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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零 ‧ 緣空(2)

一片澄空碧藍如洗,幾朵浮雲時有聚攏,幻散如煙,甚是晴朗。浮動的光影打在身穿黛色長衫的少年上,側臉冷淡如冰湖,堅毅如磐石,左肩臂上鳳羽展翅,睥睨著伺機湧動。他手持一個包袱,一雙鍛織皂履細細摩挲地面,對著雕漆大門如臨大敵。

伸手扣了扣門上鋪首,少年臉上依舊紋絲不動,心湖卻如墜了一顆石子蕩起漣漪。他知曉這意味著甚麼,一趟回不了頭的旅程。天大地大,並非無容身之所,可除了這裡,他別無選擇。

不久,一名僕人開了縫隙,將頭探出,少年上前說了幾句,遞給他半塊並蒂蓮芙蓉玉佩,綬帶揚長,手心中泛著一絲寒光,傾訴著消逝無蹤的情誼。

朱門又被闔上。待僕人折回來時,打量的眼光稍縱即逝,疊著鋪了褶紋的雙手好禮地將少年迎了進去。

轉角處,將一切收歸眼底的女子壓低頭上斗笠,一身紫紗攏聚的襦裙如一股旋風般劃過沙土,一眨眼的工夫已然遁去,空留些許妖異奇香惑人心骨。

穿越過一座座似玉堆砌,貌比蓬萊的亭臺樓閣,少年冷峻面容微微聳動,不屑地嗤笑一聲。領路的僕人聽了心驚,不敢轉過頭搭話,所幸一路上皆無再聞其聲。

一路走至偏廳,莫輕揚已恍惚若夢地等在裏面,手中掐著的玉佩如火,燒至心底。待看見步履輕穩,有著夢中人如出一轍的眉眼時,漂泊的舟像覓得彼岸明燈,喜色漫溢於他溫沉的臉龐。卻忽略了,少年平淡的深邃眸子中,一簇燃得正盛的怒火。

屏退了下人後,莫輕揚激動地身子趨前想抱住他,不料被許臨淵蜻蜓掠水般偏過了,他也不惱,湧著失而復得的神情問道:「你是如顏的……兒子?她呢,沒跟你一齊來麼?」

「娘她因病已歿了,但她希望我認祖歸宗。」許是打擊過重,抑或時過境遷,許臨淵的眼眸已浮不起半點哀傷,木然得如訴說旁人的故事。

「是麼……」溫流漫過的心境一下子墮入深淵,莫輕揚唇邊逸出一絲苦笑,也是了,她若在世,定不會肯再與他相見,只是她仍是愛他的,終究為他留下一子血脈。

思緒輕盈得出竅,回眸在梵月谷相依的日子,簡單得天地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碧草連天,湖水華光四溢,滿谷鶯啼流轉,夕陽如血。商旅迷路停駐山谷,此間策馬荒原,他許了她一個夢,何曾想過只能是未竟的夢。

他早該知道,名盛潁州的莫家不會接納一個瑤族女子為媳婦。即使不了解他們,但家族的勢力加上外界日益傳出的流言蜚語,以此下去,隱世避俗的梵月谷不再是世外桃源,而是淪為刀尖上的羊牯,任世人抹殺。

他忍痛做了一個殘酷的決定。將那段美好的歲月永藏記憶,任何人也進入不了,毀壞不了,只有他遺下的半截玉佩逐漸掩埋在黃沙下,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他順從了父輩的安排,特意讓她尾隨,親眼目睹他的家門掛起大紅燈籠,而他也風光迎娶世交伯父的侄女,徹底碎了她的心,也斷了自己的想望。

往事如夢似昨,尚歷歷在目。

「你,叫甚麼名字?」莫輕揚撫著玉佩嶙峋的斷口,凝著許臨淵黯淡的雙眼乾澀地問道。如今他羽翼已豐,不再受制於叔父,卻尋不回她了。至少,他能完成她最後的願望。

「許臨淵,年十四。」

貞武二年,正是與她分開出谷的時間,她那時懷孕了,卻沒告訴他。

相對莫輕揚的熱絡,許臨淵平靜得似一汪死水,只有說到許如顏才出現一絲暖色。莫輕揚也不著急於一時、讓許臨淵立刻就與他親近,只興奮地安排了墨竹苑給許臨淵安頓下來,正好依著莫瑩生的水月軒。

或是多年不曾浮現的狂喜,莫輕揚尚未想到如何向孫碧嵐和莫瑩生交代,便讓外出置衣回來的母女倆和正前往廂房的許臨淵撞個正著。

隨後得知莫輕揚在外竟有一個兒子的孫碧嵐淚雨潸潸,發了一頓脾氣,直指著眼前這個十多年的枕邊人:「原來⋯⋯傳言是真的。莫輕揚,你對得起我!」

在她嫁入莫家之前,已聽過莫輕揚的一段佳聞,但她那時正深深迷戀著他,只管那是世人隨意捏造的,公子哥兒,誰沒有故事呢?也就當是茶餘飯後聽聽便算,沒往心上去。

被叫回房間的莫瑩生倚著柱子,亦震撼得連忙捂住了小嘴,這次偷聽到爹娘的爭吵,竟不同尋常。那個有著冷冽眼神的少年原是尋親而來,可他,一點高興都無。

她沒心情再聽下去了,撒開腳步奔去墨竹苑。

收拾好物什的許臨淵定下心神,恭敬地將裝有許如顏骨灰的藍釉瓷瓶安放在桌案上,喃喃說著:「娘,我把妳帶到莫家了。妳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遂拜了三拜,自包袱中取出物事出了房門。

莫瑩生揮舞著拳頭來到時,許臨淵正蹲在泥土前用鏟子挖著坑,神情專注得如對待一尊玻璃塑成的人偶。

「喂,你說你是爹的兒子,是真的麼?」

空氣一時停頓,許臨淵連轉頭都懶,仍是扒著土一聲不吭。

挖鬆了泥後,許臨淵方小心翼翼地將一株藥草植進去,再慢慢地填滿坑,澆了一遍水,方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時,他才站起身,望向差了他幾寸高度的莫瑩生,涼涼道:「你們若不信,我可以走。只是,要在讓我認了祖宗之後。」

耐心等他忙完答她的話,卻沒想過是如此傲慢,莫瑩生頓時來了氣:「就算你是,娘也不會答應的!」說罷,她便高傲地揚起頭,遞給他一個冷冷的眼神便走了。

即便莫瑩生這般說,許臨淵漠然的臉色仍堅定如昔。他根本不在乎誰的批准,也無人能改變他決定做的事,現下的他,對當年怯懦拋下他們的莫輕揚生不出半點感情,甚至存了一抹恨意。若不是許如顏的遺願要他認回親爹,他至死也不願踏入這個地方。

可莫瑩生說得沒錯,孫碧嵐不肯就範,如此簡單就承認許臨淵做莫家子孫,甚至以死相逼,連莫輕揚也沒有辦法,衹得拖著日子浸軟她的心。

許臨淵便住了下來,日復一日地種著藥草,或是在房間裏研究醫書。一如初來時的沉默寡言,對下人的閒言碎語置若罔聞,見到孫碧嵐只點了下頭便走開了。只有莫輕揚和莫瑩生時常到墨竹苑找他談話,絮絮地說個不停,才讓靜逸如年的院子添了生氣。

前者是想重拾親情,找回一些伊人的身影;後者則是出於好奇,不厭其煩地像對著雕像般說著平日的見聞,又企圖撬開他的嘴巴,多聽他的聲音。

比起之前的拒人於千里,漸漸地,許臨淵也不覺得日子過於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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