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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傑克南瓜的場合

      惡魔少年來訪時,傑克聽見園子裡的南瓜們發出了細碎的歡呼聲。

 

      儘管沒有親眼看見,他也知道那些圓滾滾的傢伙們是怎麼用力搖擺葉片,朝惡魔少年歡快揮手。他無法那般坦誠地表達同等的熱切,也無法理解明明是自己種出的瓜,憑什麼它們就能長得那麼坦率。

 

      ……大笨瓜!諂媚鬼!傑克在心底暗罵,同時不動聲色地拉起身上的毯子,將自己一頭微捲髮的南瓜色短髮蓋起,接著閉緊綠葉般的翠色雙眼開始裝死。

 

      與此同時,訪者搖響門鈴,金屬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叮叮噹噹地奏出輕快的歡迎之意。

 

      作為惡名昭彰的搗蛋鬼,傑克擁有的訪客並不多,即使如此,他的門鈴卻彷若有靈,響起了任何其他人來都不曾有過的清亮。區區一只門鈴居然也敢這麼厚臉皮……傑克摀住耳朵,小聲咕噥,於是鈴聲故意炫耀似地,樂音越發歡快暢亮。

 

      「傑克,你在家嗎?」鈴聲稍歇時,門外的惡魔少年問道。

 

      傑克窩在原地好一會,沒有動靜。他知道安索即使身為惡魔,卻比誰都知禮,在主人不應門前,決不會自行闖入,而在這一片靜默之中,他依稀能聽見惡魔手杖敲在石地上的木質聲響,以及安索自言自語的呢喃。

 

      那個天真的傢伙正在疑惑來訪通知信是否寄丟了,所以屋主不巧出門了吧?

 

      他其實有收到的,那封被收在書頁中的來訪信,老實說他甚至因此認真考慮過要藉由外出躲避會面。他的這些心思,安索肯定一無所知,現在才會乖乖等在門口、等他去開門。都認識這麼久了,直到現在傑克還是不能理解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惡魔──又純粹又好騙,一點也不狡詐。

 

      上次見面早已是去年萬聖節的事,他比誰都想親眼再見見那可愛少年一面。然而期待的心情過於龐大,令他無所適從,手足無措之下,只好抱頭把自己藏起來,不敢去面對。

 

      儘管外表已經是成熟的大人了,不過,幼稚一下也沒關係的吧?身高與勇氣不必然成正比,他就想以修長青年之姿作一隻膽小鬼啊。雖然恨不得飛速奔上前去開門,可是,他經常一不小心就在安索面前出糗,既然如此,乾脆不要見面更好吧,至少還能維持一點形象。

 

      傑克把自己往毯子裡更縮進去一點,好像能藉一條薄布蓋住心跳聲,高大的身子縮出侷促的弧度。這副窩囊樣連他腳邊那顆空心南瓜都看不下去,它恨鐵不成鋼地往他腰部一撞,角度取巧,將人一發擊倒在地。

      「噢!」傑克跌得四腳朝天,身軀狠狠摔在地上,發出了沒能及時止住的痛呼。

 

      「傑克?」門外的安索聽見動靜,高聲呼喚了一句。

  

      「你這笨瓜!可惡!戳你雙眼!」傑克咬牙切齒地低聲罵道,一手揪住出賣他的當事壞瓜,指頭摳在空南瓜表面上的兩個圓洞中,一副怒挖仇敵雙眼的氣勢。

 

      發出這麼大的聲音他還能怎麼裝不在家?這些養老鼠咬布袋的東西!為什麼就不能體諒彆扭之人一顆敏感的心呢?

 

      傑克在內心崩潰大喊,將惹事的南瓜塞在房間角落面壁作為懲罰,接著強自鎮定,走向大門。

 

      他故作平靜時的表情很冷淡,抿起的唇壓出平直的線條,繃起的臉頰也顯得涼薄而難相處,正是所有見過的人都形容為苛刻的神情。雖然此刻他的一頭橘髮亂翹,尚未扶正的眼鏡斜在臉上,露出底下一雙來不及藏起欣喜暖意的綠眼睛,像是一棵睡迷糊的秋柳。

      「哦,是你啊。」傑克打開門,一臉平淡地推正眼鏡。

      「好久不見,萬聖節快樂呀!」安索仰起臉,笑咪咪地打招呼。

 

      安索整理得宜的柔順短髮是紫夜的色彩,琥珀色的圓眼在黃昏時分也依舊明亮,稍稍上挑的眼尾有些勾人,為那張端雅的容顏抹上了隱隱約約的魔族氣息。雖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惡魔,少年面容上的笑意真誠可掬,衣著端正,怎麼看都更像是家教良好的貴族子弟。

 

      這麼久沒見,這傢伙是不是又變得更可愛了?傑克心想,仔仔細細地將安索從頭到尾打量一遍,接著又從腳到角地端詳一輪,神情嚴肅挑剔,堪比早市裡隨時準備找碴的挑菜大嬸,就差伸手上前搓戳。

 

      「傑克你,不請我進去嗎?」安索在被掃視的目光中挪了挪腳跟,出聲詢問。

      「……喔。進來吧。」傑克退開一步讓人進門,走在安索背後時,瞇著一雙眼,狐狸似地瞧個不停。

 

      安索有著人類十六七歲的外貌,但傑克清楚對方已經存在好幾百個年頭了──就跟自己一樣存於世間已久,歲壽卻還要更加長遠。傑克的眼眸綠晃晃的,直盯惡魔少年脫下短西裝外套後露出的清瘦腰身。安索無知無覺,彎下腰跟堆在走道邊的南瓜們打招呼,腰身收窄的流暢線條、被白襯衫與灰背心凸顯而出的纖細手臂,以及十分適合短褲與膝下襪的鹿足般的小腿,再再都讓傑克目不轉睛。

 

      惡魔的手杖被掛在了牆上,此刻還微微晃曳著,如同傑克心頭搔啊搔的某種東西的具象化。他吞了吞口水,心中琢磨不已──

 

      這傢伙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傑克忙著準備飯菜時,安索在廚房外探頭探腦,被無視了好一會,才鼓起勇氣自薦道:「需不需要幫忙呢?洗菜跟切菜我會哦。」

      傑克頭也沒回,「不了,你前年沒拔起來的那條胡蘿蔔,到現在都還以為自己是株蔓陀蘿。」

      「……」

      「還在園子裡,想聽它尖叫的話等等可以去拔一下。」

      「不用了,我去客廳吧……」

 

      成功將人勸退,傑克用餘光偷瞥安索一眼,後者不甘不願地縮在沙發上,周身凝著一股沮喪的氛圍,像是被冷雨打濕的嫩苗。他能夠想像安索藏起的隱形細尾正垂落出怎麼樣的角度。

 

      小孩子就是這樣,愛表現,被講一下就不高興,也難怪自己到現在還是會擔心。傑克想,動作熟練地為馬鈴薯快速削皮,唰唰唰的聲響中,跟安索第一次見面時的回憶也緩緩湧上心頭。

 

      那是個對他來說無論身軀或心底都寒冷得要死的冬天。

 

      那年傑克二十歲,作為一個沒有出息的鄉下窮小子,好不容易熬過學徒生涯,存了一小筆錢,夢想能在大城市踏實過活。熱鬧的大城、繁華的街區,一切都充滿著無盡的可能性,未來彷彿無限寬廣,他曾經以為就算身分低微,只要勤奮工作,也能築起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甫入城後,他偶然路經一名瞎眼乞丐,雖然自己擁有的也不多,但年少的他心態樂觀,認為施予一點點善意仍在能力所及之處,因此掏出錢袋,打算分享幾枚省吃儉用攢下的零錢。豈料對方居然是裝盲,趁機暴起,一口氣從他身上搶走一切略有價值之物,連唯一一件體面的大衣都一把剝走。

      他初來乍到,求助無門,無計可施之下,只想進小酒館藉啤酒消消愁,生澀窮酸的樣子卻被酒保一眼識破,連麥的味道都還沒嗅到就被趕出門。

 

      人心寒涼啊。他還記得彼時單純的自己受到了多大的打擊。

      好人哪有好事呢。這則是他的第二個想法。

 

      後來他就養出壞脾氣、難相處又愛作弄人的扭曲個性了。大概料子本來就不好吧,沒營養的種子原本也長不出好果子,有一些東西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注定了。

      所以初次遇見安索時他才會在意得要命。

      笑臉迎人、毫不耍心機、還沒有被汙染過,彷彿一輩子都能光潔皎淨的紫水晶──為什麼(憑什麼)可以這麼純粹呢?

