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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名字

「牛仔褲,你知道等下該怎麼做吧。」

    縮在角落的孩子,身上褪舊的深藍色運動外套染上斑斑黑漬,好像經過數十人的手抹過,經年累月無法洗淨的污穢。他被其餘孩子們圍住,幢幢影子像堵黑牆高塔。牛仔褲用雙手護頭,不發一語,因此脛骨又吃了一腳。

    「回答呢?」

    牛仔褲這才緩緩點頭,像是沒上緊發條的玩具兵,一不小心就玩壞了。包圍他的四名孩子,阿憋、小毛兒、口水、扛爸不滿意這回答,於是更進一步逼近。

    「嘿,乖乖聽話,我們才沒那麼粗魯,大家都是文明人啊?又不是笨蛋,還是說你想當笨蛋?該不會牛仔褲認為輔導老師會比跟我們在一起來得好?太傷心了喔。」口水毫不留情地狂噴口水說。

    牛仔褲任由那些口水灼燒著臉龐。

    「如果你以為輔導員可以相信,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牛仔褲。」扛爸摸了摸繡在牛仔褲外套上的名牌,邊緣翹起的細長布條。扛爸夾住輕輕往右邊一撕,然而對牛仔褲造成的痛苦卻十分巨大。

    他忍不住嗚噎。

    「去找你的輔導老師縫好,如果你相信她,她也應該會相信你吧?去告狀啊?牛仔褲?」扛爸輕蔑的說。

    他們丟下皺成一團的牛仔褲,離開寢室。寒氣從磁磚地板冒上來,牛仔褲凍僵的腿幾乎要站不起來,他撫平衣服上的皺褶。院內大鐘傳來噹噹作響的鐘聲,通知晚飯時間到了。

    只是牛仔褲現在還不能去餐廳報到,他的名牌給撕掉了。如果去餐廳點名,他的名牌還沒生出來,那麼將會受到比不能吃晚餐更嚴重的懲罰。這點他早已體會過許多次。整天的假日只能待在陰暗潮濕的禁閉室,不論做什麼都要接受管制。

    對牛仔褲來說,這份懲罰最痛苦的不在於不能和大家一起去外頭玩,或是環境糟透了。他只是不想要出去上廁所還要輔導員陪同,不想有人注意到他與眾不同。

    就連有夫婦來這間育幼院領養小孩,牛仔褲也會躲在最後面不發一語。他想像自己不在這個世界,而在傾斜的另一處。在那邊,他沒有從畫好的圓圈裡擠出去,更精確地說,那裡沒有圓圈,只有共生的大樹,所有的孩子沒有分別,都從大樹的根部吸取養分努力茁壯,沒有人會得到更多或更少。他們彼此享受著毫無分別的一體感。

    最重要的是,在那裡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不需要聽令或卑躬屈膝於誰。

   

    牛仔褲再一次鼓起勇氣,敲了兩下教職員休息室的木門。清脆的叩叩兩聲,他相信再細微的聲音都能穿透這薄薄的木板,因此力道特別小。一方面希望輔導員能夠聽到,一方面又希望對方聽不到,他就能再多準備一些時間。這樣當輔導員想上廁所走出來時,碰到在外面受寒等待的他,也許會察覺到事情不對勁。

    「進來。」

    別再妄想了,牛仔褲,他這麼告誡自己。打開門走進去,楊老師正開著電腦作業中,她看到牛仔褲進來,臉上閃過驚訝的神情。

    「你沒跟大家一起去餐廳嗎?會被宜九老師罵喔,你也知道他那個人一板一眼,只要破壞規矩的人都是毫不留情。」年輕的楊老師說。

    牛仔褲不發一語的站著。

    「如果怕進餐廳的話,要不要我陪你進去?」她擔憂地問。

    牛仔褲搖搖頭,小聲地說:「我想借……針線。」

「針線?」楊老師狐疑的上下打量牛仔褲,注意到破舊外套上本該是名牌的地方只剩撕痕,「你的名牌又掉了?」

    「嗯。」牛仔褲輕輕點頭。

    「上次你才縫得歪七扭八被宜九老師罵吧?來吧,老師幫你縫。」楊老師拿過針線包,「被宜九老師看到又要被罵了喔。我一再告訴大家規矩,所有人都當成耳邊風就對了。距離邊條就是四公分,四──公──分,半──毫──也不能給我差,你當你──是誰?憑什麼想改就改?以後大家都不用照規矩來了。」她維妙維肖的模仿起來,連宜九老師如小提琴般的長音都如實搬出。

「哼,每次老講這種話。老師不是想發牢騷,他們就是專門欺負那些不能發聲的人。等到哪一天可以發聲,哼,早就跟他們同流合汙,來外套。」楊老師一邊碎碎念一邊縫上去。

    「像紅旺建設捐贈給育幼院的一千萬,後續用途與財務支付都完全不透明,根本不知道錢用去哪了。你們的外套都還是髒髒舊舊的,外頭的鞦韆生鏽了都沒有打算去處理。雖然是私人經營,沒有公布的義務,但是這方面的法令根本模稜兩可,所謂的規矩不過是在犧牲多數人,也就是說這類半營利的福利機構……」

    牛仔褲聽不懂,不過他喜歡聽這些話,單純聽著不發表任何意見。他在腦中建造起城市,一間真的讓每個孤兒都笑得開懷的育幼院。但是他沒辦法持續運作下去,夢無法延續它的合理性,自然像走進死胡同非得驚醒過來。裡頭只有他和楊老師,而這是不可能的。於是阿憋、小毛兒、口水、扛爸、宜九老師、金院長又從黑夜的泥漿路上走回來。

    「好了,補得跟全新一樣。」

    「謝謝老師。」

    他準備離開時,卻被楊老師叫住。

    「老師問你一個問題,不要害怕。」楊老師摸了摸他的頭,「你有被欺負嗎?」

    牛仔褲眨眨眼睛,很快速地搖頭。「沒有。」他堅定地回答,「玩遊戲時不小心自己撕下來的。」牛仔褲還記憶猶新,上次告發時,從二樓被丟下去的情景,那時候他沒有受傷,後來在寢室,阿憋就報復性的從上鋪跳去撞擊他的胸口,讓牛仔褲吐了一地。

