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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獨角獸的場合

      因為天氣好想要出來散散步,沒想到卻遇到髒東西。

      他瞇了瞇深紅色的雙眼。視線的方向望過去是一池在滿月下微微閃現星光的湖泊,林間的湖水因為夜晚的晴朗而泛起明亮而沉靜的深藍色,週遭的草木隨夜風搖曳。夜色如水,空氣溫潤,本來一切都很完美。

      只可惜隔湖相對的那一人一馬實在讓人無法無視。

      他原以為那是人類少女在耍性子,三更半夜在外亂晃還不回家,仔細一看才發現窩在少女膝上的那隻白馬,額心處居然長著細長的角。

      原來這附近還有獨角獸出沒啊。他有些驚訝。

      那種傳言中只接近人類處女,被割角後就失去魔力的蠢馬,他也是此生首見。獨角獸盲目追求純潔少女的行徑在妖怪間也不是新鮮消息了,明明已經有那麼多同類栽倒在人類的貪念下,年輕的後繼者依舊彷彿不明白何為前車之鑑,趨之若鶩。

      藉著優越的視力,他隔岸觀火了好一陣子。果不其然,不久他便看見那名人類雌性偷偷摸摸掏出了一把刀,此時的獨角獸仍無知無覺地閉著眼,甚至還蹭了蹭人類的腿。

      ……受不了。

      他不覺得自己是愛管閒事的個性,不過這件事還是不得不插手。

      或者說得準確一點──插腳。

      他站起身,踏了踏雙腳,爪子刨地的聲音輕輕響起,夾雜在樹葉的沙沙聲中,沒有人發覺,接著他蹬腳一躍,拍擊雙翅,輕鬆而且快速地飛躍湖泊,深藍色的大湖映著盈盈的金色滿月以及他絳紅色的巨大身影。

      他尖嘯一聲,利爪與尖喙齊齊往人類招呼。

      「獅鷲獸──!」

      上一秒還因為幾乎得手而露出笑容的人類慘叫一聲,臉龐蒼白而扭曲,一臉惶恐,拔腿就跑,刀掉在地上也無暇拾取。

      獨角獸來不及反應,銀白色的腦袋重重摔在地上,後知後覺地地甩著鬃毛睜開眼時,剛好看見獅鷲獸優雅地在空中半迴旋轉過身。獅般的獸尾隱約擦過獨角獸的臉,刮起一道小小的風。

      風中那股濃烈的天敵氣味讓獨角獸猛地挺起身,「啊啊啊啊是獅鷲獸獸獸獸獸──」慢半拍地也慘叫著跑走。

      目送白色的馬屁股消失在樹叢中,他無言地一踢地上遺留的刀,注意到鋒利的刀刃有著便於削下獸角的特殊造型。計畫很久了吧那人類,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他想,化為人身,收好那把鑲有寶石的刀,在重新安靜下來的湖邊悠悠哉哉窩下身子。

      這種話自己講可能有點奇怪,但老實說,他覺得自己雖然貴為獅鷲獸,本質上可是個和平主義者。

      肉食性什麼的、獵殺人類什麼的……他們這個種族就是愛吃肉,總不能基於莫名其妙的慈悲心就從此不吃東西,而且若是那些冒險者不總想抓獅鷲獸當坐騎,沒事就跑來別人家吵吵鬧鬧,他也不會嫌煩就把那些人直接滅團。要尊重彼此的生活方式嘛對吧。

      就像他來人類的村莊玩耍時不會突然沖進別人家裡吃他們的馬。

      就像他再怎麼愛吃馬也不會看到獨角獸就撲上去把對方吞下肚。

      這是一個原則性的問題。

      一如他看到同是妖怪的獨角獸差點慘遭毒手會想出手阻止。

      一如他發現隔壁桌的「老年人」實在是……偽裝得很拙劣,所以忍不住要提醒對方。

      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獅鷲獸化身的紅髮青年背靠木窗,姿態端莊地叉起一顆肉丸子,嘗了一口便又把餐具放下了。煮得過鹹的料理嘗不出新鮮肉香,委實令人傷心。他為這隻死而不得其所的豬默哀一秒,可憐牠被作為食物被奉上餐桌,隔壁桌竟坐了一隻充滿馬味的假老人,害人食不知味。

      他朝隔壁桌那人喚了聲:「欸你。」

      「咿嘶!」

      被突然的叫喚嚇到的銀髮男子發出怪異的驚嚇聲,明明是老年人的模樣,聲音卻異常年輕高亢,迅速回頭的姿態像是容易受懼的草食性動物。微捲的瀏海翻揚著宛如白浪,露出底下一張白皙而有些削長的臉龐,那張臉佈滿刻意的皺紋,仔細一看五官其實相當端正,一雙湖水藍的圓眼透出茫然。

      「你叫我?」銀髮男子問道。

      「對。」他慵懶點頭。

      他清楚看見對方額間靠近髮根的地方,突出一段小小的犄角,犄角顏色很淡、白得近乎透明。尋常人類不見得因此就能認出銀髮男子的真身,但他結合昨晚的境遇,以及鼻中聞見的濃厚氣息,輕而易舉便看透對方的掩飾。

      話說回來,這匹獨角獸是真有隱藏身分的意思嗎?他瞇起銳利的紅眼。既然毛量蓬鬆,為什麼不好好把該藏的藏起來?都差點被獵捕了難道不應該更加小心一點嗎?說好的獨角獸都膽小仔細呢?

