麼不尋常的感覺。

那裡是他們「生命斷裂的地方」,庭卉是這麼稱呼的。

聽起來很疼痛的詞彙,但慶幸的是他們的身體現在都無恙。家在悠哉悠哉地,也不曉得庭卉在那裡憑弔著什麼。總之,他早已決定就讓她罩著,論年紀、經驗、財力,她是大姊頭,跟班的小弟他有經驗,絕對可以勝任。

而現在,他們已經回到這處巷弄內看起來頗有年份的舊大樓前,聽說庭卉的住處就在大樓裡面的4樓。

面對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家在滿心期待。

但首先,沙發還沒坐熱、黑貓還沒混熟,庭卉便端出了早已規劃的一些奇怪行程,聽說在她的傷病假期間要全部跑完。

第一站是……

身上掛了無數個叮叮噹噹亮晶晶飾品的靈媒,兩眼直盯著水晶球,用帶著旋律的語調訴說:

「你們從前世糾纏到今世,一個前世比較吃虧,所以今世會比較佔上風,算是來討債的,另一個就是來還債的。」

「……到底誰比較吃虧?」

「就是佔上風的那個人。」

哪一個吃虧、哪一個佔上風,兩人聽得迷糊。

接著是……

穿著T恤與西部風格鉚釘背心,號稱靈學專家的某老師撲克牌一翻,振振有辭地表述:

「你們年齡差太多,他心智尚未成熟,將來肯定會偷吃。」

「是你會偷吃。」家在暗指庭卉。

「閉嘴。」

再接著是……

塔羅老師纖纖玉手翻出高塔牌,表情神秘地對著庭卉說:

「上半年在下雨天騎車速度要放慢,同時也要注意情緒管理,否則將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家在張大嘴巴,不住地點頭。

「我就是要靠邊停了,騎得很慢啊,老師。」

「騎車?那、那有提到開車嗎?」

庭卉表情認真地問。

接著又來到一條黑漆漆的巷弄內,某知名命理師則是毛筆一揮,笑瞇瞇地鐵口直斷:

「你們的八字漂亮,放心,百年好合啦。男女對調的話更是風調雨順、雞犬升天。要不要先挑幾個黃道吉日?」

「好啊,先挑個宜火化安葬的好日子。」庭卉眼皮半闔冷冷地說。

後來……

不知為何來到道壇,一位戴著眼鏡的年輕道士為他們作法,除了搞得滿頭滿嘴香灰之外……

「符咒貼身收好,保你一整年平安無事。明年的今天再來找我續約。」

庭卉盯著薄薄的黃色小紙片,倒是衷心希望再來一次撞車,或許就會恢復原狀。

最後,庭卉請朋友的朋友的表姑婆,人稱先生媽來收驚,只見她用兩人穿過的衣服將供奉的米蓋起來,上香膜拜過祖師爺之後,分別抓了一些米在兩人的胸前比畫,同時嘴裡念著收驚文。在儀式進行之前她和庭卉還有過一陣拉扯,最後表姑婆還是堅持要用庭卉的衣服來對庭卉的人進行收驚儀式。

庭卉心想,這收驚不是要安三神七魄?不對著本人做,就像是文不對題、驢唇不對馬嘴,有用才怪。

嘗試過各種可能的方法,全都無功而返,郝家在風涼地提議,如果同時受到衝撞、驚嚇,或許會有用。

於是……

兩人嚐試了高空彈跳、自由落體、挑戰極限等等,除了卡在半空中的幾分鐘失神之外,庭卉是一路驚嚇、搞得全身痠軟,但家在卻樂得很,因為這些娛樂是他從未嘗試過的,他猛吃爆米花、熱狗、汽水,還抱回一隻射擊水球贏來的大絨毛狗狗。

