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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月亮公車

                                                     

  月亮公車載著我們的夢啟航了。

    昨天是個好日子,風從北方來,一路經過我們的家、我們的湖泊、我們的孩子,最後落在公車坪上。綠色的坪子上停著一百台粉紅色的月亮公車。每天我都會去數,從一到一百。

    「妳許了什麼願?」有著一頭自然捲的七歲小孩,他的名字叫波迪。我常在數到七十的時候看見他,他一個人,穿著明顯過大的外套從街上走來。

    我轉過頭,看見他興奮的表情。空盪的坪子上剩下人們狂歡後的垃圾和嘔吐物。「不能說。」

    他睜大雙眼,好像在試圖消化我的冷漠。「嗯,」他用力點點頭,「那我也不告訴妳。」

    敞開的棉外套,一陣冷風鑽進我的胸口,這是個不適合閒聊的季節啊,雖然人們現在見面唯一的話題就是月亮公車。大家談論,並盡量說服自己不要認真。你許了什麼願好像變成很重要的事,其實那只是在為他自己鋪陳。這樣啊,那我的願望是……嘖,誰管你許什麼鳥願望。

    「你也快回家吧,」我抓住胸口兩旁壞掉的拉鍊,「大家都跑光了。」散場的夢境,或許等會替客人倒咖啡時,某些片斷會再次重生。

    他的捲髮在風中輕顫,讓我想起一朵小太陽花。「我不想回去,波迪想要等月亮公車回來。」他偶爾會稱自己波迪;所以我知道他叫波迪。「妳呢?」

    「我還得工作,」說得好像很重要似的,不就是倒倒茶水煎煎油花亂噴的冷凍肉片。「大人都得工作。」

    「喔。」他看著自己骯髒的鞋頭。

    遲到兩分鐘。我衝進快餐店,一把抓起圍裙,迅速將頭塞進去。

    「又遲到了!妳自己說這是第幾次!」大家都叫他雷神──跟他的大嗓門有關──沒人想讓他吼上兩聲,那會讓你一整天身上像帶電一樣難受。

    「路上塞車。」我簡短的說。兩隻不停交錯的手讓我顯得非常忙,運氣好的話雷神會饒過我。

    他嘆了口氣,「扣三百。」板子上傳來書寫的聲音。

    我連頭都不想回,一股腦把肉片全丟上離他最近的煎檯。

    「該死!妳這婊子!」油濺上他的臉。

    我笑著把肉一片片翻面。「讓讓。」我用煎鏟指著他身後的白瓷盤。

    不過是扣錢。人生還有更慘的事,例如車被拖、莫名的咳嗽、朋友不守約,夢想沒有實現的一天──這點最令人傷心。好啦,現在有了月亮公車,每個人都像偷偷摸摸去買了張彩券的醉漢一樣,打死都不承認自己把這事當真了。這個計劃實施了一百多年,從來沒聽過有誰真的站出來說:「我的夢想實現了!感謝月亮!感謝該死的政府,他們終於做了點好事……」天知道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但我還是願意相信。

    晚上十一點。看板燈也跟著隱入黑暗,路上偶爾經過的車,好似要碾碎我的影子。

    「嘿,要去喝一杯嗎?」阿修有對小小的眼睛,說話輕聲細語,額上一道小小的疤讓他看起來不至於太好欺負。

    我看看錶:「下次吧。」他管的是吧檯,現在卻找我去喝一杯。

    「不然果汁也可以,吃點沙拉什麼的。」他笑著露出一口好牙。

    肯定睡不著。今晚的我啊,好像讓什麼操縱著,這樣的我,混亂得好像沙地旅人的我,肯定回去也睡不著。「好吧。」

    一個明亮的地方。大家穿著乾淨的制服,遞上色彩鮮艷的菜單。這地方離我們公司有十多哩路。一張張月亮公車的宣傳單貼在玻璃窗上,「只要一杯酒的錢,就能讓你實現夢想!」是啊,夢想垂手可得。

    「妳怎麼看?」阿修放下手中的黑麥酒,用下巴指指窗上的傳單。

    我怎麼看?「天真,」有時我恨自己的清醒。「但是很可愛。」我感覺口袋中的收執聯在發燙。那種屬於夢想的熱度。

    月亮公車每年都會出發,大概在十二月的時候,大街小巷擠滿了買票的人潮。許願球直徑十公分,買了票後寫下願望,將它放入許願球,然後帶到廣場上,會有專人幫你放進公車裡,一旦公車滿了,就是該發車的時候。人們在那一天狂歡,好像一隻燃燒的蝴蝶。據說公車把我們的夢想獻給上帝,大概吧,上帝住在宇宙裡。公車在距離月亮最近的那天打開天窗,那一天,大家會爬上最高的山,躺在濕軟的草地上,看著一顆顆許願球發出微弱的光飄向遠方。我從來沒去看過,往往自以為看到的人到頭來都會發現那只是一隻螢火蟲。