    「沒有就好,乖一點哪,如果今天不是楊老師在,你又要去禁閉室了。」楊老師頓了一頓,才接續說道:「對了,那個……」

    「我不會說出去的。」牛仔褲給予保證。

    「趕快去吃晚餐吧,我聽說晚餐有炸雞腿,晚了就吃不到了。」楊老師說。

    「嗯。」

    就算沒有晚,也吃不到,牛仔褲心裡想。我不會說的,所以我也不會說給老師聽。牛仔褲慢慢朝餐廳的方向踱步。因為楊老師人很好,但是很無力。

    牛仔褲知道誰有力誰無力,而他不會相信無力之人。

    □

    「媽咪,我們是要飼養一個男生還是女生呀?」

    「是領養不是飼養喔,傑,我們要領養的是一個男生。」

    「拜託你傑,可以不要那麼孩子氣的爬到椅背上嗎?」

    被姊姊訓話的傑,並沒有因此心情變壞,而是乖乖的把探出一半的身子拉離前座,盤腿坐回車子的後座。

    玫玖看到一反常態的弟弟,訝異的下巴都快掉了,平常那些哭鬧喊叫的幼稚行為都跑哪去啦?她心頭有種不祥的預感,今日諸事不宜不該去育幼院之類的。可能傑等下就發狂般在車上跳來跳去,像個猴子似的,雖然他平常就是隻猴子,你甚至不用花什麼力氣去逗他,隨便戳他一下……

    「莓,不要故意去招惹你弟弟。」

    聽到右前座的母親的話,玫玖只是把頭撇向窗外,哈了一口氣,在車窗上畫起像是花瓣的圖案。

    「莓。」

    「是是是,我親愛的母親大人,我怎麼會招惹全家最可愛的小弟──」玫玖把傑抱到腿上,用手弄亂他淡金色的頭髮,做作的笑了笑,「傑呢。」

    「因為傑現在很高興,所以不會亂胡鬧對吧?而且被玫玖抱著,想要做怪也很難。」二哥雷亞打圓場的說,卻被玫玖瞪了一眼,他只好埋回書本中。

    安靜沒多久的傑,又馬上冒出一句:「媽咪!那是要領──嗯……領……」

    「你是要說領養吧。」玫玖皺著眉頭說。

    「對對對,領養!」傑開心的前後晃動身體,「那是要領養哥哥還是弟弟?」

    「你會有一個弟弟喔。」

    「哇!有一個弟弟!」

    雖然這個問題他已經問了不下數十次,傑還是興奮的快爆炸了,好像有一個弟弟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美夢。

    但抱著傑的玫玖可就不這麼想,至少一隻猴子就夠她好受的,如果再冒出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爸媽有愛心是不錯,不過玫玖很想吶喊自己家裡可不是開動物園,心力憔悴的她可能連這個冬天都撐不過,況且她也早已忍無可忍。

    「傑爾尼威亞˙范˙福克特,你這死小孩再給我亂動一下,我保證你接下來的旅程會在車窗外度過,然後我會把你的嘴巴給──」

    「玫玖!」

      看到母親的眉毛都快沒入金髮中,玫玖馬上機靈的瞬間改口:「給你的嘴巴吃一根棒棒糖,是你最喜歡的七種顏色喔。」

    媽媽看傑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走,也只能無可奈何的瞪了玫玖一眼,頭轉回前方。

    玫玖頓時敬佩起自己的臨危不亂,讓她躲過老媽不衛生的精神攻擊。玫玖看著傑試圖把嘴巴張到最大,猛塞棒棒糖的模樣,推估至少會有數十分鐘的安靜時光,美好的時光啊,只要小心傑把口水滴到她身上外,一切都很安好。

    她凝視著車窗外,橫斜的雨畫出透明。有柳杉、茄冬、梧桐樹,公路上不斷有砂石車飛馳而過。漫長的車程讓盛裝打扮的她感到疲憊,顧及優雅與禮貌,她還是乖乖穿著紅鞋沒有隨意脫掉。

    玫玖將注意力放回『領養小孩』這件事上,強迫自己思考而不陷入瞌睡中。

    有兩個弟弟的玫玖,偶爾會受不了家裡陽剛氣息太重。況且她覺得男生都是很愚蠢的生物。像是在抽屜放情書給她,或是故意掀她裙子。更扯的是有幾位看起來還不錯的男生,不是誤以為尼采是悲慘世界的作者,要不然就是在她好意提醒之下,誤以為他是飾演超人的演員。

    男生很蠢,不蠢的就像她二弟雷亞,成天抱著磚頭般的書,年紀輕輕就把自己搞到戴粗框眼鏡,小學生就在讀什麼唯物主義之類的鬼東西,完全是無法溝通的書蠹蟲。而且她還看見雷亞為了領養小孩這件事,列了一大本的計畫,《打造一名理想領養小孩應具備的方式與訓練》,讓玫玖完全不敢恭維。

    她老爸、老媽就更蠢了。

    「親愛的,需不需要我接手?」泰勒斯打開副駕駛座的置物箱,遞出一顆薄荷糖給范先生。

    范先生面對妻子甜美擔憂的微笑,反而強打精神說:「不,親愛的泰勒斯,這點小事我還能負擔,而且目的地也快到了。」

    「親愛的,我是怕我們家的人都會在這次旅程中見到上帝……」

    聽到親切可愛的妻子的實話,范先生只能呵呵傻笑。

    「爸,你這麼逞強會很快禿頭的。」玫玖冷冷地說,讓范先生不由自主地摸了頭髮,「我們為什麼不搭火車就好了呢?媽妳都不阻止他!我們已經開了五個小時的車程了耶,我的腳好痠屁股也好痛,距離我們上次在花蓮休息已經一小時又二十五分鐘了。」