希望一切恢復原狀,就只是這樣的期待而已。

出院的兩人,外表看起來雖沒有什麼大礙,但內心的煎熬、惶惑不解的心緒,卻不能和對方之外的其他人分享。如同世界末日降臨,惟二的倖存者,在逃生過程不得不跟可恨的陌生人分享所有的資源,否則最後就會玉石俱焚,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不過庭卉也始終隱約有覆水難收的感覺,或者說預感,結果是不論做什麼都徒勞無功,但不做點什麼又感到非常焦躁徬徨。她考慮在家裡裝一個沙包,肯定有用處,至少今天很想要。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面對眼前如可樂投入曼陀珠一般發作的女人,庭卉自己也感到委屈,氣憋得很難受。

「你跟她一起去的?你為什麼不約我去?我以前約你,你每次都說很忙、很忙、很忙……哇!」

小如,那個在醫院急診室哭得像個淚人的美眉,從大聲咆哮切換成嚎啕大哭,其間不過幾秒的時間。她只知道遊樂園的部分,好像不知道他們還造訪過靈媒、命理師的事情。

「我只不過是陪『表姊』去散散心,她最近心情不太好……」庭卉心虛地說。

「你騙誰啊?誰會跟表姊單獨出去玩啊?還大老遠跑到劍╳山世界,…你知道我有多想去嗎?臭郝家在!臭郝家在!哇!……」

她不間斷地訴說這些日子以來她對他多好,她如何為他著想,還為他爭取打工機會等等等等。

「以後你就讓表姊照顧你好了,別想我會再給你做便當、洗衣服,就讓你給你自己的臭床單、臭襪子燻死好了……」

她叨唸了許久,時間長到足以讓熱咖啡變得不熱,因為一番折騰的最後,庭卉得到的是一頭不燙的咖啡。

「現在流行用咖啡洗頭嗎?」

家在踮起腳尖,嗅了嗅庭卉身上的味道,精準地猜出那是某連鎖咖啡店的美式咖啡。

「見到小如了嗎?」

「她」光著腳ㄚ子,身上穿著印有英文字母的長版T恤與農夫褲,及肩的半長髮紮成一支沖天砲,一根小花夾子夾住瀏海,左手拎著洋芋片袋子,右手從袋子裡掏出兩三片塞進嘴裡,一派天真悠閒的模樣。

一回家就見到「她」,庭卉感覺不認識這個人,但那張臉又是那麼熟悉,就像是活見鬼了的錯覺、恍若隔世的游移感。為什麼他始終都那麼快活的樣子?她是又氣又妒,怎麼也想不通如何才能學會他的這種功夫。

庭卉盡可能穩住自己,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下次我不會再赴這種約了。」

「喔,妳是說妳的約我也不用去,是嗎?」

洋芋片受到上下兩排牙齒壓迫所發出的考考聲響,原本該是誘人食指大動的,但現在聽起來卻像是擾人的噪音、刺耳的聲響。

庭卉快手奪下洋芋片袋子,不耐煩地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不吃垃圾食物。」

家在左手突然變得空虛,只好用舌頭去舔右手手指上的鹽巴,淡淡地說:

「那就可惜了,很好吃的說。」

「也不要再舔了,你怎麼老是聽不懂人話?」

家在悻悻然地用手指在衣服上抹了抹,隨即興致勃勃地問道:

「小如有說什麼嗎?她有覺得,妳哪裡不對勁嗎?」

「……你的女朋友脾氣不太好呢。」

「她,不算是女朋友啦。」

「不算是女朋友?那你幹麼那麼在意她,一通電話就催我去赴約?」

「終究是朋友啊。我又不像妳,那麼多朋友。而且,她一直對我很好。」

家在想起在急診室時小如哭得起勁的模樣,以及過去對他的種種關懷,不知如何回報才好,即使她經常是任性潑辣的,如今那些印象也都轉為異常的甜美。

家在嘆道:「我只是在想,早知道我會走得這麼快,就應該對她好一點。」

庭卉跟著嘆了口氣。

「說什麼話,你真的『走了』嗎?」

說著將一個破舊的橄欖綠帆布袋遞給家在:「小P要我拿給你的,說是你剩下的東西全都在這裡了。」隨後還補充一句:「你的家當還真是,不多。」

家在接過帆布袋,愣愣地檢視袋中物。除了在醫院時小P送來的一套衣服和一件外套之外,剩下的種種衣物,還塞不飽一個軍用帆布袋。這些就是家在的全部家當。對了,小P是和家在分攤房租的室友兼同事。