    「我昨天在公車坪看見妳,」他歪著頭,好像發現一個秘密。「我以為妳不會去那種地方。」

    哪種地方?我哼笑一聲:「事實上,我每天去。」或許在別人眼裡我真是一個務實又不浪漫的女孩。

    他睜大眼。「每天?那裡不過是公車坪,」他招手又要了一瓶酒。「有什麼好玩的嗎?」

    「我在等人。」我低下頭,用手撥弄酒瓶上的標籤。

    他識趣地打住話題,改談論起工作上的是非。不外乎是誰離了婚,誰招惹了誰,誰又去了太空旅行。昂貴的太空旅行總能引起很多話題。

    每個人都在夢想與現實中迷失。晚歸的人們坐在明亮的館子談論人生;早歸的人們在孩子的尿臭味中嗅到人生。

    凌晨兩點半。薯條早已在籐籃中癱軟。我們說了很多話──不著邊際卻又愉快的話題。「該回家了,」我喝掉最後一口啤酒。「明天再遲到就天打雷劈了。」

        他懂得我的笑話,一直笑到停車場還止不住。

    「晚安,公主。」他笑著揮揮手,我停住腳步,愣愣地回望他。小時候也有人這麼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波迪昨天有看到一台月亮公車,」他伸出短胖的手指,比著左邊那台。「就是它,我看到它降落。」

    還剩二十六台。它們還飄流在宇宙。公車完成任務後會一一返航,政府宣稱一切都很完美,每位駕駛員都是最優秀的。放屁。

    「嘿,沒想到妳真的每天來。」阿修無聲無息走進,我反應不過來,一臉茫然好似看見遠房親戚。

    「嗯。」

    「妳看妳,」他輕捏我的臉頰,「一臉被人侵入領地的樣子。」

    「叔叔不要欺負姐姐啦!」波迪拉住阿修的外套,一張小臉鼓起,圓滾滾的。

    阿修把大手放在波迪頭上,阻止他再次進攻。「為什麼她是姐姐我是叔叔,你這小鬼……」

    我笑了,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一台公車緩緩降落,我們停止了所有動作。我墊起腳尖想看清楚車身上的編碼。不是這一台。

    「走吧,」阿修眨眨眼:「我來是確保妳不會遲到。」他揉亂波迪的頭髮。「再見,小鬼頭。」

    「壞人。」波迪嘟嚷著。

    晚上我們又去了那家酒館。

    「你看,」我比著店外頭渾身髒兮兮的醉鬼。「他昨天也在那裡。」

    「妳看,」他把臉湊向前來。「我昨天也在這裡。」

啪。我一掌拍向他的額頭。

    「哇,暴力女。」他皺起眉頭,終於認真的往我說的方向看去。「他天天都在那裡。」

    「為什麼不回家?」

    「有些人就是不想回家。」阿修輕鬆的說。「大概是欠債或者失去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吧?」

    失去很重要的東西。還是為了得到很想要的東西?「搞不好他只是想要自由。」我說。

    「妳真是太消極了,」阿修把整盤花生拿起,「我去問問看怎麼回事。」

    什麼?「喂,這樣不好吧!?」搞不好會被揍。

    「為公主解答是我的榮幸。」他行了個蹩腳的禮。

    他走進、蹲下,把花生放在流浪漢膝蓋上。那是個很好的開場,例如:老兄,夾克挺有型的;要不要進來一起喝一杯?