    「玫玖,妳看看旁邊山坡上像是草裙的植物。」范先生說。

    玫玖馬上被轉移注意力,看到那長得很像大顆鳳梨的怪東西,「好矮,不是樹吧,跟傑一樣矮。」她講完才慶幸傑睡著了,要不然肯定會掀起一番波折。

    「那是台灣特有種的台東蘇鐵,屬於灌木類,曾有一段時間大家都認為它消失了,現在卻又起死回生的出現。」范先生說。

    原來是瀕臨絕種的植物,玫玖心有戚戚,能如鳳凰般重生的強韌生命力,令她十分敬佩。

    「台灣雲豹已經滅絕了。」一向埋首在書堆裡的雷亞也加入了話題。

    「說的是哪,現在只能在博物館看到台灣雲豹了。我們每天約有一百種的物種消失,而森林也是以每分鐘三十六座足球場面積的速度消逝。照這種速度下去,也許在太陽爆炸前,地球上就只剩下人類了。」范先生回答。

  「我會瘋掉。」玫玖整張臉貼在冰涼的車窗上,如果同學看到這麼不雅的她應該也會瘋掉。

    校花怎麼了?校花她變成懶熊啦!搞清楚,女生也是會上廁所,搔搔鼻頭喔。她只是不會放屁而已。

    「可是話又說回來爸,這跟你選擇開車而不是搭火車有什麼關聯?」

    「旅行有各式各樣的方式,不管是步行,騎腳踏車,騎機車。按照自己的步調來,才能夠發掘自己想要的東西。像剛剛看到了蘇鐵,早上開過的蘇花公路很有趣吧,你們最愛的賽車卡通就有很多這種U型髮夾彎。」

    駛過了辛苦的上坡,終於可以如溜滑梯般下滑的范先生,從四檔切換到三檔,用檔剎扶搖直下。

    「唔,居高臨下眺望海洋是挺酷的。沒下雨的話,打開車窗很涼爽,可是眼睛會進沙,很不舒服。」玫玖撥弄亞麻帶金絲的頭髮,打成一個個小螺旋。

    「嘿,妳老爸我年輕時,常常騎著野狼騎上好幾個小時,騎完臉上都是黑黑一層沙,頭髮乾燥得跟稻草……」

    泰勒斯突然叫道:「注意前面!」

    范先生及時按下喇叭,方向盤往右打。一輛從對向跨越雙黃線超速的車子疾駛而來,幾乎能聽到呼嘯的引擎聲。玫玖的手臂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爸!」玫玖大叫。

    「還能瞭解各地的通行禮貌,」范先生不疾不徐的接續道:「顯而易見,台灣的分數不及格。不過我記得當年在印度,開車開到一半突然闖入大批水牛,把小吉普車團團圍住。我第一時間熄火,打開車門走下去。牛群既不慌張也不激動,簡直像是沒見到任何人似的,偶爾有一些老牛擦身而過,水滴落到我的肩膀上。那副景象,我忍不住親吻了地面三次。」

    「說起印度我就生氣,每個跑來搭訕我的都有充分計畫,只有妳老爸這東方傻瓜不解風情。哪有女生約男生吃飯,他竟然說他剛吃飽。」泰勒斯捶了范先生一拳,「還有前往佩蒂卡基那次,公車差點卡在壺洞裡,乘客和司機卻開始飲酒作樂,我還被迫唱了首ABBA的歌。那次之後我就再也不敢邀妳爸一起唱歌了,他可是瞬間讓整車都安靜下來。」

    「旅行就是這樣才顯得有趣。老婆,再來一顆薄荷糖。」范先生說。

    「吃太快了,親愛的。」泰勒斯夾起一顆透綠的薄荷糖,放進范先生的口中。

    這對夫妻真是蠢斃啦,玫玖摀著頭靠在前座。

   

    車子無預警地停下,玫玖從短暫的靈體脫離狀態回復過來(她絕不承認自己睡著了,也不承認用袖子把口水擦掉)。她身上的傑像條蟲子般扭動,應該是吵醒她、咳、呼喚她的主因。

    「傑,別亂動。」

    傑並沒有停下,反而變本加厲。玫玖惱怒的正要開罵,才察覺傑的不對勁。

    「咳咳咳阿阿阿──」傑滿臉脹紅的乾咳。

    「媽,爸!」

    正副駕駛座上都沒有人,而雷亞更是一臉驚恐的看過來,她知道這時候只能靠自己。她先拍著傑的背一邊叫他名字,這鬼方法一點效果都沒有,反而讓傑幾乎像是起乩般顫動更激烈。玫玖突然想起某天不知道是健教課還是軍訓課,教導關於哈哈立克法還是哈姆太郎法的急救。她當場環抱傑準備進行壓迫,然而亂動的傑根本找不到施力點下手。

    「天殺的傑,讓姊姊幫你,你這混蛋!」連粗話都飆出口的玫玖,用一隻手扳開傑的嘴巴,看到喉頭深處有一根白色的棒狀物。她馬上伸出纖長的手指,穿過喉頭夾出來。

    滿手都是唾液,她拿著那根棒棒糖的短棒子,馬上猜出含著棒棒糖睡覺的傑,因為突如其來的剎車,將棒子吞入卡在喉道。玫玖喘著氣,感到一陣虛脫,把手擦乾,囑咐雷亞照顧好傑,打開車門撐起雨傘。

    剛踏出車門的那一刻她就後悔了,泥水如黏液怪物般鑽進她的小紅鞋裡,把絲襪都浸濕了。

    「我的老天,這裡怎麼一片泥濘。」

    進退維谷的玫玖不想回到車裡,把車弄得髒兮兮,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銀色LEXUS休旅車前方是大段正在施工的道路,擺著立牌擋起來。坑坑疤疤的柏油路積滿汙水,附近沒看到別人,只有遠處一台小怪手上有工人正趴著睡覺。

    玫玖偷偷跟在爸媽後面。范先生拿著雨傘敲著怪手的窗戶,敲了好半晌工人都沒爬起來。范先生只好打電話到建設公司,轉接到總機小姐,負責人現在正在施工現場喔,沒看到人?電話繼續轉接,負責人接起來表示他因事不在現場,現場應該有其他工頭。

