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來她就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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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車水馬龍的六線道大馬路，機車汽車砂石車呼嘯而過，引擎聲隆隆作響，輾壓著她的聽覺。五歲的她，生活範圍僅限於馬路這頭的幼稚園跟那頭的社區，她的大河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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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懵著，鬼使神差地，順著馬路邊的人行道往前走。這裡沒有商家，人行道上幾乎沒有人跡，只有她一個穿著幼稚園圍兜、書包都沒有背的五歲的孩子，還有每隔一定距離便被精準種下的行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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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夏天的天空被金黃與紫羅蘭各據一方，走到兩側人行道旁漸漸有了店家，再走到夜幕低垂華燈初上。突然她像是醒過來一般，停下邁步的機械性動作，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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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側聳立的是玻璃帷幕高樓大廈，身邊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不變的是耳邊隆隆作響的引擎聲。深藍色天空下，霓虹招牌雜亂地閃爍，刺得她眼睛疼。也是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全身被汗水浸透，並且渴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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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河在哪裡？那個在身後呼喚她的人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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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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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承受不了這種心裡破了大洞一般的感覺，站在路邊嚎啕大哭起來。附近的行人們彷彿被哭聲驚醒，齊刷刷地轉過頭來看她，這才意識到一個穿著幼稚園圍兜的孩子在晚飯時間獨自走在路上是多不尋常。三個年約二十、似乎還是學生的年輕人交頭接耳了幾句後，上前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一個問她怎麼了、一個幫她抹去涕淚、一個打電話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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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得一抽一噎，說話斷斷續續，好不容易才管住哆嗦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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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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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又問她家住哪裡、知不知道父母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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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記得父母的電話。母親幫她做了一個小牌子，寫著他們的公司電話和手機號碼，掛在書包上，而她走出幼稚園時連書包都沒有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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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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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前面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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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們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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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地被帶到派出所，警察幫她擦乾汗、給她水喝，又在她背後墊了毛巾。過不了多久，她看見父母匆忙地半跑進派出所，忙不迭地向警察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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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哭了起來。這次是覺得委屈。父母向警察道歉了，他們認為她做錯了事才向警察道歉。但她做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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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向她走來，她正要開口卻被父親一把攬在懷裡，抱進停在派出所外汽車的後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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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回家。」她哭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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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就回家。」前座的母親透過後照鏡看著她，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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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那個。是前面有一條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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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後照鏡看見母親驚訝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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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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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河。好大好大的河。天上有東西在飄。」她試圖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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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坐進正駕駛座，發動了車子。他邊倒車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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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作夢了。我們家門口以前沒有河，現在也沒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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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作夢！是真的。」她微弱地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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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帶妳去海邊。海比河大好多好多，海浪也好漂亮。」父親並未認真看待她的話，轉移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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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好欸！我們在沙灘上蓋一座大城堡！」母親開心地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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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困惑。幾分鐘前才向警察不停道歉的父母，現在卻興致勃勃地商討去海邊的事，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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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沒有責備她。那為什麼要向警察道歉？是誰做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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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誰都沒有再提大河的事情。週末父母帶她去了海邊，蓋了沙堡，也看了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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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繼續過下去，她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幼兒，學會扮演一個不起眼的孩子：當離家事件在親戚聚會被提起當作笑料時陪笑，當夢中一再出現那條大河時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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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茫茫人海中日漸變得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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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會考結束後的第一個週五下午，以晴在擁擠的乘客中艱難地下了公車，草草撫平制服上的皺褶，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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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不遠處有個巨大的十字路口。上方是高架道路，下方是兩條大馬路的交叉口。在高架橋下，汽車的轟鳴聲被放大，每次經過這裡她都會產生一種錯入了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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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這裡除了附近住戶外可以說是人跡罕至，但今天她卻在橋墩下看見一名手裡攢著一疊廣告單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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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幾乎沒有人會經過的地方？她滿心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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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燈亮起，她硬著頭皮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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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轉頭望向她，目光裡滿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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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少年邊笑著問好邊攔下她時，她的反應與這座島上的其餘兩千三百萬人並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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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謝謝。」她推開遞到面前的彩色廣告單，徑直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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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等一下！」少年急忙跟了上來，以對一位走路工來說過於強勢的態度，張開雙臂再度攔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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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可奈何地停下腳步、定了定神，收起表露在臉上的情緒，面無表情地看向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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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對方的聲音與容貌判斷，恐怕他們兩個根本沒差幾歲，甚至同年都有可能。一個國中或高中生在這幾乎沒有人會經過的地方發廣告單，怎麼想都不太對勁。不過，她決定先聽聽對方的說辭——反正也沒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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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深吸一口氣，看著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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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來帶妳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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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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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她確認了一件事：停下腳步聽對方說話簡直是在浪費人生。她一言不發，繞過少年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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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不是，我在公三小……」少年試圖力挽狂瀾，他大聲對她的背影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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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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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驚。雙腳彷彿被這個詞釘在了磚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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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上的高架道路不斷有汽車轟鳴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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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幼稚園圍兜的自己，沿着大馬路，不停不停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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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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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河。」見她停下腳步，少年鬆了口氣，「陰天、飄在天上的白色飛行囊、有人在背後叫妳。妳知道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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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身，看向少年，無意識中深深蹙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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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這個陌生人會知道？這跟他手上那疊廣告單又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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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試探著前進一步，她立刻警覺地後退。少年大嘆一口氣，舉起雙手作投降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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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妳是不是常常覺得自己的家不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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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聳聳肩，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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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毫不遮掩地面露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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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反正妳先聽我說。那個……妳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象！那是一個人人都會魔法的世界。妳跟那個世界很接近，也有施展魔法的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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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簡直要替對方尷尬。什麼另一個世界、什麼魔法，對方是不是腦袋有洞？到底為什麼能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種事？她正想說聲抱歉就走人，腦中卻浮現那條不斷出現在夢裡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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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也看出她正在逃跑的邊緣掙扎，便果斷放棄說明，快步跑了過來，將一張廣告單湊到她眼前。她遲疑著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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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妳看一下這個，拜託啦！」少年這麼說著，又馬上退後拉開兩人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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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瞥了一眼廣告單，再度抬起頭時，少年已經小跑步著穿越馬路，往市中心的方向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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