      穩重而謹慎的獅鷲獸深感不以為然,但終究還是只嘆了口氣:「你這樣實在太明顯了啊。」然後伸出手朝對方的額心探去。

      銀髮男子神情警惕,縮頭一躲,並不肯合作,他早已預先猜想到這個反應,抬起另一手,按住那顆左閃右閃的白腦袋。

      「你你你你要幹嘛!我、咿咿咿咿──」獨角獸化身的銀髮男子慘叫起來,以人的姿態發出了咿咿嘶嘶的馬鳴聲。

      他充耳不聞,指尖泛起微乎其微的光芒,光中的魔法元素浮動著宛如赤色極光的流彩,他將這團魔法彈在獨角獸的額心,泛著紅光的魔法落入獨角獸的獸角上,漾起一絲微波,接著消散而去。

      那瞬間稍縱即逝,一旁的民眾雖注意到兩人的騷動,卻看不出有什麼劇烈爭吵,隨意投下幾道目光便又移開。

      「嗚嗚嗚嗚世道人心……」獨角獸回過神來,開始哀鳴。

      「你又沒被怎麼樣。」他口氣冷淡。

      「我的角嗚嗚……這樣欺負老人家對嗎……」

      「……」老在哪?

      他覺得這匹傻馬能長這麼大真是奇蹟。膽小就算了反應還慢,愛哭又不搞清楚狀況,光顧著趴在桌上哭,竟沒注意到那角不過是被施上一道小法術,修補了原本拙劣的隱藏,現在是即使露出一整片額頭,也不會被識破的完美狀態。

      「你的角還在啦。」他搖搖對方縮成一團的肩膀,低聲說。

      獨角獸聞言微微一顫,接著不管不顧地專心繼續痛哭。

      「……」他沒辦法,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把人惹哭,雖然理由莫名其妙,但還是過意不去,略施力氣拉起對方的手,將指尖引導至那根此時看不見卻仍摸得到的角,輕輕一點。

      煩人的哭哭啼啼一瞬間停止了。獨角獸傻呼呼地感嘆:「還在欸。」

      「就跟你說了。」他語氣無奈,坐回自己的位置,感覺可以功成身退。

      獨角獸終於知道他沒有惡意,安下心來,仰起銀白色的腦袋,好奇地凝視身邊這名神秘的紅髮青年。對方週身環繞著若不細心感受便無法察覺的,幽微的魔法氣息。

      這是實力強勁又低調的法師哪,而且還是個好心人!眼神好性子好魔法的掌握也這麼好!

      獨角獸心思單純,張口就要開始誇讚對方無與倫比的正直與令人感激的幫助,華麗繁美的語言尚未出口,紅髮青年慢條斯理地轉過臉,兩人四目相對,獨角獸倒抽了一口氣。

      ……好紅好艷,真漂亮哪。

      獨角獸被那灼灼的紅髮紅眼徹底吸住目光,不自覺地朝對方傾身靠近。

      那紅一如盛秋時分的年輕楓樹,朝氣蓬勃且充滿耐看的層次,除了引人注目的髮色與眸眼,更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是對方容貌。俊俏的青年無疑是好看的,臉頰旁的鬢髮稍長,如同滿山紅葉飄揚,身形挺拔,連眉梢的線條都筆直得相當討人喜歡。

      獨角獸在內心用力嘶鳴「我的菜」,只可惜對方明顯是男性,這種氣質若是女性他肯定要馬上跪倒了……!而且再年幼一些就是美少女了呢!

      紅髮青年微微後仰,拉開了一點距離,卻仍被不屈不撓地越湊越近。

      「你好美哦……你的紅色真好看,我看著這麼熟悉,一定是在夢中見過了的……」獨角獸眼神迷濛。

      「是因為我們昨晚在湖邊剛見過的關係吧。」俊美的青年不受蠱惑,淡淡指出真相。

      獨角獸晃了晃銀髮,困惑地一眨藍眼,好半晌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才意識到自己昨晚確實是看過這樣張狂如火的絳紅的,而那來自於──

      原來這個人是!「獅獅獅獅獅獅獅──」

      夾雜馬鳴聲的慘叫結結巴巴響起,獅鷲獸眼明手快地一把將人摀住嘴,輕叱一句「有夠遲鈍」,拖著嚇到僵硬的獨角獸離開小酒館。

      「獅獅獅獅獅獅獅獅──」

      「菲利。」

      「鷲鷲鷲鷲鷲鷲鷲鷲──」

      「你叫什麼名字?」

      「……獸。我叫維斯……」獨角獸維斯唯唯諾諾地答道。

      「你好,維斯。」獅鷲獸菲利泰然自若地打了聲招呼。

      「你好……」

      在城郊的小樹林旁,維斯感覺自己大概是陷入幻覺了吧,否則怎麼會莫名奇妙就跟天敵融洽地交換名字了呢?這隻獅鷲獸好冷靜啊?聽說牠們都嗜馬如命,見到馬便會殘忍開吃,不僅會一爪抓斷獵物的脖頸,還會粗魯地扯下肉,嚼也不嚼就直接吞入肚,十分野蠻!獨角獸也算馬的近族,為什麼他們現在居然在自我介紹呢?未免太和睦了吧?咿嘶嘶!

      看著面前臉都皺成一團的維斯,菲利單刀直入,提出自己想問很久的疑惑:「你都能變出這麼老的人臉了,怎麼不專注在隱藏那根角上?」

      維斯不曉得為什麼他們居然還聊起化人的細節,驚嚇過度,腦子已經放空了:「我想要保留銀白的髮色,所以老人的模樣更適合,可是這樣一來,就沒有足夠的魔法餘裕去掩飾角……」

      「……」菲利覺得獨角獸一族的族語中大概沒有「事有輕重緩急」之類的常識吧?現在他曉得獨角獸的數量越來越稀少的原因了。這麼傻。「比起少年白,額頭上有角更奇怪好嗎。」他嘲諷道。

      「原來如此?這是我第一次混進人群所以不太清楚……」維斯誠心接受了批評,「……這樣的話會好一點嗎?」

      有點呆卻很受教的獨角獸調整了化人的魔法,升起的白光彷彿清晨的淡霧,霧散之後,老人已不見蹤影,留在原地的是一名白衣白褲,銀髮如月輝的長腿年輕人,這次他將獨角隱藏得很好,看上去就是個相貌細緻的文雅青年。

