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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章一‧隘口(3)

      於是白苓帶著腫了雙眼的松景女侍順流而下,白美莉號現在停靠在無名指河口,方便她晚上回來睡覺,鶺鴒中隊的戰鬥機原本設計就沒有客座,白苓只能讓良欣窩在以前放炸彈的貨艙,並且拿自己的棉被給她靠著,良欣一路上不住地道歉,間雜抽鼻子的顫抖,像是一聲聲「不好意思」可以拉回兒子的生命,白苓除了「不用客氣」之外,越來越說不出別的話,等到她拉下飛行帽的護目鏡,終於下定決心不再理會母親慌亂的囈語。

      螺旋槳開始旋轉,引擎噪音瞬間盈滿耳道,白苓已經聽不見良欣的啜泣,她想到要提醒乘客等下起飛會有的加速度,但來不及了,心臟沉向肚子的錯覺來得如此熟悉,她們已經隨著白美莉號拔向天空。

      停靠河口港灣的船漸漸離開她們的視線水平,視野像是脫去冬日大衣煥然澄碧,近午的太陽閃耀得天空發白,蔚藍海面蜿蜒著一道道銀波,海上有船,小得難以與波光分辨,浪花在海岸畫上一道曲折白線,白線之上展開這段日子生活的平原,深藍的魚塭、淺綠的原野、金黃的稻田、銀白的城市,全都織進這片畫毯,直抵暮塔山腳,折上那一頭的天空,山頭隱沒雲間。

      引擎聲隔著耳罩依舊隆隆,海風打過雙頰,吹起白苓溢出飛行帽的豐密長髮,她憑海岸為標,向北長馳,良欣也許還時不時抽一下鼻子,但白苓的耳中只有螺旋槳的轉動,就像僅僅一個多星期前她的每一天,即使砲火在她的前面、後面、左邊、右邊轟然作響,她還是只聽著「白美莉」的引擎,無論部隊移防或跨海流亡始終跟著她的唯一慰藉。

      三十五分鐘後,「白美莉」停在有豐灣港外,突然安靜下來的世界像是夢醒,白苓攙著良欣下飛機,良欣把嘴抿得蒼白,整張臉只有紅腫的眼皮有血色,白苓默默伴著她走回村裡,良欣的丈夫與兒子住在一座白漆斑駁的紅磚院落,來開門的年輕女孩見到突然歸來的大嫂大吃一驚,慌忙領著良欣進去看孩子,對白苓只留下一句招呼,留在門外的白苓不久聽見穿出小窗的嚎啕大哭,終於決定是自己該默默消失的時候。

      回到暮塔河河口,白苓必須強迫自己降落,抱著告別的心看著慢慢狹窄的世界,這次航行還不致耗盡燃料,但她知道自己的收入支撐不起飛行,即使逃離戰爭,自由仍然是奮戰也不保證能獲得的奢侈品。

      她原本打算下半天就在海邊消磨,但只要碰觸白美莉號還發燙的鋼殼,她就回憶起引擎的震動,於是還是搭上進城的客舟,在午後踏入愛口茶坊。

      茶坊是安靜的,所有人都在看她,五、六個長途旅行打扮的外省商人,三、四個把糕點、涼茶擺滿小桌的中年女人,旁邊是拿著空托盤的小愛,吧檯前的年輕男人也轉身面向門邊,傑彬從砧板抽空抬頭道好。白苓推門之前,他們必定正熱絡地談著什麼,但內容怎麼也讓人猜不出來。

      「妳回來了!」愛雲對她揚起日復一日的笑容,也許就像面對每個踏入茶坊的客人一樣。

      吃點心的女人們打量著白苓,白苓認出一、兩張熟悉的臉,都是愛口的常客,突然一個陌生面孔開口:「妳應該是白苓小姐吧?來自壇山的飛行員?」

      「是的。」白苓迅速反應,但不明究理。

      「來來來!喝一杯!」最胖的那個外省商人高舉茶杯,但他肥嘟嘟的紅臉不像是在喝茶。

      白苓走近桌邊,一邊注意到另一桌的視線也跟著她移動,小愛湊近她身旁,用不至於讓旁人聽不見的低聲說:「他們都聽說了妳開飛機載人。」

      白苓一時不明白現在的狀況,手中就被塞了一個茶杯,兩桌客人七嘴八舌問她怎麼送良欣回家。

      「我有看到妳起飛……應該是起飛吧?」原本坐在吧檯前的年輕人也走過來,「那時候我正好出來吃午餐,無意間一抬頭就看到了,太陽太強,看不清顏色,但我從來沒有看過從海的方向飛來的飛機,所以一定就是你吧?」

      白苓匆忙回答接踵而來的好幾個本質類似的問題,然後才想到應該要微笑,所有人都對良欣兒子的傷勢表示關懷,但也有有志一同地很快把話題轉向飛機,他們想知道坐在離地面數百公尺高的鐵殼中是什麼感覺?想知道不到一個鐘頭前還在暮塔河口的兩個人是怎麼到達有豐灣?

