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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理由

    渾身浴血又是瘀青,衣服不知道哪時勾破了,而且她的腳踝一樣痛得要命。

    這副狼狽模樣出現在大家面前,一切都在玫玖的掌握之中。像是泰勒斯差點暈厥,愛馬仕提包左右亂甩跑來,扯開高八度的嗓子。唯一沒讓泰勒斯暈過去的理由,只因她身為人母的責任。

    泰勒斯殘暴的檢查兩人傷勢。范先生則是很快掌握局勢,當玫玖苦苦哀求幫助陳丹寧時,他已經有了定奪。

    另一方面,看到樓上受到輕重傷的人,宜九老師趕緊叫來救護車送醫。救護車抵達後,卻因為道路施工無法開進來,演變成范先生都得幫忙抬人下山的情況。幸好傷勢最嚴重的扛爸只有肋骨裂開,不至於危及生命。

    原先要領養的張宏閔哭了,一名女老師也哭了,傑也哭了。雷亞倒是一臉稀奇的在本子上書寫。這片混亂當中,玫玖聽到其中一位男老師,不打算把丹寧送上救護車,反而堅持要打電話叫警察來把他帶走。

    她頓時感到深深的絕望。

    「這種使用暴力的頑劣小孩,根本是惡魔!是暴徒!一定要把他交給警察依法處置。」男老師拿著手機,對著面無表情的丹寧咆哮。

    玫玖氣到拿出她所能想到最低劣最惡毒的話,被老爸及時阻止了。金院長似乎和范先生有相同打算,萬一鬧到警察出面,損及的會是白之家的顏面。金院長打了好幾通電話疏通關係,派信任的人去救護車上,務求壓下消息,但是連一句過問傷勢的話都沒有。

    外面下著大雨,幫忙撐傘的女秘書肩膀濕透了,她寧可自己濕透也不敢讓金院長淋到半滴雨,否則接下來她的每一天都會是雨天。

    「宜九,你先回去把院內清理清理。」金院長吩咐完,歉然的對著范氏一家人說:「讓你們見笑了,貴千金的醫療費用將由本院全權支付,這是本院管理上的疏失,我在此代表白之家道歉。」

    他深深鞠躬,范先生連忙扶他起身。

    「張宏閔是個乖巧的小孩,從來沒和人起過爭執,這點無須擔心,現在只剩幾份文件需要請范先生過目。我想大家都累了吧,晚上可以去逛逛台東夜市,就在中華路上,明天下午我想就可以讓宏閔和你們一起回家了。」金院長領著他們走回白之家。

    「金院長,我們打個商量,想改領養其他孩子,玫玖妳說什麼來著,」范先生推了推眼鏡,彎腰湊到玫玖旁邊,「Tannin?厚質棉布?喔,是叫陳丹寧。」

    「這可不好辦,」金院長瞇起眼睛露出淡淡微笑,讓玫玖有股既視感。「基本的文件已經簽過,也核辦核准了,現在要再做更改,頗令人傷腦筋呢,我們院內是禁止這種事情。」

    「這部分是由貴院和法院進行協調吧,我想不會有不能更改的道理?」范先生說。

    「除了無端浪費許多社會資源,況且本院沒有過前例。此例一開,到時候每位領養人都變成這個小朋友不好要求退回,或是較中意哪位小朋友要求交換。豈不是讓本院的信譽掃地。」金先生慢條斯理的說,「如果范先生沒有誠意要領養小孩,我想這件事還是作罷吧。」

    范先生沒料到會變成這種局面。因為是私人的育幼院機構,所以可以親自挑選小孩,是基於這一點才同意泰勒斯的計畫。否則他們家已經有三隻個性迥異的毛小孩,萬一鬧得更驚天動地可受不了。