      只不過騷包了一點。

      菲利看著對方朝自己輕甩飄逸的銀髮,只覺得眼前一陣白光閃閃,略感無言。他認可般點頭:「可以,很好。那你自己以後多小心注意,再見。」

      獅鷲獸跟獨角獸並不是能輕易成為朋友的種族,菲利認為兩人僅僅萍水相逢,此後自無須多言,這便要走。

      「等一下!可以的話有件事想拜託你!」維斯著急地出聲將人留下。

      菲利慢吞吞轉過身,隱約可以讓人感受到獅尾緩緩甩擺的韻律。他剛剛沒問維斯為什麼要混進人群的理由就是想避免麻煩,獨角獸基本上是隱山隱水的生物,不太會因為好奇或無聊的理由就接近牠們最可怕的敵人──就算獅鷲獸嗜馬肉也取之有道,可不像人類貪財又愛亂割角,當然威脅性算不上最大──他不愛管閒事,能避免還是會避免。

      「我的族人有好多位都是栽在這個城的領主手上,拜託你,幫我把他們的角做成的酒杯搶回來好不好?」維斯說,為了表示誠意特地站上前好幾步,仰首望向個子高一些的菲利,藍眼睛期待得閃閃發亮,睫毛纖密如羽,如同泛著漣漪的銀色湖光。

      這馬的睫毛好長喔。菲利想,端正表情打算嚴肅拒絕,「你就不怕我哪天肚子餓把你吃了嗎?」並冷言威嚇。

      「事情成功之後把我的角給你的沒問題的,拜託!」

      維斯看見對方微微後退的步伐,連忙蹭得更近,一把抓住菲利的手,一時間清新的草香直撲菲利,在那陣豪華大餐的香氣中,菲利覺得自己能夠穩住心神沒說出「比起角我更想要腳」這句話,真是十分有高貴獅鷲獸該展現的風範。

      俗話說鳥為食亡。

      雖然是誇大了些,畢竟此時並非是遇上生死交關的危機,不過……菲利知道自己完全是因為美食當前(字面上的意涵)才會一不小心就答應了奇怪的請求。他安靜地自我反省。獅鷲獸的血統裡確有鳥族的血脈,這句諺語用在此刻倒也不算全錯。

      菲利很快打起精神,不放任自己沉浸在後悔當中,轉而專心聽維斯咿咿嘶嘶地訴說計畫。

      「──等取得那家人的信任,就有機會發現保管獸角杯的密室在哪裡了!」維斯得意道。

      「我覺得直接破門而入把人抓起來問比較快啊?」菲利不懂為何要這麼迂迴。

      「如果逼問不出結果呢?」

      「抓另一隻來問啊。」

      菲利回得理所當然,但維斯認為這麼做還是太莽撞了,還很猶豫:「密室有魔法保護,要是弄不好自毀怎麼辦?」

      「我們都能使用魔法不是?何需畏懼區區人族法術。再說,獨角獸一族不是相當擅長魔法嗎?」甚至厲害到某些人類魔法師以為,只要擁有獨角獸的角就得以擷取無盡的魔力。

      菲利的提問合情合理,維斯不知道怎麼解釋才不會顯得自己太窩囊,只好難為情地摸摸額,低下頭。

      怎麼好像自己又欺負人了呢……看見對方有苦難言的困窘模樣,菲利決定不再多問。

      他想起昨晚在湖邊看見的獨角獸原形,現在想想,以維斯的年紀而言,那角的長度似乎過短了;就他所知,獨角獸的角是該族的魔力之源,若維斯確實失去過一部分的角,那麼對方如今魔力低下,實則有著難以說出口的苦衷吧?

      菲利伸手招來侍者點了一碗牛肉湯──不當著對方的面吃馬肉是他的善意──並順便幫維斯要了一盤生菜沙拉。菜上來時他招呼維斯吃東西,帶過這個話題,對方眼中濃濃的感激讓菲利覺得自己真是個好獅鷲獸。

      他舀了一匙肉湯,湯裡大塊大塊的嫩肉合襯蔬菜的清甜,不如生肉鮮美卻仍然出色,他愉快地露出了淺淺的笑容,又點了第二碗跟第三碗,維斯不禁好奇是如何的美味能讓這位高傲沉穩的獅鷲獸開心成這樣。

      其實更讓維斯好奇的是,透過菲利的眼睛所能感受到的世界。那是一個似乎更加自由無畏的世界。他們本質有這麼多的不同──肉食與草食、展翅與揮蹄、強悍瀟灑與避世居安、紅與白──菲利身處掠食鏈頂端,竟出人意料的細心友善。

      ……能真的成為朋友就好了吶。獨角獸滿足地嚼了嚼脆脆的萵苣葉。如果跟族人說自己與獅鷲獸一起冒險一定會嚇死一堆馬。呵呵,想想還滿好笑的。

      菲利看著維斯不知想起什麼而出神的模樣,那雙藍眼睛彎彎的,一派天真氣息,彷彿週遭再怎麼混亂都能自顧自地無憂無慮。

      果然是樂觀沒心機的笨蛋。菲利想。

      但是,並不讓人討厭。他又想,並在維斯與他對上視線時,露出比客氣更柔和一點的微笑:「總之之後就請多指教了。」

      「我這邊才!請多指教!」

      維斯雀躍一蹦,長腿撞到桌角差點把整個桌子掀翻。

      「小心一點啊。」菲利救下啤酒杯,他幾乎已經習慣對方的冒失,跟樂滋滋的維斯碰杯之後一飲而盡,彼此間的合作──如果算的話──正式開始。

      菲利勉強接受了潛入領主宅邸的計畫,不過沒想到這馬會提議用人類雌性的身分混進去,現在還在雙人房的床上打滾撒潑,說著拜託拜託。這傢伙怎麼就不怕自己火氣一上來、乾脆毀約把他生吞活剝吃下肚呢?完完全全字面上的意涵。

