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晴，妳來。」母親相當自然地探頭進來，丟下這麼一句後，隨即又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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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晴沉默了一陣，將手機收回口袋裡，跟著母親的腳步來到客廳。父親已經坐在沙發上，平時擺在桌上招待客人的小點心（通常沒有客人，所以很少有人會去吃）也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很多張印滿圖片與文字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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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妳考完會考了。來，我們跟妳介紹一下妳之後要讀的高中。」父親用稱得上是親切，不過總感覺有一絲彆扭的口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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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是我整理的喔。」母親似乎很是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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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都還沒出來耶。」以晴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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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是對過答案了嗎？反正妳先聽著。」母親催促著以晴在沙發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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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晴平時的在校表現頂多中上。在她居住的縣市，像她這樣中等偏上的學生大多會被送進一間私立的寄宿學校，父母向她展示的不意外就是這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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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晴聽著父母興致勃勃地介紹這間學校的校風、特色課程、在校規定，好似她已經註冊為那間學校的學生一般。接著又提到他們認為最重要的辦學成果——每年有多少人能考進台大云云。她越聽，心裡越發覺得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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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喜不喜歡這間學校？」熱心的解說告一個段落後，母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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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還不錯吧。」她猶疑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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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妳有空就準備一下備審資料，到時候我們去報獨招。」父親拍拍手，對事情進行得這麼順利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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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以晴突然對自己的未來就這麼被決定感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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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齊刷刷地看著她，似乎很疑惑還有什麼好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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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兩人的視線，以晴結巴起來，硬是擠出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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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還不知道我長大以後要做什麼。搞不好我比較適合讀高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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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高職？拜託！」母親笑了起來，「妳成績沒有差成那樣。不知道要做什麼沒關係，妳還有高中三年可以摸索，慢慢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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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晴沒有去挑戰母親「成績差的學生才讀高職」的論點。她知道這是時間的積累所帶來的代溝，它就是橫在那裡，而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把她整個人填進溝裡也不能改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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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進高職的話，很早就要開始走專業，將來的路就窄了。而且現在找工作還是比較吃學歷，當然還是進高中後考一間好的大學比較吃香。這間學校在升學方面有口碑的，妳不用擔心。」父親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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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晴點點頭，心裡卻因這番話而恐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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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醒悟到，自己的人生是被安排的。不是被父母——好吧，或許有一部分是——而是被整個社會環境。這個社會在無形間對所有人寄予特定的期望，而她不過是遵循它：進一間名聲響亮的大學，拿一張作為門票的文憑，找一份人人稱羨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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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怎麼稱呼來著……？SOP。對了，就是這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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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我考不上好的大學怎麼辦？」她害怕地問，「還有，『好的大學』是哪幾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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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台、清、交這些囉。」母親一派輕鬆地說，彷彿考上這些大學一點也沒有難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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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晴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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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等。」她覺得父母的願景與實際情況有很大的出入，再不把他們拉回來就糟了。她嘗試組織著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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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考不上那些學校。我的成績頂多中上而已，要是……要是我都考得上，那排在我前面的人都考得上，台灣就不會有這麼多大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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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後，她自己覺得挺合理的，下意識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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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怎麼還沒進高中就想著考不上大學呢？」父親卻蹙眉，「反正妳先準備備審。進到這間學校，好好讀書，一定考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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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原點。她想起自己最初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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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果沒有推上這間學校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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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已經有些不耐的父親，及一派輕鬆的母親，忽然覺得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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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她最終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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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想起那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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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回家。』五歲的自己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抽噎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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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她沒有夢到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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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受了同學在臉書回覆的影響，她夢到了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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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夢到的不是城牆被炸穿，而是逃難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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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在深山當中。明明是一大群人，卻安靜得出奇。不像是課堂上被訓斥後短暫又帶點心虛的沉默，而是死灰般的寂靜。夢裡的她身心浸泡在疲憊中，連腦子都是空白的。已經沒什麼好說，也沒什麼好想的了——夢裡的她處在這個狀態，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即將去的又是哪裡，僅僅是挪動腳步跟上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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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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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看見了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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