    老實的范先生並沒有想通,還以為金院長真是受限規定才不同意。

    「好了,鬧劇結束了,大家都回去。」金院長強拉過丹寧的手,把圍觀的孩子們全部趕走。

    雷亞扯著泰勒斯的衣角,踮起腳在母親旁耳言幾句。

    「金院長,不如這樣,我們領養陳丹寧這孩子後,名義上就由我們來負責他犯下的錯。所以受傷的四位同學,請讓我們出那四個人的醫藥與賠償費用。」泰勒斯提議。

    「這怎麼好意思呢,范夫人。」金院長收斂笑容。

    「我想彼此就別囉嗦了。我們負責那四位小孩,而你們同樣要負擔我女兒的賠償金。」泰勒斯說。

    金院長皺起眉頭深思,然後舒展開來,「夫人的意思我瞭解了,本院當然很歡迎視這群孩子如己出的家庭,有了夫人的保證,我相信丹寧一定會受到良好的對待。這也是本院最大的心願。」

    「希望沒有太勞煩您們。」泰勒斯說。

    「不會不會,只是換個小孩罷了,手續也不麻煩的。」金院長說。

    泰勒斯雖然有察覺,對金院長而言這個小女孩是心頭上的一根刺,不能夠放其離開。卻想不出方法解決。

    雷亞在她耳邊悄聲說:「媽媽,賄絡他們就好了。」這個做法等於是將雙方置於同一艘船上,以取得院長的信任,保證他們在事後不會亂來。

    雷亞有時候聰明得叫泰勒斯害怕。

    處理完剩下的手續,泰勒斯終於看見自己的大女兒笑靨開展,她強烈懷疑女兒因為想要一個妹妹,才搞出那麼多風波。不過看到玫玖頭包得跟兔寶寶似的,還活力十足想嚐嚐台東的雞套,這才安心下來。

    「後續的處理,祕書會與你們聯絡,今天有幸接待如此高尚的家庭,實乃本院光榮。」金院長站在門口觀送他們。

    玫玖心想,這院長肯定是再也不想看到她們了。而她和丹寧也是同樣的。

    □

    牛仔褲正式成為了某人的丹寧、琴、牛、笨瓜,視乎那個人的心情決定。他體驗到難得的餐桌電視,范家不喜歡在吃飯時看新聞,他們看美式情境喜劇,看迪士尼卡通,看綜藝節目。新聞的來源主要靠CNN和雜誌,身為記者的泰勒斯也會羅搜各種資料,經過篩選與實證後讓大家去分析。這讓丹寧吃足苦頭,因為范家喜歡聚在一起討論時事,從戰爭、救援、經濟、社運,到多元成家等議題,變相強迫丹寧去學習英文。

    雷亞有自己一套看法,相反的丹寧不喜歡發表意見。大多時間他沉默以對,然後玫玖就會翹著腳說:「笨瓜,快從火星回來唷。」

    他和雷亞、傑上同一所小學。朋友雖然不多,還是有可以講話的對象,一切看似慢慢好轉。傑是個愛哭鬼,為了滿足這隻愛哭鬼,丹寧都會拼命陪他玩,例如戰爭遊戲他就是當軸心國,鹹蛋超人他就是當怪獸,復仇者聯盟他就是當洛基,讓傑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某一天,傑把數學課本放在學校忘記帶回家,他打算一早就衝去學校抄寫。這件事他不敢跟家人講,只對泰勒斯撒謊明天他是花圃值日生,要早點到學校澆水。

    傑一大早就自行搭捷運上學,慌慌張張之餘卻忘記帶便當,泰勒斯只好叮囑范先生載丹寧和雷亞去上學時,順便把便當拿給傑。

    丹寧昨晚有看見傑翻找書包滿頭大汗的模樣,也聽到了他拜託朋友的電話。丹寧很清楚在課堂上罰站的感受,那種被當眾羞辱,丟臉的站在教室裡,只能低著頭不吭一聲。

    萬一傑在教室抄作業被范先生看見了,絕對不會只有丟臉而已。為了避免稱呼他為最佳玩伴的傑遭致不測,丹寧告訴范先生便當他來送就好了。來到傑的班級,學生只有少數幾位,因此他正大光明的把數學課本擺在桌上埋頭苦抄。

    「傑,你的便當。」

    傑受到驚嚇,馬上蓋起課本迅速看來,發現是丹寧後吁了一口氣。

    「二哥別嚇我啦,還以為是爸比來了。便當?啊真是的,我忘記了,謝謝你噢。」

    丹寧稍微愣住了。離開傑的班級前,聽到他旁邊的同學問:「你哥喔?」

    「對啊,是我二哥。」傑說。

    丹寧走出去,心頭覺得熱辣辣的。

   