      「……你怎麼會這麼想?」菲利的口氣很無奈。

      如果仔細看還能發現他身上鮮明的深紅色萎靡地一淡,因為那傻瓜獨角獸的說詞是:我法力不夠無法化身成無懈可擊的美少女嘛,眼下正在鬧著要菲利幫忙。

      「我入城時有看到佈告,領主目前正在徵侍女,要徵好多個,還說明少女的話最好。哪哪你看這不是很符合我們的需求嗎?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維斯從床的左邊滾到右邊,臉埋在枕頭裡居然還可以字正腔圓。

      菲利很好奇維斯為什麼沒意識到徵人佈告的詭異之處。城鎮附近出現獨角獸蹤影,這麼剛好領主便發布了廣招「少女」的消息;一個領主突然有這種需求本來就很可疑,況且眾所皆知,獨角獸最愛人類處女,找來幾個美女當誘餌也合理。全世界都清楚的弱點只有這隻獨角獸自己沒意識到,居然還要人去幫把手。

      菲利坐到床沿邊,拍拍馬背把人趕遠一點以挪出更多位置。

      如果那些不擇手段的人類發現想捕捉的獵物找了保鑣去應徵誘餌──好饒口啊──會不會傻眼呢?可是似乎還頗逗的。他想了一想發現可行性、或者說娛樂性,便點點頭:

      「准了。」

      「唷呼!」獨角獸從床的那端歡快地又滾回來以示歡喜。

      就不小心一頭撞在獅鷲獸的大腿上。

      「啊……哇……抱歉……」被筆直的赤色雙眼一掃,維斯囁囁嚅嚅地縮了一下。

      眼神好殺喔──可是我喜歡。他偷偷想,縮了縮腦袋。他一點也沒有被嚇到,連忙閃開的真正原因是怕自己把頭順勢挪到人家腿上。維斯心裡明白這隻獅鷲獸有多麼特別,也知道自己很想多認識認識對方,自然不想冒犯到人。

      菲利誤解了這個動作的意思,以為是方才的視線太過冷酷,也有些許後悔。他安靜地把床上好幾根白毛撥掉,接著輕捏維斯帶點肉感的大腿,看對方不排斥又多捏了一把。

      「好,扯平。」菲利宣布道。一腿還一腿,很合理的。他不無私心,反正維斯沒發現被吃豆腐,就心安理得。

      維斯還在莫名其妙,不懂菲利為何露出滿足的笑容,發出了有點呆的鼻音。

      「齁?」

     

      「你好好看著吧。」菲利說著,站起身的同時一催魔力,房內乍然閃現紅光,如虹如霞的光流之中,強健的人類男子身型緩緩縮小,隨著魔力之流逐漸凝成一道漩渦,一個苗條的少女曲線正在隱隱顯現。

      屏息以待的維斯連嚥口水都不敢。

      怎麼辦?他好期待怎麼辦?等等要是不小心衝上去怎麼辦?

      維斯的脖子伸得很挺很長,銀髮垂在頸後,深怕錯過珍貴畫面。

      這一廂的維斯翹首以待,那一端的菲利則忽然覺得自己彷彿歌舞團員正在載歌載舞進行表演,再仔細一瞧,那傻馬霸佔了整張床在欣賞──他付了全額的客房!他當初包下一間雙人房是想藉機回復原形放鬆一下,如今造福的卻是一隻晃著長腿的呆馬──實在令人心情微妙。

      紅光散去,菲利依舊是挺拔帥氣的青年模樣。維斯見菲利忽然改變心意,沒有變出令人夢寐以求的美少女,失望地蛤了好大一聲,結果被一腳踹下床。

      「睡覺,你睡地板。」

      「你沒人性──」

      「本大爺是獅鷲獸要那東西做什麼。」

      菲利隨手丟出一陣短短的疾風熄滅燭火,在維斯鍥而不捨地偷偷鑽進被窩時,大方地不去搶被子。

      「我們明天見。」維斯發現對方無聲的體貼,以自己族裡的方式道晚安。

      「嗯,睡吧。」

      一獅一馬便這樣睡下了,沒有爭鬥沒有獵殺,甚至是在和平過頭的狀況下背靠背地各自睡去。

      隔天該下床的時候,維斯還懶洋洋地賴在床上不肯動,菲利早早出了門去晨跑,因此他可以將手腳大肆攤開,跟棉被一起撒野。

      他震驚地發現,才過一天,自己居然已經對獅鷲獸的氣味完全免疫了。

      還是聞得到的,只是,那股強勢而本應熏人的火焰氣息,不知何時只讓他感覺溫暖,一如冬季近午時分的烈陽,儘管依舊顯露著鋒芒,那其中的收斂與留情卻也清晰易查。

      難道獨角獸對天敵氣味的敏感度會因為交情變好而忽略嗎?或者是他當真遭遇到一隻特別溫柔的獅鷲獸呢?維斯知道自己在族中也不算聰穎的一匹,可以的話真想詢問一下長老的意見,不過在那之前……反正他對現況沒有不滿意,不如說樂見其成,所以沒關係。

      維斯將自己捲在棉被裡,發現身上沾了些紅色的髮絲──那是從菲利身上落下的,宛如從遠處牽繫而來的絲線,不僅不帶有絲毫的束縛感,而且十分迷人。他有點喜歡,它們落在銀白色的他身上,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片雪原開了疏落的小紅花。

      維斯默默決定將紅設為喜愛色彩中的第二名,緊接在銀之後。

      甚至在他終於肯起身洗漱時,還驚覺自己感到了可惜。

      ……可惜!

      因為要洗掉菲利的味道而可惜!

      他最愛的明明是芳香甜美又柔嫩純潔的人類少女啊!

