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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章三 金髮、女子與火

顏麗的死訊,亞多斯在下午三點收到。三點零三分,亞多斯到了顏麗的房間。顏麗的臉被毀容,身上的衣物整齊,房間內沒有打鬥的跡象。

「憂可。」亞多斯看到顏麗後退到門邊,身後是其餘四個組員。他輕拍了身邊的一個女性組員的肩膀,讓她把事情快速交代下去。「把所有跟顏麗相關的資料都找出來,確認她身上的特徵、身形吻合後再來告訴我。」

「好。」憂可說,然後其他三名組員跟著她離開。憂可是亞多斯在小組裡最信任的人,是他剛進到外交部時的上司,也是明月的朋友。

如果讓赭衫知道顏麗死了的話,那他一定會藉這件事情大做文章,那會再增加整個部門的工作量。亞多斯不想讓這件事情發生,這幾天下來所有的人都為了閻王的事加班好幾個鐘頭了,顏麗的死可能會讓加班持續好幾個星期。

在憂可離開後亞多斯做出了一個冒險的決定,他從口袋拿出一張傳輸魔法紙,將顏麗的屍體帶回自己的房間,然後再傳訊息給憂可。「這件事只能妳來辦,屍體在我的房間,妳一個人進到我的房間去比對,確認屍體真的是顏麗後再傳訊息跟我說。」

亞多斯支開了所有的組員,隱瞞了發現疑似顏麗死亡的事。他深吸了口氣,接下來得在幾個小時內自己找到兇手。「金髮、女子與火。」這三者之間有什麼關聯?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亞多斯繼續深呼吸,他需要極度的集中精神,需要最準確的記憶來幫助他處理事情。他拿出了魔法紙打算把事情告訴高特,但這樣做就承認了自己在第一時間選擇了隱藏。芈淙......亞多斯的第二人選,是他最能信任的人,但她不一定能收到自己的訊息,而且也不一定會選擇幫自己保密。

「還有誰.....」他需要一個可以利用又能絕對信任的人。「明月......」

魔力傳導到魔法紙上,亞多斯打算將自己傳送到明月的工作室,他已經想好計畫了,假借裝扮的名義占用明月的時間,在時間內告訴明月所有的事然後請她幫忙想辦法。

「不行。不能害了她。」亞多斯用力地搖頭,他沒辦法不思考失敗的後果,更沒辦法承受那樣的結果。

煩躁到崩潰邊緣時,大腦已經失去思考能力了。就在亞多斯覺得自己玩完了,想要放棄原本的計畫,去跟嶙說明一切時,他想到了一個看似可行的方式。

現在的他想不到好方法,但是......如果是冷靜時的他呢?一個有清晰思緒跟較好記憶力的他呢?

轉念,亞多斯做出了決定。顫抖的手從口袋中抽出了最深層的那張魔法紙,那張已經運作了許多年,有著細微魔力波動的魔法紙。在一百多年前誕生,為了延續冰塔人記憶而研發的記憶魔法紙。

它,被注入了魔力,開啟了一道魔法陣。魔法陣包覆住了亞多斯,藍色的魔力開始運作,從魔法紙的核心開始發散,發散到使用者的腦海中。

轉眼,這些年經歷過的所有畫面在亞多斯的腦中快速的翻閱,像是做一場人生回顧一樣,從一百五十年前撥放至今,包括了前幾秒自己所有的想法跟決定。

「金髮,女子與火。」他再次喃喃自語,這次他想通了一些事情。

顏麗不是意外死的,地板上有血漬,她是先被外力撞擊後才死的。火焰集中在臉部,目的是毀容,讓屍體沒辦法辨識。面部基本焦黑,兇手的目的達到了。

「還有,還有一些東西。」當記憶無比深刻時,每一件事都只是上一秒才發生的事。亞多斯將所有的資料不斷重新整理,過濾到無用的資料,有用的資料繼續不斷重新再思考。有用的畫面不斷回想,一次又一次篩選再回放那些片段。

末端的頭髮沒有焦,火焰一定是極高溫在瞬間施放,而且集中在臉上的。如果按照這個思維推理,能做到的人有誰?犯人不可能是冰塔的人,因為冰塔的人體質都是冰屬,除非使用魔法紙否則沒辦法運使火屬性的魔法。