    □

    丹寧和雷亞之間並沒有太多交集,直到某天假日,他們全家跑去平溪爬薯榔尖。自丹寧從二樓摔下去後,雖然沒有受傷,創傷恐懼還是讓他對高處產生抗拒感。

    玫玖以為他是懼高症,於是牽著他的手一起攀登。及至薯榔尖,往下眺望菁桐小鎮,風吹散了丹寧心中的部份陰影。回程時,他對玫玖說自己走就好了。牽著玫玖的手是很開心沒錯,卻也讓他沒辦法專心走路,而且總覺得有不好的視線直盯著他瞧。

    這股預感很快成真。

    順著之字形石階往下,帶頭的是范先生和蹦蹦跳跳的傑,隨後則是丹寧、雷亞,而泰勒斯和玫玖還在後面頭吵著感冒去買冰飲料喝這件事。石階的寬度很窄,連鞋子一半都不到,丹寧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踩著。

    他的背突然被推了一下,失去重心的丹寧,沒有滾下石梯,反而是摔到旁邊的杉樹山坡,他往下墜了四、五公尺,撞到一棵大杉木才停下。

    丹寧右手腕失去了知覺,迷迷糊糊中看到手歪成奇形怪狀,像有異形藏在裡頭。他知道是誰做的。事情並沒有變得更好。

    如果事情沒有轉好,基本上便是轉壞,這是丹寧學會的其中一個道理。

    就在傑哇哇大哭的哭聲中,越過玫玖和泰勒斯憂心忡忡的臉龐,丹寧看到雷亞無動於衷的表情。如果他現在能得知雷亞的想法,那麼他會知道雷亞已經觀察許久,在這個彎處,後方的人視線受到樹葉遮蓋,不會看破任何手腳。

    雷亞倒是沒想到輕輕一推竟讓丹寧失去平衡,往沒有護欄的山坡摔去。幸好丹寧還活著,只有手腕骨折而已。所以原先害怕的情緒反而化作更強烈的衝動。這是雷亞第一次體會到,充分握有絕對力量的人所能抵達的境界。

    『你如果說出去,接下來的日子你會知道有多漫長』

    丹寧從雷亞的瞳孔讀出訊息。

    「就說給我乖乖牽著手,才不會弄成這副德性。」

    玫玖用叉子切下巧克力蛋糕,舉到行動不便的丹寧面前,等他猶豫好久準備張嘴咬下去時,又故意自己一口吃掉。

    丹寧翻著死魚眼,惹得玫玖咯咯笑起來。她一邊喝著氣泡酒一邊用簽字筆在他石膏上畫著,和丹寧玩起猜數字。

    「等一下,你手不能抬起來,在偷看我寫的數字喔。」玫玖制止丹寧。

    「我要怎麼吃蛋糕?」丹寧說。

    玫玖想了想,把筷子和叉子用橡皮筋綁在一起,變成加長型長叉塞到丹寧的右手裡。

    「喏,這樣就可以吃了,噗哧。」

    笨手笨腳的丹寧用鼻子去接蛋糕,沾得滿臉巧克力。玫玖抽了幾張衛生紙幫他擦掉。

    「妳不要整天都欺負小牛。」泰勒斯坐在沙發上說。

    「我才沒有,你說,牛你公平公正地說,我有沒有在欺負你。」

    丹寧左看看泰勒斯,右瞧瞧范玫玖,悶著頭默默擠出沒有二字。

    「笨瓜,用左手吃不就得了。」玫玖沾沾自喜地說。

    這是他出院的慶祝會,有蛋糕和烤全雞。這個范家的作風很美式,幾乎所有的節日都會應景渡過。像這次他出院,玫玖就扮了一個她最擅長的耳朵受傷兔寶寶;傑則是遮起眼睛當起盲劍客,目前打翻了他第四杯飲料,泰勒斯直接把這位盲劍客抱到懷中侍奉。