「通知你的家人了嗎?」

「嗯。」

心不在焉的家在,根本忘記了庭卉曾提醒他,至少先用簡訊通知家人換了住處。他翻看著袋中的東西,幾套衣服、筆記本、糖果罐和數件日用品,這些就是家在過去的歷史,但那個家在已經不在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一種落寞的感覺襲上心頭。

一隻黑貓前腳搭在旅行帶邊緣,打斷了家在的思緒。黑色的小小的腦袋探向袋裡,忽地一個翻身便整個身子都縮在袋裡的空隙中。

家在伸手抓向牠頸後鬆弛的皮毛,用力將牠提了出來,黑貓掙扎落地,一溜煙便消失在廚房的方向。家在認識牠才沒幾天,就知道頸後就是牠的弱點。

他躡手躡腳移向黑貓消失的方向,看到牠站在櫃子最下方的空格、同時也是牠的蹲點之一,正用牠的舌頭忙不迭地梳整皮毛。家在先是蹲在一旁觀賞,隨即眼明手快地用兩根手指夾住牠帶刺的舌頭。

庭卉才剛將身上的咖啡殘漬沖洗完畢,從浴室走出來,便看到一人一貓正糾纏在一起,但見貓前腳拚命向前划,後腿卻被扯住,很明顯的就是有人在欺負她的愛貓奇奇,不由得火冒三丈。

她趕緊向前扯住家在後領,用力往後拉,同時大聲咆哮:

「你就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了嗎?整天搞破壞……」

家在聞聲立即鬆手,黑貓又一溜煙地跑掉了。

「妳才是……怎麼天天都像是大姨媽來了一樣,粗暴!對妳的『表姐』不能好一點嗎?真是的。」

家在無謂的反抗,遮掩先前的幼稚行為。

「哦,說起大姨媽,哼哼,」庭卉像是鼻孔也噴氣一般,對著一臉莫知的家在得意洋洋地說:「到時候你就會知道,『表姐』!血淋淋的,痛得想打人,悶得想撞牆,絕對超乎想像!」

自己提起大姨媽的家在,卻愣了幾秒鐘才意會過來,隨即發出怪聲:

「欸?欸!欸?!……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一個人在那邊跺腳鬼叫。

黑貓端坐在客廳角落的藍色碎花小床上,悠閒地梳理曾被惡人騷擾過的腿上的黑毛,漠視人間疾苦。

庭卉不想再理會他,逕自到書房為已耽誤許久的工作做些補救。

前幾天的「治療」,從郝家在觀點來看是玩樂,除了給「病急亂投醫」做了最新註解,更浪費了許多寶貴時間,庭卉每每想起便感覺簡直是上了郝家在的當,自己變得這麼愚昧,肯定是換了腦袋的結果。

如今,她的工作卻不得不靠家在出面。儘管這是極具風險的決定。她也考慮過提早退休、賣掉現在居住的房子,暫且靜觀一陣子。但是,才三十出頭而已,怎能輕易割捨多年來的耕耘所建立起來的事業?但她也感覺,自己其實是在硬撐,在這種情況下,跟死了沒什麼兩樣,再繼續工作有什麼意義?所有實質好處都將落在那男人身上,而在心理上,所有壞事她都將要概括承受。

先前兩人討論未來對策時,家在滿不在乎地說:

