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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鄰人艾蜜麗

        又晚歸了。雖然早已躺在床上等待一個好夢,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她吃力拉開鐵欄杆的聲響。也許我早已養成讓她的影子輕撫我額頭的習慣,搞不清楚是月光還是路燈,她影子的濃度剛好適合睡眠。

        艾蜜麗有一對迷濛卻不輕挑的眼睛,她總在傍晚六點半和正好下班的我擦身而過,偶爾我們會輕輕打聲招呼,然後她便搧了下她濃長的眼睫,低下頭往馬路上走去。一般等約五分鐘就有輛寶藍色雪佛蘭穩穩地停在她優雅的裙擺邊,艾蜜麗頭也不抬的拉開駕駛座後方的門側身坐入,幾乎在門拉上的瞬間,車便一個俐落的迴轉,往它來的方向再度逃難般奔去。

        從未見過有人下車。雖然我有幾次試圖從黑濛濛的車窗張望,但總礙於社會道德,一方面也是怕車裡的人也正望著我而我不自知,那會是一個多麼尷尬又難以理解的場面哪。當然我猜那是個男人,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或許已有家室,不然哪會急著走呢?也許是怕被我這種人發現而到處說嘴呢,真是可憐。人總有些充滿黑暗的秘密,我了解,就像前妻費盡心思想了解我一樣,依靠著一丁點愛就能把生命交到對方手上這種激情,我也並不是沒有過;她總是說人不能過於理想化,不然為了完整別人的生命而活──那多辛苦啊。

 

        這天我特別早下班,就好像有什麼好事等著我一樣,一擺脫煩人的客戶,我便買了杯可樂一路欣賞沿途的櫥窗回家。就像從今天開始換季一樣,路過的那刻起,葉子、磚道、櫥窗擺設、雲的樣子跟質地,都約好似的換了個模樣;許多被風燙熟的葉子落在我肩上,那些針織衫的袖子結繭般的增長;風輕晃著模特兒的麻頭巾,連徐寡婦家原本像團棉球組成的貴賓狗,都頂著剛長出的新衣逛著大街。舒適的氣溫讓我隨手將可樂丟進一下子便被落葉積滿的垃圾桶,我彎下腰去折起西裝褲,我得解放自己燥熱的小腿。隨手將領帶一扯,將它送給右邊禿了一片的懶人樹,我感到渴,甚至用飲水器將頭髮打溼,趕走兩三隻麻雀後我將自己攤在公園長椅上,想起電視上油漆未乾那種老把戲時我笑了。

    回到家時我才記起將公事包忘在排水溝的蓋子上。

    艾蜜麗還沒出門,她聽完艾爾加後關了所有的燈。從我客廳可以望見她端坐在房裡的背影,我將未乾的頭髮往窗簾抹去,以免滴下的水珠花了我的眼。她在看一部早期的驚竦片,劇中那個戴著高帽活像支烤焦熱狗又有雙利爪的夢中幽靈,會不會在今晚來訪呢?小時候的我常想。艾蜜麗的臉在那樣的刀光中發亮,她抱著膝蓋一動也不動,泡好的茶也早就不冒蒸氣了。

    我熱了一包咖哩當晚餐,口味很多,價格便宜。匆匆吃完後我又回到原來的位子,艾蜜麗不知道何時已經關掉了電視。

    七點。街上陸續有人經過,遠方有很微弱的煙火聲,我走出院子,將手肘靠在自製的信箱上,望了四週一遍。聲音是真實的,而燦爛的煙花卻隱入城市的口袋,樟樹的葉子窸窸窣窣的在路燈下說話,我探頭往馬路的方面望去,沒有任何車子有彎進來的意思。

    「今天晚了。或者是不會來了,搞不好趁我不在,他們乾脆的攤牌了也說不定。」我獨自嘀咕著,斜對面那戶的雪納瑞趴在玻璃窗上好奇的滴了滿地口水。

      艾蜜麗又把燈打開。這次的音樂是恩雅,說實在──我恨這種音樂,那股強大的空靈回音,好像會把我吞噬,連渺小的魂體都難逃一劫。這是會害我失眠的來自地獄深處的聲音。我看著自己的影子被震碎。下陣風來的時候,我可能成為一個在秋天便沒了影子的人,天上那些火花都是我自不量力奔向宇宙的證明。

    七點半。我的腳趾露出塑膠拖外,從左邊數來第三棵樹手上,一只被某個小孩放生的紙鳶,啪啪作響。

    我突然想起了前妻,她喜歡在前院種滿花草,連出門都會貪婪的留意路邊,一旦情況許可──也就是除了我之外沒人看到的情況下,她也就不客氣的移植世界的一角。真蠢。當年的她慧黠又溫柔,在我們決定分開的那一天,她的眼中甚至透著來自黑暗裡的光,不是對我的怨懟,而是這個世界讓她不再信任。沒有美好人生、沒有平白的幸福、努力未必有回報,沒有人能制裁這種任性。

    讓一個人感到寂寞未必要讓他獨處,這是我說給前妻聽的。說話給自己聽跟說話給對方聽是不一樣的,而這類言論又分為必須負責跟不必負責。

    我回到了屋子裡,打開電視,替自己倒杯泡沫很少的生啤酒。電視新聞充滿血腥,但我卻莫名的安心,這表示混亂是一種真實。我未曾到過的地方,原來不如想像中安靜,只有雙眼所及才是能掌握的。

    明天是星期六。我抬頭看了一眼前妻挑了兩個小時的古典鐘,不甚精緻的木雕鳥羽,縫裡卡著不知哪一年的塵埃。我不停轉著電視頻道,別人或真或假的一生,兩分鐘之內就閃過我眼前。

