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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這個夏天將有所不同2

「我有重要的問題要問妳。但妳電話不接,電子郵件沒回,傳給妳的Line也已讀不回,臉書大概也封鎖我了,我只好傳簡訊……請妳務必回電。真的很重要,拜託。」發信人:○九一一五一四四三二,是鄭宜諾。

我發誓,他的電話號碼早就刪除,只是這號碼牢牢銘記在心,忘也忘不了。我伸出食指,速速刪掉簡訊,好像在攆走令人厭惡的小害蟲。

「夏小姐,這一間您覺得怎麼樣?」

我站在嶄新的小套房裡,環顧四週,對照手上的「租屋條件清單」:

1.附傢俱與鍋碗瓢盆。

(打勾,這樣我就不必再踏進HOLA或IKEA,看著準備入新厝的夫婦或同居情侶沿路放閃。)

2.坐北向南、四面採光。

(打勾,我喜歡大面積的陽光把我喚醒,風水書上說了,陽氣就是貴氣。)

3.門牌路名沒有四,也不在四樓,大門沒有直見電梯門、上下樓梯與對面大門。

(打勾,風水佳,適合重新開始。)

「夏小姐,這個建案外號叫做『空姐村』,到妳們公司的運航大樓只要十分鐘車程,很方便上下班,還有警衛和智慧卡門禁系統,早出晚歸超安全。光是這一棟,就有三位租戶是貴公司的空姐。」

「請叫我們空服員──」我糾正這位理平頭的新手房仲業務,「你講空姐,空服員會生氣喲,我們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機組人員。」

業務員笑著鞠躬哈腰賠不是,我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老媽,電話那頭卻不是我媽的聲音。

「什麼?在哪家醫院?我媽沒事吧?」

我轉身對愣在一旁的業務說:「不好意思,我媽發生車禍,我得先回新竹。就這間了,要辦什麼手續要繳什麼文件,請寄電子郵件給我。」

車子在中正路堵了五分鐘,還進不了南崁交流道。

「快點、快點!夏小姐要趕時間!」我手指不住地敲方向盤,努力壓抑住大力按喇叭的衝動。

剛才打電話來的是對門鄰居李媽媽,她一再保證老媽沒事,生命無虞,神智清醒,但左手骨折了。我心急地重踩油門,這時間不塞車,南崁到新竹只要三十五分,我還是恨不得有多啦A夢的任意門,下一秒就抵達醫院。

好不容易,車子溜下新竹交流道,我的脖子後滿是冷汗,趁著紅燈,我迅速抽張衛生紙拭汗。

即使擔憂老媽,我眼淚也掉不下來,我夏喻晴,只擦汗不拭淚的。

車子轉進中華路的大榕醫院,我在骨科病房找到老媽,她病床旁站著鄰居李媽媽,還有一個高高瘦瘦的十幾歲男孩子。

老媽那長年帶袖套的左手,裹上厚厚的白石膏,綁上骨折吊帶,短期內不能再抱厚厚的卷宗了。除此之外,這位五十五歲的衛生局稽查員蔡朝治女士,頭髮整齊挽在後腦,紅色粗框眼鏡沒有破損歪斜,一點也不像狼狽的車禍傷患,反而像是特地來突擊稽查醫院餐飲食材是否過期;而李媽媽不敢正眼看我和老媽,就像是偷偷使用黑心食材和過期原料的不肖廠商。

「李媽媽好。」我轉頭看了那男孩,「阿成,好久不見。上次看到你還是小學生欸。」

李媽媽一驚,「喻晴,妳怎麼認得出來?他國高中都住校,妳忙著飛來飛去,應該沒什麼機會看到他,最近這傢伙推甄上大學了,到處閒晃才會惹事。」

原來老媽一早騎機車去上班,李小弟也趕著騎車去打工,超了老媽的車卻不慎擦撞車屁股,雙雙跌倒。我媽拉了那小屁孩一把,才發現,左手手肘痛到舉不起來,路人幫忙叫了救護車送醫。

「媽,」好不容易李媽媽揪著李小弟的衣領回去了,我笑臉一斂,忍不住開炮:「我早就跟妳說,我們家和李媽媽家,大門對大門,這叫做對門煞,我們家人少,運勢整個被三代同堂的李家壓過去。上次我說要買個八卦鏡來化解,妳就不聽,這下可好啦。」

「虧妳還是讀第三類組的,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迷信?」我沒回答,當然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老媽知道她說錯話了,她的視線從我身上移到自己的手肘,另闢話題,「我運氣很好,骨折斷端的兩邊骨頭沒有移位,只出現裂痕,打六星期的石膏就好啦。」

「我再延長留職停薪來照顧妳吧!」

「妳們公司不是叫妳趕快復職嗎?空服員又不是公務員,沒有鐵飯碗,妳再不回去,人家要妳辭頭路了。」

「是是是,公務員最好,公務員最穩定,我沒聽妳的話去考公務員,飛上天又三天兩頭不在家,鄭宜諾才會變心。」我故作輕鬆提起這爛人的名字,我想讓老媽知道,我的傷口早就好了,我沒事。

