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十五個月(1)

      陳亭少挽著馬尾,冷著臉經過我身邊,完全視若無睹,娉婷身影走下廊道,彎腰套上軟底鞋,消失在庭院轉角。

      來不及收斂受傷神情,我的視線和半初老師對上。

      「別在意。」

      「在意的人是她,我無所謂。」

      「亭少需要替情緒找個出口,她不明白。」

      我坐在走廊盡頭,以過度仔細的方式,脫下帆布鞋,腳底皮膚接觸木質地面那一刻,冰涼直沁心臟,除了冰冷,我多麼希望那裡,還能感受到更多。

      「我們之中有誰又真正明白了?」

      「雖然有點涼,但是外頭風景好一點,妳不介意吧?」我隨著他在戶外長廊的臨時茶桌前,盤腿坐在蒲團上。

      十月天,半初老師通常坐在室內,外頭的長廊是給那些鍥而不捨非要上山來見他一眼的人們等候用的,周日這裡不接待外客,但我不是外客,假如半初老師沒再度出家,假如陳卓少沒有不明不白的拋棄我們,我應該成為老師的媳婦,陳亭少的嫂嫂,唔,這是按照世俗的說法,即使沒有這些「假如」,我很清楚老師仍會視我如家人,這裡對我來說,永遠會是像家一樣的所在──即便心裡偶有抗拒,但總是會回來。

      陳卓少離開後這一年,我可以說是風雨無阻,每周上山一次,有時是周六傍晚,有時是周日下午,說不準幾點,身體自己爬上這一長段山路,回到這裡,在這個世界上,唯有這裡,我可以聊聊他,聊聊他的生與死。

      「睡得好嗎?」老師總是以這句話開始我們漫長的閒扯。

      我輕輕點頭,注視著老師注水的動作,鐵壺壺嘴溢出的水氣填滿我們之間的空隔,像召喚而來的幽靈。

      我們靜靜對坐著,等候蓋杯裡的茶葉舒展,香氣釋放到空氣中,也等著茶湯降溫,等著,究竟誰要先開口。

      「我明天開始新工作。」

      老師的嘴角掛著一個微小的弧度,和陳卓少神似的微笑,以前我覺得那是他對我的寬容,尤其是對我的無理取鬧要求,現在明白,他根本就不在乎,在我這裡天塌下來的大事,在他那裡其實就像山林裡的細雨,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什麼工作?」

      「畫廊助理,薪水普通,我哥覺得條件不好,但我喜歡那個老闆,比起其他畫廊,他至少願意幫藝術家出畫冊、認真辦展……」

      「學校那邊,真的不再考慮?」

      「再待下去也沒用,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老師不像哥哥一樣反對,我不願從他嘴裡聽見任何跟錢有關的話題,絞盡腦汁在平淡日常的場景裡尋找可轉移的話題,入口的茶,在舌蕾緩緩暈開清香甘甜的杏仁味,我藉機問:「白茶?」

      「嗯,亭少在櫃子裡找到的,幾乎忘了有這茶,這兩天空氣不太好,喝白茶可以清清肺。」

      這茶,應該和陳卓少、陳亭少的母親有關,那女人為了茶,拋棄家庭跑到雲南去,幾十年來音訊全無,一直到五年前,他們每年總收到陌生人寄過來的茶,陳卓少私下跟我提出自己的猜想,認為寄茶的人是他母親,對於和自己淵源如此深厚的女人,半初老師也只是淡淡的將之視為遺忘在深櫃裡的茶。

      「是師母寄來的?」我刻意將話題帶偏。

      老師的眼神一逕清朗無雲,但笑不語。

      「我是說,這是陳卓少和陳亭少的母親寄來的,對吧?」

      他傾身,往我杯子裡注入新茶。「妳很堅持連名帶姓叫他們呀。」

      這是陳卓少死後我的新習慣,認識了一輩子的人,以為最後會成為家人的人,一個不告而別,另一個視若無睹,我只能用稱呼,來對他們進行小小的報復,與他們切割,企圖讓傷口不那麼疼痛,連這樣都不行嗎?

      「所以,你知道她在哪裡?」

      面對我的冥頑不靈,老師只是笑笑:「她在哪裡,不是都一樣?」

      「怎麼會一樣?假如知道她在哪裡,那麼她沒來參加兒子的喪禮,就是你們的問題,假如不知道,就不是任何人的錯。」

      「不知道,就沒有錯嗎?」

      「你們不知道怎麼通知她,她不知道兒子過世,這難道有什麼錯嗎?」

      「難道卓少沒有錯嗎?」

      我的心與口同時被堵住。

      「首先卓少就不應該做出那樣的選擇,而我們沒預料到他的選擇,這不也是我們的問題?」

      「你之前要我不要太把問題攬到身上,該發生的就是會發生。」

      「但是妳今天特別想討論對錯,不是嗎?」

      「我──」

      「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呢?再往前看一點,她放下子女家庭,這麼多年不告知行蹤,這又是誰的問題呢?」他淺淺啜一口茶:「再繼續往前追究下去,我當初明明知道她有自己的理想,卻還是決定先離開,追求我自己的理想,把家庭重擔都留給她一個女人,我難道沒有問題?」

      「這……」

      「兩個理想化的人,硬要在一起,還生了兩個孩子,從卓少和亭少一出生開始,就已經錯上加錯了。還要不要我再往前說呢?」

      「老師,你可以看得開,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輕而易舉的接受事情沒有對錯,師母離開對陳卓少兄妹來說是痛苦的,陳卓少離開對我來說是痛苦的,這麼大的痛苦,你要怎麼讓人接受這裡頭沒有對錯呢?沒有人有權利讓另一個人痛苦,而且是什麼都不交代,毫無道理的方式,不可以,這是絕對不能被原諒的!」