「不對。」亞多斯否定了自己的推測。現在發行的魔法紙都只是料理跟加熱用的,沒有那麼高的溫度可以瞬間毀掉一個人的臉。如果是慢慢烤到焦的話就不可能留下一搓金髮,因為溫度一定會把頭髮也燒掉,所以一定不是冰塔人做的。

「是赭衫嗎?」亞多斯合理的懷疑赭衫,他是最有理由這樣做的人,而且也是要冰塔保證所有早期冥火山都能如期交給他的人。

「還有一些東西......」消耗的時間,同時也消耗了巨大的精力。幾十年沒有這麼劇烈運動的大腦,突然處理了超量的資料,也開始向主人抗議了。亞多斯掙扎著,想要想出最後一張拼湊的拼圖,但記性不好的毛病使他忘了就沒辦法想起,尤其是百年光陰的超量資訊。

垂死掙扎後,亞多斯腦中只剩下一個字。

「琰。」碎念了一下,然後在心裡咒罵。咒罵的原因是他想不起自己是什麼原因想到琰,僅存能聯想到的資訊是琰跟顏麗的共同點。她們都是女人,都是金髮,都跟火有關。

「可惡......」亞多斯把魔法紙放回去,然後抽出傳輸魔法紙準備傳送到辦公室,先去跟其他組員會合。

魔力灌輸到魔法紙中,但魔法陣卻沒有正常啟動。細微的光芒,宣告著傳輸魔法的失敗。

「怎麼......可......」眼前突然變得模糊,昏迷前的最後意識,是發現魔法陣失敗的原因是魔力不夠。「......能。」

無盡魔力的亞多斯,在這個剎那耗盡魔力,體會了芈淙因魔力太少而虛脫的感覺。

結束了。亞多斯醒來後發現他身在自己的房間,旁邊是赭衫、憂可跟嶙,還沒看到就躺在自己面前的顏麗時他就知道自己的計劃結束了。

「組長!」憂可一看到亞多斯清醒就著急的叫他。房間內比昏迷前更加明亮,許多裝電池的電燈照亮了房間,氣氛像是在審問犯人一樣。憂可柔順的黑色長髮,此刻有一些凌亂,她是一個總是把自己打扮得體的女生,凌亂的頭髮說明了她遭遇了一些非常緊急的事,讓她易緊張的個性感到不安。

「這是怎麼回事?」赭衫不管亞多斯狀態如何,直接開口就問。

「咳......」亞多斯感覺自己身上的魔力已經恢復了,但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了多久。「現在是星期幾?」不想理會赭衫,亞多斯望向憂可。

「星期五......你才昏迷幾小時而已。」聽到亞多斯的咳嗽聲,憂可很想幫他拿杯水,但現在這樣緊迫的氣氛,說出這句話對她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

「回答我的問題,這是怎麼一回事。」赭衫握著腰際的彎刀,一點也不怕貝及貝絲再突然出現。

「你覺得呢?」亞多斯盡可能的拖時間,房間內只有他、赭衫、憂可、嶙跟倒在地上的女性屍體。

「哼。」赭衫不屑的看向嶙,那舉動就像是掌握了什麼證據準備逼犯人認罪的表情。

「憂可,告訴他。」嶙則是轉過身不願意看任何人,他把說話的責任給了憂可,亞多斯最為信任的組員。

「我回去找了顏麗的資料,資料顯示她的背後有一個黑色的刺青,手腕有常年配戴飾品的痕跡,身高體重正常,穿著的衣服......」憂可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說重點!」赭衫加大的音量。

「是......」憂可被嚇到了,但個性膽小的她還是堅強的說:「我確定她就是顏麗。」

看到憂可被大聲的模樣,亞多斯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心一橫,打算把所有的問題都推到別人的身上。「嗯,所以呢?」

「什麼所以呢?人我前天要,今天就死在你的房間這是什麼意思?」赭衫激動的走向前,亞多斯則同步站了起來。

人是赭衫殺的。亞多斯告訴自己要貫徹這一個想法,把所有的罪過都強加到赭衫身上。「人這不是給你了嗎?」亞多斯向前靠了一步,內心的煩躁既然壓抑不住,那就釋放出來吧。「你有說是要活的還是死的嗎?」