 

      當時的他正喝著曾經夢寐以求卻一杯難得的甜麥酒,視口中那股作物清甜的美好為理所當然,整顆心烏煙瘴氣,少年乾乾淨淨的模樣生生刺痛了他。

 

      沒什麼人想與臭名外揚的搗蛋鬼傑克共桌,因此獨佔一桌的他便邀了顯然是第一次上酒館的少年同飲,那孩子有人勸酒就傻裡傻氣地喝,沒多久就醉醺醺的,還呆呼呼地低聲說:「人間真有趣吶,其實我是惡魔,別說出去唷。」順帶一個小小的酒嗝。

 

      傑克本以為這傢伙喝昏頭了在胡說八道,直到發覺原來桌底下在自己腳邊繞啊繞的是一條惡魔的尖尾而非少年的細腿,才羞愧地從自己的心猿意馬中驚醒,相信了對方的言詞。

 

      他哄著安索變些銀錢出來付酒帳,那個性格太好的孩子還咕噥「這怎麼行呢」,被擾得煩了才迷迷糊糊地以左手抓起空酒杯,同時右手輕輕彈指。傑克沒看清魔法施展的過程,他只看見酒杯消失時桌上也落下一枚便士。

 

      逐次來回之後,傑克瞪著眼前六個細細小小晶晶亮亮的錢幣,他驚訝的表情令安索得意極了,醉酒的惡魔吃吃傻笑,挺起胸膛就要扯開襯衫以便伸展雙翼。

 

      一直到現在傑克都還不確定,究竟是該任由安索裸著上半身亂跑好,還是自己情急之下拿十字架鎮住惡魔的舉動才是對的。謠言最後傳成「壞心眼傑克騙惡魔付酒錢,脅迫對方承諾不報復才放惡魔自由」真的有失公允,明明是那傻蛋酒醒後跟自己約了明年再見,連真名都是惡魔主動給的。

 

      叫我安索唷。別惡魔惡魔的叫嘛,好像在罵人。紫髮金眼的俊美少年笑得很可愛。

      他聽了還強作鎮定地吐槽,「你就魔鬼啊還怕人說。」

 

      不過傑克承認隔年自己騙安索爬上蘋果樹後,在地面插滿十字架的作為確實沒什麼良心。

 

      因為真的很煩哪!一直邀他去地獄玩,說什麼不僅寫詩的但丁去過、彈七弦琴的奧菲斯也去過──前一個寫了一本書後來掛了、另一個的老婆還死了兩次,是要去玩個屁?根本是死亡之旅吧!

 

      傑克編了藉口哄安索幫自己上樹摘蘋果,再把人困在上頭,直到對方承諾不再以此相約,才在淚汪汪的注視下慢吞吞地收起十字架。

 

      他怎麼會知道耿直到莫名其妙的安索會當場發惡誓,慎重賭咒表示「死後也絕對不帶傑克下地獄」?當然不用下地獄確實是好事啦。

 

      只可惜沒幾年後自己就生病過世了,平時沒人緣,連棺材跟墓地都是安索張羅的。跟惡魔要好的他被天使討厭所以進不了天國,惡魔們又謹守同伴的諾言因此他連地獄也去不得;傑克在人間的夾縫遊蕩時常常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去安索的老家逛逛,反正最後還不是早早嗝屁。

 

      亡靈的世界裡什麼都綠綠灰灰的,像是種不好的蕪青菜田,而且冷冰冰的,凍得讓人每天都想罵髒話。他已經死了,置身其中還是覺得這樣的冷度根本可以讓人一死再死、死到靈界警察出來收屍。好冷好冷好冷喔,比他二十歲那年的慘澹冬天還要冷。沒有光又陰寒的世界宛如髒兮兮的鼴鼠道,他被這無止盡的灰暗壓低頭顱,四處流浪,無處可去。

 

      再次遇見安索時,他首先認出的是那雙纖細的腿。

 

      「你好呀,傑克。」安索說。

      「一點都不好喔,惡魔。」

 

      傑克懨懨的,橘髮褪去暖色,暗淡而悲慘。他看見惡魔依舊美好清爽的模樣就越覺得自己又糙又老,而且還已經掛了。他不懂自己為什麼老是想用「潔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頭上有細角、背上有黑翼的惡魔,但隨便啦,此刻除了哀悼逝去的青春難道他還能說別的嗎?

 

      「青春哪。」於是他說。

      「傑克,我的名字是安索哦……你忘記了嗎?」

 

      安索以為自己的名字真的被遺忘了,一臉傷心。傑克看見對方失落又可憐的神情,左胸口突然痛了起來。他想上前拍拍安索的肩膀,或者互勾一下手臂,其實最想的還是捏捏對方軟嫩的臉頰,一邊安撫一邊吃點小豆腐。然而現在他只能當張半透明的壁紙,此外什麼也辦不到。

 

      傑克縮回自己形影不清的手。

 

      明明沒有呼吸、沒有體溫、也沒有血液了,為什麼仍心痛得這麼厲害呢?嚥氣離世時,他並不特別惋惜這條無足輕重的性命,為什麼現在竟懊悔得想尖叫呢?

 

      他沮喪地一屁股坐到路邊的石頭上,像顆笨重過熟的臭南瓜,還被磕得有點痛。

 

      人都死了才意識到那份戀慕,是要多蠢才會遲鈍到這種地步?他在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才終於聽清楚心底幽微的戀歌,如今也無從訴說。一個死了死了死了死了的人類幽魂,就算賣給惡魔也僅僅是一抹不新鮮的滯銷貨。

 

      「忘記也沒關係、我不介意……其實是有一點點介意的,但你別哭啊!」安索手忙腳亂。

 

      哭什麼啊誰在哭。傑克硬氣地嗤一聲,擺出一派瀟灑狀,結果擠出一條鼻水,沒面子地把臉埋在膝蓋裡。

 

      「傑克、傑克……跟我說話嘛。」安索蹲在他的腳邊,拉了拉他的褲腳。

      傑克挪開腳,「你認錯人了啦!」

      豈料安索大聲反駁:「你化成灰我都認得的!」

      「我跟你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傑克沒想過自己會從安索口中聽見這句話,明明連他生前的敵人都沒說過這種話。

      「沒有惡意,但老實說當初傑克你火化時,南瓜味真的滿明顯的。」安索居然有問有答。

      「……」

 

      傑克瞥一眼垂在面前的幾絲橘色瀏海,自暴自棄地撥一下。比起傳統愛爾蘭人的紅髮,他曉得自己的髮色確實比較淺而且鮮豔,也知道自己一生中的確吃了頗多南瓜,他就喜歡,而且煮一顆可以吃好幾頓,非常方便。不過為什麼要在這時候被調侃?

 

      他哀怨地掃了安索一記眼風。

 

      「我是想說我很喜歡南瓜嘛,顏色暖暖的,又很好吃。是稱讚哦。」安索心急地說明。

      「……謝謝喔。」傑克翻了個白眼。

      「不客氣。」

 

      哎。這沒神經的孩子。傑克抹了抹臉,拍拍身邊的一塊石頭:「安索啊,來坐這邊。」

 

      安索很配合,移步乖乖坐下。

 

      「聽說天堂很溫暖,地獄則很熾熱。這是真的嗎?」傑克問,安索不解其意,點點頭,回了是的。

 

      「啊,那也難怪這裡冷成這樣了。」全世界的寒冷分量嘛。傑克感嘆。

 

      訴說寒冷時,那無所不在的忠實冷意便應約而來,團團聚攏在亡靈身上。傑克縮縮身子,注意到安索也縮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想攬住對方的肩,緊接著想起自己並沒有體溫,根本無法給予溫暖,便又作罷,將雙手握拳放在膝上。

 

      他才沒有覺得可惜。

     

      畢竟亡靈與惡魔殊途,下次再逢不知幾時,也沒聽過惡魔在冥界久待的事。

 

      再會了無緣的戀情唷……未知死之可嘆,焉知生之可讚。傑克嘲諷自己,難得有機會與惡魔成為朋友、難得有了想將真心交付的對象,這一切的醒悟卻太遲了。活著的時候,他究竟都在幹什麼啊?