    因為艾蜜麗的關係,夜晚比平常還要明亮。她簷下的燈透進我的窗口,以往我都是一個人,現在卻彷彿覺得艾蜜麗也因為我的陪伴而有了改變。所謂改變是很微妙的,就像是後院裡的破水缸,某天你發現下雨了,當你奔跑的同時,雨輕輕刷過你的鏡片,你用袖子擋住頭頂上的潮濕,你的雙眼模糊,你回頭細瞇濃度不均的天空,你突然──你──想到了水缸,水缸因為你突來的思念改變了。可是世界不知道,因為世界每一刻都在變。

    艾蜜麗在半年前一個晴朗的星期六下午搬進來,只有她一個人。搬家公司來了一輛車,她環著手臂靜靜看著兩個黝黑的漢子,他們忙碌地像兩隻雄工蟻,艾蜜麗站在蔭涼的樹下,淺紫色的連身洋裝輕輕搔著她飽滿的小腿肚。他們趕在黃昏前將一切歸位。貨車離去前發出怪異的嘶叫聲,艾蜜麗明顯的皺了下眉。她望了望四周,我趕緊讓大半的身子躲入深灰的簾後。她跟下車的時候一樣乾淨,晚霞將妖異的色調染上她光澤的髮頂。她打量著我的房子。像個裝腔作勢的蹩腳工匠,也許她正為自己有個大車庫而竊喜,畢竟這種機會不是人人有。

   

      一點整我上床睡覺。艾蜜麗的燈早已轉為暈黃,非常微弱的透出已拉上的厚窗簾。沒有任何聲音。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感到缺氧般的焦慮,艾蜜麗──她──今天是寂寞的啊,她悲傷的能量似乎已穿透頭頂泛黃的朝鮮草坪,跟著一陣城外的野風滲進我闔緊的窗。我躺在床上,艾蜜麗低下頭時,遮住她眼神的長睫彷彿在我眼前顫動。

    「不能讓她死啊!」我張大嘴,感覺自己被縮小又無止盡放大、放大。我在一艘遇難的船上變成安靜的幽靈,我被新月刺傷、我餓了千里路,我只是一隻飛入黃昏、被灼吻雙翅的渡鳥。世界悄悄變形。被窩裡是冷的。艾蜜麗的悲傷讓我們穿越了一切。

    不能讓她死。如果我不救她,她一定會死。

    起身穿上皮鞋,藍條紋的睡衣讓我看起來像個水手。黑色柏油路平整的跑向更遠更遠的城市,他將人類一批批請進牢籠,又允許我們拿金錢換取少許的自由。我儘量避過新鮮的草塊,一腳踩在清脆的初秋上;腳步不急不慢,月亮在我右肩頭噤聲,好奇得像出生僅僅五千年。

    艾蜜麗是蒼白的。她的身體橫臥在溢水的白瓷缸,懸吊外頭的右腕有道豔麗的傷疤。她讓夕陽緩步暈上乳色地磚。滴答滴答……

    艾蜜麗是蒼白的。她睡在金褐色的蕾絲花床,枕邊是一本泛黃日記。過多的夢境讓她沉入寒冷和虛無的亞特蘭提斯。噓……

    艾蜜麗是蒼白的。她的頭高仰,街燈描繪她的輪廓,拓印在一面白牆。晴天艾蜜麗,她輕輕晃動,輕輕……

    艾蜜麗的窗已上鎖,大門也是。我繞到她的側門試著轉動手把,沒有可以進入的方法了;我敲敲窗,發出祖母腳步般沉重的悶聲。沒有人回應。我將最壞打算的球棒擱在簷柱下,又敲了敲她的大門。小如指甲片的石頭被我一一扔上閣樓,每一擊都剛好打在玻璃窗的中央。「艾小姐,艾小姐。」我噓噓地叫著,感覺心臟就要承受某種早已準備好的結果。遠方的嗚鳴隨著狗吠被晚風稀釋。我不停在木階上跺腳,一上一下的帶動思考──我必須想出什麼來彌補我的無能。

    玻璃碎佈,在了無生氣的簷廊冷冷反射月光。我伸手抓住門後的手把,啪一聲之後便順利推開廚房的側門。艾蜜麗的家。廚具像從未用過似的擺放整齊,近乎不合理的乾淨整齊。唯一沒被歸位的是流理檯上的水杯,裡頭還有三分之一的水。我望向昏暗的走道,順著指腹上的杯緣彎進艾蜜麗房間。「艾小姐,艾小姐。」   我再次叫喚,期待有一絲聲音證明我拯救了她。

    「不許動!」突然我的手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後扭,冰涼的金屬觸腕時我起了一陣莫名的顫慄。「你被捕了。」低沉的男聲在我身後說。

    「她沒事吧?她呢?」我頂住雙腳不停回望亮起燈的房子。快溶入夜色裡的柏油路上停了一輛警車,上頭的光芒絢麗灑落。

    艾蜜麗包著粉紅毯子,一位高大警察摟住她的肩。她看著我,一臉驚恐。「艾小姐,艾小姐。」我眼中肯定發亮。當她意識到跟我眼光對上的同時,寶藍色雪佛蘭──終於啊──從宇宙般遙遠的街角那端,狠狠地拐過來。

    毯子緩緩飄向我的方位,直到蓋住右腳皮鞋的三分之一,就在艾蜜麗往車道上忘情奔去的時候。

    「爸……」艾蜜麗帶著嗚咽的鼻音說。他們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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