    繼續轉接,范先生很有耐心的等待,過了十幾分鐘後,怪手的門終於開了。搖滾音樂時不時從裡頭傳出來。

    「阿北,哩金罵洗安怎?這邊正在施工,很危險的。」工人拿起一顆檳榔放入口中開始咀嚼。

    「我們要上去白之家。」范先生說。

    「喔,那走旁邊的小路,有沒有看到,就在旁邊那邊一條沒有圍起來,從那邊走上去就好了。」工人說完準備窩回去怪手裡,沒想到范先生還沒放過他。

    「我的問題是,這條馬路已經鋪了一年之多卻還沒鋪完,我一年前來的時候也是在施工中。」

    「嗤,」工人像是感到很不耐煩似的,往地上吐了口檳榔汁,「阿北啊,這是年度的路平專案啊,上半期是養工維護,下半期是專案處理,阿捏聽無沒?懂了就趕快走。工地不是讓你們隨便進來玩的地方。」

    他就這樣打發掉范先生一家人。玫玖雖然不是很了解這邊發生的事,不過她直覺認為這不是一件好事,甚至不是一件公平正義的事。因為她在英國可沒看過吃檳榔的工人。

    「爸,路應該是政府要做好給人民的吧?」

    「沒錯。」

    走在難以行走的泥濘坡路上,玫玖詢問揹著傑的父親。

    「那為什麼一條路會鋪個一年還沒鋪完呢?這樣叫人怎麼走。」玫玖皺起小眉頭問。而且她覺得不光是馬路,在這小島上,連人行道磚都常常破裂損毀。

    如果是一般的父母,可能就會用你長大就會知道了之類的話來搪塞小孩。可是范先生正好不是這種人,他連小孩子跟他抱怨為什麼要學以後用不到的數學、歷史,都會一一詳細解釋給他們聽。

    在范先生的觀念裡面,分數並不重要,理解才是最重要的。

    「政府是為了人民而存在的,這是現代民主的觀念。由它來主導各種公共工程提供更舒適的生活環境。但是工程除了建造外,它還能帶來就業機會,或是讓周遭的土地價值上漲等等潛在作用,裡頭牽涉到大量金錢流動,相對地會帶來副作用,譬如說政府或建設公司就會想盡辦法從這公共工程中賺錢。」

    「所以建設雖然好,但是常常建設也不太好嗎?」玫玖疑惑的問。

    范先生點點頭:「必要的公共工程當然是要做的,但是不必要的,甚至是為了多賺盈利而犧牲工程品質,就是不好之處。這條路本來就不常有人使用,影響最大的還是育幼院裡的孩童,與前往育幼院拜訪的人吧。」

    「但是他們從哪邊賺?那些錢是從何而來?」只是小學生的雷亞,卻一本正經地詢問。

    「問得很好,你們想想看政府是依據什麼而成?」范先生微笑。

    兩人暫時陷入沉默,默默聽著雨打在傘上的清脆聲音。能夠輕鬆的堵上唸著好累,下雨好煩的兩個孩子,也是范先生的高招。

    雷亞突然說:「不是制度,沒有人也推動不了。啊,原來如此……這樣一般人才不會察覺。」

    「什麼什麼,你在擅自領悟些什麼雷亞!快說給姐姐聽,不過是個小學生還那麼囂張。」玫玖火冒三丈說。

    「眼、眼鏡要被妳搖掉了。」雷亞扶正眼鏡後說:「政府的資金是基於人民的納稅錢,但是不能囂張地說我要使用這些錢呀。於是透過正當的工程動用資金,在暗處動手腳。大家就不會發現自己繳出去的錢不是全部被用在國家上。」

    「啊,好可惡喔。」玫玖踱腳,沒注意到她心愛的紅鞋被泥水弄得骯髒。

    「應該是說好聰明吧?」雷亞驚訝的說。

    「你敢跟你姊作對?」玫玖重重敲了雷亞的頭。不過他也是甘之如飴。  

    走在前頭的泰勒斯回頭對大家宣布:「到了,前面那棟就是白之家。」

    大家都邁開腳步,將速度加快。只有玫玖還愣愣地想著剛才那番對話。她不知道的是,這些話將來會深深影響她,甚至是影響了等一下將會發生的某件事。而他們的命運也在此分野呈現不同的走向。

    □

    甩掉雨傘上的水珠,玫玖在門口蹭了蹭腳墊走進去。外表不起眼的白色立方建築,裡頭也同樣不起眼到極點。唯一令玫玖意料不到的是,他們一進門就有整排的孩童列隊歡迎,

    「好久不見!」金院長給了范先生一個大大的擁抱,「Welcome,Welcome!」

    「勞費您們了。」范先生微笑回應。

    「好說好說,聽到你們再度前來,院內的孩子都很開心。尤其是咱們家的張英閔,昨晚可是興奮得睡不著。」金院長轉去和泰勒斯握手示意。

    「叔叔、阿姨,這些是大家做的花圈,想請你們戴上。」一名小穿著洋裝的小女孩跑來,遞給他們用竹片和人造花做成的花圈。精神不振的傑馬上開心把玩起來。

    「那麼我們先往餐廳再敘聊吧,今天準備了一場歡送會,希望你們也能一起同樂。」仙風骨道的金院長,飄然引領眾人。

    然而現場卻有一個人跑不見了。對於這點,范先生倒是不太擔心。那名跑走的人,踮著腳尖在白之家到處亂晃,一邊用甜美的嗓音嘆氣。

    「衣服都濕掉了,才不想去你好你好、多禮多禮的地方,還有一大堆的傑纏著人真是要命。裡面冷死了,沒打算開個暖氣嗎?」玫玖直打哆嗦,探頭探腦地往二樓上去。

    二樓相對安靜多了。牆壁貼滿孩童的畫作。有藍有綠,參雜其中的紅色與紫色如爛熟橘子,總之玫玖完全搞不懂在畫些什麼。只是看著這些畫,讓原本沒有味道的育幼院,多了股她說不出來的味道,就像她在地窖偷開陳年酒瓶,瞬間刺鼻的麻味。

    走廊兩側是教室和寢室。其中一間電腦教室有群年紀較大的孩子正在打電動,門縫底下不時傳出下流的髒話。玫玖覺得玩遊戲是很棒的休閒娛樂,她自己也十分喜歡,但是她超厭惡玩到互罵還進行人身攻擊,搞不清楚是在享受,還是把壓力懲洩在其他人身上。。