 

      「傑克,你在嗚咽嗎?你還好嗎?」安索注意到身旁的怪異顫抖,擔憂地湊近。

 

      傑克別開臉,將眼角與鼻頭間的酸澀強自壓下後,若無其事抬起頭,凝視湊在自己眼前的安索。

 

      惡魔少年彷彿不曾年老,個子依舊比他稍矮,他能清楚看見對方頭頂上的小小尖角與髮旋,忍不住覺得這種微不足道的地方好可愛。安索的紫髮像秋天的霧,金瞳則是明亮的月,為此他願意就當一顆躺在夜間田裡的歡喜的橘色南瓜,朝天伸展綠色枝枒只為拉近彼此的距離。

 

      傑克認清自己沒有文采,連內心的詩都像童謠,沒打算說出口。比起虛幻抽象的意象,他想,身為一個連現實感都沒有了的幽靈,他想啊,有更簡單更純粹的東西是他依舊可以傳達的、是他雖然死了但還有機會留下的、是他即使沒有未來也不該遺落於過去的。

 

      他伸出半透明的手,注視面前在昏暗的光影中、在自己眼裡,越顯明晰的意中人的臉,尚未決定是要觸摸那雙眼還是唇。

 

      「安索,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扭捏慣了的傑克努力擺脫彆扭,臉上帶著不自在的猙獰,張嘴又閉口好幾次,欲言又止。

 

      他也不放下手,手掌不乾不脆地懸在安索面前,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出一句話:「我……其實……很喜歡你。」

 

      安索保持著耐心,沒有催促,他隱約感覺得到傑克要說的話,也許自己一生也只能聽見一回。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言語。

      安索睜大眼,嘴巴微微張開,半晌之後,那雙圓滾滾的滿月貓眼彎成淺淺的弧形,根根分明的睫毛間漾滿甜甜的笑花。「我知道噢。」安索的嗓音輕輕的,如同雪地上的小貓足跡。

 

      「我也很喜歡你哦,傑克。」安索重複了一遍,同時主動握住眼前發顫的手。

 

      傑克感覺自己下一瞬間就要炸裂成灰,天降的喜訊過於驚人,他根本反應不過來,滿腦子都是歡騰又暴動的紛亂思緒──我告白了我告白了我告白了喔啊啊啊安索這個回應是兩情相悅嗎我們牽著手手手耶既然如此那可不可以稍微十指交握一下這應該還不算太過分吧啊啊啊……!

 

      身體死了可是慾望居然還活著的亡靈興奮過度,激動到說不出話,眾多情緒迴繞之下頓時一臉面癱,彷彿壞掉的齒輪。

 

      天上人間,有那麼多妥貼的句子能作為回應,好好將這份雙向的戀心賦予形貌,可是傑克一句都沒有捕捉到,僵了半天,回話全靠本能,邏輯詭異而且得寸進尺:「那……真好。如果碰觸你的感覺可以再強烈點就更好了。」

 

      「想打我的意思嗎?」安索沒聽懂那話中的彎彎繞繞。

     

      是想猥瑣但失敗了的意思……傑克回過神來,在心底賞自己無數個巴掌,亡羊補牢地解釋:「我的意思是……可惜我現在沒有實體啦……」至於有了實體能幹嘛,他才沒擔子挑明說清。

 

      「嗯──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可以喔。」安索僅僅思考一瞬,便爽快答應了,一邊應著,一邊將彼此相握的手拉引到自己胸前,貼在心口上。

 

      凡夫俗子出身的人類亡靈因此更加心猿意馬了。

 

      呀!摸到胸口了!某個糟糕的亡魂陶醉的同時,覺得自己頗變態,明明已經放棄治療,仍要甩甩頭,臉上假正經。

 

      他過於心蕩神馳,不小心漏聽了安索的幾句話,隱約捕捉到片段與字眼,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諸如「都是我的錯」、「輕率的誓言」、「不去地獄」、「對不起」,等等的話。

 

      安索對他總是這麼客氣周到。

 

      傑克從頭到尾都未曾怨過安索,這時看見那張歉疚的臉,心疼都來不及了,只得趕緊猛力搖頭表示沒有關係。懺悔中的惡魔像是獲得了苦候的寬恕,這才露出安心的神色,接著輕輕一笑,下定決心般深呼吸,引導亡靈冰冷的手朝自己心臟一抓。

 

      溫熱的一小團微光落入傑克掌中。

 

      「給你。生之光的碎片,你可以把它當成煤燼或炭火,至少可以替你照亮路面。」

 

      安索說,乍然一抖,尾音還飄在空中,人卻忽然消失了。他離開得這麼倉促,宛如一盞燭火猛然被強風吹熄。

 

 

      後來傑克將那團光放入挖空的南瓜中心,上天下地帶著走,他經常在想,安索是不是誤解了自己什麼,不然為什麼不告而別,又為什麼在離去前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有了來自惡魔的火光,亡靈再也不必摸黑探路。小小火焰的微顫跳動彷彿惡魔尾巴的輕晃,傑克將守火用的空南瓜刻上安索式的傻氣笑臉,如此便能假裝對方陪著自己。

      他不知道安索是怎麼辦到的,反正渺小人類終究無法理解惡魔的法力是如何的無邊無際,總之很緩慢很緩慢地,他發現自己與「生」又重新有所牽繫。他還是死人,但和生者及人間的界線似乎逐漸消散而去。

      他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感知到,也有了微冷的體溫和小小的影子。小孩子會在看見他的南瓜燈後跟父母吵說也要一個。他可以在酒吧點東西喝而且酒保不會忘記要收費。住隔壁的狼人三不五時抱怨他渾身草味,這種時候他會拿種壞的小南瓜或馬鈴薯丟牠。沒錯,他還整出了一小塊田與地與房,莊稼們拿來作生意相當不賴,而且滿園蔬菜讓他心情好,每年甚至都有新鮮南瓜可以用來收藏火焰。

 

      一切都好,除了不時的思念。因為他自那之後便沒見過安索。

 

      每年秋收的時候,總有一日作物們會異常吵鬧,而這一天的前一晚,他也往往無精打采。

 

      傑克以為這來路不明的情緒是第六感預知到偷菜賊出沒,曾特地到田裡睡了一晚,雖然並沒有抓到小偷,睡醒時倒是神清氣爽。鄰居的狼人笑稱他這是雄性的沮(繁)喪(殖)週期發作,只不過一年才一次,而且是草根的農夫版本,下場則是被草跟土淹沒。

 

      他就這麼守著一片田與一點火,直到幾十年或幾百年後的某一天,有人若無其事地敲響了他的家門。

 

      「不給糖就搗蛋哦!」

 

      傑克渾渾噩噩打開門,就聽見這句話,未及細看來人的樣貌,直接開嗆:「明天才是萬聖節好嗎?」而且就算今天是萬聖節他也是一顆糖果都不會給的!

 

      他說話沒過腦子,幾秒後反應過來才發覺那嗓音聽起來好熟悉,不禁懷疑自己幻聽,他不敢深思,可是看清門口站的是誰時,嘴角自動而誠實地歪出了可笑的角度。原來不只幻聽,他還幻視。

 

      「傑克好兇哦,好久不見呀。」安索的外表如初,仍是一副清新乖巧的模樣,口氣熱絡,彷彿他們其實是經常話家常的街坊鄰居。

 

      只是事實並非如此。

 

      隔了這麼久才見到面,若思念能將人熬得面目全非,傑克心知自己早已被消磨成一個醜鬼。他自慚形穢,又想掐住安索的肩膀,用力搖晃,放聲詰問對方為什麼要避不見面,可是……可以的話,他更想將人好好抱在懷裡,一如厚實的南瓜將一點火光牢牢鎖在芯中。

 

      情緒洶湧而來,他想做的事情許許多多,渴望傾訴的話語也是。

      然而他作為一個世故的大人,由於不清楚安索來訪的用意,首要之務便是要好好隱藏情緒。

      「哦,是你啊。」傑克雲淡風輕道。

      「是我唷。你過得好嗎,傑克?」安索微笑寒暄。

 

      每天都會想起你,偏偏見不到,哪有可能會多好?傑克將話憋回肚子裡,裝出清淡的口吻:「普普通通啦。」

 

      「那就好。」

 

      好個屁。傑克暗罵,他分不清是氣逞強的自己多一點,還是氣安索多一點,無論如何卻捨不得當著安索的笑臉甩上門。

      互相僵持了片刻,傑克敗下陣。「……你要進來嗎?」

 

      安索猛點頭:「要的要的!」

     

      傑克面無表情地微微頷首,側身讓安索入內,臉上一派雲淡風輕,實則內心正在狂喜亂舞,他用力按住鞋櫃上幾顆開心蠢動的空南瓜,以防它們洩漏他的真實情緒。

 

      不只有一人對傑克說過,他這性子太彆扭了,他也知道,卻不曉得該怎麼改。蕪菁生來便是蕪菁,光靠它自己也無法搖身一變,成為一顆蘋果。

 

      因為安索隻字不提他們上一回見面的談話內容,渴望成為蘋果的蕪菁今日也在虛張聲勢。若說為何非要如此──

 

      既然關乎一個蠢人的愛與喜歡不值一提,他自己最好識相一點不是嗎?倘若他為了再逢而表現得歡欣鼓舞,太過殷勤,對方卻無動於衷,難道不是很丟人嗎?