    此時玫玖興致高漲,拿起吉他開始自彈自唱剛剛想出來的創作曲。

    小小英雄   無畏而冒失   他不怕高他說   噢他走上嶺峰後   不知恐懼為何

    小小英雄舉著   他說他不怕高   恐懼留在旅程上   但是他滑了一跤   滑了

    那一跤摔落表情   所以他不哭   他也不笑

    我們家的小小英雄   高舉石膏如寶劍  

    他想想那些捨棄   他想想那些獲得   整理行囊好上路

    他知道恐懼為何   他不怕喔   未來必不害怕   恐懼留在曠野荒間  

    摔了一跤   摔掉一隻手   獲得圈圈叉叉與猜數字

    我們家的小小英雄   小小英雄   會成為一隻大狗熊還是大英雄

    「噢~我們家的盲劍狗熊。」連傑也附和齊唱,只是變成他的版本。

    「好聽,好聽。」范先生喝著陳年高粱,滿臉通紅賀道。

    總之是個歡樂的家庭,丹寧苦笑想,任憑玫玖在他石膏上畫迷宮。

    「現在牛仔行動不便,不如讓他和我睡同一間,我可以就近照顧他。」雷亞在一旁說道。

    恐怕也不盡然是歡樂,丹寧一口氣灌完杯中冰辣的可樂。

    □

    「牛仔,在這裡練到四十等。」雷亞把掌機丟給丹寧。

    不用他多說,丹寧也知道不能夠過劇情,不能夠做其他的事,必須乖乖地在這塊無聊的森林地帶練到四十等。

    重點是,明天是期中考。雷亞才不管這些,也練就了丹寧利用下課與放學時間窩在教室寫作業的習慣,而他班上的同學都覺得他是個怪胎,喜歡念書成績也不是特別好的怪胎。

    畢竟丹寧也跟一般普通學生相同,平常是沒什麼在讀書,特別依賴考前抱佛腳,在十二小時內能塞多少內容盡量塞,塞完以後就忘光的學習方式。

    搬進雷亞房間後,丹寧幾乎花了一半的時間在幫雷亞練等級,從家機到線上遊戲,有時候甚至雷亞會說他起床時希望看到哪些裝備,抓到哪些寵物,丹寧就得熬夜一整晚。

    他不能開燈避免吵醒雷亞,躲在棉被裡,一再重複機械式的打怪練功。就像在咀嚼一塊連顏色都沒有的口香糖,讓他感到深深疲憊。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很像工具,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這裡是一個安身立命的棲所。為了這得來不易的小小幸福,丹寧是不可能違背雷亞的。

    慢慢地,雷亞會進一步指使他去買吃的喝的。有時候范家給的零用錢不夠,丹寧就去幫泰勒斯做做家事、整理簡報,幫范先生洗車來賺錢。而丹寧和雷亞的相似之處,就在於兩個人都非常會掩飾,因此這種上對下的關係始終沒被人察覺。

    全家一起逛街買衣服時,丹寧總會找藉口推託不買,要不然就是擇最便宜最樸素的款式。玫玖會譏笑他的眼光很特別,再重新幫他挑選一套。

    雷亞講過:「我們家的錢並不是你的,簡單講,給你錢的這種行為關係,不過是雇主與傭工。」

    丹寧哪敢忘記,所以玫玖挑給他的衣服從沒穿過半次。他不知道玫玖心裡做何感想……不,他應該是讀得出來,但是他阻止自己,那是他給自己劃下的一道界線。

    內在關係可以隱藏,外在成績可沒辦法遮遮掩掩,尤其是每張成績單都要拿回去給監護人簽名時,丹寧多少能感受泰勒斯的失望。他從育幼院時期就常聽輔導員講,唯一要改善自身處境的方式只有好好讀書,等到當上醫生、法官,考上公務員,就出人頭地了。

    范家不曾特別講這些道理。不過對比上雷亞、玫玖動輒全校前二十名的好成績。丹寧簡直是在海天一方聲嘶力竭,見不著幅員遼闊的陸地,伴其側只有自我懷疑。

    雷亞幾乎確信會發展成這樣,久而久之,丹寧為了尋求立足,會對他言聽計從。不光是行為服從,而是心態上徹底屈服於雷亞,如此一來他個人的意識存在便會越來越淡薄。

    那麼玫玖就會知道丹寧的真面目,他的真材實料,是半點內容也沒有。這個牛仔從此以後在玫玖的心中便不會顯得特別。

    雷亞沒有料到的是,丹寧根本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特別,他也不覺得該反抗什麼。打從一開始丹寧就是屈服姿態,永遠跪著的石人。