    玫玖繼續深入走廊盡頭。她想為什麼自己要這樣瞎晃,這是她第一次來這間育幼院,不光是好奇心使然,她認為在遇見領養小孩之前,得先瞭解這個塑造他的空間。一樓傳來合唱歌聲,除此之外,二樓是一片悄然。玫玖踮起腳尖輕輕往前一躍,一步,兩步,舉手後轉身。越過樸資茅斯的距離,或說是卑南大溪的距離。接著她就墜落了。

    她絆倒了!怎麼可能?玫玖跌倒的瞬間不敢置信。始終擔任光環的白與黑天鵝的她,身兼奧傑塔與奧吉莉亞的優美舞者,竟然因為地板上一雙藍白刷的破布鞋而墜落。腳踝傳來電擊般的刺痛,然而她根本沒心思去注意。

    半掩的房門內,她看到最不可思議的場景,差點要尖叫出聲,隨即用手遮住。

    整個房間處在厚重積雪中,雪是寂靜的藍,好像把所有聲音與時間都吸走,所以玫玖無法出聲,只能看著小孩子的背影以及他所遠眺的窗外。窗外依然是陰雨連綿,下雪卻不冷的異相只位於這房間。

    『魔法』。

    如果多說了一句,可能就結束了。玫玖只能在腦海內不斷迴響著這個字眼,越來越大聲,心臟跳動得愈發激烈。『我……』無語的嘴型顫抖著,玫玖幾乎要暈厥過去,但還是強睜著眼,淚水痛苦且喜悅地冒出泡沫。

    而她再也支撐不下去,瞬間眨了眼。那不到一秒的時間,房間又回到原本的樣子,層層疊架的鋁床,寒冷的濡濕空氣,剝落的牆壁粉刷,就像是把某個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搬到二樓。

    「呼。」玫玖吐出寒霧,蹣跚的走到那名小孩後面。他蹲坐在木椅上,雙腿間放著畫板,緊靠著窗台往外望出去,像是以外頭的景象作為繪畫題材。然而外頭不見天光,道路也是泥寧,只有一棵像是黑色蘑菇的榆樹勉強稱得上是景色。

    「喂。」玫玖朝小孩喊了一聲。

    她不曉得這一喊竟然讓小孩受到如此大的驚嚇。身體僵直往窗框一側斜傾,眼看就要從半開的窗戶摔下去。玫玖反應很快,馬上伸手拉住他,差一點還沒領養一個小孩就要先謀殺一個小孩了。

    「噢我的老天,你差點嚇死我了。我這麼年輕可不能被關,沒吃遍世界上每種美味的巧克力前都不行!」玫玖心有餘悸地的捂著胸口,「那個,你沒事吧?」

    對方轉過頭來,玫玖忍不住驚嘆道:「天哪,妳好漂亮。」

    玫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真心這麼認為。因為對方身上的衣服非常骯髒,就算拿最低標準來看也完全不行,簡直像從垃圾堆裡撿回來似的。爛抹布般的運動外套露出不合身的皺巴巴衛生衣,褪成只有老年人願意穿的黃垢色,袖口難看的跑出去,牛仔褲如果不是用一條起毛躁的皮帶繫著,大概沒兩步路就落到屁股下。

    穿著這種破衣服,卻還能夠讓玫玖眼睛為之一亮。五官的位子很好,整齊且安分地待著。沒有修剪鳥巢般的棕髮,不減損她可愛的面容,只是太乾瘦了,顴骨的形狀變得明顯,好像連日沒睡飽的病態感。眉毛旁有一小點黑痣,鼻子堅挺,嘴角堅毅緊閉著,一副倔強的模樣。如果笑起來不知道會是什麼模樣。

    「妳叫什麼名字?」玫玖問。

    女孩沒有回答,動也不動,簡直像擺在塵封已久的櫥窗裡頭的模特假人。

    「坐在窗戶邊緣很危險,妳要不要坐進來一點。雖然這裡只是二樓,跌下去還是會骨折喔!」玫玖嚇唬似的提醒,這是她對付傑的貫招。

    對這小女孩似乎挺有效果的,至少她把椅子從窗戶方向轉過來。玫玖又再問了一次她的名字。

    依然沒得到回應。玫玖不確定對方是不是聽不見,開始比手畫腳起來,配上誇張的唇語『妳──為──什──麼──待──在──這?』

    小女孩化作木頭,還是說她正在跟幽靈對話,玫玖也搞不清楚。

    『妳──不──去──歡──』玫玖還沒用誇張的嘴型模擬完整句話,就被打斷了。

    「妳該離開了。」女孩用童稚的嗓音說,眼睛直盯著她。

    「會說話就早點講呢,我嘴巴好痠。」玫玖皺起臉,「妳叫什麼名字?我不能待在這寢室嗎?」小女孩又陷入了沉默,雖然她看著玫玖,但又好像沒在看著。

    玫玖漸漸失去耐心。不過她決定在離開前,先做一件她最想要做的事。

    「我想看一眼那張畫。」

    過了一會兒,玫玖才看出來女孩點頭同意,這簡直比動物園裡無神的無尾熊更難判斷其動向,玫玖想。她拿起了女孩腿上的畫板與圖紙。畫很簡潔,和剛剛發生的奇異現象同樣不真切。一望無際的景象,冰藍丘陵上坐著一個小黑影,它的面是朝向觀者或是遠方的留白,不得而知。除了近似白的藍,與那一抹黑,再也沒有其他之物。