 

      總之,拿出骨氣來!好好憋著!不要屈服了!傑克!

 

      他握緊拳頭,自我打氣,並在眼神不自覺散發愛心光波時用力痛打自己一巴掌。

 

 

      明明下定決心要拉開安全距離,傑克不懂為什麼事到如今,自己正跟安索一起在洗盤子。

 

      洗盤子之前一起吃了他掌杓的晚飯。吃晚飯之前一起準備了食材。新鮮食材是從園子裡直接採的,安索還幫忙拔了好幾把菜。去菜園玩前更一起刻了南瓜面具──在更早之前他們還幹了什麼?太多了實在記不清順序。

 

      這一切都好奇怪。真魔幻,難不成這正是惡魔的魔法嗎?

 

      使人實現夢想的魔境之中,他們兩人和樂融洽、氣氛溫馨。他洗盤子,安索就姿態自然地等他遞來盤子,再仔細擦乾;他臉上沾了泡沫,安索很快就會注意到,抬起指頭替他抹掉;他被安索的指尖蹭得臉紅,安索則紅著臉頰對他笑。

 

      這是不是就叫作老夫老妻?還是你儂我儂?他書讀得少不會形容,也無法分辨惡魔魔法的真意,一顆心欣喜之餘,更多的是不安與困惑。

 

      而且耳邊環繞不絕的細小哭聲更是害人無法思考。聽聽!下午安索試圖幫忙拔的那條蘿蔔!現在就在園子裡嗷嗷大哭、自以為是蔓陀蘿!惡魔的魔性之力讓一株純潔善良肥美飽滿的胡蘿蔔自我定位錯誤了!就跟它的園丁也就是正在洗碗卻被迷得暈陶陶的自己一樣,腦袋魔化了啊!

 

      最雪上加霜的是,傑克聽見自己的嘴擅自開口,提議安索留下來過夜。

      而安索毫無異議地接受了。

 

      怎麼會這樣啊啊啊啊──!

 

      直到安索換好睡衣,躺在自己旁邊時,傑克的腦袋都還在打結,他沒剩多少的腦漿十分乾涸,雙唇也相當乾澀。安索的睡衣是他平常的家居服,由於他的個子比較高,肩膀也寬,衣物套在纖細的安索身上,寬鬆得十分邪惡。

 

      傑克在內心克制自己奔去市場再買一打同款服飾的衝動,暗自深呼吸好幾次。

 

      安索才借住一晚自己便如此心慌意亂,其他同居的情侶們到底是怎麼活過一天又一天的?嗚嗚,好想跟安索同居喔……話說當初置辦家具時,剛好遇到巨人族搬家拋售,巨人小孩的睡床之於人類的身形,躺兩個成年人都綽綽有餘,還好他買下來了,此舉堪稱是未卜先知,如今才能好好待客,跟安索並肩躺在床上呢!但仔細想想,他的床若是普通單人床,現在就能靠得離安索更近了,嗚……

      傑克的心被紛雜的思緒撕裂,即使不面對鏡子,他也清楚知道自己的綠眼睛正散發出不像樣的慾念。他在被褥間把自己縮成一團蝦米,背對身邊又近又美好的心上人,屈起腿緊緊壓住雙手,以防十指趁他意志不堅時自行其是。

 

      「傑克。」一片寂靜中,安索輕輕喚了一聲。

      裝死的蝦米倏地伸直身,作挺屍狀,動靜很大,嚇得安索一抖。

      「我是想問……該不該關燈呢?」以為自己打擾到對方,安索戰戰兢兢。

      「啊?喔,嗯,好。等一下。」蝦米拾回冷靜,重新做人。

 

      傑克爬下床,安索跟著掀開被子,被前者一把塞了回去。「你別跟來,躺著就好。」

 

      安索趴在床沿看著傑克一一將燭火吹熄,越發晦暗的房中,金眼被床頭的燈火照朦朦朧朧,宛如霧中之星,傑克回過身,循著原路走回床鋪時,便對上了那雙眼眸。

 

      他不由得定住了腳步。安索是惡魔,眼神卻明亮澄澈,在這個慾念不該宣之於口的夜晚,傑克知道,此刻最為凌亂不堪的,正是自己晦澀的心。他若有所思,心神不寧,一不小心被床角的雜物絆倒,狠狠摔上床鋪。

 

      安索似是愣住了,不及閃躲,身軀盡數承接了傑克所有的重量,被壓得悶哼一聲。

 

      「抱歉抱歉!你沒被壓痛吧?」傑克慌忙爬起身,眼角瞄見一顆鬼鬼祟祟滾動的瓜影,迅速明白又是它們在搗蛋。

 

      這些滿地亂滾的臭南瓜!他慌得不行,除了氣急敗壞,更多的是手足無措,腦中一片混亂,電光石火間,渴望已久的肌膚接觸終究蓋過了理性,傑克不爭氣地將人摟緊,安索削瘦的身形骨感明顯,被他攏在雙臂間時也更有擁抱的實感。

 

      太過美好了,原來安索抱起來的感覺是這樣子的。

 

      終於攬得思慕之人在懷的亡靈滿足得心甘情願再死一次,傑克心蕩神馳,直到安索哆嗦起來,才回過神,一清醒過來,就愧疚得想鞭屍自己一百次。

 

      叫你花癡!叫你豬哥!都忘了死人冷冰冰的又不是不知道,還這樣去吸人家的體溫!

 

      「抱歉抱歉抱歉……」他不住道歉,強迫自己放開雙手,拉開距離,安索動作卻更快,迅捷而輕巧地拉住了傑克睡袍的一角。

 

      「沒關係的。」安索輕聲說,面色與語氣都很溫和。「惡魔很強壯的啊。」還俏皮地寬慰道。

 

      傑克明知安索只是脾氣好,此時仍舊有了被挽回的錯覺,彷彿安索一點也不願意讓他離開。甜美的幻覺,以及眼前紫髮散亂、雙頰緋紅並且真實存在的安索,簡直要把他的理智打亂攪混成一片無用的南瓜泥……

 

      傑克在自己真的伸手再次觸摸安索前,義無反顧地滾下床,撈過那顆作亂的南瓜,規規矩矩地在床角跪好。

 

      他生前嘲諷過潛心清修的教士,覺得他們是一群頑固的榆木腦袋,眼下卻恨不得有其千分之一的定力。傑克竭盡全力拒絕安索的苦勸,執意要睡地板,好不容易才軟硬兼施地讓對方乖乖躺下睡覺。

 

      「要是會冷,隨時都可以來床上睡哦。」安索不放心。傑克幾乎要痛恨起安索的不諳世事,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嗯」。

      「那,晚安?」

      「晚安。」

 

      兩人不再說話,房內陷入靜默,傑克躺在地板上,不敢將眼神望向床上被下起伏的身影,乾脆盯著床頭獨留未熄的燈盞。燈裡安放了安索當年給予的那枚火炭,幽微的光一顫一顫,在這恍如心跳的沉穩頻率中,傑克躁動的情緒隨火光緩緩靜下,不知不覺闔上雙眼。

 

      在踏入夢國前他就知道今晚一定能睡得又美又沉。

 

      以懷著慾望的男性軀體而言,傑克想,或許會有些太安穩。然而他少有真正安眠之夜,也許僅僅因為朝思暮想之人此刻正咫尺可及,全副心神便能安詳得無以復加。比起生理衝動的躁亂,這份心靈上的穩定更讓他珍惜。

 

      他放棄偷吻沉睡之人的齷齪念想──並非懼怕對方的強大,他從來沒怕過這名比人類還要溫柔的惡魔──只不過是想等到有一天,也許他終能堂堂正正擷取安索的唇溫,直到那個時候,再親自眼見對方會露出何等可愛的神態。

 

      他又輕聲說了次晚安。

      晚安,祝你好夢,希望在夢外有你時夢中也有你。

 

 

      跟喜歡的人一起過夜,而且是首次一起過夜這件事的趣味在於,可以觀察到對方平常鮮少被窺見的一面。

 

      傑克習於農務,慣常早起,起床時安索還沒醒,在他身邊睡得很熟。完全是字面意涵的「在他身邊」。

 

      傑克悶笑著審視對方亂七八糟的睡姿,想不透是要怎麼睡才會變成這副德行。安索頭下腳上,上半身完全離開床鋪,以一種讓人疑惑怎麼不會腦充血的姿態靠在他旁邊,平常藏著的翅膀與尾巴都露出來了,黑翼像睡著的蝙蝠一般攏向前,團成一球,只剩一截尾巴隨意垂落在外。

 

      還自帶棉被呢。傑克輕輕摸了下惡魔滑溜的翅膀,覺得這樣的質地很好,跟鳥族與天使那類的毛茸茸比起來,不僅好清理而且不會到處亂掉毛。他去過隔壁狼人家,那狼窩連空氣裡都充滿絨毛,根本意圖使人過敏。

 

      正如同入睡前的預測,他的睡眠品質相當好,這其實是件頗弔詭的事。

 

      他早已死去,既沒有借屍還魂,也肯定不是復活重生,即使此刻有著可動的軀體,如今存在於此的「自己」,本質上仍算是屍體吧?還是一個會睡覺要吃飯懂保暖的屍體──這句話無論用什麼腔調說出口都很反常,而且違和。

 

      他原本的人類軀殼早已被火化,又曾以靈體的形式在世界夾縫遊蕩,傑克猜想過自己難不成是莫名其妙成妖了?倘若如此,那麼自己現下能以這副半人半鬼的神祕狀態「存在」,似乎也算合理?