      維斯渾渾噩噩下樓,儘管神智還在震驚當中,靈敏的本能依舊讓他迅速注意到旅店大廳中的一名美麗少女。他晃上前,不需思考,浮誇的甜言蜜語便流水般脫口而出,說得過頭了,還被又羞又惱的少女給趕跑了。

      維斯回過神來,一點也不沮喪,反而無比安心地坐到遙遠的另一桌,乖乖等待菲利回來。

      呼,雖然剛剛那少女只是萍水相逢,但果然人類女性才是能激起自己本能的物種。維斯拍拍胸口,慶幸自己不必擔心性向問題,大鬆一口氣。

      其實除了性向還有更深重的問題才對,只是他沒發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又開始無意識傻笑,直到對面的椅子被拉開,木椅擦著地面發出吱呀一聲,他才愣愣抬起頭。菲利還是俊美青年的模樣,因為他一副傻樣,疑惑地挑了挑眉。

      「你回來了!」維斯笑道。

      「喏。」菲利遞過一張紙籤,臉色不無得意。

      維斯接起紙籤,單薄的紙上寫著讓人眼神一亮的消息:「你居然得到了領主工作處的聘書!菲利你好棒!」他正要開始瘋狂讚美的同伴的可靠,猛然發覺一件事:「……等等!你變成美少女的樣子去應徵了居然不喊我看!好過分!」

      菲利慢吞吞地將紙抽回,捲了捲收進袖口,「你重點錯了好嗎。」

      「不──」維斯抱頭,在桌上打滾,被菲利罵了一聲「你好煩」。

      菲利伸手把那顆腦袋一把按住,不曉得為什麼有人被罵了還笑得很高興,大概是因為計畫比想像中順利的關係?他沒放在心上,繼續講正題:「他們說明天上工。」

      「哦!真好!謝謝你!」

      維斯從菲利的掌下微微仰起臉,銀白的蓬鬆髮絲被撥亂了,一雙藍眼睛盈盈露出笑意,那笑容透著草食性動物特有的恬淡,是美好的秋日青空的色彩。

      菲利也彎了彎眼眸,輕輕嗯了聲。被本是獵物的對象感激,感覺不壞哪。他想著,找了店侍點了三大碗肉湯來犒賞自己。菲利不知道的是,維斯開心的理由其一是由於計畫的順遂,更要緊的其二則來自一個重大要點的頓悟──

      維斯發覺原來自己挺喜歡被兇的。跟先前被人類少女嫌棄時一樣,菲利言詞強硬一些的話,他就會感覺背上泛起難以言喻的酥軟感。

      仔細想想,從非人類的對象身上得到這般快感,他還是第一次。雖然無法言明,但維斯很快想通了──管他是因為什麼理由,喜歡就喜歡吧;他就是喜歡菲利嚴厲又不時溫柔的作風,那與性向無關,更與跟種族無關。

      這樣就夠了。維斯覺得。

      他坦然地接受一切,為這覺悟點了一盆豪華沙拉,快快樂樂地享用遲來的早餐。他們一起分享第二次和諧的用餐時間,有時候聊天,有時候不聊天。

      「明天我也想去晨跑!」

      「那你要早起啊。」

      「你叫我起來嘛──」

      「嗯。」

      「好耶!」

      他說,他說。碎碎的對話不時響起,像小小淡淡的旋律。

      後來他們飯後便去了城郊外的林間散步。

      杳無人跡的林原深處,獅鷲獸輕輕一甩,將衣物化回獸羽,深紅色的龐然野獸森森瞧一眼還是人型的獨角獸,褚色的雙翅大張,發出一聲尖嘯便直衝天際。獨角獸深受鼓舞,也跟著解除了化人的魔法。

      四蹄著地的感覺這樣好。維斯邁開步伐追趕投影在足下的獅鷲獸影,蹄上的草香、疾得刮臉的風、擦過身軀的枝葉,一切都鮮活而自在無比。兇猛的獅鷲獸在身邊,所有可能威脅到柔弱獨角獸的妖怪都不敢現身,維斯感受著來自天敵的庇佑,心中湧起泡泡翻湧似的奇異躁動。

      那躁動自然而然地湧出喉頭,化為一串馬嘶的笑吟。

      菲利後來也加入了路上的奔馳,維斯放膽超越紅色野獸的健壯身影,將自己脆弱的背留在對方面前──這樣的疾奔不為逃命,僅僅是單純為跑而跑,真好。維斯有著預感,只要自己能再快一秒,就能轉瞬為風。

      超出好一段距離後他稍微慢下速度,轉過頭對著菲利嘶嘶鳴叫,輕快爽快暢快地說了什麼。菲利看著那抹快要融入晨光白日的銀,一時無法直視。

      希望能看著這傢伙這樣一直一直無懼無畏地跑下去。菲利想著,紅眸映上維斯舞動般的銀白馬軀,熾熱得閃閃發光。

      兩隻妖怪玩夠了,化回人類的樣貌,結伴走回村莊。

      維斯興致勃勃地地拿一大堆問題轟炸菲利,諸如家鄉親人與冒險史,得知了菲利其實還有個同胎兄弟,緋紅色的,正跟一名人類騎士穩定交往中,所以疼弟弟的菲利才識趣離開老巢,獨身冒險。

      菲利簡單說完,凝視了維斯好幾分鐘,遲鈍的後者才開始交代自己:

      「我是白獨角獸,這句話很廢但你不要笑!因為白色一族最廣為人知所以很倒楣也最常淪為人類的目標,我族凋落到現在剩沒幾隻壯丁了,相比之下,黑色那族反而發展得很好,大概跟他們長得很像夢魘也有關吧……?獨角獸的顏色其實很豐富的,聽說還曾經有過粉紅色的隱形一族喔,感覺就很酷炫,欸你幹嘛這樣笑?我可不是在吹牛哦!知更鳥的吟遊詩人告訴我,這個城的領主擁有一整套獨角獸的獸角杯,我覺得一定要來一趟,把這些炫富又殘忍的杯子搶回來,不然摔破也好。啊你說我的冒險史……唔,曾經有一名人類少女,名字是愛亞還是愛維亞還是愛利亞,我想帶她回老家介紹給族人,結果上一秒還很婉約的她扯掉我好幾根馬鬃就跑不見人影算不算?這算不算心碎冒險史?等一下你幹嘛又這樣笑?『我就知道』是什麼意思?」

