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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零 ‧ 緣空(1)

細雨閑愁,密密麻麻地織成一片綿長的網,纏著躲避不及的路人。街巷上的攤檔見勢早早收了,空蕩蕩的,只餘下交融得悱惻的雨水嘩嘩地澆了一地。

本是清靜時段的申時,盛欽客棧卻擠滿了避雨的客人,才嚼著花生聊天的伙計板凳還沒坐暖,便紛紛燒熱水煮茶,甩了一塊帕布搭在肩上,認命地堆起一張笑臉。

現下並非梅雨時節,門外的雨聲如入了境界不肯罷手的樂師,冗長無趣地拖沓尾音,勾出在座眾人一番愁緒,頓時沒了說笑的心思。席間充斥的盡是煩悶的臉容,訥訥地提不起半點勁。興高采烈地出,徒勞無功地返,怎一個惆悵了得?

站在櫃檯的莫輕揚如往常般一手翻著賬簿,敲著算盤的動作不曾落下,心神也飛去那淅瀝的天地間。這般陰沉的天氣,一時半刻是巡不了其他鋪子,透不出縫隙的雨簾,不知何時才拉回帳幕。

「客官,您要的小菜齊了!這是鹽酥雞、炒黃魚、蜜蓮藕,還有紅棗糕。」穿梭於桌椅間的嬌小身影輕車熟路地漾著微笑,髮帶飄蕩,疾而穩地送了一堆小菜清酒。

莫輕揚微微皺眉,停下手上工作,悠悠喚了那勤快的伙計一下:「瑩生,妳又偷走出來了。」聲音不大,卻不怒而威。

身手敏捷地扶著顫了一下要垂倒的酒壺,身著淺褐色男子粗衣的莫瑩生穩住托盤,盈著頰邊笑意緩緩回頭,清脆地柔順道:「爹。」,遂遞了托盤給別的伙計,低眉順眼地乖巧走過去。

這女兒,真拿她沒法子。看是平日太慣着她,心性散漫就胡來了。小小年紀不好好在私塾待著,竟跑來人多嘴雜的地方摻上一腳,讓他這當爹的顏面擱哪去了?

「爹,您就由著我退了女子私塾吧,那《女訓》著實沉悶透頂,我看不過三頁就打瞌睡了。」莫瑩生撅著小嘴,一副千萬隻馬蜂哄在頭腦裏嗡嗡直叫的,清麗的臉皺成一團。

「呵。」莫輕揚雙手環胸,斜睨著她挑了下眉,續道:「妳都先斬後奏了,爹還能如何?不是偷偷報了明德書院麼,又嫌悶了?」

一見自己幹的好事全在莫輕揚的掌握中,莫瑩生吐了下舌,身姿擺得更低了,還以為串通好先生就沒事了呢。當初她男扮女裝進明德唸書不過是圖一時新鮮,可日子愈長,興趣愈高,甚至萌發進國子監、考狀元的念頭。那裡不像尋常女子書齋教來教去都穿絲線、擺姿態,為的是討好丈夫;男子識的卻是天地萬物,星象地理,懷的是蒼生百姓,國昌政和。她並非要一較高低,證明甚麼,但求憑心而行。

「不就是三年一度的科舉期快到了,書院都要給準考生佔了。考期一過,我便要回去上課的。」她心虛地傳出細如蚊蚋的一句,忽又想起甚麼,立刻緊張兮兮地抬起螓首巴巴望著莫輕揚:「爹,這事您可別告訴娘呀。」

若孫碧嵐得知一直引以為傲的女兒與男子一同唸書,不氣瘋才怪。恐怕屆時她得禁足,蜷縮於方寸院子聽娘親的諄諄教誨了。

想起自家娘子對莫瑩生的過度疼惜和栽培,莫輕揚無奈地歎氣,向她耳提面命:「妳娘要知道,還須等到如今麼?瑩生,妳才十二,還小,這些粗活不該妳做的。」

「我只想幫爹您的忙罷了,都是輕鬆簡單的工夫,不費勁的。不在這裡消磨時間,娘會發現的。」末了,想到莫輕揚該是默許她的所為,心中一喜,攙著莫輕揚的臂膀搖晃,似乎要揺得他心軟。