 

      他一邊沉思一邊戳安索的臉頰,不亦樂乎。縱然搞不懂深奧的事情,總之因為這些那些的理由,現在他能清晰地擁有各種細微感受,而這些感受盡皆真實。無論那是飽睡的滿足感、悠哉等待安索起床的期待感、等待期間趁機吃幾口小豆腐的竊喜感──一切一切,都令他的胸口又暖又滿。熱意融融,如同乾冷的柴薪被誰點燃。

 

      雖然不光彩,不過,再讓他得寸進尺一下下吧。趁安索醒來之前,再偷偷竊喜一下就好、再摸幾下那對尖尖小小的惡魔角就好。

 

      「早安……」

 

      傑克迎著爽朗的晨光晾衣服,回過身發現安索不好意思地紅著一張臉,對他道早。安索應該是一醒就趕緊下床了,儀容有些凌亂,形狀美好的鎖骨隱約可見。

 

      「早啊。」傑克拿起另一件待曬的衣物擋住眼睛,動作異常流暢。

      「有我可以幫忙的嗎?」安索走近一步詢問。

      「嗯。你把襯衫領口……」再拉開一點,「不是,把這件衣服甩一下。」

 

      傑克硬生生把性騷擾發言的後半段嚥下肚,拿起一件濕襯衫塞給安索蒙混過去。安索聽話地用力甩了甩皺巴巴的衣服,柔韌的腰身在伸直手時微微顯露又藏起,傑克控制不住自己,目光歪斜,悄悄注視了好一會。

 

      惡魔的誘惑不只在夜寢時,顯然也在晨間。

 

      傑克輕咳一聲,「……噯,你過來一下。」

      「怎麼了?」安索不明所以,毫無防備地靠近一步。

      「頭抬起來。」

      「嗯?」

 

      安索聽話地仰起臉,傑克同時低下頭,那一瞬間彼此的鼻尖若有似無地擦了一下,傑克感覺全身有神祕的電流噼哩啪啦竄過,高溫而灼熱,髮尖都差點被燒成赤紅色。

 

      ……只要偏過頭,柔軟的淺色的唇就在那邊了。多麼令人著迷的惡魔吐息呀!

      傑克閉緊綠眼睛,心一橫,快手快腳將安索胸前的扣子扣上、衣襬拉平,動作一氣呵成。

 

 

      一塊吃完早餐後,傑克要求安索換上外出服,安索不懂對方為什麼堅持立刻要出門,但也沒多說什麼,隨手施展魔法,一瞬間便套上了筆挺的惡魔紳士正裝,傑克沒想到魔法也能讓人偷懶到這種程度,有點傻眼。

 

      不不、他絕不是在可惜自己沒能看見安索換裝的過程。

 

      安索蹲下身,陪著傑克將滿屋子有臉或沒臉的南瓜們都裝到大木箱中,口氣惋惜道:「今天是萬聖節,不在家的話,就沒辦法發糖果了。」

 

      「我是成年人,才不跟小鬼頭玩那種遊戲。」傑克嗤之以鼻。

      「這跟對孩子說『聖誕老人其實是父母扮的』一樣殘忍哪。」安索無奈地笑了笑。

 

      傑克聳聳肩,「反正我也真的沒看過,所以無所謂。」

      安索聞言直起身軀,一臉驚訝:「真的嗎?真的沒看過?那我找天介紹你們認識好不好?」

      「誰?」

      「聖誕老人呀。他其實沒有很老啦。」

      「……你還真是……交遊廣闊。」

      「嘿嘿沒有啦。」

 

      安索以為被稱讚了,有些不好意思,傑克看著他微紅的臉頰,心中百感交集。

 

      安索若是連聖誕老人都認識的話,是不是每年都在固定送禮名單裡呢?他想著,突然覺得要是想送安索東西的話,也許一條暖陽色的圍巾會是個好主意。他從來沒送過安索東西,更遑論聖誕禮物,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物質上的表現總感覺太廉價,除此之外的方式偏偏也不拿手,因此一時間居然忌妒起可以明擺著討人歡心的聖誕老人。

 

      安索正認真想著該怎麼聯繫那個傳說中沒有很老的聖誕老人,一邊在腦中描繪能夠即時傳音的咒語,打算要好好寫一封邀請函過去,因此沒能及時對傑克的呼喚作出反應,卻還能在傑克走動時下意識地自動跟隨,甚至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右轉喔。小心地上的落差喔。坐這邊。拿著這個。好可以放下了。找十元。坐過來一點。……笑一個?咦真的笑囉。再來一個露齒笑?……!那那那那、問你一個問題。你點頭齁?那我問囉。你啊,喜不喜──

 

      「──算了!」傑克忽然大喊一聲。

      「欸?」安索編到一半的咒語被打亂了,順勢也回過神來。

 

      安索發覺自己正坐在一個小攤位裡,身邊環繞著好幾個自己前一天跟傑克一起挖好的南瓜臉燈籠,一手還捏著好幾枚硬幣。坐在旁邊的傑克則雙手捧頭,橘髮亂翹,一臉悲愴。

 

      「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這是在做什麼?傑克你還好嗎?」安索問道,將手中的硬幣放入錢箱,叮叮咚咚的聲響彷彿清脆的雨點。

   

      「這裡是村子的萬聖節市集。我們在賣南瓜賺錢。很可怕不要問。」傑克逐一回覆安索的疑問,並在說完答案後散發出拒絕溝通的陰森氣息。

 

      安索不曉得對方怎麼沮喪起來了,不安地端坐半晌,開口道:「對不起。」

 

      「安索你幹嘛道歉……不是你的錯。」傑克埋在手掌下的聲音悶悶的。

 

      不是「你」的錯,是「我」的問題。安索聽出了傑克的意思。

 

      相識百年來,他其實很明白傑克是嘴壞卻心軟的人類。自尊心那麼高,明明眼前有著一個便利的台階,只要順著走下去就能相安無事,卻耿直地拒絕了這份體面,而那箇中理由,也只是因為……傑克無法接受他人因著己身的缺失而愧疚。

 

      雖然乍看之下很難相處,卻其實只是一個……

      很善解人意的、不擅長表達的、一個容易被錯怪的人。

 

      不論是被這樣的人錯怪也好、冒犯也罷、當替死鬼也沒差,安索覺得,因為他都懂,所以沒關係。

 

      「沒關係。」他便簡短地這麼說了。

      惡魔的金色眼眸泛著暖暖亮亮的光,會讓傑克更難以招架的千迴百折的心緒,也被掩在了這笑意之下。

 

      他以為傑克會打起精神,卻沒想到對方的反應居然更加激烈了,而且好……殘暴?

 

      「傑克你……這是……要勒死我嗎……?」安索說話難以成句,因為有人不知道突然發起什麼瘋,嘴裡叨叨喊著「這不是新的但至少是接近暖陽的橘色你就將就一下吧」,一邊將一條圍巾用力圍上安索的頸子,手勁兇猛,還打兩個死結。

 

      「你收下!不要拒絕!」

      「我聽不懂、傑克,我快不能……呼吸了……」

 

      殺惡魔滅口,會連地獄也進不去喔?等等,傑克本來就進不去了,好像也沒差。難不成傑克討厭我到要徒手殺惡魔的程度嗎?一個被圍巾殺死的惡魔──聽起來就好遜噢!