    他喜歡和玫玖聊天;喜歡聽范先生講述他遊歷的經驗;喜歡看泰勒斯激動的針貶時政;喜歡給傑踹倒在地上,被他大喊:「吼二哥,表情要再痛苦一點,一點都不像死翹翹。桑傑斯怪人的死法是像鍬形蟲四肢朝上抖動的死去,來,再來一遍!」這種鉅細靡遺的死法指導。

    但是就連這些,丹寧都覺得太過夢幻不值得追求,只能珍惜。

    「噢我的天,你的歷史分數搞得跟物理分數好相似,害我還以為你是二類組的。」玫玖把成績單拿到日光燈下,似乎想看出什麼玄機,「好吧琴,我可愛的小女孩,讓姐姐來教你。快,等下把課本都搬到我房間。」

    吃完晚餐後,丹寧依約來到玫玖的房間前。房門掛著可愛的木牌,寫著莓之屋,他敲了兩下,裡面傳來請進。丹寧才剛開門,剛洗完澡用毛巾包著頭髮的玫玖坐在椅子上茫然望來。

    丹寧也一臉茫然,直到他發現玫玖沒有戴胸罩,鬆垮沒扣緊的睡衣幾乎將白皙胴體外洩,渾圓的臀部包覆在粉色柔軟三角布料內。玫玖右腳盤起,左腳彎合靠著木椅扶柄,未乾的水珠順著小腿曲線滑下,她驚訝得腳板微弓。

    順著玫玖偷偷摸摸的視線轉到天藍色的床上,床鋪放著粉色謎樣物體,有點類似甩石帶那類的武器,一次可以裝兩顆石頭攻擊……

    「色小鬼!」

    玫玖不是甩石頭,是甩大英百科全書飛來。丹寧在閃過瞬間冒出一個念頭,這應該就是十九世紀的船堅炮利,接著立馬被玫玖的修長美腿迴旋一踢,打開門戶,門在眼前重重關上。

    這下丹寧可尷尬了,不知道該走開還是該待著,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門又打開來。頭髮已經吹乾,把睡衣換成T恤與短褲的玫玖,好像剛剛根本沒發生事情似的開朗招呼。

    「請進請進,多禮多禮。」玫玖說。

    「這……」

    丹寧剛從地毯上撿起大英百科,玫玖立刻搶走抱在懷中。

    「小心眼,牛也沒像你那麼固執愛記仇。」

    「我什麼都還沒──」

    「你說什麼?」

    「沒。」

    「很好,讀書也是要保持好心情。來這杯是你的。」

    玻璃杯中裝著酒紅色的蔓越莓汁,冰冰涼涼,喝下後丹寧也自在起來。書桌不大,兩個人不擠一點就沒辦法使用,因此丹寧幾乎緊貼著桌緣,以免碰著玫玖充滿彈性的大腿。

    牆壁上的軟木墊釘著世界地圖,玫玖做了好幾個飛機別針插在上頭,是去過的國家與預定去的。床頭櫃擺著一台音響,玫玖喜歡在睡前收聽夜光家族。房間內還有一架鋼琴與一把吉他,她沒有因為上了高中就停止玩音樂,反而是變本加厲,組樂團到處去表演,紅樓、女巫都曾留下她在舞台上的倩影。

    房內的衣服收得乾淨,沒有亂放。只是床上棉被壟成一座山丘,裡頭不知包著什麼,著實讓人好奇,好像聖誕老公公擺在聖誕樹下的禮物箱……

    「亂瞄女生房間很沒禮貌喔。」玫玖咂咂嘴放下杯子,把他帶來的考卷攤到桌上。

    「抱歉。」

    理化和地理的分數都蠻不錯,數學和歷史卻慘不忍睹。這倒是挺稀奇的,可能對物體、物質上的變化感興趣,但是邏輯概念不佳,也就是最基礎,對其成因並不瞭解,無法做到確實分析。