    玫玖感到無比寂寞。

    雪逐漸覆蓋黑影,忘記了話語該怎麼說。忘記了這世界是因何而存在。

    「畫──畫得很──」玫玖忍不住抽泣,小鼻子扭動了幾下,「嚎。」在女孩驚訝目光注視下,激動的玫玖扯到扭傷的腳踝,不穩地跌到女孩身上。

    「有事了。」女孩輕聲說。

    「什麼?」茫然的玫玖問。

    「很重。」

    女孩說完,玫玖還愣了一下才滿臉通紅說道:「冬天是吃得比較多一點,沒有禮貌喔。」

    「對不起。」

    「是沒關係啦,唔。」

    玫玖試圖爬起來,女孩雖然瘦小,卻有力的將她從地板上拉起。女孩指著旁邊的一張床。

    「讓我去那邊坐嗎?」玫玖問。

    女孩點點頭,這次是很正常的點頭。玫玖認為自己該下去了,在重要的場合消失太久總是失禮,但是玫玖又想跟這女孩再多說說話,至少知道她的名字……

    女孩從床的枕頭底下拿出一捲繃帶,不光是繃帶,藏在裡頭的還有紅藥水、萬金油、小護士等醫療用品。玫玖可沒想過一個枕頭可以藏那麼多東西。好厲害,難怪玫玖每次買的漫畫都會被泰勒斯找到沒收,肯定是她的藏匿技巧不足。

    床鋪上只鋪著薄薄一層墊子,硬得玫玖屁股生疼,她對這點感到生氣,因為床應該是生活中最重要的用品,跟個石頭一樣是要叫人怎麼睡著。女孩示意玫玖把鞋子脫掉,她馬上照辦,甚至連黑絲襪也俐落脫下放進包包。腳踝舒服多了,玫玖忍不住鬆了口氣。女孩則是杏眼圓睜顯得吃驚。

    「怎麼了?」玫玖問。

    女孩紅著臉急忙搖頭,手忙腳亂地拿起繃帶綑在玫玖的手臂上。一開始玫玖還以為這是東方療法,到女孩又囁嚅著把繃帶拆掉,固定在右腳上,才發現她搞錯了。

    雖然冒失,女孩的手法卻十分熟練。很快地固定好扭傷的腳踝,用鐵片定住。在女孩收拾重新藏回枕頭裡時,玫玖問了第三次相同問題。

    「妳叫什麼名字?」

    女孩坐到旁邊的高腳木椅,低聲地說:「……牛仔褲。」

    「牛仔褲?」玫玖張大嘴巴,「啊我知道了,這是小名吧。就像我媽喜歡叫我莓,喜歡叫傑弟弟。牛仔褲的英文是jeans,我能叫妳琴嗎?牛仔褲總覺得不太好聽,太男性化了。」

    「……」她數度想開口,最後還是作罷。

    「我應該下去了,不過我老覺得哪裡怪怪的。從大家在門口歡迎開始,就有種不自然的氣氛。開心就開心,悲傷就悲傷,但是只有少數人開心,卻要多數人陪著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說,而且妳也很奇怪。」玫玖快人快語地說完,「啊,抱歉,我不是在罵妳。該怎麼說呢,是那種讓人很感興趣的奇怪,就、就像是牛有四個胃袋會把食物吐出來反芻……啊,妳笑了。」

    動也不動的灌木,卻開出了繡紅使君子般的笑靨。牛仔褲連忙調整笑容,回到堅毅的嘴角。不過已經來不及了,玫玖跟著笑出來,這時候不論做什麼都彌補不了,牛仔褲也怯怯地扯了一個向上二十度的微笑。

    「妳想不想要有一個家?」玫玖終於忍不住問。

    牛仔褲大吃一驚,還沒回答,玫玖又搶著發話:「對了,還沒問過妳幾歲。」

    「九歲。」她說。

    「是比傑大一點,不過我想多一個弟弟跟多一個姊姊差別也不大。傑如果要哭鬧,帶他買雙球冰淇淋就好了。」

    「宏閔很期待這一天……」

    玫玖想了想,才記起這是他們要領養孩子的名字。手續差不多辦好了,今天簽完一些文件,這個禮拜內宏閔應該就會成為他們家的一員。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玫玖就是不能夠放下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瘦小到突然消失在地球上都不為奇,卻具有強烈魅力(或說是魔力)的牛仔褲女孩。

    這件事似乎比什麼都還重要。

    「那麼妳呢,妳不期待擁有一個家?」

    首次聽見的反問讓牛仔褲愣住了。以往所有人都是責罵式質問,牛仔褲也從來沒回答過。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的人,卻問他有沒有一份期待。

    玫玖漂亮的酒釀色眼珠直直盯著他,從裡頭醞釀出來的靈魂一定很美。她就像是從最不可思議的故事中走出來的公主,兼具溫柔與美貌,精緻的五官全力闡述著甜美,而這份比蜂蜜更甜的笑容問著他,他是否有一個期待。

    但他什麼也不是,牛仔褲什麼也不是,甚至連青蛙都算不上,更別說是王子。穿過即丟,不該擁有不該有的奢望,這才是牛仔褲。充滿氦氣的興奮感很快地消退。

    「……妳該下去了。」牛仔褲說。

    玫玖從小到大鮮少有被拒絕的經驗,尤其是由她提出這麼好康的條件,根本就是便宜對方。

    「妳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當我的家人嗎?」玫玖惱羞成怒地說。也沒接過牛仔褲要拉她起來的手,忍痛穿好鞋,一跛一跛走到門口。

    「妳不當我的家人妳就虧大了!」玫玖大吼。

    牛仔褲在心中搜尋聽過最難聽的字眼,最後只說了一句:「我一點都不想當妳的家人。」

    玫玖氣炸了,差點想把腳上的繃帶解開丟到牛仔褲的頭上。此時她背後的門打開,分別走進口水、阿憋、小毛兒、扛爸。玫玖認出來他們是剛剛待在電腦教室的人。這四個人視而不見她,直接來到牛仔褲面前。

    「嗯哼嗯哼,有沒有好好畫啊牛仔褲。」口水說。

    「牛仔褲,牛仔褲。」小毛兒在旁邊拍手。

    「那個……」玫玖直覺認為這幾個人恐怕不懷好意,尤其他們完全擋住玫玖的視線,根本看不見牛仔褲。

    「妳是今天的客人,范家小姐吧。妳不是應該跟爸媽待在一樓餐廳?」肌肉相當於玫玖四倍的扛爸說。

    「我──我來參觀院內的,不行嗎?」玫玖說。

    扛爸看了看其他人,口水才慢條斯理的出聲:「沒有說不行,逛到這邊也是底了,差不多都逛完了吧。」

    阿憋滿口殘缺不全的爛牙逼近說:「寢室是不對外開放的,別隨便亂來。」

    「我沒有亂來,你們這邊又沒有標語說員工專用還是什麼的。」玫玖回擊。

    「那麼妳現在知道了,請離開。」

    「好了,你不要推。」

    玫玖掙脫扛爸粗糙的大手掌,手臂都在隱隱作痛。她停在門旁邊,用腳卡在門縫邊,這舉動讓她扭傷的腳又疼痛不已。

    「我說你們想對牛仔褲做什麼?」

    現場沉默起來,但沒有維持太久。扛爸很快發出輕蔑的笑聲,連帶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

