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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下午茶

            布太太小心地捻起一根看似不存在的頭髮。她已經準備好足夠的花茶,這個季節是玫瑰香氣最盛的時候,當然迷迭香──這樸素又動人的香草植物,也是不可少的,據說城裡的富太太們,飾滿貓眼石的手指上,都捧著一杯這玩意兒。腰果仁幾乎要從餅乾裡頭跌出來,布太太瞇著驕傲的雙眼一一巡視,千層酥上的扁葡萄、起士蛋糕上油亮的糖霜,還有她最得意的甜梨派,此刻正擺在黃格子桌巾最醒目的地方等待一雙雙飽滿的手。

              布太太將奶酥餅填入右邊的空隙之後,桌子已經像秋收後的糧倉。她往腰際上抹了抹手,脫下兩個月前她替自己裁布縫製的蕾絲花圍裙。距離午後三點還有一個小時,比年輕時大了一半的臀部,已經穩當當的塞進雕花椅中;那是聖誕節才能拿出來擺放的奢侈品。

              布格里先生世代定居在這,早年他靠打獵為生,但隨著城市的逼近,動物們也本能的遷徙──或者乾脆死去。一種不知哪冒出來的沒命似的享樂主義開始風行,人們學著壯大自己的胃口,學著分辨好衣料,甚至念上一兩首拚錯音的小詩;這一切看來都是迫切必須的。世界推著你前進,太陽要在一刻鐘後落下,它必然將落下,而你試圖掌握黑暗,並且將你的密方,流傳下去。布格里先生始終不能了解這個時代給他的新任務,他懷念那頭跛腳的灰狼,要是再讓他遇見,「我一定──相信我,這次我跟老鷹借了雙眼,我一定──蹦一槍,將子彈送進牠的腦門,你不信啊……。」布格里先生老在紅豔豔的爐火旁跟布太太誇口。他的臉搧著一陣陣的熱情,瞳孔好似倒映著狼的腳印。每當這樣的晚間,她都特別害怕,她受夠了滿屋剝了皮的粉白色兔子,她受夠了牆上的鹿眼,那對眼睛睫毛捲長,仔細看似乎還蓄著淚光;她更受夠了那一息尚存的野獸,有如來自地獄的哀歌一樣,逼得她不得不將自己蒙入冷清的被褥,當最後一聲低喘停止,她的心跳卻像初生的孩子急於跳動;遠方的槍聲、狗吠、野草的窸窣,沒有一刻不威脅著她對美好日子的信念。

            「但這一切都過去了,布格里啊,我這一生的摯愛。我失去他,同時我也撐過來了,喔,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他擦槍桿時的神情嗎?他一向是我的英雄,你知道的吧。就算他是造路的工伕我也一樣愛他,鶴嘴鋤在他身上一樣神氣。我們很滿意這樣的生活,那一天他大清早就出門了,比貴族趕著經過荒煙蔓草的山腳還早多了;他帶著槍,他可以肯定聽見狼的嚎叫,就在一哩外。我當然阻止了他,『布格里不要去,你沒有獵犬更沒有足夠的子彈,別去,留下來,那是一陣風聲,沒有狼啊布格里。』我幾乎要哭了,剝一天兔毛也沒令我那麼疲累過。但你知道的,他是多麼掛念那匹某隻腳仍有一顆子彈的狼,他幾乎將那匹狼視為他的見證人,他是真正的獵人啊,我的布格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布格里的雙眼閃著燙人的熱切,就算知道自己將彈盡援絕被逼落山崖,他也願意再次尋回冒險的快意吧。」

            布太太自公設律師那取得了一筆錢,足夠她不必替貴夫人們縫腰飾便能吃飽,甚至還能有點額外的消遣,例如曬著暖陽喝喝下午茶。

          這是第一次輪到她籌辦茶會,上次在威廉太太家不很愉快,威廉先生從銀行提早下了班,他需要的是熱騰騰的濃湯,而他一口氣吃了三塊烤檸檬派的妻子只有溫奶茶可以給他。「尤其是他的小羔羊皮公事包真令我不舒服。」布太太回程時對一位蒼白的夫人抱怨,當然這句話不是開頭。她想起了刮除羊羔皮下脂肪時那股怎麼都洗不掉的黏膩,濁白的浮沫卡在剛開的波斯菊根部,鞣劑的味道讓她眼淚直流。

        她看著微向西傾的太陽,鳥兒安靜的飛過。老橡樹發出沙鈴般的悅耳旋律。

        那雙鞋她昨天終於燒了,厚底的獵靴,不到十分鐘就消失在屋後的焚化爐裡。當初是設計來替野山豬脫毛用的,有時也丟一整隻鹿下去,先把雜毛燒光接下來宰割就容易多了。可惜了那一雙好鞋,她猶豫了很久才從壁櫥縫裡取出來。槍也是,火藥她全倒進碗槽,還好槍托是木質的,加點落葉多燒一會就完全消失了。費力的是那把鶴嘴鋤,據說是得繳回小隊,她小心的用鬃毛刷清理上頭即將乾涸的黑漬,晾乾後便擺回布格里的工具袋。兩天後她去最近的鄰家哭嚷,好心的夫妻陪布太太去報了官。半個月一切就恢復原狀,只有那雙鞋琢磨最久,像遲遲不肯遠去的跫音。  

    「但這一切都過去了……」布太太喃喃的看著前方。不遠的斜坡處有四、五個搖晃的黑點漸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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