    「好,我們先從輕鬆的歷史讀起,喂,你坐那麼遠是要我講給空氣聽嗎?」玫玖發怒。

    「咕……抱歉。」

    丹寧再把椅子稍微拉近。玫玖的身體隱約散發熱氣。

    「我們來看看這張考卷,原來如此,台灣的歷史,那真的是挺無聊,呵呵,別在意別在意。主要是錯在荷蘭和西班牙治台時期。我懂我懂,姓荷或姓西的感覺都很像喔,都在那邊傳教建碉堡,一會兒又從北部上岸一會兒又從南部上岸,搞不清楚誰上誰的岸了。說到底,全都是外國人長得差不多的錯。」玫玖爽快地做出結論。

    「妳也是外國人。」丹寧說。

    「是長對了呢,」玫玖甜甜一笑,丹寧馬上低頭專注看著考卷。說這番話的玫玖自信得非常有魅力,並不會讓人覺得自大,除非這自大是指幾絡亞麻髮絲落腳的堅挺胸脯,雪白近乎透明的肌膚從圓領T恤破露而出,像是剛出爐的麵包,柔軟而綿密,「拉回正題。要不被荷蘭、西班牙、日本、中國、澎湖這幾個地方搞混,一定要先瞭解當時整個世界的情勢發展。」

    「所有的脈絡都是息息相關。當時十七世紀正好是重商主義,也可以稱為大航海時代,原本在這之前,台灣這個狹長海島是沒人理會的。而依靠海港發展起來的兩大國家就是西班牙與荷蘭,他們為了爭奪亞洲的貿易控制權,漸漸把腦袋動到根本沒人在乎的台灣上。」

    「英國呢?」

    「當時稱為大不列顛的英國,也在這場競賽中舉足輕重,他可是靠皇家海盜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經由皇室認可的海盜,政府會頒布私掠許可證給他們。不過在十七世紀,英國的目光主要是放在美洲、大洋洲和非洲上,所以現在的澳洲、紐西蘭雖然離歐洲很遙遠,他們有一部分的人仍認為體內流有英國傳統文化。」

    「演變成只剩荷蘭和西班牙在爭奪台灣。」

    玫玖點點頭,她認為要瞭解台灣這小島的歷史命運,不能夠從台灣本體出發,因為台灣並沒有自我發聲的空間,只是受各國擺布。必須先認清這個事實,才能夠正確掌握到時空下的脈絡。

    「其實還有一個葡萄牙,不過葡萄牙始終敵不過西班牙,世界地圖上它很小喔,在西班牙這下面。」玫玖拿出不知道何時準備的投射筆,指向牆壁上的世界地圖,「荷蘭慢了西班牙一步,被他搶先佔領菲律賓,啊,我們之前玩的桌遊馬尼拉,主要就是在講這個時空背景。當時西班牙透過馬尼拉為中繼站和中國、日本進行貿易往來。」

    丹寧首次自主思考,他總結後得到結論。

    「荷蘭為了贏過對手,也必須同樣在此建立據點,如果能辦得到,甚至會不擇手段摧毀這個貿易競爭對手。」

    「很好的邏輯,」玫玖微笑,「所以這一題,『沈有容諭退紅毛番韋麻郎等』就是荷蘭的嘗試,但是攻克澎湖未果,反而讓沈有容說服去別處,像是朝廷根本不重視的台灣。」

    兩個人就這樣談論歷史,檢討考卷。夜幕漸深,直到整個冰壺的蔓越莓汁都喝完才休息。

    事實上,丹寧在這堂玫玖老師課程裡,學到最多的並非歷史。

    他明白要學會一件事,就必須通盤去瞭解,不能夠只擷取片段,否則認知是斷裂不連貫。一切的行為背後都有道理,那些道理羅織成邏輯概念。不瞭解道理卻自認學會了,就像在沙漠看見綠洲,順著口渴的慾望往前奔,殊不知那只是自身渴望的海市蜃樓,蒙蔽著真實視界。

    於是丹寧進而懷疑,玫玖非要他的理由又是什麼。

    「嗯──」玫玖深了個大懶腰,美好的曲線展露無遺,肚臍像是剛刻好的象牙般圓潤,「辛苦了。」

    丹寧把桌面的考卷、筆記收拾好。然後他轉了一圈筆,玫玖開了一盒酒粕薄餅,順手打開音響,此時正在撥放Guns   N'   Rosess的Sweet   Child   O'Mine,嘶吼與速刷吉他的經典搖滾。