「飯要吃、日子要過啊,不工作怎麼行,我倒是可以回去送披薩……」

「送披薩?開什麼玩笑?」

「……看不起送披薩的嗎?告訴妳,職業不分貴賤……」

「閉嘴。」

「動不動就叫人閉嘴。算了,反正妳的短腿也跨不上我的機車。」

家在晃了晃庭卉的玉腿,淡淡地說。他就像是從沒發生過什麼事似的,思維很快就跟過去搭上線。但庭卉可不容易,因為她的工作相對複雜許多。思前想後的結果,庭卉打算放手一搏,反正進退維谷,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你替我去錄影吧。就你說的,我會罩你。」

庭卉豁出去了,而家在則像個初次玩溜滑梯的小童一樣躍躍欲試。庭卉在無線電視台一個綜合性節目的後段,主持一個叫做【閱讀】的單元,雖然播出時間在週末早上六點、晨間新聞之前的冷門時段,但還是有基本觀眾群,她偶爾兼差擔任活動主持人,定期在報刊雜誌撰寫書評,「陳庭卉」這三個字在文藝圈也還算小有名氣。不過也難怪家在和他的朋友們不曾聽過陳庭卉的名號,因為除了八卦週刊和報紙影劇社會版,他們幾乎不閱讀。

除了主持工作之外,其餘的工作庭卉還能如影子一般在背後操作,所以,將家在訓練到上得了檯面的程度,成了目前首要任務。

庭卉拉了無所事事還想捉弄奇奇的家在,要他端坐在電視機前,讓他觀摩過去節目的DVD,要他注意台風、臨場反應與咬字、聲調等。

「喔,這樣看起來挺正的。」

但是家在的眼睛卻只注意DVD中庭卉的服裝、髮型、身形等等,庭卉耐著性子解說,看完數集之後,從書櫃隨手抽出一本書,要家在發出聲音唸唸看。

從平常言談中感覺不到的,家在正經八百唸起書來倒像是小學生唸火星文,ㄕㄙ不分、ㄣㄥ混淆,尷尬唸成「監介」、臀部唸成「殿部」、腳踝唸成「腳裸」等等,原以為他是挾怨故意搞KUSO,但糾正幾次之後,才發現並非如此。

庭卉緩緩將家在面前的書抽離,表情認真地問:

「你唸過國中嗎?」

家在像是被戳到傷口一般顫抖了一下,

「什麼話!……當然唸過。」

「高中?」

「哈……這個嘛……」

只見他亮出一根食指,庭卉又問:

「唸過一年?」

他搖頭,吞吞吐吐地說:

「一學期。」

「為什麼只唸一學期?」

庭卉的口氣帶著點氣憤,就像是在責問逃學的兒子;雖然她並不太意外但還是有些惱恨,書到用時方恨少的那種惱恨。

「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家在「監介」地說。

其實只看了幾分鐘DVD,家在便開始冒冷汗,之後還要發出聲音唸書,頭皮早就硬得跟水泥一樣。雖然庭卉不是明星,但家在卻感覺DVD中的她像是遙不可及的大明星,這不就像是婢女學貴夫人、東施效顰,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讓庭卉淪為笑柄,毀了她的一世英名。家在雖然戰戰兢兢的,無奈力有未逮,心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庭卉只不過思索了幾秒鐘,便將袖子捲起,秀出女強人的鐵腕,拿出逗貓棒當作教鞭。反正鬱悶得很,這樣的職前訓練正好可以消鬱解悶。

不多時,一個像媽媽在訓斥不長進的小孩,一個像貪懶的小孩在向媽求饒。

「怎麼還是唸得七零八落?如果連這一關都過不了,我們就去跳淡水河,反正不曉得日子要怎麼過了。」

「可不可以,先吃個飯?」

家在扎扎實實地賴在地上討饒,那表情再次讓庭卉懷疑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就在此時門鈴聲響,庭卉反射地便丟下教鞭走向大門,而家在很理所當然地繼續癱軟在地。從貓眼望出去,按電鈴的人是庭卉熟悉的家人,她的弟弟陳多。

