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只要我往回走，從緊急逃生梯走下一樓，再從電梯上三樓，走進宴會廳後直接從右側走道溜進儲藏室，就可以逃開新娘休息室的閒言閒語；待喜宴開始，整場宴席中，鄭恬佳要換兩套衣服還要敬酒，坐在主桌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十分鐘，而且婚禮攝影師鏡頭鎖定她，她忙著甜笑，不會用眼神盯死我；至於高中同學們，她們坐在轉角，離舞台夠遠，我不必一邊唱歌一邊遭受同學們的目光凌遲。
Ogi3I2mkfh658ljnA9QzrMXTb4NpUvBPcYqe7SFG
於是我縮回腳步，一邊留意新娘休息室動靜，一邊往後退，沒想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呼：「哎喲！」
stV7UjHhOT3I2MqYfnbE5RxJBNz4yDFgS06AeaPG
「對不起，對不起。」我轉身，原來我差點撞著一對母女。
YydIVT76rgmLU9qFjNeSM15RQJZ0K3BHGak4ApoO
母女倆一高一矮，女兒是浪漫長捲髮，一雙單眼皮媚眼如勾，母親是耳下三公分短髮，搭配劍眉與大眼看來不怒而威，共同點是兩人都穿了昂貴的夏姿改良式旗袍套裝，而且都去美容院吹整出完美的髮型。
vUa1xuhzdK9s8NL4PtrEogVGYIcj5AmFRf2py7kO
「憶星表妹。」這對夏姿貴氣母女檔，是我姑姑黎仁英女士和表姊趙馥湄。姑姑抬著下巴，由表姊代為發問：「妳怎麼在這裡？」
KHGdTFgCetmMQ7VnuSBh95acif8YXZv6q31lR2wP
我解釋了我是駐唱婚禮歌手；表姊告訴我，鄭恬佳的爸爸在姑丈創立的雄英建設擔任高階主管，今天她倆可是主桌的座上嘉賓。
ihXYJ4SRy2le0P7vW3MqD8sGBUg1FV5wOHctITbf
轟！我腦袋一片空白。
H3UzwvL17qDGjCWrseFdMV59OuZJbQAx0oBEmXay
此刻，我真想再傳Line簡訊給我老哥，告訴他，比「喜宴來賓之中有打死都不想再見到的人」更可怕的是，這個人（其實不只一個），將坐在主桌，也就是距離舞台最近的座位，整場宴席中我將逃不開姑姑凌厲的目光⋯⋯
K9XbzLfW1YwRtdBp0mJaPNuAxcGnyVSIqg5Oj4H6
iFMYzJ2540uAhxE3eTs8fpobkXga17CrUZRmtQDO
「新娘生水笑微微，子婿緣投有福氣，今晚洞房好情意，明年賀你生男兒！恭喜啦！」
GnajMQ91i7NeERqrdlswLP23JDFmTgW0xZ4thzoV
喜宴開始，新人進場，服務生端上第一道菜「滿貫大拼盤」，我佇在台下，還有五位民意代表等著要上台致詞，主桌的聊天聲音竄入耳中。
ehZUPgnv8olAY7Jda9Nwk3IXTV2b1DEizpQCBquf
「黎常董，聽說您成立了雲聲音樂文教基金會？以後要改稱您『黎理事長』啦？」一位長相肖似鄭恬佳，身穿紅色套裝的五十歲婦人，殷勤地向姑姑致意，她應該就是鄭媽媽。
ki8HQsD6OJVdb359YcE2XRtoBTN4CuKrxlvgLWqG
聽到阿公的名號，姑姑很得意：「對啊，我爸爸的音樂成就其實不會輸給鄧雨賢，只是他留下來的原版唱片非常稀少，我們現在聽到的都是改編翻唱的版本；鄧雨賢先生簡直像台灣音樂的國父，生平故事被改編成音樂劇、電視劇，每年還有紀念音樂會，我爸爸怎能沒有？正好我們馥湄從巴黎學藝術行政回來了，就成立個基金會，讓她去推廣我爸爸的作品。」
ik5oPOtqXzJHdD6VycrlYg410UN832bwvGLmxnRW
席間有位阿伯也出聲：「黎雲聲真的很厲害，〈命運欸風吹〉好好聽，這是我最喜歡的。你們黎家有沒有人繼承黎雲聲先生的音樂才華？我記得妳弟弟也寫過一首歌，是國語歌，叫做〈雲在哪裡〉對嗎？是誰唱的啊？」
Q5bxO92PakpAG3zuf84BCFwSZiHeqX6EoD0RtlId
「我小弟啊──他走得早，也沒像我爸爸那麼有才華，只有那首歌勉強可以聽。」
dkWXo7GjausUbr5Kx69ZeCI4nT8FvtB1YcmRHNEw
姑姑的眼神飄過來，在我身上定格兩秒，我別開眼，一股寒意從腹部竄升。
SGn4uwT0OlMjApycEFg9vqbC73RVsBd28W5ItDLK
「我們馥湄繼承了外公的音樂天份，我安排她學鋼琴，北藝大音樂系畢業後，她還要去美國茱麗亞音樂學院讀鋼琴演奏碩士。」姑姑停頓一會，我眼神溜回來偷瞄姑姑，正好看到她挑起眉毛，淡淡地說出我最不想再聽到的事，「但是，她大四時出了嚴重的車禍，不能再彈琴，所以我只好讓她休學，去巴黎改讀藝術行政，多繞了點路，大學加碩士，留學六年回來，哎唷，都二十八歲囉。」
4qcZnymzIuWN3Cr2desBAf0h7VTaUJibpoYvOKX9