    「你們笑什麼。」玫玖毫不退讓的說。

    扛爸油膩結成球狀的頭髮都在抖動,他好一會兒才用粗節手指揩揩眼角,「妳感覺就像是在指責我們會對牛仔褲做不好的事,可是范小姐,我們是在一起生活好幾十年,說是一家人也不為過。妳不過是名外人,卻來批評別的家庭的生活方式,外免也太不知道好歹了。」

    「畫的事又是怎樣?」玫玖挑戰似的問。

    「一定是妳誤會了。牛仔褲留在房裡畫畫,是他自己要求的啊,而且本來大家在才藝課就已經完成的作品,他一直拖到現在都還沒完成,所以金院長就答應讓他畫畫。我們是關心他,才負責檢查他的進度,如果有問題的話,隨時都能幫助他。」扛爸朝後面招了招手。

    「我們可是犧牲了去參加歡送會的機會,來這邊陪牛仔褲欸,是不是這樣?」口水往後推了牛仔褲一把,這個舉動被掩飾得很巧妙,表面上看來只是牛仔褲呼應扛爸的手勢往前,卻自己不小心絆倒。

    扛爸適時的扶住牛仔褲。她像是整個人都像要失去力氣了。

    「嗯。」牛仔褲囁嚅似的說。

    扛爸露出連玫玖都難以想像,這名壯漢竟然會有的光彩奪目般的笑容,「張宏閔是很好很乖的小孩,如果你們要領養的話,現在該多去和他培養感情。牛仔褲交給我們照顧就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玫玖只是外人而已。宏閔則是快要進入他們家的人,他才應該是關心的對象。這說法與先前牛仔褲的意思不謀而合,讓想起來的玫玖再度怒火中燒。

    「妳也認為我在多管閒事?」玫玖問牛仔褲。

    「嗯。」牛仔褲的嘴角幾乎動也不動。

    「我知道,抱歉打擾你們了!」

    牛仔褲看著門關上,黑影再度圍繞而至。他閉起眼睛。這樣就好了,因為不管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那麼就保護自己,不要再受到更大更嚴重的傷害。

    「和外人聊得挺開心的喔,牛仔褲,這麼快就想要找別的靠山了是吧?」扛爸瞇著眼睛微笑,拍拍他的頭,「還是沒把我們當一家人,真是令人傷心哪。」

    □

    「什麼嘛什麼嘛什麼嘛,人家只是想幫忙而已,這群粗俗沒禮貌少腦袋自以為是的台灣人,啊!」玫玖重重踩下階梯,徹底忘記自己扭傷的腳踝,她即時抓住扶手才沒一路跌下去,劇痛讓滿腦子的怒火澆熄。至少是讓她重新察覺,腿上包覆著醜陋又美麗的繃帶。

    為什麼牛仔褲會把醫療用品藏在枕頭裡呢?而且她剛剛笑了,後來,她的嘴角卻再也沒有上揚過。

    「我想要幫忙,但是我真的有幫上任何忙嗎?只是和她聊了天而已……」

    玫玖想起父親教導過,做任何事都不能半吊子,就算是幫助別人也一樣。對方不接受幫助,是不是有什麼理由呢?如果不明白癥結就會事半功倍,玫玖想幫助牛仔褲的意願有好好傳達出嗎?

    「不管用什麼方法,我一定會逼妳說出來。」

    似乎是搞錯方向的范玫玖,再度氣勢併發走回二樓。盡頭的寢室,沒有猶豫轉開門把。

    阿憋和小毛兒一人一側把牛仔褲架著,口水勒著他的脖子讓他不能夠隨意轉動頭部。扛爸的手中,那張令玫玖魂牽夢縈的圖畫,始終在她腦海內盤旋不去的冰藍丘陵,以及坐在上面的孤單影子,在空中碎成好幾片,下起殘酷的紙屑雨。

    ──魔法被撕裂了。

    玫玖跌坐在地上,從牛仔褲的眼中看到與她相同的絕望,讓虹膜形成一圈又一圈的黑洞。不同的是,牛仔褲很快就恢復原先的神情,沒有喜怒哀樂,什麼都沒有,純然空白的神情。

    「你、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欺負一個女孩子。」玫玖的聲音在顫抖。

    「女孩子,哈哈哈,女孩子,嗯老大你有沒有聽到她說什麼?」口水灑落滿地的噴笑。阿憋和小毛兒也跟著大笑起來。

    扛爸看到不速之客闖入,擺出凶狠的表情,不過很快的又消去露出瞇瞇眼的笑容。

    「范小姐又誤會大了,牛仔褲是個女生?妳肯定是沒瞧清楚吧。」

    扛爸叫牛仔褲把運動外套脫下來,拉開他的衛生衣,平坦的胸部有部分瘀青痕跡。「如果小姐還不相信,那麼我就叫他把褲子脫下來瞧一瞧。」

    「不。」

    玫玖說完,全場又充斥嘲諷的大笑聲。好像不管她講什麼都顯得很可笑似的,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你們這是集體霸凌。」

    「霸凌?不,范大小姐,我不認同這種說法。」扛爸走到其中一張床舖底下拿出鐵管。「這叫做建立體制內的秩序。牛仔褲不懂規矩啊,我們只好教到他會,妳看看,他多次在晚餐時間都不去餐廳,有活動也不參加,對於別人的問話都愛理不理。不是我們要講,但是率先破壞這體制的其實是牛仔褲喔。」

    「他在破壞院內和諧。」口水附和。

    「對對,要不是他這樣,我們也不會這樣對他。」阿憋跟著說。

    「牛仔褲,牛仔褲,好心教育他。」小毛兒拍著手。

    「破壞規矩的人就要受到懲罰,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吧。」扛爸用鐵管戳了戳牛仔褲。