      維斯說了很多,菲利不時被逗樂,話題不知不覺變成沒營養的小吵,再之後他們又聊到明天的行動,最後窸窸窣窣的說話聲變得低淺,猶如枝梢間的葉語,幾個弓長的距離便破碎得難以辨識。

      走出森林之前菲利看了維斯一眼,捏掉後者身上沾黏的草葉,他想說什麼,後來只是輕巧地將魔力點入維斯的獨角上。維斯靜靜地讓對方碰觸自己的角,滿臉笑意,菲利對著那張笑臉,沒忍住一時的衝動,摸了摸維斯光潔的額。

      「那我走了。」

      「工作加油!」

      「嗯好,維斯媽媽,再見。」

      「再見!」

      隔日,兩人一起晨跑過後,菲利打算直接前往領主宅邸,維斯一直吵著要跟,被罵了一句「好煩」才乖乖聽話,不再堅持。

      菲利在轉過巷口前擺擺手,一下子就沒入人群。一陣風將布料店門口的一匹紅綢吹揚起來,菲利將身影隱入其中,避開路人死角,瞬間完成人類少女的擬態。

      領主邸中聚集了許多位人類少女,菲利發現之前的湖邊少女也在列,確認了這的確是一場獵捕獨角獸的行動。少女們被管家兩兩分作一組,菲利的「同伴   」是名為愛菲亞的領主女兒,相貌也最為出色。

      這領主真是大手筆。好險有來當臥底,不然笨馬這次死定了。菲利慶幸。

      之後各小組分批行動。愛菲亞很安靜,似乎十分緊張,一直在府裡打轉,害怕得不敢出門。菲利真實的目標本來就是搜索這棟房子,也不去提醒她,安靜陪伴走著,伺機觀察屋內是否有可疑之處。

     

      愛菲亞走向一間門口四角鑲有幽微密法的小房間時,菲利落後半步,悄悄透視房裡的魔法。這地方的魔法密度高得不可思議,除了防護式魔法,還有好幾股難以解析、色彩異常繁雜的魔力之源,一時間連他都被衝擊得頭暈目眩。

      菲利意識到這裡便是藏有獨角獸杯的密室。

      一盞杯子代表一根角,也是一匹獨角獸所蘊含的全部魔力;房中斑斕的色彩一股一股都在無聲喧囂著令人噁心的事實。菲利壓抑不適,表情平靜無波。

      ……會不會太順利了?領主女兒知曉進入房間的方法並不令人意外,不過為什麼挑在現在打開房間?菲利遲疑一瞬,決定跟著踏入房裡。

      而原因很快揭曉。

      幾道強硬的魔法迅速纏住他的四肢,將他整個人懸空吊起,狠狠撞上牆,有個東西從他懷中掉了出來,菲利掙扎著拉扯綑在身上的禁咒,沒去注意。這是一個專門束縛四蹄奇獸的咒法,他幼時經歷過,他記得這種法術黏膩又討人厭的觸感。

      「好久不見。」

      少女愛菲亞說,她從容拾起地下那把雕工精細的小刀,小步走向菲利,倩然一笑。

      「雖然你現在只是擬態,但你跟獅鷲獸同伴交換彼此特徵的擬態方式真的很聰明,確實讓我在尋找你們時有了點困難,不過銀色還是比較適合你呀。」

      她輕摸菲利為了偽裝成人類女性而變出的紅色長髮,語意深情,卻是認錯了人。

      菲利注意到對方手上的刀是之前自己打斷湖邊少女的襲擊後,順手撿起的那把。

      他只是貪小便宜的路人好嗎?誰說拿著獨角獸獵刀的人就會是獨角獸啊?菲利看著那領主女兒自顧自說不停,不曉得她是怎麼得出那個複雜而又錯誤百出的推斷。被誤認為維斯還被抓,他覺得很好笑,可他沒打算跟對方多交談,因此不發一語。

      「是我呀,你不記得了嗎?你給過我你的血呢。」愛菲亞微笑道,「特地維持了跟你相遇時的樣子,結果還是沒有用嗎?」

      因為菲利毫無反應,「少女」乾脆解除了外貌上的偽裝,粉色如花的肌色褪去,血脈下隱隱流動著暗紫色的詛咒之力,蔓延向全身,像是詭魅的夜色一口氣爆發出來。個子嬌小的她觸及不到菲利的臉,便驅動闇色的黑魔法碰觸後者的臉頰。

      闇系魔法擦在菲利臉上,激出好幾朵火系魔法的紅焰,她這才從魔法型態的不同認出眼前人並非自己朝思暮想的獨角獸,憤怒地厲聲質問:「你是誰!維斯呢?」

      菲利嘲諷冷笑,黑魔女氣得將還纏在他頰上的魔法轉為爪型,就要用力扎下。

      「愛亞……」

      細細的聲音響起,維斯站在門外,哀傷地看著眼前渾身充滿闇色詛咒的美貌少女。

      「維斯!」她開心地奔上前,「終於見到你了!」

      愛菲亞一把拉起維斯的手,黑魔法炸得神聖屬性的獨角獸痛得嘶嘶叫,但她太過欣喜而渾然不覺。

      「妳怎麼……變成這樣呢……?」

      「不老不死,我就可以跟你永遠在一起了呀。」

      「因為我給了妳我的血的關係嗎?可是妳當初不是說,有了我的角的話就沒問題的嗎?」

      銀色獨角獸看著眼前悲慘的生物難過得快哭出來了。

      這並不是他當初分享自己的血甚或角時所希望看見的。那個天真的少女,她病得那樣重所以懇求自己分予她能治療一切的獨角獸鮮血,自己擁有的血何其多,能以此拯救美麗的少女他很樂意的。可是那少女卻因此深受詛咒。他跟她都嚇壞了,然後她說,聽說獨角獸角充滿魔力,如果能給她的話,一定就能解除詛咒的,他在驚慌之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接著事情就是這樣了。他奄奄一息著,從此少了半截角,卻是心甘情願;她就此遁入魔道,他卻從未知曉。