 

      安索很混亂,一時間忘了自己的力量遠比對方強大,只是睜大眼睛與對方的綠眼四目相對。

 

      「少年啊,那個滿臉惱羞成怒,看著就相當笨拙的南瓜頭來一個。」

 

      有道陌生的聲音突然從攤子外響起,安索抬起頭,看見來人有著灰色的狼耳朵,在萬聖節的氣氛下是個狼人打扮的灰髮青年。

      傑克也回過神看向對方,「……你來幹嘛啦!」一句話就嗆過去。

 

      趁傑克的注意力被轉移,安索趕緊拉鬆圍巾,緩下一口氣。

 

      傑克與狼人打扮的客人拌著嘴,安索插不上話,便低頭翻看面前的南瓜燈籠們,想找出哪個畫有對方指名的複雜表情。桌上的都是神情單純的南瓜,所以他彎下腰,翻找桌案下的箱子,不經意瞥見灰髮青年背後一條甩擺的灰尾巴。

 

      他們感情好像很好噢。安索想,最後挑了眼神格外兇惡的那顆。朝客人遞去時,南瓜張牙的嘴還差點咬到對方的鼻子。

 

      「這個怎麼樣呢?」惡魔微笑著說,輕輕又多推過去一吋。

  

      「這個就可以了。」灰髮青年轉過頭,比起南瓜的模樣更關切安索的表情,一臉饒富興味,並在接過燈籠時猛然往安索肩窩一湊又一嗅,還順手偷點惡魔的尖角,激得安索翅膀大張。

 

      「你你你你後退一點──!」傑克以趕小狗的手勢對著灰髮青年叫嚷,把安索往身邊帶,「安索,這傢伙住我隔壁,是條灰狼,你不要理他。」

 

      「嘿,你幹嘛這樣介紹你的好鄰居?」狼人不滿地抗議。

      「你才不是好鄰居,每個月都在那邊吵死人的嗚嗚叫。」傑克不客氣地罵道。

      「你要有欣賞異國語言的涵養啊。」

      「第一次見面就聞人家屁股的傢伙還提什麼涵養!」

 

      安索才知道狼人剛剛的動作是在認識陌生人,而且是已經社會化的版本,雖然依舊頗驚人,至少比原始版本溫馴多了。被護在傑克背後的安索瞥一眼傑克的臀部,圓圓的金眸瞇了瞇。

 

      「嘿,別這樣看我,我對傑克的屁股從來沒有、未來也不會有遐思喔。」

 

      狼人像是發現了什麼,說話的音調滿是笑意,宛如一首詼諧曲。背對安索的亡靈青年沒看見惡魔此刻的神情,只覺得狼人這個壞鄰居一定是眼見安索擁有惡魔外表就先入為主了安索會是惡人,所以又把人護得更緊。

 

      狼人的笑聲因此更加輕快了。

 

      「算了啦,都不介紹一下,真令人遺憾。祝你們萬聖節快樂囉,傑克你今年一定特別快樂我知道,呵呵。」愉悅的狼人並不在意自己不受歡迎,但是不挖苦一下又不甘心,說了意味深長的話後,自顧自點了根蠟燭放入南瓜燈裡,之後便提著表情兇殘的燈籠,哼著歌離去。

 

      「……那傢伙,怪怪的,平常就這樣,你不要介意。」傑克說。

 

      他以安撫的節奏拍了拍安索的背,直到漆黑的惡魔翅膀緩緩闔起,才依依不捨地將手收回。他知道安索不喜歡被摸角,所以也只敢在人家熟睡時輕輕戳幾下,幾百年來老是只敢偷偷看,哪裡知道臭狼這不要臉的傢伙,打一照面就直接上手摸。

 

      「可惡……!」傑克又恨又羨,低聲暗罵。

      「……傑克要是想的話,你可以的哦。」安索輕聲道。

      「啊?」

      「角呀。」

      安索低下頭,一對尖角在修剪整齊的短髮中微微突出,一副隨你摸到開心的大方姿態。

 

      「嗚嗚……」他還在惡魔編織的夢境中嗎?也太好了吧……狼人不可以摸,但自己摸的話就很歡迎,安索這是差別待遇吧?嗚嗚,怎麼這麼好……

 

      傑克把感動的嗚咽都嚥下肚,眼神閃閃發光地盯著眼前的惡魔小角,以及少年纖細如幼樹的頸子,伸出指尖,以拾取露水的力道,很溫柔很溫柔地劃了一下。他的觸碰又輕又緩,幾乎如同不存在的風,但安索輕輕一顫,脖頸與耳後都紅了起來。

 

      傑克貪婪地凝視對方通紅的臉,等安索抬起頭來,還不罷休,說著:「你臉好紅喔。」

 

      「角根那邊,很容易癢的……」安索赧然道,伸手遮了下角,不讓傑克直盯著。「既然傑克你摸過了,那麼,我也能提出一個請求吧?」

 

      「類似等價交換嗎?」

      「差不多吧。」安索語焉不詳。

      「人類的亡靈也不會長角喔,那你要摸哪?」傑克很困惑。

      「我摸了你就知道了嘛。」

 

      安索不肯明說,傑克覺得此時的對方確實有一種惡魔的狡黠了,卻也不甚在意。若是眼前這個對象,他確實連靈魂都願意獻上──這麼想著,他乾脆就著站起的姿勢抬高雙手,以一種任人宰割的姿態靜佇在安索面前。

      「你來吧!」傑克從容就義。

 

      只見纖細的人影一閃,緊接著傑克就感覺背後某個格外柔軟之處,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嘿。」安索拍他屁股就算了,還發出扳回一城似的口氣。

      「……」吃人豆腐,人恆吃之。他今天懂了。

 

      傑克彆扭到幾乎惱羞,臉嚴肅地扳起,看見惡魔連耳朵又紅起來的羞澀樣子,又被對方可愛的神態給淹沒理智,張口欲言,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抓著安索的手往自己的另一邊屁股拉去。你喜歡就摸個夠吧。帶點這樣豪邁的意思。

 

      結果反而是隔壁安靜看戲的小販說話了:「小情侶放什麼閃!今天是萬聖節不是情人節好嗎?」

 

      被這樣一調侃,安索嚇了一跳,瞬間從傑克懷中退退退退後四步,直到拉開一小段距離後,才敢望向傑克,卻在雙方對上視線時,驚慌地垂下眼簾。

 

      「我、」安索張了張口,沒能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只用力低下頭,將臉藏進傑克先前強買強賣的橘色圍巾裡,接著咻一聲整個人消失不見。

 

      空氣充斥著兩人份的動搖,沾染了躁亂的粉色。

 

 

      後來傑克隔了整整一年才又見到安索,那是去年的事。

 

      也一樣是萬聖節前夜,兩人同樣一起晚餐一起過夜,不過這次安索倒是不敢再陪傑克上市集了,隔日一早幫傑克晾好衣服後,往空中一跳就又消失得不見人影。

 

      孤單坐在攤位上的傑克很鬱悶。隔壁小販還是同一人,搗蛋過的臭鄰居也來湊一腳,兩人一起揶揄個沒完,令他更加煩躁與煎熬。

 

      關於安索的脫逃,他心裡其實不是不能諒解,除了實在是害羞以外,傑克很清楚流言都被傳成了什麼樣子──搗蛋鬼傑克又騙惡魔做事了,他讓惡魔無償幫忙顧攤,東西賣完後還性騷擾人家,摸完還趕人走!超沒良心!

 

      ……云云。

      他根本懶得辯解。被貼過標籤大抵就是這麼回事。

 

      安索有自己的社交圈,被流言蜚語傷到的話,那就不好了。所以沒關係。他是大人了哪,完全可以諒解的,畢竟連同過去的種種事蹟算起來,安索已經背負閒言閒語太多了。

 

      他總以憐愛的心情看待安索的天然與傻氣,也難免出言逗弄對方,可這與某些人提起安索時的嘲諷語氣(「那名過度好騙的天真惡魔呵!」)畢竟天差地別。身為流浪的亡魂多年,不過是一點點渺小的寂寞,他挺得住的;一年只見一次,也沒什麼的。

 

      況且若是可以的話,他也是能夠試著以細小的幸福安慰自己──這一回他們可是確確實實地同床共枕了呢。儘管被安索過於灑脫的睡姿踢下床好幾次,可是啊,那一個太過短暫的夜晚之中,他們的肩膀曾經並抵。一方翻身時所引起的床墊的震顫、面對面時髮絲交疊的程度、以及背對背時,手肘摩擦到的角度,一切盡皆真實。

 

      在安索那個傻瓜又一次睡到頭下腳上,還差點滾落床的時候,傑克甚至能機警地早一步翻身下床,以自己的胸口去承接對方的重量。那之於他這個膽小鬼而言,不得不說是一大壯舉。

 

      這一年來思念對方時,傑克總是以這份記憶安慰自己。

 

      他們還能靠得這麼近。

      他還沒有、還沒有被安索徹底討厭。

 

 

      將時間拉回「現在」。

 

      經過一年的等待,此時傑克準備好了一頓精心的晚餐,與安索對坐著一同享用。

 

      「這個南瓜派真美味!」安索讚美道。

      「哼。」

      「南瓜義大利麵好香哦!」

      「哼哼。」

      「南瓜布丁上果然還是要有鮮奶油呢!」

      「哼哼哼。」

 