    然後──他真的整理一下發縐的衣擺,將花生全倒進口袋裡,腳步不穩地隨著阿修朝我走來。

    「你好。」我忍住掐死阿修的衝動。

    「這位是克拉克先生。」阿修一臉主人樣開始介紹。超人先生。

    人一旦喝醉就會特別誠實,克拉克先生紅著一張臉,滔滔不絕說著自己悲哀的人生。妻子生病、他欠了一屁股債,直到養不起孩子那一天──他逃跑了。他迷失在黑夜裡。孩子就這樣被他丟在妹妹家裡,死去的妻子一定能體諒吧,他說著。

    「笨蛋。」我終於忍不住了。「要是我死也不會放過你。」我想是我的表情太過認真,以致於他們無法把這句話當玩笑,所以沉默了,一瞬間。

    他睜開遲鈍的雙眼,一隻手因為酒精微微發顫。他想要像個孩子一樣發怒卻找不到理由。「我……我是為了孩子好!」他別過頭。「妳這女人懂什麼。」

    「不要介意,老兄,只是開個玩笑。」阿修把酒推到他面前。

    「孩子被你拋棄了,」我盯著他,要他聽清楚我的話。「你竟然還覺得他會感激你。」

    阿修對我使個「別再說了」的眼色。我想回他一個「難道你怕打不過超人先生」的眼色,可是難度太高了。

    克拉克先生把臉埋進手裡。他哭了。我竟然弄哭一個大男人。

    阿修又對我翻了一個大白眼。安慰女孩還容易些吧。

    「我害怕孩子的眼光,他睜著那雙大眼,好像可以看穿我所有的罪行,」他吸吸鼻子接著說:「我救不了他的母親,我無法給他好日子,妳看!」他攤開雙手,「我甚至連自己都救不了。」

    「那你願意救一個無辜的孩子嗎?」我的眼睛一陣熱。父親啊……「你以為孩子真正想要的是昂貴的玩具?」我開始恨自己說出這麼矯情的話。難道我以為自己是上帝?「對不起,我──」

    「妳說得對。」克拉克先生打斷我的話,「我竟然忘了,妻子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竟然忘了,」他拿起酒瓶,還未沾口又放下。「該死的酒精,讓我忘了。」他的眼淚,比燈光還明亮。

    阿修把手搭上他的肩:「只要活著,任何事都不嫌晚。」

    那是個很好的收尾。

    「你覺得超人先生的妻子最後說了什麼啊?」阿修放慢車速,月光下,濃密的樹影在我們身上穿梭。

    「你不會打算明天去問吧?」真不知道這傢伙腦袋想什麼。

    阿修笑了,酒窩很淺。「明天或許找不到人了,」阿修比著天空。「飛回去氪星了呢。」

    「笨蛋。」

    「我應該哭嗎?」

    波迪今天比平常還早到。他穿著鮮豔的外套,明顯的折痕說明那是新衣。

    「姐姐!」他看到我走來,用力揮著小手。他在等我,臉上滿是興奮。

    「波迪。」我感染他的熱情,跟著露出大大的笑容。

    他神秘地拉拉我的衣角,「姐姐,」我蹲下,讓自己跟他等高。「月亮公車幫我實現夢想了喔。」

    「那太好了!」我從不懷疑。

    「什麼事那麼高興?」阿修端著兩杯咖啡出現在波迪身後。

    「才不要告訴你。」波迪朝他吐舌頭。

    「臭小鬼。」

    波迪直接無視阿修的存在,「姐姐,我以後不會來了,爸爸要接我回家了。」他拍拍我的臉:「所以,不要再一個人哭了喔。」

    我點點頭,用力抱著他。陽光碎片扎在我們身上,總有一天,我們會開成一朵花。

    「叔叔要保護姐姐喔。」波迪看見遠方的黑影,急得像隻小獵犬。「我爸爸來了,再見!」

    波迪尖叫著跳上父親的背,他們要飛向遠方的家……

    咖啡已經不熱了。我坐在草地上,阿修一直微笑著,但不說話。

    「編號二十二,」我望著天空,「我一直等的公車。」幾隻鴿子整齊飛過。「開月亮公車一直是父親的夢想,或許他現在還在宇宙的邊緣捨不得回來。或許政府給他一個秘密任務,而這個任務完成需要很多很多年。大概是架設上帝跟地球的天線之類的,很重要的事。」

    阿修靠很近,他的手貼在我手上,溫暖得讓我想哭。「妳應該替他高興,世界上沒幾個人能堅持夢想。」

    有時候,或許我們在一瞬間都成為了神。非常短暫的,收到宇宙的訊息,來自月亮公車,充滿執念的人類所寫下的神秘願望。

    我將頭靠在他肩上,眼淚怎麼也止不住。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他哭。「那個混蛋害我們被政府監視好久,」我邊哭邊笑的醜樣一定很嚇人。「偏離航道就算了,還十多年不回家,要是讓我遇見他──」

    「我替妳揍他。」

    「好!」

    毀滅和光芒。然後是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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