      這麼多年過去,只靠半根角他也活了下來,現在竟要眼見那少女變得如此可憎,而高貴的獅鷲獸代替自己遭受了屈辱。維斯湖藍色的眼裡滿是哀淒,他泫然欲泣地看著菲利,後者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神色擔心。

      ──這才是真正的溫柔吧。維斯忍住淚水,悔恨自己當初愚蠢而自以為的婦人之仁。

      「無論如何,放菲利走吧。他跟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維斯請求。

      「你跟我一起走的話,我就放過他。」愛菲亞提出條件。

      「去哪?」

      「哪裡都好哇,我只是想要跟你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愛菲亞的嗓音溫軟,柔聲請求。維斯不懂,既然她這麼想跟自己在一起,那當初怎麼……

      「我那時候想帶妳回獨角獸的聚集地,妳為什麼一聲不響地跑掉呢?」

      交出角後,維斯虛弱了好幾日,沒能及時發現她的狀況,等稍微恢復後,他打算遵守諾言,帶愛菲亞去見見其他的同族,卻再也找不到她了。維斯以為受騙、以為自己是落入了精心的陷阱,還頹喪了好一段時間。

      「我不想讓你看見我被詛咒的樣子……」少女楚楚相望,眼神如同當年首次相遇時的清澈。

      「可是……妳現在也還是、」被詛咒的狀態啊。維斯不懂。

      「但我已經徹底掌握詛咒帶來的魔力,能以原本的樣子與你相見了呀。」愛菲亞說著,深紫色的魔光迅速籠罩住她的身子,紫光散去後,她以純淨無瑕的少女樣貌笑道。

      「……所以妳做的這些,都只是為了找出我嗎?」

      所有被獵捕了的獨角獸們、大費周章的行動所牽連到的對象們,都是因他受罪的嗎?一城領主怎會任由魔女任意行事,她也以魔力操控了這些人嗎?

      愛菲亞含情脈脈地點了點頭。

      維斯說不出話。

      他沒想到自己當初出於好意的、未能多加琢磨的贈予,會造成這樣的局面。

     

      而如今,只要自己同意她的願望便能終止一切,無論是對獅鷲獸的禁錮、或是她不間斷獵捕獨角獸的行動、又或是這份已經陷入偏執的情意──能將一切亂象修正的,只有他了,既然如此,那麼……答應下來也無妨吧?他本就是一切的因由。

      「我……」維斯用力深呼吸,在愛菲亞殷切的目光與菲利擔憂的關注中,下定決心:

      難,菲利還記得掙脫的「我沒有辦法。抱歉。」

      「……為、為什麼?為什麼!我都因為你變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還拒絕我?」瘋狂的魔女承受不住希望的落空,歇斯底里起來,深黑色的魔力四溢,她揮手召喚荊棘,張口便成詛咒,不管不顧地攻擊面前的維斯。

      「咳!自己的決定自己擔好嗎?」一直都很安靜的菲利不耐煩道。

      你對不起我、我都是為了你、你不知感激──云云,這都是些什麼話。獅鷲獸無視身上的魔法鎖鏈回復原形,巨大的雙翅、強健的獅身、鋒利的鳥喙,威風凜凜的獸型乍現,輕輕鬆鬆在一片黑闇中燃起烈焰深紅。

      要逃脫遭遇過的禁制並不難,菲利還記得掙脫的方法,他只是需要收集更多資訊而不動聲色,而且最重要的,他想尊重維斯的決定;當維斯說了拒絕對方還不願放手,自己就不能再裝聾作啞。

      菲利毫不留情地一腳按倒愛菲亞,她將維斯也當作攻擊對象時他就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不介意直接踩死或者燒死這個魔女,但他明白獨角獸會在意,因此在奪走她的行動能力後,菲利看了看維斯,讓始作俑者自己去了結。

      「愛亞。」維斯蹲下身,注視著被強大的獅鷲獸壓制在地的嬌小少女,語氣低柔,帶著懇求:「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因為我還有想做的事,那不是我跟你走了之後還能達成的……所以對不起,我必須拒絕妳。」

      他彎下身將她抱在懷中:「我真的沒想到我做得那麼錯……讓妳變成這樣了,我很抱歉。」即使被黑魔法侵蝕而痛得眼角泛淚,他也沒有放手。

      「……愛菲亞。」她悶聲糾正,漆黑的藤蔓失去張揚的力道,萎靡地頹落。

      這個結果令她不甘心極了,可是看見維斯痛苦的表情時她突然驚覺一件事──他根本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卻還是這麼溫柔,這份溫柔自始而終,原來並不代表自己有多特別。將獨角獸太過慷慨的犧牲奉獻誤以為是愛,到頭來最蠢的其實還是她自己。

      「算了。我不要你了。你這醜馬。」她嘴硬道,小心翼翼將維斯推開,心情複雜地看見對方離自己越遠,遭受的苦痛便越輕。

      「……跟你的老相好滾吧,把你們蠢馬一族的東西都拿走!我看了就心煩。」

      她話一說完,房裡的水晶櫃便開始顫抖,傾倒出收藏在內的各色獨角獸角杯。

      此起彼落的的杯子紛紛往維斯身上飛去,繞在他的身邊,由他一一拾起,捧在懷中。那數量多得維斯一雙手也抱不住,菲利確認了魔女的戰意已徹底退去,便移開沉重的爪足,化身成人,上前幫忙左支右絀的維斯。

      等兩人將角杯全部撿拾完畢,愛菲亞早已不見蹤影。

      全套的獨角獸角杯被盜、領主女兒消失……沒多久這些事就會傳開,這個城鎮已經不能再待了。維斯與菲利在被發現之前逃出領主宅邸,低調地帶著所有的杯子向西方人煙罕少的廣袤森林前進。