此處父女話語盈盈,茶樓內的伙計則焦頭爛額。

莫輕揚還欲說她幾句,掌櫃便急急地過來道:「老爺,不好了!」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一個蓄著絡腮鬍子的男子一拳敲在桌案,震得碗碟噹啷。原是他外露的裸臂被灑了茶水,點滴落到地面,一旁的伙計嚇白了臉,手上托盤一個竹影煙泉紫玉壺已然傾倒。莫輕揚只好過去了解情況,安撫動怒的客人。

眼見一桌桌不勝燥悶,等著看好戲的客人,莫瑩生想起這場景似曾相識,最後仍被娘親巧妙地化解了困局。她若有所思地勾了一抹得意的笑,快步走進存放貴重物什的廂房。

天雨漣漣,困在一間客棧裏本就心煩氣躁,如今又被潑了一袖子的水,雖不致滾燙傷了他,可赤膊大漢早已按捺不住破口大罵,要客棧賠一百銀子,任由莫輕揚如何勸說,仍不肯罷休。

不消兩刻鐘,一曲夕陽蕭鼓如涓水細流柔柔輕淌,在場的人都靜了下來,紛紛轉過頭。莫瑩生隨手側綰了簡易髮髻,換了女裝,粉色紗羅裙微微搖曳。她抱著一把柳琴獨坐一席,左手纖指交錯間,樂音自有生命般鋪展一卷泛舟撫月的山水畫,兩岸湖綠,夜波微蕩,槳櫓戲水,惹得舟上人歡笑頻頻,取了一隻蕭柔然附和。

指法疏密有致下,莫瑩生彈得縱情忘我,閒雅美景自腦海閃現。眾人亦聽得如癡如醉,心底一股徘徊的躁氣無形中散去,仿佛置身的是日沉魚靜的江上浮沉,而非陰雨纏綿的午後,難以相信一名小姑娘能有如此造詣。

韻律忽地激昂,前方一陣波浪湧過,扁舟被拋得老高,女子花容失色,簫聲漸趨慌亂,失了與水共鳴的節奏;男子勉力劃槳,撥着綠水,試圖穩住船身,他知曉,撐過這段,便是對岸。

夜遊遇浪乃孫碧嵐自創,加在原曲的尾段,莫瑩生跟著她學過幾次,前面的樂調已然爛熟於心,只惜疏於練習,後面搏浪的高音總不能流暢奏出,一兩次的成功她便以為可以了,現在似乎重蹈覆轍,調不出驚心動魄的樂音。

莫瑩生彈奏的動作慢了下來,想儘量拖長過渡的樂段直至找到那時正確的指法,四周的人開始起哄,她緊張地睜開眼,洶湧的浪頭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站著的一臉平靜的孫碧嵐,折起的油紙傘斜倚在一旁。原是娘送傘來了。

她的手指更不知往哪擺了。

卻見孫碧嵐毫無責怪的神情,也未有動身拉走她。只是靜靜地投給她一個信任的眼神,袖中的左手伸出,手指屈曲在半空極快比劃著。

莫瑩生看清,復閉闔了眼彈奏。涼夜中的男子迎難而上,避開犀利的鋒頭,順著浪邊滑過,不久便到岸了。

一曲戛然而止,餘味悠長。

音落餘聲起,在座眾人拍案叫絕,方才找茬的大漢已不在座上。

算是完美落幕,可於莫瑩生而言,一切方始。回到莫府用過膳,莫瑩生耷拉著腦袋,抱著柳琴尾隨孫碧嵐進了房。燈火明滅,夕陽蕭鼓再起,推拉揉吟的技法更上一層樓,在慕府幽幽迴蕩。

孫碧嵐端坐一旁,心中立誓此後要更嚴厲監督女兒練琴,不能再叫她在大庭廣眾下丟臉。

庭院一地清幽,莫輕揚坐在石椅上對月獨酌,聽著嬝嬝樂音,自袖中取出繡了一對蒼蘭在一角的素帕,思緒兀自迷離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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