「嗨,好自在。」

陳多見迎接他的人不是自己的姊姊,微感訝異,但也不以為意。

「……是郝家在。」

庭卉無可奈何地糾正,但陳多不再理會他,逕自走向客廳往屋內叫喊。

「老姊,我來看妳了。」

「呦,多多,你來啦。」

家在聞聲馬上起身,熱絡地迎向多多。在醫院時家在便見過陳多,他感覺他身上有與自己相同的氣味,而且年紀相仿,現在成了「親弟弟」,更是備感親切。

「瞧我帶什麼來了?」

「香菇雞湯!」

家在像隻餓狗一樣嗅著陳多手上的保溫鍋,好奇地探看其他大包小包的食物。

「還有燉牛肉、泡菜、涼拌毛豆,這是大餅,剛在市場買的,還熱騰騰的呢。」

眼看親弟弟對自己冷淡、對另一個幾乎是陌生的人熱絡,媽媽親手做的自己愛吃的食物,也是指名要給另一個人,庭卉在一旁感到非常落寞,但還是打起精神,從家在手上接過大包小包的食物,走進客廳旁的開放式廚房,勤快地張羅碗筷什物,打算趁熱讓兩人享用。

「妳的車我開回來了,這是之前的估價單跟帳單,還好沒什麼損壞,就小地方的板金修復、換了右邊的車燈,」陳多靠在吧檯邊,斜身仰頭對庭卉說:「你的機車修理費老姊買單,不用擔心。反正有保險。」

「謝謝啦。」

庭卉聽說自己的愛車沒有大礙,微感欣慰。家在看了帳單一眼,隨手便放在吧台上。

兩人守著吧檯,目視庭卉巧手弄湯,庭卉看著癡癡望向雞湯的兩人,心頭不禁失笑,快手將盛好的兩碗雞湯分別給兩人。

「怎麼光是給我們兩個,不用客氣,也給自己盛一碗吧。」陳多含了口雞湯含糊地說。

庭卉只是微笑,並不動手。不知道是換了身體的緣故,還是心情始終鬱悶的關係,庭卉自車禍之後便很少量進食,而家在,像是進了糖果屋的小孩一樣,時時胃口大開,使得庭卉不時擔心「自己」原本勻稱的身材會開始走樣。

陳多啃起了雞湯中的精華,肥滋滋的雞腿,完全忘了這雞湯是要給姊姊的。家在則是埋頭在湯碗裡,好像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食物一般,抓著雞塊的手和啃著雞肉的嘴角雞油滴滴落,邊吃邊讚揚這是天下第一美食。庭卉見家在不甚文雅的吃相,眉頭緊縮,趕緊遞紙巾給家在,並暗示他吃東西要文雅一點。

「小黑,呦~吽,要不要吃雞骨頭,」家在吆喝著,奇奇早已在他腳下,適時地喵嗚了一聲。

「哦,你來啦。」

家在將手上的雞骨頭遞給牠,牠嗅了嗅這疑似食物的味道,一咬實了便一溜煙地跑到安全地帶,專心地啃噬這前所未見的美食。

「妳幫奇奇改名啦?」陳多隨口問問。

「牠叫奇奇啦!」庭卉細聲地氣憤地說:「那是人在吃的,不可以給牠……」

「明明就是小黑……」對家在來說,黃色的就叫小黃,黑色的就應該叫小黑。他也細聲地反駁:「貓啃雞骨頭,天經地義。」

陳多看著姊姊和這個好自在男人之間的互動,居然露出滿臉笑容,啃著啃著,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對了,媽說,叫妳趕快把牌照換了,44開頭不吉利,難怪要出車禍。這我其實不忌諱。倒是末兩位英文字母,建議妳還是換了,YG,歪雞,老子開車在路上老是覺得有人在指指點點,怪不自在的。」