「你......」赭衫拔出了彎刀,亞多斯同時亮出了底牌,一張魔法紙在亞多斯右手中瞬間結冰,幻化出一把比手臂略長的冰刃。

「你的部下全部都在外面駐守了吧?避免楓劍進來搗亂了你的安排,削了你的面子。」亞多斯瞪著眼說,左手伸到赭衫的面前,一把抓住彎刀的同時結出了薄冰。薄冰向彎刀的把柄延伸,向赭衫的手掌蔓延。「再來,顏麗小姐從昨天開始就聯絡不到人,你們前天超過約定的時間了吧,找藉口要看過去的資料。奇怪了,那些資料不是已經看了好多天看到都膩了說要趕快找人嗎?怎麼會再多花三個小時重新看那些資料呢?啊?就這麼剛好?你們留下來後顏麗小姐隔天就失聯了,再隔天就陳屍在她自己的房間。」像是被激怒的野獸,手持冰刃的少年停不下來。

「亞多斯!」嶙轉過身想要制止亞多斯,但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兩隻手在空中無助地揮舞。

「次長,保證是你下的吧?現在你履行你的承諾把人帶到赭將軍的面前了,我判斷有人可能會來毀掉顏麗小姐的屍體所以把她帶來我的房間藏匿起來,這樣做錯了嗎?」面對困境的時候就必須要有種覺悟,把所有人都視為無物的覺悟。亞多斯之所以敢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嶙並不是高層之一,真的翻臉起來亞多斯也沒在怕。

「將軍?」外面的軍隊聽到了動靜準備進門了解,但馬上就被赭衫給喝止了。

「不准進來!」赭衫怒吼,一股魔力湧出,然後一陣火焰熔掉了彎刀上的薄冰。「我記住你了。」說完,一道魔法陣將赭衫傳輸出了房間,消失在亞多斯的房間。

三人沉默了半晌,然後憂可像是虛脫了一樣跪坐在地上。從認識她的那天亞多斯就知道憂可是一個膽小的人,面對赭衫個性比較粗暴的人她的害怕都寫在臉上。

「我能請半天假嗎次長。」亞多斯轉過身背對嶙說。

「隨便你......」嶙的表情不是很開心,講完話後就走了出去。

至少,暫時沒有問題了。亞多斯在內心鬆了口氣,情緒也平復下來,他轉身輕拍著憂可的肩膀,試圖用不碰到她的姿勢給予她擁抱。

「你......會不會怎麼樣啊?」憂可緊張的說,她擔心亞多斯因此受到懲罰。

「我不會怎麼樣的。」亞多斯安慰她說。「妳沒事吧。」

「沒事。」憂可說。

麻煩,才正要開始。

當天晚上通知就下來了,最近因為閻王的事,每個人都有增量的工作要忙,所以部長決定把這件事放到高層會議一併處理。外交部部長的名字是池穎,他是嶙的哥哥,但比嶙能幹許多。

亞多斯冷靜下來後回想剛才在自己房間發生的事,這件事可大可小,端看高層們跟池穎怎麼想。池穎是冰塔內公認的菁英人士,身為外交部長的他待過了每個部門,時常會到沙漠林或冥火山去洽談很多事情。外交部的人事去留基本上都是他做決定的,而他的決定也可以說是高層的共同決定。跟高層們相比,嶙的意見就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冷靜下來後亞多斯想至少先傳給訊息向嶙道歉,雖然他不是一個認真的上司,跟奎克一樣常常會把工作丟給其他人做,但這幾天下來他也辛苦了,發生這樣的事也不該是他來承擔。亞多斯從口袋拿出了傳輸魔法紙,結果才發現自己並沒有在魔法紙裡紀錄過嶙的魔力,根本無從聯絡起。

值得檢討的事很多,不過值得慶幸的事也不少。像是他沒有去聯絡任何人,至少這做到不給人添麻煩了。不給人添麻煩是亞多斯對自己的小小要求,而這要求似乎也是很多冰塔人在做事時會考量到的點。