眾人一陣惋惜，表姊得體地淺笑回應大家；姑姑牽起馥湄表姊的手，輕拍兩下，表姊細白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副金色鏤空蛇形手鐲，蛇身上鑲著藍紫色的水鑽，襯得手指更加修長美麗，任誰也想不到，這隻手的主人，再也奏不出她最擅長的流暢琵音了。
1AnLghK2apyqRcoxvNGI0fsJTmVtu4Z7PiY3HFXQ
那位阿伯繼續問：「基金會打算怎麼推廣黎先生的作品？」
olDg0zhC294pjBc1mHuFK3tX7e6LSVGTf5vxrkMq
「我們會出版傳記，舉辦紀念音樂會，還要使出全力，找回失傳的〈塹城一粒星〉唱片。」
brhHZqvLxu82G5lEPw4cMIKo9sJjCgBOkn3ifYTQ
「〈塹城一粒星〉，那是什麼樣的歌？塹城是哪裡啊？誰唱的？」
kSmD65fXpFWogxvEy1in9hs0Pb4JOAGdujKQe7TU
「那是我爸爸第一張詞曲作品，在一九三四年發行，塹城就是竹塹城，新竹的舊名啦，演唱者是個小歌手，好像叫美美⋯⋯我聽我爸爸唱過，但是那時年紀小，我只記得開頭第一段，詞曲手稿也沒保留下來。」
kSbynusMIgDO51vpmXtY0QELWCN32ZUhfwo7RrjB
阿伯拍一下大腿，「唱一下啦，黎理事長，讓我們聽聽看。」
Rrp3VbBew0usEhoLj1qlY6ATH28kmZXIMcWC9Sfy
「不好啦不好啦，我唱歌五音不全。」
B1UGPa35VbfxoeZdqJOTpcW9RAYrK06FlzD8hX7H
「沒關係，哼一段嘛！」
ShjuTr0eKv6ZC2xmBFPkE3NOWIAaoUsz9cydV5Yg
「塹城的春天⋯⋯日頭照在北台灣的舊文明⋯⋯」姑姑雙手打拍子，但零零落落的歌聲跟不上節拍，唱出來的曲調也根本無法辨識，眾人表情尷尬，「原來是這樣的歌，好聽好聽，大家來敬酒，恭喜啦！」
IEhngPtyjWz2DZ0MrSxHbKTkceGqoJmiNQpv9456
oVPFZpM7xdfXvgY5y2ic1HlnTIqJbeWauQBUKChR
放下酒杯後，姑姑起身，台上的市議員還在鼓勵新郎新娘為新竹市的高生育率再添一筆，於是我悄悄跟上姑姑的腳步；她快步走進女廁，我在廁所外等候。
MuSEU20njQWBYaeAxOqXFHzG7Kv8PmD3r5dNlk16
有個正在講電話的男人佇在廁所外，我忍不住看他一眼，他穿件迷彩西裝外套配迷彩長褲，腳下蹬了雙馬汀大夫鞋，個子相當高；姑姑在女廁內五分鐘了，期間從女廁步出的女賓共有五位，她們瞥見這位迷彩男，眼神都會瞬間放光，好像在菜市場殺價，卻撞見韓流明星逛大街。
YjHqD3c9CM7rGm54UNR6zOIA1adlphsZXbFfEJ0y
「拜託你，快點走開啦！」我心裡暗自對迷彩男喊話，我不希望他聽見我們姑姪對話。
mbBVeOdtqUJG6HgS40rfRc1vMxK27siN9wWjnQ3F
姑姑從女廁走出，我上前一步；迷彩男還在原處，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149tiePNrcj2maobwIYLXn8UflZpJuDdSKsC0hQT
「姑姑。」
d19XP8ZDSsjHfpmBbuJ75320ELFxkUwAYtGnTqar
「什麼事？」
qa7nCk6L0hwiUDJYBfStXpsM8VZ9zmWFHOQAEGdu
「我爸在阿公過世後六個月才出生，如果他曾親耳聽到阿公唱〈塹城一粒星〉，他一定能記住這首歌的曲調，〈塹城一粒星〉也就不會失傳。」
vi4yfIb91Y2PZ3RWq0AgcpjHeakJGoFwB68s7DMK
「嗯哼？」
HxUQ2IM3ctf7BwnLJoTevZRXlD9d4FK6GS1zi5m8
「我⋯⋯我爸不是沒有音樂才華，而是沒有得到適當的栽培。」
8znAmhO5fywGjEegKFtVN6aqXM09Zocr1DxsBlki
姑姑冷笑一聲，「我爸爸，妳阿公，也沒人栽培他啊，妳爸爸一輩子只寫出〈雲歸何處〉這首歌，能跟我阿爸比嗎？黎雲聲是日本時代唱片公司的王牌詞曲人，當時的歌手都搶著唱他和鄧雨賢寫的歌，妳爸爸呢？只生出妳這個沒前途的駐唱小歌手！」
elypPiNs05C3v9tW1a286JzQoSRhAGw7KTuVLUBM
我說不出話，年近七十的姑姑，背脊仍舊挺直地走回會場。
gcMoWlNUtvIDZxOsFPHh4AVqE73R9BzpSjJKXi2u
我順順藍色長裙裙襬，深吸一口氣，硬是不讓懸在眼角的淚掉下來，而後，假裝沒看到完全收聽我們對話的迷彩男，走回喜宴會場。
kd4vbPsxR65KzZjwae9tWiOGurLh30fDXoqVEQJF
nCx8MFhqgkIBeiXoTdpWfYwDRtcP7m5SlUyKjH4r
mTt6k2nyROCYZXWwLGVjqUErPB4sQvhSadx9c1b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