「哈哈哈,真的是這樣嗎?好神的號碼,真是,妳就用這樣的號碼,不覺得奇怪嗎……」

家在一手揮舞著雞骨頭,自個兒笑得不亦樂乎,忽然瞥見多多茫然的表情,又發現庭卉臉上風雨欲來的顏色,便趕緊收口正色說道:「嗯,回頭就去換了。」

「妳的頭真的沒有撞壞嗎?老姊。要不要再去看醫生?下次叫媽燉點豬腦袋給妳?」

之後陳多和兩人看了一會電視,閒聊了一會,直到晚上將近十點才離去。

臨別時陳多拉了姊姊到電梯間說話,將庭卉檔在屋門裡。

「說真的,妳要收留那個好自在到什麼時候?妳又沒把他撞廢了,不用服務這麼周道吧?」陳多問道。

家在扭扭捏捏地支吾其詞,陳多也不等他回答,接著說道:

「噯,別說我沒提醒妳,屋裡留著一個男人,說出去不好聽,這句是爸說的,媽附議;反正妳已經前科累累,多一個少一個男人也無所謂,這句是我說的。總之,妳知道的……」  

陳多的小眼睛睜大到有些猙獰,低吼著說:「眼睛張大一點。」

家在盯著陳多瞳孔反射的「庭卉身影」,腦中盤旋著「前科累累」四個字。是什麼樣的前科一再重犯,還需要張大眼睛?是什麼樣的男人,讓庭卉遭遇到什麼樣的事情了嗎?

兩人走到目前住在一起的地步,對家在朋友的說詞是讓人幾乎要失笑的:「好巧不巧,騎車被失散多年的表姊撞到,因禍得福,表姊很樂意幫我省房租」;對庭卉家人的說詞則是:「他因為車禍丟了工作,論道義我應該幫助他,剛好我也需要一個助理,他勉強可以勝任」。

當然,無論如何,兩造人馬終究只能旁觀,沒有主權做決定,或有一搭沒一搭的提出一些疑似反對的意見,惟有小如大力反對,因為庭卉家離她家有點遠。

而陳多還頗中意這位「老成穩重」的郝家在,雖然姊姊一再聲明他只不過是充當臨時助理,陳多卻暗暗希望情路坎坷的姊姊可以有個依靠,不用再一個人辛苦過日子。

「不過,兩人年紀差滿多的。」陳多心想,反正這年頭年紀不是問題,重要的是互動吧。

兩人互道了晚安,陳多臨別時還一再叮嚀:「別忘了去換車牌。」

家在送走了陳多,看著電梯上方斗大的金字「4F」嘆了口氣,心想許多人對它的忌諱到底從何而來?沒有4就不會死嗎?或者那只不過是可以直接屏除理性討論的所謂觀感不佳的說法,或者,隨波逐流的人云亦云。

家在從來沒有什麼忌諱,死亡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冷清的感覺。如果一個人曾經伴著親人的冰冷屍體度過數天,大概就會變得像他一樣豁達,或者對所謂的忌諱冷感。

轉頭用力推門,一進到屋子裡,家在便大聲嚷嚷:

「喂喂,『表弟』,4開頭不吉利,要不要把這4樓也改成5樓?喔,『我』快要40歲了,要不要直接跳到50歲?」

「閉嘴!」

這幾乎已經變成庭卉的口頭禪,只見她捂著鼻子,想必剛才隔著門,她聽不到兩人說什麼,眼睛卻緊貼著貓眼觀察的緣故吧。

家在覺得好笑,冷冷地提出先前的疑問:

「哼,聽說,我不是第一個住到這裡的男人?我到底是第幾個?」

「哼,你是男人嗎?」

「噯呀,別顧左右而言他,說,我是第幾個?」

「關你屁事。」

「嘖、嘖、嘖,連屁都出來了,虧妳還是主播,說話這麼不雅。」

「我只是個主持人。」

「哼,不說是嗎?多多都用到『前科累累』這幾字了,肯定超過三個,看起來一副氣質美女的樣子,怎麼男女關係這麼複雜?」

庭卉大約猜到弟弟跟家在說了什麼,心想這事情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現在也不想提,便反問:

「別光說我,倒是你的小如該怎麼辦?」

「喔,小如啊,……她都賞妳一頭25℃的美式咖啡了,大概沒戲唱了吧。」

家在心想,有點潑辣、有點雞婆、有點性感的小如,如今在她看來,自己已經成為「阿姨」輩,她看著自己的眼光是那麼陌生,處處都閃爍著距離感,但現在的自己又能為她做什麼?