而就在亞多斯看著不久前曾躺著屍體的地板,思考著該不該搬家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沒有問候也沒有預告,那個人就只是規律的敲著門。

前行,開門,映入眼簾的人是嶙。

「對不起。」以這三個字當作開場白的人,亞多斯原本以為該是自己。如果讓再想個幾分鐘,他大概會登門造訪加道歉。

「是我該說抱歉。」亞多斯記性不好,但反應還算快。「進來坐吧。」他將門打開,邀請著不久前才與自己鬧不愉快的上司。

「好。」嶙脫了止滑鞋,放在進門後的微型小玄關。

亞多斯從冰箱拿出了前幾天冰進去,從妮那拿回來已經開過的酒跟玻璃杯,斟了一杯給嶙,為自己不久前的舉動道歉。嶙沒有正面接受亞多斯的道歉,也沒有要繼續追究下去。

「我總覺得自己是個人緣不好的人。」嶙說,然後兩人小聊了一下。

「我也常常覺得自己很難相處。」亞多斯坦承自己的缺點,同時誠實的告訴了嶙其實不久前才跟高特小吵了一下。

「也許沒有人會自認人緣好吧。」嶙說。

兩人半說著愧疚的話,半說著不相干的話。一半的弦外之音,一半的身不由己。一半的現實無奈,一半的期許與遠方。彼此都懂,對方皆不是有意的。

「我想是的。」亞多斯說。看到嶙的出現,亞多斯其實是開心的。至少他少掉了一件麻煩事。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嶙問。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亞多斯反問。

一直以來亞多斯對嶙都沒有太大的好感,原因有很多,像是嶙總是把自己的工作丟給其他同事,總是不願意分擔別人的工作即使他知道其他人工作量很多,同事間對他的評價都不好,池穎在眾人面前總是不太願意提起他,大多人對他的結論總是奸險兩個字。但,文字最奧美的地方就是在這個但字。原先筆直的敘述有了轉折,讓原本鋒利的話語委婉了。

「因為我忌妒啊......」嶙說。

「嗯。」亞多斯回應。

這世界上最真心的話並不存在,因為那或多或少都摻雜了謊言。而全然的謊言也不存在,因為就連說謊的人也分不出當中有幾分是真心。在嶙離開房間後,亞多斯獨自走到了冰塔大門口。

守門的衛兵看見亞多斯便將他攔了下來,因為已經超過了門禁時間,魔法禁行區也將範圍拖曳到大門口的位置。所幸貝及貝絲剛好在附近,所以很輕易就能靠關係出去。

「我陪你一起走吧。」貝及貝絲說,然後踏著輕盈的步伐出了冰塔的大門。

「謝謝妳,楓劍。」亞多斯加快腳步跟在貝及貝絲的後面。他喜歡這麼稱呼她,一方面是由衷的讚譽,一方面是這樣叫比軍長來得親切。

百年前的大門不大,一次僅能容納三人並排而行。在魔法紙發明後大門重新裝潢了,現在的大門有三層樓這麼高,兩旁還擺著兩尊說不出名字的對稱雕像。雖然不知道雕像的名字,但亞多斯知道它一定有名字,而且一定有它的含意,就像世界上每一個存在的東西都有它的意義一樣。楓劍是穩定軍心的存在,冰王則是冰塔精神的存在;池穎是外交部決策者的存在,嶙則是拖累池穎的存在;明月是幫高層梳妝的存在,而亞多斯,則因評價他的人不同而有不同意義的存在。