      煮夫因為餐點被稱讚,背脊筆直,胸口很挺,鼻子也得意地高高翹起,結果安索隨口一句「不過怎麼都是南瓜料理?」便令他瞬間萎靡下來。還不是你以前說喜歡吃……這句刻意討人喜歡的話,傑克打死也不會說出口。

 

      「你的睡衣我有準備好了喔。」傑克顧左右而言他。

 

      他沒有說那套新睡衣是自己昨天以前就買好洗好晾好熨好的。

      雖然收到惡魔的通知來函時只想裝死,一年一度的會面,他終究還是滿心期盼著。

 

      「啊……謝謝,可是我今天,不能過夜哦……」安索顯得很為難。

      「是喔。」傑克不讓心中的失落表現在臉上,語氣雲淡風輕。「無所謂,不行也不勉強。」

 

      安索囁嚅著道歉,傑克靜靜深呼吸,搖了搖頭。

 

      與其道歉,他更希望對方改變心意的。安索第一次來訪時,他們一起吃飯睡覺隔天還一塊擺攤;第二次,安索吃過飯睡過覺後便在隔日清晨匆匆離去;第三次,這一次,就只剩下一起吃飯而已。一項項減少的活動,彷彿預示著一次次短少的相處時間,傑克不願意去思考明年也許連一年一次的飯局也沒了的可能性。

 

      本來就不能勉強啊。

      他一直都知道的。

 

      自己脾氣差又愛鬧彆扭,即使安索個性再溫和再好相處,走到盡頭的友誼就跟被蟲蛀壞的作物一樣救不回來,他不是不能諒解。天知道他其實早就不想當朋友了。只不過鼻子突然有點酸,哎,大概是過敏。

 

      傑克悶悶的,再也不想說話,之後也拒絕安索想幫忙洗碗的好意。至少最後的晚餐要好好招待客人,他想。安索無法心安理得地什麼事都不做,在傑克收拾時跟進跟出,最後被一把攆出廚房。

 

      與其幫些小忙,我更希望你留下來啊!傑克氣悶。

 

      洗好碗在臥室找到安索時,傑克還以為對方真的要留下來了,沒想到安索只是進來幫忙鋪被子,鋪完還轉頭就跑,跟飛一樣。鋪什麼被子啊氣死老子!傑克才透出一點喜氣的綠眼又冷了下來,眼神明明冰涼,偏偏眼眶卻十分酸澀。這大概也是過敏。

 

      在門口送安索離開的時候,傑克忖度數次,決定還是由自己來當自私的壞人。

 

      「明年、後年跟以後,你都不用來了,安索。」他說。

      沒有關係的,我知道你只是人太好,所以才以漸進的方式拉開距離,誰叫我總是壓抑不了內心的蠢蠢欲動,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很不妙。傑克刻意放柔語氣,這種他不擅長的語調,講起來特別零零落落。

 

      他避開任何有「再見、再會」意涵的道別詞,當著安索驚訝的表情關上門。

 

      ……我真善解人意,誰叫我可是大人哪。傑克用力呼出一口氣。

      他不得不倉促行事,眼睛的過敏害他流眼淚了,他不想被看到。

 

 

      隔年,傑克開始他行屍走肉的生活。

 

      這並非誇張之言。他的體溫、影子和軀體在經過漫長的「近人化」以來,約莫已到達極限了,這份奇蹟物極必反,極為快速地褪去。他逐漸又變回一具平凡的「屍體」,萬幸是還好不會臭。

 

      在徹底被村民察覺異狀之前,傑克決定自己先踏上旅程。他提著南瓜燈敲響隔壁狼人的家門,打算辭別並托(田裡作物的)孤。

 

      「嘿,你知道狼是肉食性的吧,給我那些草做什麼。」狼人青年抖了抖雙耳。

      「是菜,不是草。」傑克鄭重糾正。

      「隨便啦。你要去哪?找可愛的惡魔男朋友?」

      「他不是我男朋友!」傑克語氣動搖糾正道。

      「你少來,明明身上都人家的味道,我可是驗證過的。」狼人覺得傑克又在心口不一。

      「……味道什麼的,狗才會那麼敏銳。」

 

      傑克不曉得對方又在胡說八道什麼,碎念了一句,引得狼人高聲抱怨。

 

      「嘿、你這樣很沒禮貌喔。你半個靈魂都是那個惡魔的味道,還以為別人不會注意到嗎?你每一年每一年都思念對方得要死、啊、這是比喻啦我知道你早就死了,偏偏有一天會特別舒心的理由不就是因為可以跟寄生的宿主相見嗎?不就是可以跟你的男朋友相見嗎?我說你一年發一次情可是有根據的喔!」

 

      在家門口高談闊論的狼人青年振振有詞,他唯一的聽眾則是在中途就傻眼到不知該如何反應。

 

      「寄、寄生?我嗎?」

      「對啊。」

      「在誰身上?」

      「那個紫色惡魔啊。」

      「……你小說看太多嗎?」

      「別不承認了,你這不是把媒介隨身攜帶著嗎。」

 

      狼人指指燈籠裡的火炭。

      幾百年前來自安索的火炭,帶給過他無數的光明與溫暖,而這其實,是讓自己寄生在安索「靈魂」上的媒介?莫非……早已死去的他之所以能夠越來越有活人的氣息,也都是從火光與惡魔靈魂汲取而來的嗎?

 

      傑克差不多想通了,故事串下來似乎不無道理,但他還是找到小紕漏,吹毛求疵道:「我這三年才又開始跟安索相見,寄生是這麼容易的事嗎?吹牛也打個稿,哪來年年。」

 

      「不不,他每年都有來喔。來得很短暫所以我從來沒實際碰到,可是味道不會騙人噢。」狼人自傲地搔搔鼻子。

 

      「他來了為什麼不跟我打招呼?」

      「你要去問當事人,不要問我。我是聰明又好相處的狼人,不是算命巫師。」

      「這些話你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

 

      傑克心一急,不由得咄咄逼人起來,狼人沒被嚇著,慢條斯理地一甩尾巴:「嘿,你沒問呀。我怎麼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的事呢?」

 

      傑克聽對方在那邊繞口令,有點想打人,可又心知肚明自己應該心懷感激──若不是狼人無意間給予了線索,他如何能窺見到這安索從來不肯言明的秘密。如今事後回想,他的南瓜和家具們總在感應到安索時便歡欣鼓舞,熱情異常;他自己也是。一年中的那一天,寄生者獲得滋潤而生機蓬勃的徵狀,確確實實都存在。

 

      安索啊……哪有惡魔失敗到這種程度的,沒討到人類的靈魂就算了,竟然還把己身高貴的靈魂分了出去。數百年來供養一枚無用的人類靈魂,是多麼吃力不討好的事呢……明明是惡魔,未免太虧了吧。

 

      難怪他自第一眼見到安索時,就一直放心不下。

 

      笨死了。

      可愛死了。

 

      傑克急得原地一跳。「我、我不去找他不行……!」

      「快去快去!一路順風!下次回來記得帶肉土產給我哦。」狼人輕輕推了他一把。

 

      傑克不敢再拖,轉身撒腿就跑,背著狼人用力揮手,還反手將行李中的一包醃肉丟了過去,接著隱約聽見狼人聞肉而歡的笑聲,但他無暇回頭確認。

 

 

      燈籠裡安置的小火炭與起初他剛從惡魔那得到時相比,更小更晦暗了,也許是他趕跑安索的報應也不一定。

 

      走在小徑上,光微弱得照不清腳邊,傑克愛惜地將小小的火攏在懷中,生怕被風吹滅。薄橙色的火焰裡有淺淺的明黃色,他不禁自我滿足地妄想:橘是他的髮色,金是安索的眸色,這樣子包著偎著的話,就像是他將少年滿懷抱著。

 

      他生無來時路,死亦無終途,只憑著一盞火光與滿懷心念,隨意浪跡。燈籠裡的火紋在風的吹拂下拉曳著,一如某種冥冥無證的指引,他隨之而往;路阻且長,漫漫慢慢,而他心裡只念想著一個人而義無反顧,並打算就這樣旅行到魂飛魄散為止。

 

      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別的好失去了。

 

      冷到受不了時,傑克會尋找石穴或者樹洞,灰頭土臉地歇一會。這次按照慣例,他找了一處岩穴,舉起燈籠一邊探路一邊闖入,乍然閃現的光線驚擾了穴中正在休棲的蝙蝠們,牠們惶惶地四處飛舞,迎面往傑克臉上撞。

 

      「等等等不要打臉!」

 