庭卉則想,對自己體貼有加的小如,青春無敵的粉嫩臉龐,就連生氣、哭泣時都是那麼陽光迷人,配上家在其實是很可愛的一對,真是可惜。

「如果小如再來找妳,可不可以……」

家在央求,但卻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麼。

「可不可以什麼?……對她好一點?」

想起他先前提過的,庭卉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見家在點頭,庭卉意會,現在的他們真的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走一步算一步了。

庭卉因車禍受傷休息了幾天,還好透過網路遠端作業趕工,其實並沒有耽誤太多。除了主持節目,庭卉也參與企劃、編劇等,因為人手不足,公司總是一人當兩三人用;為了「公司獲利」這個遠大的目標,大部分的企業都是差不多的用人情形。

庭卉以助理的名義領了臨時工作證,帶著家在進入化妝室時,一位矮小精瘦的男子正站在一列花花綠綠的服裝前面挑選,他一見到庭卉(其實是家在),便熱情地上前擁抱。

「小卉卉,妳沒事了吧?本來想去看妳的,但妳怎麼一轉眼就出院了?也不等我,呵呵呵,開玩笑的。」

家在身體僵硬地跟著咯咯乾笑,但打心底不爽。他被女人、歐巴桑、甚至是老奶奶抱過,但男人這樣擁抱則是頭一遭,尤其是帶著粉味的男人,身體不禁打了一個哆嗦。要不是庭卉事先提點過,他大概會一拳就將他打飛。  

這個男子是造型師Jerry,但大家反而都叫他英文名字的中文譯名的簡稱,小傑,至於他的本名,大概沒人叫得出來。

「鏘鏘鏘,」小傑不知哪裡生出一束小捧花遞給家在,熱絡地說:「恭喜康復,別說我都不關心妳。」

那是有著各種顏色波斯菊,小巧玲瓏的花束,夾雜著幾枝尤佳利的葉片,漂亮是漂亮,但它濃烈的味道教家在想要退避三舍。

「喔喔,謝謝,你的關心我收到了。」

才一眨眼,家在便將小傑的關心轉交給庭卉。隨著花束轉手,小傑注意到她身旁的陌生男人,雙眼一亮,興致勃勃地問道:

「新男友嗎?」

「他是我的表弟,兼助理。」

家在趕緊說明,小傑打量著露出尷尬笑容的庭卉。

庭卉隨即行了一個禮,「你好,我叫做陳……郝家在。」

「陳好家在?」

「不是,只有三個字,郝家在。」

「哇,好……方便的名字。」他眼睛盯著家在,眨著水汪汪的眼睛說:「你個頭真高大。」

其實家在身材也不算高大,頂多算是高瘦。而庭卉跟小傑原本是熟識的,但從來不曾領受過他這樣的眼光,和家在一樣但意義不甚相同地,她的身體也打了一個哆嗦。

「小卉事業越做越大了,居然還有助理了呢。」

「哈哈哈,反正我表弟閒著也是閒著,剛好可以趁機多看點書,學點東西,這傢伙書讀得不多,滿沒學問的。」家在平心地說道。

「你幾歲啦?當過兵了嗎?」小傑手掌貼在庭卉胸前,好奇地問。

庭卉臉上帶著微笑輕輕地移開小傑的手,問道:「不是要錄影嗎?」

「喔,是呢,小卉,我今天特別有感觸,幫妳挑了一件桃紅色的。」

小傑忙著去幫家在張羅所需物件,期間陸續有人進到化妝室,都是庭卉工作上的夥伴,他們一一寒暄,問候庭卉身體狀況,花束什麼的問候禮品陸續堆成一座小山,一陣熱鬧之後便鳥獸散進行各自的工作去了。這些人和相關事務,之前的職前訓練家在都已經透過電腦螢幕大致上認識了,雖然生疏,一開始還有些緊張,但家在的個性原本就平易近人,不多時居然還開始參與其他人的閒話八卦,與庭卉平時的為人實是大相逕庭。