雕像並不是亞多斯外出要看的,他要看的是月亮。

「盈月。」亞多斯說。

「嗯?」貝及貝絲發出了疑惑的聲音。

「上個星期六,我認識了一個從冥火山來的女子,她跟楓劍一樣染著金色的頭髮。」亞多斯說:「在她的故鄉,不稱滿月為滿月,而是盈月。」

貝及貝絲看著鮮紅的月亮,喃喃自語地說了一句。盈月。

「聽說很久以前的月亮只有一種顏色。」貝及貝絲說。

「白色的嗎?」亞多斯望著黃色的月亮問。

「嗯,白色的。」貝及貝絲說。

那是個美麗的故事,從西方或東方流傳來的。上古時的月亮是有缺口的,每月只會有一天是滿月,只會有一天沒有缺口。故事發生在一個王國,一個遙遠而今日無法尋得的地方。

故事中的王子驍勇善戰,為國家打下了大片江山,拿下了豐富的資源。國力強盛,人民安居樂業,農作豐饒,世人稱其為樂土。王子擁有一把神器,同時也擁有強大的魔力。某天,王子在戶外發現一個少女,少女身上都是血跟不明液體,全身赤裸,頭上有一對小角,尾椎有一小節白色尾巴,飄著一股淡淡的龍涎香。王子將少女帶回宮中,命仕女將少女梳理乾淨。洗好澡,穿上薄衣後的少女讓王子一見鍾情,王子喜歡上了少女,喜歡上她的體態,喜歡上她身上的香味。王子想娶少女為妃,不顧大臣的反對,也不顧少女的意願。

少女起初對王子沒有好感,為了讓王子打消娶自己的念頭,少女了告訴他自己的身世。原來少女原本是一條白龍,因貪玩而失去了龍身,只能以這個外貌存活。王子相信了少女的話,但沒有打消娶她的意願,反而被她口中的龍產生了好奇,後半生都在尋找龍的蹤跡。

往後數年,王子對少女的愛意沒有減少,而且很想與她發生關係。少女一直警告王子,告訴他這樣做得付出很大的代價。也勸告過,龍不是想見就見得到的生物,一直在追尋龍的蹤跡總有一天會引火自焚的。

少女的話,在王子強迫了她之後印證了。天上降下了火雨,全國在火海中燒了七天七夜,王子也葬身火海......。在國家滅亡後,少女發現自己其實對王子有一點好感,她後悔沒有阻止王子,想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他,於是拿起王子生前持有的神器自盡了。這段故事,感動了月亮,此後月亮不再有缺憾,而且會因日子而改變顏色,成為了現在的月亮。

「我記得有一個傳說。」亞多斯說。

「我一直都記得。」貝及貝絲說:「那是美麗的故事。」

「美麗嗎?」亞多斯並不認為是美麗的故事。人都死了,而且也沒得到幸福,怎麼能稱為美麗?

「很美。」但貝及貝絲很肯定的回應。

亞多斯看著月亮,被其碩大不規則的線條給深吸引。他原本是想獨自一人來看月亮的,偶爾會有那樣的時候,不是為了散心,也不是為了放鬆,就純粹想看看月亮,欣賞其美麗的模樣。原本就神秘而美麗的月亮,在亞多斯想起這段故事後似乎便得更美麗了。

圓圓的,有著曲線與直線的球體,高掛在空中,注視著世界。

如果從那看過來,是不是能看清世界的全貌?能看清楚冰塔到底有多高,裡面有多少人,魔力又是怎麼流動的。是不是像空氣一樣有著一陣陣可以明顯觀察的區段?是不是能更清楚自己身處的世界是怎麼運作的?有多大的土地跟多少人口?行進著怎樣的路線?人們如何開始一天的生活與結束一天的疲憊?還是,其實在月亮看回來是什麼也看不到的,就只有幾條曲線跟直線而已。

「......愛是什麼呢?」亞多斯想起芈淙的話。

「我想.....我對於月亮的這份情感,就是愛吧。」

「赭衫回來了。」當日光照耀大地,奪走黑夜時盈月的光彩時,馬朵聽到帳外傳來士兵的通報。

「麻煩回來了。」馬朵心想。她握著一個男人的手臂,用繃帶幫他包紮傷口。

男人的名字是馬善為,是這個軍營的一個士兵,進入軍營已經兩年多了,是個認真上進按時操課的士兵......不過這些對馬朵來說一點也不重要。男人是不是在訓練時受了傷並不重要,此時是張著眼睛還是閉著並不重要,是緊張的環顧著帳目內的物品還是在閉目養神並不重要。

兩人在軍營內的一個帳篷中,馬善為正接受馬朵的照料。帳內的四周都擺滿了櫃子,走動的空間也被櫃子佔去了大半,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馬朵前一陣子買回來的。