      「說到底,妳執著的對錯問題,就是為了原諒不原諒,但是究竟誰應該被原諒?承受痛苦的人?妳覺得誰的痛苦比較大呢?離開的人還是留下的?」

      「當然是留下的人。」

      「留下的人畢竟還活著,離開的人連活著的愉悅都沒有。」

      「他們沒有感覺了,還在乎什麼愉悅?況且我活著,也沒感覺到什麼活著的愉悅啊。」

      「阿婕,妳剛剛不是還挺開心找到工作?還能感受到老闆的真誠?這些感受,不活著,又怎麼能獲得?」

      「我……工作又沒什麼好開心的,那只是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去做的事。」

      「不得不去做嗎?」半初老師比手勢讓我嚐嚐桌上的花生糖,嘴裡含著糖,繼續聽他說下去:「為了維生而不得不做的事情,不包含擁有可以自由選擇老闆的權利。妳瞧,能夠讚賞另一個人,這難道不是因為妳了解自己的追求?有追求才有判斷能力,也才會創造選擇空間,是不是?能夠選擇,有所追求,就是活著的特權,這是離去的人所放棄的權利。」

      我垂頭,感覺嘴裡的甜慢慢的溶化,苦澀,逐漸氾了上來。

      「他為什麼會以為自己別無選擇呢?」

      像以往一樣,半初老師把這個問題留給我去解答。

      一疊牛皮紙包裝的東西落在我眼前,順著包裹往上,是凱文瞇著眼睛,不懷好意的笑容。

      「老大對這次的邀請卡設計很滿意。」

      我的視線落回電腦螢幕,右手食指不停點著滑鼠,檢查設計軟體裡的參考線。

      「碩士生就是不一樣,做事情有條有理多了,之前那個愛麗絲,每次都拖到最後一刻才把東西生出來,而且老大沒一次滿意的。」

      每次聽到這類評語,我的心情會黯了黯,但持續沒幾秒,就不當一回事,進入畫廊工作五個月裡,經歷三檔內展,一檔外展,事情不管做得好或不好,總和我的學位扯上關係,然而這所有人的評語裡,就是凱文的讓我特別覺得不是滋味。我們倆的學位在這間畫廊裡排在前兩名,不同的是,人家拿得是英國知名藝術學院的專業策展學位,我只是國內大學枯燥藝術史研究所肄業,但很顯然,年資比我多上三個月的凱文薪水並不比我高,而我們兩個的薪水,自然不比畫廊裡另外三個前輩高。

      他心裡顯然比我不平衡多了。

      「高姊根本不給新人機會,我們接觸不到客人,是要怎麼累積業績?」這是凱文的想法,或許因為我是唯一一個比他菜的菜鳥,所以他老愛纏著我吐苦水。

      他尤其愛挑我必須趕工交作業之際,螢幕下方的時間,已經超過下班時間一個小時,展場裡隱約還有聲音,客人應該還沒走,這檔展覽已經結束兩天,畫廊經理高姊卻不讓卸展,說要等一個大藏家,從展覽開始前兩周就開始約,怎麼也約不來,等到今天才如願,而這大概也是平常下班時間一到,不管館閉了沒,第一個開溜的凱文還留在我旁邊發牢騷的原因,他總是想方設法在大客戶上門時,逗留現場幫忙倒倒茶水,遞遞畫冊,趁著主管上廁所時,提提自己的專業和學歷。

      「我看啊,等羅太太一離開,老大就會叫妳囉。」凱文打開牛皮尺包裝,拿出我的「作品」欣賞,這次用的是灰色卡紙原色,雷射壓印的標題,藝術家名字燙銀,從進來到現在,這次的設計連高姊都讚不絕口,當然我很明白,最主要的原因是讓挑剔的藝術家認可,據說這位頗有分量的藝術家以前主編過好幾期藝術雜誌,美編被他趕跑好幾個,最後乾脆他自己設計封面,有些藏家甚至專門收集他經手過的設計原稿。

      我大學念歷史,研究所轉美術學院攻讀藝術史,設計軟體是陳卓少教的,品味,或許也來自於他,這也是我莫名享受關在這裡設計版面的私密樂趣之一,感覺,他還在身邊……非科班背景所設計出來的東西,意外帶給這些在視覺藝術打滾的老鳥耳目一新的感覺,這樣的運氣不知道能持續多久,針對凱文的批評:「妳的問題就是太聽話,叫妳設計就設計,窩在電腦前面根本沒辦法接觸客人,要怎麼有成績?」我並非不清楚美編設計不是選擇這個工作的目的,但和客人接觸,我倒也沒他那麼熱衷。

      畫廊算的是團績,盈餘分紅按比例分下去,凱文在意的就是那個「比例」,若沒有做成一筆大生意,遠在天邊的大老闆不會注意到你,年底分紅比例就很難有所調整,只能靠年資慢慢累積,不過,這間畫廊除了經理高姊,其他人都年資都不高,即使是老闆眼前的紅人喬安,也不過一年半的年資,她是拍賣行退下來的業務員,老闆看中她的豐沛人脈,重金禮聘過來,儘管喬安的業務經營方向擺明與凱文不同,但這個傢伙還是把喬安大美女當假想敵,兩人從頭到尾不對盤。

      「我剛剛拿了一張剛印出來的邀請卡給羅太太,親耳聽到她跟老闆大力讚賞這次的設計喔。」

      彷彿感應似的,電腦旁的分機響起,我接起來聽了片刻,放下電話後朝凱文點頭表示被他料中了,站起來理理衣服,深吸口氣,前去回應老闆召喚。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