正式錄影時,家在的表現還算四平八穩,不像在家練習唸稿時結結巴巴或者不知所云,實在是大出庭卉意料。然而庭卉的安心並沒持續多久,因為家在似乎開始不耐煩起來,庭卉也跟著開始緊張。

由於一次錄影都會錄個兩、三集存檔,進行到第二段錄影,即使庭卉趁空檔耳提面命了一番,但到了鎂光燈下,家在還是不時出現放空的神態,要不就是像屁股長了蟲子一般不斷扭動,後來索性手腳並用連說帶唱了起來,一會兒李濤上身,一會兒讓人以為請了豬哥亮來配音,一會兒又是出現各種水果姐妹甜美翻飛的假象,彷彿一個人正在進行表演實驗一般,「百變庭卉」在鎂光燈下熱烘烘地出爐了。

此時則輪到庭卉放空了,在她的腦海中「氣質美女」四個字正在分崩離析、直的橫的筆畫和部首們各走各的四處奔逃。她只能愣愣地耳聽「CUT!重來」不斷出現,而且笑聲連連。

「哇,小卉哪根筋不對啊。」小傑不知從哪裡突然冒了出來。

「嗯,她是不是還需要多休息幾天啊?」說話的人是庭卉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員。

「不過,我覺得還不錯啊,活潑一點、熱鬧一點。」另一個說話的人叫作芬姊,她是公司的主管兼共同製作人,也算是負責庭卉的經紀人。

「嗯,難怪我今天靈感泉湧,下一段我去幫小卉加點料。」

芬姊微笑著,小傑像是得到了許可,迅速消失在暗處。

聽到略似肯定的耳語,反而讓庭卉突然驚醒。

一直以來,她自許的是深度與質感,不隨波逐流,不搞笑或搞KUSO,但也不是正經八百的老學究。家在的功夫她學不會,想必自己的那一套家在也做不來,這是過去幾天與家在相處經驗的結論。

但是,自己所熟悉的東西逐漸瓦解的焦躁感,自己再也不能下場扮自己的英雄,那種寂寥落寞,以及嫉妒,開始吞噬庭卉的心。

休息時間,小傑為家在更換了更青春有力的裝扮,小傑那得意的表情就像是得到新娃娃一樣,而且對娃娃的造形十分有信心。

很意外的,「庭卉」的突然轉型似乎頗受歡迎,在在諷刺著庭卉的失落感。數年費心建立起來的形象和質感,家在只試了一次就幾乎全毀了。

兩人已經回到家裡了,庭卉忙碌地整理什物瑣事,但家在就像是吃了高劑量興奮劑一樣,整個人還是很HIGH。

「看到大家的反應了嗎?他們喜歡,是吧?」

不曉得是第幾次發問了,家在似乎沒有得到庭卉肯定的答案誓不罷休的樣子。庭卉不著痕跡地轉身背對著他,不想看到家在得意的表情,手上一味地窮忙。而家在也真是得意忘形,始終沒有注意到庭卉的冷漠。

「芬姊說,他們會再觀察觀眾的反應,到時候再討論。哈哈,她還問我,腦袋不要緊嗎?會不會下次又變另個花樣啊?」

家在興致勃勃地玩弄著小傑送的捧花,黑貓在一旁跟著團團轉。

你正在摧毀我的事業,你知道嗎?

「欸?……妳說什麼?」

嘟的一聲捧花落地,庭卉突然驚醒,反問:「什麼?」

「妳說……我在催毀妳的事業?」

家在無力地細聲地像是在唸稿子似地說。

庭卉捂住嘴巴,悶聲問道:

「我發出聲音了嗎?」

瞧著家在從原本的洋洋得意變成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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