簽訂和平條約後,冥火山並沒有因此太平。三百年前的閻王雖然殲滅了絕大多數的主戰派,但終究無法殺盡。只要留下一點火苗,他們就足以復燃。

血沙河最近一次的大動作是上個月底,閻子派出了赭衫將軍的軍營前去鎮壓,鎮壓結束後會有一段安分期,這段期間就是馬朵去採購消耗品的時間。這段時間買東西會便宜一點點,然後她就能從中取得利益。比如在男人身邊的鐵架也是這次購買的物品之一,作用是架高患者的肢體,方便馬朵包紮跟治療,但買回來至今一次也沒有用過。

採購的藥品有一半是高級貨,效果只比普通的藥好一點,但價錢卻高出好多倍。另一半則是較便宜,效果不會差太多的藥。兩者在外觀上根本分不出差別,報上去的價格都是高級品,當中的價差就這樣進到馬朵的口袋裡。

對過去以從醫為目標的馬朵來說,這絕對是一件不能允許的事。但現實總喜歡逼迫一個善良的人,做出一件稍微違背良心的事。

「醫官,赭衫回來了。」又一個士兵前來通報。

馬朵將手放在包好的手臂上方,手心對準傷口,魔力在繃帶上方兩公分處形成微型魔法陣,細心的導入魔力,為男人做最後的治療。不論是多小的傷口,馬朵都不會治療到一半就中斷,這是她從來沒有被打破的原則。

「麻煩。」馬朵在心中碎念。她知道大家都希望她趕快出去,因為赭衫回來了。

她知道事情的經過,知道赭衫在冰塔幹了些什麼。知道他在冰塔亮出了兵器,知道他差點被人趕出了國界,知道他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知道......他就是個麻煩。

不只馬朵覺得赭衫是個麻煩,整個營都知道赭衫的行為有多討人厭。但,大部分的人其實是很尊敬他的,大部分的時候他也是受大家愛戴的。只有少部分,當事情牽扯到血沙河或閻王的時候,赭衫才會變得讓人討厭。而這,也是他受閻子重用的原因。

軍中都知道閻子跟閻王不合。其實不只軍中,外面的平民百姓也在傳,各種謠言、陰謀論滿天飛。他們也許看不清這對父子間的矛盾,但閻王被囚禁是軍中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原因是負責看守閻王的人就是赭衫。

「醫官,赭衫他......」帳外聲再傳,馬朵完成了最後的手續,打斷了那人的聲音。

「知道了。」馬朵的聲音與外貌形成微妙的反差。她的皮膚黝黑,留著一頭橙色的頭髮,五官立體,卻有著男兒相。身形中等,與纖細嬌弱從醫的女子形象差異頗大。馬朵比較像是中年的大嬸,沒有人會覺得她是不到三十歲的女人。「麻煩。」但聲音,卻是十七、八歲,洋溢著青春的聲音。

「謝謝醫官。」馬朵起身準備離開,背後傳來馬善為的道謝。她沒有回頭,因為身後的男人對她一點也不重要。馬多只是交代了句。「先待在這。」

拉開帷幕,映入眼簾的太陽有些刺眼,她記得幾分鐘前還看得到黃色的月亮,怎麼一下就天亮了?士兵傳給她的訊息是赭衫在昨天下午回來,回來後就直接出去,到附近的酒店喝酒喝到現在才回來。果然一出帳篷,馬朵就看到手舞著彎刀,走路搖搖欲墜的赭衫。

「將軍,你先歇歇吧。」身旁的幾個士兵相當著急,想要伸手去扶,但又怕被赭衫手中的彎刀給砍下了一隻手掌。

「走開啦啊!」彎刀在空中揮呀揮,他身邊的兩位士兵閃呀閃。

「將軍,醫療站就快到了,你再撐會兒啊。」馬朵嘆了口氣,原以為幾年過去赭衫就會變得收斂,但現在很明顯是自己對他期望太高了。

「赭衫。」馬朵毫無顧忌的直呼他的名字,然後面前的男人停下了腳步,瞪大了雙眼直視馬朵。

「混帳......」赭衫咬牙切齒的握緊手中的彎刀,嘴角了因咬合太用力而流出了血。

「赭......」馬朵想上前念上兩句,但身體毫無防備的被滿是肌肉的手給擊中,震退了幾公尺,跌坐在地上。

「啊!」赭衫氣憤地轉過頭,他不想吵架,什麼話也不想說,就這樣氣沖沖的往他的帳篷走去。

馬朵默默的爬了起來,臉頰腫了、紅了,嘴角跟赭衫一樣流血了。「沒關係......」她在內心低咕,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