      「對不起。」

      一路沉默的維斯在進入森林時稍微安了心,開口道歉。將好心的獅鷲獸捲進這份麻煩,就算要被對方吃掉洩恨作為回報,他也不會有二言,只不過可以的話,希望能等到他將同族的遺物好好安葬之後。

      維斯這樣對菲利說,招來後者奇怪的眼神。

      「我說錯話嗎?」

      「……」

      「菲利?」

      「我早就知道事情不單純了。」菲利嘆氣。

      連用鳥趾甲多思考兩秒都不用,維斯當初請求他幫忙時的原因很明顯僅是片面,只不過他實在也沒猜到這會跟魔女、獨角獸血之類的有關。菲利早有心理準備,並沒有感覺被欺騙,反而覺得維斯真是一匹傻白獨角獸,腦筋直白就以為大家都一樣笨,真的好呆,不靈光就算了還亂作承諾。

      獅鷲獸嗜吃馬肉,維斯若自願變成盤中飧,那麼自己可是會忍不住獅子大開口──字面上的意涵。

      「你沒事就好了。」菲利說,拍了拍維斯的腦袋,又揉了揉,再以獅鷲獸的親暱方式摸摸對方的脖子以示安慰與寬心。

      雖然他很好奇為什麼維斯最後改變了心意,他以為維斯的爛好人性格會答應魔女的要求的,但不答應也好,那理由肯定也有維斯自己的道理。

      「這麼溫柔的菲利真的是獅鷲獸嗎會不會你也被掉包了?」維斯遲疑地瞇了瞇眼。

      「你少在那邊得了便宜還賣乖。」原本還小力撫摸對方脖子的手使勁掐了下去,菲利滿意地聽見維斯對方嘶嘶哀鳴。

      「開玩笑的嘛──」

      維斯護著頸子跑了開,回頭一望看到菲利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又乖乖走回來。他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並不想真的惹菲利不悅,這麼好相處的獅鷲獸是他這輩子能遇到的唯一一隻了。

      維斯仰起身子用額頭碰了碰菲利的,小聲說不要生氣。

      菲利嘆了口氣,收下對方討好的心意,抬起手又摸了摸維斯的脖頸。

      維斯高興極了,整個人貼到菲利身上,親暱地蹭,「我喜歡你。」他靠著菲利的耳朵說,說話時的氣息微微將紅色的髮絲吹了開。

      菲利震了一下,沒有說話,只低垂著眼眸注視某人持續玩火。

      「你耳朵好紅喔,獅鷲獸變人時連耳朵都是紅色的嗎?」維斯的口氣真誠又好奇。

      「你很遲鈍。」菲利的指尖按在維斯的額上,將人推開。

      「啊。」

      「……」

      「你也喜歡我齁?」

      「……你滾蛋。」

      菲利兇巴巴地把維斯撥到一邊,自己走了開,維斯邁著一雙長腿,不屈不撓地又貼了上來:「嘿嘿我也喜歡你耶雖然你是公的不是少女還愛馬肉,可是這些我都不在意……好吧可以的話還是不要在我面前吃馬肉好了……」

      「你這蠢馬話有夠多。」菲利看著維斯自己講啊講著也害羞得紅起來的雙耳──還以為這傢伙不懂何謂羞恥呢──不怎麼溫柔地堵住那說個不停的馬嘴,毫不留情地用力啃一口。

      「不吃馬肉,我吃你。」

      他在將人推倒前,攻擊性十足地拋下這句話。倒在綠原草間的銀髮青年有著看起來如此美妙的長腿,還彎著藍眼睛露出一臉歡迎光臨的笑容,那麼他就不客氣地謝謝招待了。

      事後維斯揉著腰苦笑說了一句「我被騎了」,也真真切切是字面上的意涵。

      「哪,我有個提議。」

      在獨角獸的墓地,維斯將最後一個角杯埋在深深深深的地底後,站起身開口道。

      佇足在一旁的深紅猛獸聞言抬了抬眼,將屁股對向背後幾隻正在窺探的獨角獸。他們距離銀獨角獸的領地還有一段距離,即使天真如維斯,也沒有莽撞地將獅鷲獸帶往族人群聚之處,不過他們兩人在偏僻的墓地區待了頗久,注意到的銀獨角獸們警惕地圍聚而來,遠遠投來好奇而驚懼的目光。

      維斯知道這些目光貼在身上,即使不是實質的觸碰也足夠令人不自在,菲利卻一句話也沒有抱怨過,安靜地陪著他花時間將獸角上的怨懟淨化而去,並好好地藏在汲滿祝福的壤土下。他捨棄人身,化為獨角獸的原貌,輕蹭獅鷲獸赤羽濃密的鳥頸作為感恩與安撫,也被對方柔和地啄了啄馬鬃。

      「我有個提議,」維斯重覆一次,「我們走吧?」

      「走去哪?」

      「哪裡都好哇,只要跟你在一起。」

      菲利笑了一聲,「你剽竊那人類雌性的句子別以為我聽不出來。」獅鷲獸的笑聲不若人音的清越,顯得有些銳利,遠方的獨角獸們因此不安地踩動馬蹄。

      「哎呀。」維斯被抓包也只是傻笑一下,他知道個性大方的菲利不會計較,而對方也正如他的預料,只以鳥喙親暱地扯走他的一根白鬃毛。

      「好啊,你跟得上的話。」菲利說,撒腿就跑。

      「欸等我一下啦!」

      維斯慢了半拍才意識到菲利這是答應了的意思。驕傲如獅鷲獸,比起接受他拐彎抹角的提議,看樣子更偏好以主導者的身分前行呢?

      那對於他而言,自然毫無問題。正如他所言,去哪裡都很好的。

      再一次跟菲利盡情馳騁,本來就是他不惜拒絕愛菲亞也想達成的唯一心願。

      銀白的獨角獸輕快地追向深紅的獅鷲獸,馬尾甩動著如同閃亮而不滅的流星,短缺卻筆直的獨角昂然頂起灼灼月華。一心一意,呼嘯如風,彷彿除此之外世上再無其他值得介懷與執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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