    他依舊默不作聲。

    「我要告發你們。」玫玖咬著牙,準備起身離開。扛爸馬上將門關起來鎖上。

    「告發完以後呢?白之家會受到調查,接著勒令停業,而院內的所有孩子都被迫離開,對,除了你們領養的張宏閔以外。由妳一手造成。妳以為院內的孩子會感激還是會痛恨妳?」扛爸一步步走進,鐵管揮下來。玫玖忍不住閉起眼睛,可怕的聲響在耳邊敲打,連牆壁都震動起來。

    「大家可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跟生活優渥的大小姐妳不同。不得了啊,還能領養小孩,就跟領養小狗小貓一樣。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沒事哭著喊『我要這個我要這個,不是這個我不要』,東西就乖乖到手了。」扛爸尖聲細語模仿女生的口吻,惹來一陣狂笑。

    「這裡可不是那種舒適的地方!搞清楚,妳根本沒資格在這邊對白之家的作法指指點點!」扛爸重重捶在門上,門絞震得差點脫落。

    玫玖紅著眼眶,這時候閉上眼睛掉淚就輸了。她有這種感覺。她不能完全說扛爸的話是錯的,但也不能認同他這番話。因為這樣──這樣下去,什麼都不會改變──    

    她只是無力的國一生。就像政府亂花納稅錢,就像白之家黑幕重重,這些事情就算知道了卻幫不上忙。

    「牛仔褲……」她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抑制住湧現出來的悲傷,吞了一口口水後繼續說:「你覺得無所謂嗎?待在這種地方也不難過?從來都沒有一份期望,盼望尋求更好的生活?」

    聽完玫玖的話,始終低頭的牛仔褲才抬起頭來。瞳孔   映照出用力咬著嘴唇,竭力不讓自己軟弱下來的玫玖。

    「你必須要自己說出來才行。」玫玖露出鹹澀的笑容。

    「我……」牛仔褲失去力氣跪倒。

    「你寧可相信一個外人的話,也不相信家人?」扛爸走到他前面敲著鐵管,「她只是口頭說說,打算騙騙你。你想想看,你有什麼?人家怎麼會看上你。她不過是打算愚弄你,滿足了爽了就離開,就跟你爸媽拋棄你一樣,把你當成小狗都不如的東西甩掉。你真的相信她就太白癡了。」

    「我想離開這裡……我……」牛仔褲說。

    扛爸高舉起手中的鐵管,瞄準了牛仔褲的肩膀狠狠揮下去。尖叫聲與大罵髒話的聲音交竄在房間內,猶如星火點燃般。「不要!」玫玖抱住牛仔褲,那根手臂長的黑鐵管不偏不倚打中她的頭部。

    玫玖瞬間失去意識,眼前閃過火花。景色以模糊霧氣般的形象慢慢擴散,她想移動,身體卻動彈不得。這輩子她第一次失去對身體的掌控權,感到十分驚慌。

    牛仔褲……究竟怎麼了?早知道就別穿輕飄飄的洋裝,應該戴頂安全帽……有誰會想到去育幼院還要戴頂安全帽呢,這地方真是瘋了……但是,但是呢,那個女──不──那個男孩的眼中看到了玫玖從沒見過的純淨世界,他是多麼的美,卻又是多麼讓人心痛。

    她勉強睜開眼睛,血從頭左側慢慢滲下來。扛爸、口水、阿憋、小毛兒四個人全浮在半空中,感覺很滑稽……手舞足蹈的小丑……他們的表情驚恐……玫玖無法理解發生什麼事。

    這四個人好像黏在一堵高大的空氣磚牆上。

    牛仔褲站在她面前,瘦小的他突然間威風凜凜,右手平舉,像在發號施令。

    「快放我們下來!你他媽的快放我們下來啊!」扛爸失去以往囂張的模樣,放聲尖叫。

    其餘三個人早就臉色慘白,幾近暈厥,阿憋的褲子還濕了一圈。空氣牆越壓越重,四個人被頂到寢室的牆壁上,血沿著看不見的空氣牆流下。玫玖突然清醒過來,她掙扎起身。

    牛仔褲的臉色比被逼到牆上的那四人還更蒼白,他的右手好似迸裂般,血液穿透皮膚灑開,周圍的力場攫住時間,連牛仔褲的血珠都恍若慢動作鏡頭噴濺到身上。

    「牛……」

    玫玖感到暈眩,沒辦法順利出聲。她用指甲緊緊插入掌肉中,深吸了一口氣。

    「住手!」她大叫。

    這一句解除魔法的咒語,導致空氣牆往四面八方消散,扛爸連同木門一起摔到走廊上。整棟建築都因為這爆炸晃動起來,粉屑嗖嗖掉落,

    玫玖及時抓住飛過來的牛仔褲。這下不只頭陣陣抽痛,連身體都開始悲鳴了。但是她接住了牛仔褲。嗯,至少完整的接住他,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好累。」

    玫玖撥了撥他的頭髮,終於看到藏在長瀏海下的眼睛,漂亮的淡琥珀色,猶如黃泉烈焰融鑄冷卻後的寶石。那些寶石旁落了幾滴雨,澆熄了火焰。

    「妳哭了。」牛仔褲冷靜地說。

    「不是哭,是氣候常態變化。水氣太多積在眼睛,重了就掉下來了。」玫玖一本正經地回答。

    牛仔褲眨了眨眼,好像在思考什麼,也可能是感到累了。玫玖就覺得她這一年份的活力已經用鑿,半點都擠不出來,整個人像掏空似的浮在空中(是意義上的空中,而不是像剛剛那樣的空中)。倒在地板上的那幾個人發出呻吟,她想到後續處理就厭煩。還有她血已經涔涔流到臉頰旁了,濕濕黏黏非常不舒服。

    玫玖知道事情還沒完。旅程在回到家之前都不算結束,接下來才是考驗。

    「我是范玫玖,你是?」

    「丹寧,陳丹寧。」

    他們扶著彼此。而在這一刻,連結產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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