她知道赭衫不是故意打自己的,這不是馬朵的自我安慰,而是深刻了解赭衫這個人才有的結論。

「醫官......」其中一個跟著赭衫前來的士兵看到這幕,一時間不曉得該掉頭跟上赭衫,還是該向前關心馬朵。

「我沒事。」馬朵說,但沒有要替自己治療的意思。

「那、那我先去找將軍了。」心想待在這也幫不上忙,士兵很快就回頭追上去了。

閻子是很好面子的人,赭衫也是。對他們兩人而言,在冰塔丟臉,就是在全冥火山的國人面前丟臉,這是不能容許的事,赭衫的手下誰發生了這種事,不管是不是他的心腹,赭衫絕對會給予嚴厲的懲罰,甚至革除他軍人的身分。對閻子來說也是,就算是他最重用的人也可能因此關進牢中。

「啊!」赭衫邊走邊鬼叫,像是要不到糖吃的三歲小孩。閻王逃跑了,就算不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算當時已經讓其他將軍接手這件事了,赭衫還是沒有辦法原諒自己。因為這個原因,使得他在冰塔時失態連連,就連掌握到對方把柄的事也能被全然推翻,搞得士兵們還站在對方那邊,認為是赭衫太不講理。

起初聽到這件事時馬朵相當不能理解,對方許下承諾要交上的人在前一天突然死了,而且還是在冰塔內發生的,怎麼會經過一場逼問,反過來變成是赭衫沒有說人要死還是要活的,而且還被懷疑是兇手,藉此給冰塔找麻煩?馬朵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果,更沒辦法接受事情發生的當下竟然沒有一個部下替赭衫反駁,甚至連赭衫落魄的提早離開冰塔這件事都是最後一批知道的。

「太傷心了。」馬朵望著赭衫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無意識的脫口而出。

她是寡言的人,會說出口的話......多半已經在心中悶了很久。

太傷心了。

也許軍中的人都知道閻王曾被關在營中,也許軍中有些人知道閻王跟閻子之間的矛盾,但馬朵相信,這個營中第二清楚的人一定是她,第一清楚的是赭衫。

「閻王跟血沙河有來往!」朵衫永遠記得那個夜晚,記得月亮是鮮血的紅色,記得赭衫那副不可置信又痛心欲絕的模樣。

馬朵默默無語,她清楚自己做不了醫療以外的幫助。在閻王退位之前,在閻子與閻王關係惡化之前,在閻王被揭發與血沙河有關之前,赭衫是這麼崇拜閻王的。

那是第一次,馬朵見到原本脾氣和善的赭衫性情大變。從此不論面對怎麼樣的打擊,赭衫絕不允許自己露出疲態,就算再累也會自己吞下去。

這是第二次,馬朵見到赭衫如此糟糕的模樣。閻王逃跑的打擊,對他,太大了。而這打擊又豈是其他人能明白的呢?除了自己,這世界上沒有人更能明白赭衫的感受了。因為他和她,有著同樣的經歷。

血沙河以好戰聞名,對他們而言戰爭是進步的根源,戰爭是生命的意義,戰爭是一切。

只要血沙河沒有做出太過分的事,歷代的閻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三百年前的教訓太過慘痛,沒有任何一位閻王想要再重演悲劇。

閻王越是漠視,血沙河就越是唱狂。屠擄村莊,濫殺無辜。馬朵的雙親都死於血沙河的惡行之中,赭衫的父母也同樣。他們與血沙河天生就是對立面,不論怎麼理解對方的思維都沒辦法打從心裡的體諒對方。不論戰爭是進步的根源多麼有說服力,以武切磋以確保國力有多可行,殺親的仇人,注定不共戴天。