      劈頭就被蝙蝠翅膀連環巴掌的傑克狼狽至極,只好抱頭彎下身軀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好不容易等到洞穴內再度恢復寧靜,不速之客抬頭四望,只見原先的居民們經過騷動差不多全都飛跑了,唯獨一隻個頭嬌小的蝙蝠還渾然未覺地倒掛在岩壁上。

 

      傑克小心翼翼地接近那隻輕顫著的小蝙蝠,想多少分享些許火光的溫暖,以免後者冷到凍死再也醒不來。畢竟是自己將牠的取暖大家族嚇跑的,這點程度的補償也算應當吧。傑克想,從燈籠中輕柔地拎出火燼,塞入胸前口袋,以免光線對小傢伙太過明亮。

 

      火燼一明一滅的顫動隱約跟眼前那瘦小蝙蝠的呼吸一致,傑克意識到時不免感到有趣,忍不住多關注了牠好幾眼。黑得帶紫的翅膀顏色如夜,隱約散發著柔滑的光澤,傑克總覺得這小東西長得真端正,大概在蝙蝠界也會是個美人吧。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人家翅膀一下,這下子真的把對方驚醒了。

 

      圓滾滾的一對金眼睛直視傑克心虛的綠眸,小蝙蝠吱的一聲,張開翅膀就要飛走,卻被傑克手腳敏銳地用空南瓜迎頭蒙住。

 

      「我、我、我、大概是發神經了!可是可是可是──」

 

      他壓著南瓜的空隙不讓牠逃走,「你長得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好像,至少陪我一下下好不好?」他對著燈籠裡的蝙蝠請求,簡直腦子有病似的,他想他大概早就瘋了,反正沒人瞧見,乾脆放任自己繼續發作。

 

      「他很可愛,個性很好,可是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這其實是我自己有錯所以怪不得他……從來都是他來找我,我根本不知道要上哪去找他,今天看到你也有黑翅膀金眼睛,個子也小小的,連翅膀觸感都好相像,甚至……翅膀的紫色光澤還剛好與他的髮色相同……所以我──」傑克一股腦拼命說,見蝙蝠不再掙扎,試探性地把對方捧在手中。

 

      「我好想他。」

 

      他的口氣中滲著清淡的絕望,神情悲哀。蝙蝠能懂他的心情嗎?傑克不知道,他懊惱而自作多情,忍不住覺得蝙蝠無知無覺的眼神中,隱約帶有同情。

 

      他於是更窩囊了,得寸進尺地又懇求道:「我可以用他的名字叫你嗎?」

 

      這本就是自言自語,傑克並不期待被回答,他凝視著手中溫暖的小動物,覺得懷中的火燼隱約暖烈了點,也許是因為他正在真情流露,才有了心跳加速的錯覺。

 

      「安索。」

 

      亡靈透明的嗓音清晰地響透洞窟。安索安索安索安索。回音輕輕淺淺響起,一如音之漣漪,彷彿全世界都在呼喊惡魔的名字一般響亮。

 

      傑克沒有錯過掌中的蝙蝠猛烈的顫動,他胸前的火也猛然一熱,激烈灼燒的溫度燙傷了他,像是誰的心臟正鼓譟不已。

      傑克靈光一閃,來不及細思,在本能中他傾下身,鼻尖蹭了過去。

 

      緩而慎重地遞上一吻。

 

      唇上傳來的觸感並非想像中的動物絨毛,傑克睜開眼,發現手中一輕。自己的吻被阻擋在誰的手掌下,那指尖白如筍芽,而那乍然顯現的身影更是眩目得令人泫然欲泣。

 

      「安索。」

 

      傑克的聲音再次喃念著同一個名字,這一次他確實有呼喚的對象。

      他總算找到了在心中呼喚過千萬次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對象。

 

      他小心翼翼地執起安索還抵著自己的手指,在對方遲疑退後時執拗地跟過去。他太過急切,收勢不住而撲倒在對方纖細的少年身軀上,連同安索初次在自己家過夜那時一樣,他下意識抱住對方,用盡渾身力氣,抱得很緊很緊。

 

      但安索不若彼時的順從,雙手抵住他的肩膀,用力掙扎。

 

      「安索,你討厭我了嗎?」傑克問得有些受傷。

      「……討厭我的,明明是傑克。」安索僵住了,好一會,才這麼回應。

 

      安索實在不曉得這個死人骨頭連靈魂之火都要熄了為什麼力氣還這麼大,他本想將傑克胸前那枚火燼直接收走算了,可終究不忍心。對這個可惡、不率直又多疑的人類,他始終忍不下心。

 

      安索硬起心腸冷哼一聲,眼神譴責,只可惜由於語氣中難掩委屈,一點也不可怕。偏偏傑克還一臉驚恐,連連反駁著「哪有」,讓他更是被氣得滿臉脹紅。

 

      「明明!明明就很疏離地對待我!還說沒有!」安索指控道。

 

      「一年中好不容易抽出時間能去找你,你卻好像很勉強,肢體上不小心有碰觸時,還會被電到一樣閃得很遠。我們認識這麼久,結果新鄰居才是你更要好的朋友,而我只是該以禮相待的對象。雖然你說過喜歡我,不過那其實是我會錯意吧,只是朋友間的喜歡吧?我試圖色誘你結果你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果然只是個朋友而已嘛!想幫你忙反而害你被世人誤會得更難聽,說是在利用我,我不想讓你困擾,可是自己迴避了,你就不想再跟我見面了。這些那些如果說出來,就都是在撒嬌,簡直太丟人,我再怎麼沒用也還是可以跟天使抗衡的魔族!」

 

      一直都很乖巧懂事的安索爆炸了,壓抑許久的心語傾瀉而出,說著說著,淚水逐漸盈眶,卻始終不曾落下,只是聲線裡的哭音無法掩藏,一顫一顫的,令人聽得心軟。傑克發現自己真是死沒良心,什麼場合還在覺得安索好可愛。

 

      他不知道原來安索看似無憂無慮的外表下也有一份無法明言的壓抑,而他濫用著對方的體貼而不自知。試探著、自欺欺人、自己嚇自己、不願意主動、個性又難捉摸,自己的這些缺點他比誰都清楚,卻還以為對方能懂。不好好表達的話誰會懂啦──他想對壓抑到心受傷卻仍緘口不語至今的安索說這句話,當然最該拿這句話去砸過去的自己一百次。

 

      「噯,安索。」

 

      他溫柔地拉開安索摀臉的雙手,直視著那雙琥珀色眼眸,以冰涼的唇抹去眼角邊終於滾出的幾滴淚水,接著湊近安索的耳際:

 

      「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最喜歡你了,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唇湊向安索的,動作很緩。這是他想要傾盡滿心珍惜的人,所以儘管笨拙,也要努力表達;儘管難為情得又想逃跑,也必須忍耐。這一次他再也不能讓安索誤以為自己從未萌生過愛與欲望。

 

      與你親吻。十指交握。肌膚相親。

      讓你成為我的然後我也是你的。

     

      「雖然我只是個不坦率的幽靈,你願不願意接受這樣不堪的我呢?」

 

      傑克低聲詢問,亡靈的身影越來越稀薄,而胸前的火卻更加震顫地跳動。安索仰起頭,主動迎向那一個遲了數世紀的吻,傑克所持有的那枚生命之火於是明明豔豔地迸發出亮光,耀眼如永晝烈陽之日。

 

      如斯甜美的一吻。

      再沒有任何一首詩、一譜曲能這樣喚醒已死之人。

 

      「羔羊唷,你的靈魂從此歸我了。」

 

      安索虛張聲勢,按著傑克重新跳動起來的心臟,感受著對方緩緩溫暖起來的肌膚,滿臉通紅。

 

      傑克依依不捨地將雙唇重新印上安索,他知道自己又活了起來,而這全是因為安索以自身的靈魂牢牢地扯回即將消散的自己。也許惡魔最初就打算以那枚火燼來重新塑造他的心,也許每一年惡魔的秘密拜訪就是要重新點燃那灰燼而且不想讓他知道,也許自己每年都會經歷一次的低落便是由於火燼即將消熄;也許好早好早好早以前,自己就已經將靈魂給予了安索。

 

      這一抹魂魄,既不低賤,也不齷齪,甚至彌足貴重,因為他換得了在自己眼中更為珍貴的另一個靈魂。

 

      傑克吻得安索發出低喘,他大著膽子進一步將手探入安索的衣衫。從今天開始他不用擔心自己的低體溫會凍傷對方了。指間的觸感美妙得令人發抖,他無止盡地探索,耽溺其中。

 

      「全部都是你的,親愛的惡魔先生。請你帶我下地獄吧。」

 

      人類青年說著這樣的情話,傳遞露骨的暗示,猛地扯開惡魔少年的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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