      「我也蠻想這樣回家的。」其中一個外省商人說,她是一個把灰髮全部往後腦梳的老太婆,「吃到這把年紀越來越受不了在驢子背上顛。」

      「缽蘭和外省之間沒有客機交通嗎?」白苓問。

      「我們那裡是有幾間貨機公司兼載客的,但都沒有飛來缽蘭省。」老太婆再次打量白苓,從頭頂的護目鏡與飛行帽,到腳上不曾換過的長筒軍靴,「白小姐,若是請妳載我回去,如何?」

      「這……」白苓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她解釋燃料、生計和其他自己也不想思考的東西。

      「客機在這裡是獨占生意,應該要收取比外省更高的費用,還有空機回程的成本要考量。」老太婆對白苓眨眨眼,「我叫碧蓉,請多多指教!」

      這一天結束前,黃碧蓉與白苓簡單談好了客運費用的計算方式,近六十年的老商人經驗讓白苓只有應聲的份,直到當她拿著預付款買回甸沉沉的燃料,才感覺到天空真的不遠。

      心情是輕鬆了,手臂卻很重,她有些後悔沒有想到跟店家借推車,但就算借了也不可能推出上城吧?她還有從渡口到海濱的漫漫長路,已經遠遠地希望起會有正好來接人的牛車有空位搭便車。

      雨點般的腳步聲噠噠靠近,在繁忙的上城街頭她不以為意,然而在腳步止息之際,白苓手中的重量霎時輕了,她看到一隻淡褐色粗糙的纖手,還有淺笑的愛口茶坊女侍。

      「小愛,妳怎麼會在這裡?」現在才剛入夜,還遠遠不到茶坊休息的時間。

      「今天人少,晚上請了月休。」何愛雲不疾不徐跟著她步伐,「恭喜妳找到合作夥伴!」

      「黃女士只不過跟我約了下次載她來上城的時間,要不要長期合作還要看之後的狀況吧?」

      「有了碧蓉婆婆的口碑,妳接下來就會忙了,可別小看她的人脈和行動力。」小愛十分認真地說。

      有段時間她們只是靜靜走著,不知道是天晚了還是夏天已經到尾聲,迎上雙頰的風沒有往昔黏膩,兩旁店鋪在關門前最後的熱鬧,沿街黃燈映著向晚初藍的天色。白苓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孩,愛雲平靜的臉龐在夜色中朦朧,黑髮尾端隨著步子在肩頭跳躍。

      像是音樂,白苓沒來由地如此想,雖然離開中學之後她沒有再聽過什麼軍歌以外的樂聲,也許是今天太過美好,撇開良欣的淚水不談,她在缽蘭降落後第一次再度升空,並且在當天下午得到第二次起飛的機會和資金,隨時哼起歌都不奇怪的心情延續到現在,和這個善良體貼的女孩並著肩,走在開始熟悉的「回家」路上。

      已經接近渡口,代表短短的共路就要結束,白苓開口打斷寧適的片刻:「我要去搭船了,謝謝妳陪我走了這麼一大段!」

      小愛揚起靠近她的眉毛,沒有馬上說話,但在白苓想把兩人合力提著的鐵桶移到自己這邊時,小愛使勁把鐵桶拉回兩人之間。

      「白苓,妳回去海邊還有一段路吧?」小愛止住腳步,連帶讓白苓也停下來,低頭望她難得嚴肅的臉。

      「嗯,希望有便車,這時候稍微晚了。」白苓不明究理,如實回答。

      小愛一抿嘴,抬頭鄭重且肯定地說:「我跟妳回去吧!」

      「咦?」白苓意外看到女孩臉上沒有一絲笑,有點怯生生地問,「妳也要去河口嗎?去的話是不很久,卻還要加上妳一個人回來那段路,到家的時候應該不早了!」

      小愛臉上漾起淡淡笑容,讓她看起來又變得熟悉。

      「還是比我平常下班早得多了!」她頓了一下,嘴角稍歛,「讓我看看飛機,好嗎?」

      後來白苓很難記起這一晚她在想些什麼,她可以翻開筆記本,撫過上面簡短的文字,但這必不能完全表達她的此刻,或者她的回憶已經被之後的種種染上色彩,一切都不得而知。

      她們在渡船上聊起旅行,小愛來自東北岬,對南缽蘭的人來說幾乎像外省一樣遙遠,要搭十多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離家最近的站──也是蘭原鐵路的終點站,哥哥會駕著家裡的漁船到濱海的小車站接她;白苓告訴同伴這幾年來隨著部隊移防,她幾乎飛遍了整個壇山大陸,好幾次飛過故鄉的上空,卻沒有一次在地面上接近。

      「或許這是我的幸運。」她由衷地說,故鄉小村在戰火中依然春耕夏耘。

      她們合力把燃料搬到海濱,走得彷彿比平時長,但遠遠長不過不斷的話語,直到愛雲一次抬頭,輕抽一口氣,然後便屏住聲息,還給港灣一片沉默。

      昏白月光斑駁在暗藍海面,反射晶亮框出近岸灰影,機翼斜迎著她們走來的方向,螺旋槳像是月色中的黑花沉靜。

      「第一次看到嗎?」白苓悄聲,雖然像是自己家的地方,愛雲的反應讓敬畏的氛圍油然而生。

      一會兒,小愛才點頭,還沒有脫去著魔般的表情,但總算能細聲回應:「這樣的東西……真的能穿越大洋?」

      平日玲瓏的女孩完全卸下世故,只存海風輕拂的飛髮和T-shirt下單薄的身體,瞬間讓白苓回想起十八歲的自己,也是這樣第一次看著真正的飛機。

      沒有注意的時候,話已經闖出她的嘴:「穿越大洋是沒辦法,但可以讓妳進入天空。」

      小愛回頭,臉上不若白苓期望中的驚喜,而是很慢很慢地,從若有所思中,綻開暖暖的微笑。

      「謝謝!」

      月光下寧靜的海岸不再沉寂,灰綠色的「白美莉」亮著黃燈,在螺旋槳沉悶安穩的噪響中升空,漸漸成為紫天之中一個沒有形狀的亮點,如同無雲之夜另一顆會移動的星。

      「當一個人純粹地喜歡什麼東西的時候,似乎總是特別可愛,特別是在她喜歡你的東西時。」白苓想不起來那一夜在小愛離開後,她是以什麼心情寫下這句話,但如果問她的話,她會說那個晚上是一切的開始,不論好的或是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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