在赭衫加入軍隊的那天,他就決定只為了血沙河而戰。因為他的勇猛,閻王答應了,讓他只處理血沙河。他跟這個世界妥協了,只要血沙河不是濫殺無辜而是內部紛爭,他不插手;只要血沙河不是挑動兩國戰爭,他不介入;只要閻王沒有下達指令出兵,他不妄動。但只要以上三點符合了,他就會身先士卒,率身在戰場的最前端,用彎刀消弭血沙河的勢力。

每掃蕩一次,冥火山就會安定一些,赭衫內心的仇恨也能少一些。他以為自己跟自己達成和解了,以為往後的日子能這樣消磨到某一日戰死在場上時,閻王與血沙河搭上線了。他看不清自己的立場,看不清自己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看不清未來該當如何。

「做好你該做的事......」多年前赭衫的話語,至今清晰可憶。「......閻子今天跟我說了這句話。」

烈日,灼燙了皮膚。馬朵撫摸著自己被打腫的臉,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用手粗糙的梳著橙色的頭髮。

她來到了將軍的帳篷,來到了赭衫的身旁。

「還好嗎?」關心的語氣,細小如述給螞蟻傾聽。

「呼......」被關心的人,受到酒精的催眠熟睡了,赤裸著身軀,躺在那張辦公椅上。

有時馬朵會困惑,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跟血沙河的那群人有什麼不同,自己曾經追隨的閻王跟現今服從的閻子有何不同。位置,不就是專門改變人的視角的嗎?改變後的視角,又怎麼會記得改變前的世界是長什麼模樣呢?

「你知道嗎?」馬朵輕撫著赭衫上身結實的肌肉,輕盈到連搔癢都不能算的輕,細細的,沒有漏掉一小塊皮膚。「我很佩服你噢。」

能說出口的話,都是在內心積累已久的。這點,只要是被馬朵治療過的人都清楚。

「我真的......很欽佩你噢......」再來的話,是馬朵非常非常想親口告訴赭衫的,但她知道赭衫聽到的機率很低,自己真的有說出口的機率更低。

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嗎?我說,我的雙親都被血沙河的人給殺了,你說,你也是。那天晚上,我哭了噢,沒有聲音的哭,哭到月亮從紫色變成藍色我還再哭。我以為,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懂我的人了,而你就這樣出現了。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吧。雖然你有時候會失去理智,有時候會不講道理,有時候會自傲,有時候笨到我都不想說你。但,我真的很喜歡你噢,我喜歡你能一直堅持自己的想法,就算換了個君主也還是貫徹自己的想法,不會因為別人說了什麼就改變自己。當你告訴我閻王跟血沙河的事的時候,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當下不是不在乎你的想法,只是我覺得自己變了。我以為當上醫官是為了救人,但那些我救過的人卻是在製造更多的殺戮......抱歉,我好像語無倫次了......話說多了就會這樣,你不會在意吧?

「赭衫......」輕喚了沉睡者的名,馬朵運起了魔法,治療他上個月出戰時的內傷。「......對不起,只能幫得上你這種小事。」

閻王出事時是如此,閻王被關時是如此,閻王逃走時是如此,你在冰塔被人欺負時是如此,從冰塔離開後也是如此......

手心,因一時的恍神而輕拍到赭衫的肌膚。心念,霎時間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呆了。

赭衫流淚了,在他的睡夢中,在酒精的作弄下,在馬朵的面前。

也許只是被塵土挑出了分泌物,也許只是汗水剛好在那個地方。不論是原因,都不重要了。

魔法變得不穩定,最後消失在空中。馬朵收手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完成治療就收手。她握緊了拳頭告訴自己,這次,她不能再躲在後面了。

「馬善為。」她回到了帳篷中,用堅毅的眼神看著這位前幾分鐘才被自己交代待在原地的士兵,說:「告訴副將軍,明天一大早我來接替赭將軍的工作。」

語畢,她便離開帳篷準備明天該帶的東西。

「可是......」馬善為的話被蓋上的帷幕無情的打斷,馬朵頭也不回,因為那對她一點也不重要。除了赭衫,其他一點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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