    有著莫名憤世的美感。在歌曲之外,在Alex沙啞的高音之外,具有強悍擊打心臟的力量。

    筆還在轉,還沒有掉,無數圓的痕跡化成振翅。

    「妳吃消夜也不會胖。」

    「我每天都在運動的喔。」

    玫玖舉起手臂,丹寧沒見到二頭肌,倒是見著羊脂白玉的一輪彎兒。

    「不是,我不是要問這個。」

    筆掉下來,藍色墨水刺到左手,丹寧盡量保持平靜。

    「妳當初為什麼不顧一切地幫我?」

    玫玖眼睛睜得老大,不過很快又回復正常。

    「我以為你會更早問,否則就是都不會問了,真令我驚訝呢。」

    是因為妳才剛教會我一件事,丹寧想。

    雨滴打入窗戶,玻璃成了銀盤,半透明聲響。玫玖想起下著大雨的那天。

    『Her   hair   reminds   me   of   a   warm   safe   place.Where   as   a   child   I'd   hide.And   pray   for   the   thunder.   To   quietly   pass   me   by.』

    「為什麼呢?」玫玖用手捲起頭髮,雙腿併攏立於椅上,晶瑩的腳趾微勾,像是拈起思緒的雪瓣似的,嘴唇深埋呢喃,「你之後有再用過魔法嗎?」

    「沒有。」

    玫玖握住他的右手指,白疤像數條扭曲的蛇纏繞,她像是雙手輕柔包覆著珍貴之物。當時裂開的手指,滴倘出來的不只是血,表面上像是暗沉色乾掉的褐色血液,然而玫玖在陰暗房間內,確實看到銀如絲線的流體物質。

    「那樣很好。」玫玖出乎意料地回答。

    「我以為妳對魔法感興趣。」丹寧說。

    「最初,我見到下雪的世界。」玫玖雙手撐到窗台上,熠熠生輝的眼睛,好像外面下的不是雨而是雪花,「原來這就是魔法,跟我想像的不太相同,魔法應該是無所不能,應該是凌駕於一切之上。但是你卻如此脆弱,輕輕一碰就粉碎了。我還是很高興,很高興呦,激動得難以平復,因為在這裡有太多不美好了,魔法是整個缺陷中唯一完整的圓,我是這樣想的。」

    歸根究柢,玫玖跟扛爸他們那群人也是一樣吧。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因為他身上有某種奇怪的能力,所以才吸引他們接近,不論是好的方面或是壞的方面。

    丹寧厭惡這個能力。他甚至覺得自己會成為孤兒,會受他人欺負,全是這能力招致。每一次在無意識中施展連他都不了解的力量,非常痛苦,唯有在極端痛苦之下才能展現的傷痕能力。

    「可是不是這樣,」玫玖搖搖頭,轉回來面對丹寧,「不是,在你眼中描繪出來的那個世界,並不是你所看見的世界,並不是你或我所處的世界,我只感覺到窒息般的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同情或者自以為是……但是不管有沒有魔法,你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陳丹寧,嗯,你就是陳丹寧。」

    玫玖再三確認似的唸著,這番話,在丹寧耳中同樣具有魔力。

    「當時,我認為你需要我。」玫玖語畢,頓時臉紅得像顆蘋果,她扭扭小鼻頭,起身打開房門有些急促地說:「晚安了。」

    丹寧把書本抱在懷中,走到門外回應:「晚安。」

    接著玫玖再關起門前,快速且小聲地說了一句:

    「……而且我想我也需要你,晚安。」

    門迅速關上。

    丹寧佇足原地。傑喜歡找他玩,雷亞討厭他,都是有理由的。一如玫玖需要他。那是真的嗎?沒有男子氣概、內向還很怪胎的牛仔褲?

    他相信玫玖,從他的名字被玫玖得知後,他就至死不渝的相信。而那感覺像是身體裡有什麼東西正逐漸膨脹中。

   

    只是,這一切都是謊言。

    很多事情根本沒有理由,也沒有道理,這是丹寧在未來日子裡才體悟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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