老媽倒是不正面回應我:「李媽媽說,為了表示歉意,要我每天去她家搭伙,直到我康復為止,妳就放心回去飛吧。」

「妳就是愛逞強。」

「妳還不是一樣?快去幫我買午餐,我要吃對面雞腿王的滷油雞腿便當,這樣我總不逞強了吧?」

  

下午一點,這家快餐店仍然大排長龍,我翻開包包,想找手機打發排隊時間,卻發現今早隨手把緊急逃生複訓教材塞進包包裡,還夾帶了一本筆記本。

是藍色的泛黃破舊筆記本,舅舅交給我的。本來想塞回包包裡,眼看人龍移動的速度非常緩慢,我索性打開筆記本。

「社會變遷,傳統大家庭式微,漸次轉型為核心家庭與雙薪家庭,生育年齡亦逐年升高,產婦復原所需時程延長,小家庭往往無來自長輩之奧援,宜成立新型產後護理機構,協助產婦適應新階段人生與新生兒照護。」

第一頁下方落款:「夏凡治,民國八十三年七月一日。」果然是老爸的字跡。

「此新型產後護理機構,實則為醫療機構與旅館飯店之混血新生類型,必須備有專業護理人員與服務人員,管理者應兼具護理與服務專業背景,宜向飯店旅館業、航運空勤業取經。」我跟著前面的排隊父女檔移步往前。

「新竹科學園區成立於民國六十九年十二月,持續吸引廠商與海內外高學歷人才進駐;未來新加入的人才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地區性的產後護理照顧服務需求將日益強烈。」

我想起來,前幾天,舅舅回到醫院後,又偷空來了簡訊攻勢:「喻晴,我不是要妳來照顧新生兒和產婦,而是希望妳可以當這間月子中心的座艙長,確保月子中心的清潔、便利、安全、舒適。」

喔,還有一句,「妳仔細想想,月子中心,不就像媽媽帶著寶寶,從醫院產房到日常生活的航程嗎?妳願意陪她們飛行一段嗎?」

「小姐,要吃什麼?」原來已經輪到我了,「一個滷油雞腿飯,一個泰式雞腿飯,謝謝。」

買完便當,我踏進隔壁的便利商店,掃了一下貨架,選了看起來甜滋滋的烤布丁,沒魚蝦也好,沒時間去買個蛋糕給自己打氣了。

「把拔──」比蛋糕還甜的小女孩嗓音,喚住結帳櫃檯前的年輕男子。是剛剛在燒臘店裡排在我前頭的父女檔。

小女孩高舉手上藍橘色的扁形小提包,肉肉的手臂比布丁還嫩,「等一下我要用這個巧虎醫生遊戲組幫你看病喔!」

小女孩的爸爸,左手提便當、右手拎飲料,卻不見慌亂與不耐,「當然好啊,涵涵醫生要幫我打針喔!」

不等爸爸話說完,小女孩已經掏出醫生包裡的玩具針筒,狠狠往爸爸右臀戳下去,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聽到我的笑聲,這位年輕爸爸回頭:「啊,不好意思,擋到妳了。涵涵,讓阿姨先結帳。」

「阿姨──對不起──」好甜蜜的聲音和笑容,誰能責怪得了她?

「沒關係,醫生超─厲─害,可以把痛痛趕走,對不對呀?阿姨小時候也好想當醫生喔。」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爸爸,你為什麼常常不在家,不能回來陪晴晴吃晚飯、講故事?」等到晚上十一點,爸爸總算回來了,我硬是從床上爬起來,要他唸故事書給我聽。

「小晴晴,爸爸幫病人看病啊。」

「舅舅也幫病人看病。」

「是呀,我們都是婦產科醫生。」

「晴晴長大也要當醫生!幫忙爸爸和舅舅看病人!這樣大家都可以早點回家吃晚飯陪晴晴玩!」

為了遵守對老爸許下的承諾,高二時我選了第三類組,儘管老媽說我的成績絕對上不了任何學校的醫學系,老爸倒是非常欣慰。高三上學期,老爸驟逝,聯考後我以吊車尾的成績上了護理系,好在還是和醫院沾了邊。但是,實習時,我聽到同學想去考空服員,一想到拖著登機箱走在機場的優雅身影,我忍不住也報名並準備考試,沒想到就此飛向藍天,遠離醫院的消毒水氣味,也偏離了對老爸的承諾。

抱著滿腹心思回到醫院,老媽堅持她可以自己吃飯,要我自己把便當嗑光,又打發我回家收拾過夜盥洗衣物。我開車鑽入永遠擁擠的新竹市街道,而後停妥在四維路的租賃停車場車位。

打開車門時,初夏的雨,沒有任何預警,劈哩啪啦直落下來,路人飛奔遁入騎樓避雨。

我從包包裡迅速翻出桃紅色大花摺疊雨傘。也許是剛才憶及老爸,讓我想起另一件陳年舊事──我的第一把傘,也是一撐開就是滿天桃紅色小花。

那是五歲時老爸幫我挑的,當時老爸還說:「晴晴,雨再大,天再陰,只要撐起傘就是自己的晴天。」

自此,我就再也不肯用晦氣又沉重的黑色雨傘,再也不穿陰鬱單調的衣服。

我抬頭,暗色的天空潑灑下黏膩的雨水,我在心裡默默地對天上的老爸說:爸,我一直很努力,給自己一個晴天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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