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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隻披著狼皮的羊

      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隻大惡狼,幾年後才發現,想像力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東西,就像吹氣球一樣,爆開之後才發現,對塑膠製品你永遠不能過度期待。

      事實是,角色對調,其實我才是披著狼皮的羊。

      在許多言情小說的橋段裡,像我們這樣,從小長大的青梅竹馬,要不是如《紅樓夢》裡面的寶哥哥和林妹妹,幼年相伴,情竇初開,還沒睜眼看清花花世界多麼有趣,就被對方的身影「苟」住了眼睛,之死靡他──到死也不放過他(她)──愛得柔情似水肝腸寸斷;要不就是誓不兩立,有我無你、有你無我,仇人眼中出東施,怎麼看,怎麼爛,落井下石一路毆打到大,結果有一天,突遭五雷轟頂,才發現原來此生摯愛就是對門家的那個王八蛋,典型的:一山容不了二虎,除非那是一公一母!

      當然還有另外第三種可能:年少時乾柴烈火,長大後雲淡風輕,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是我的過去,我是你不願意回想的曾經,昨日譬如昨日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放眼望去,機會永遠在未來──Next   one!

      可這幾套老梗,放在我和杜子泉身上都說不通。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之間就是那種,講起來沒多大關係,卻又藕斷絲連,剪不斷,掰也掰不開的對門鄰居。

      我們上同一家幼稚園、同一個國小,同一間國中,不只是同校,還是同班,還同桌,這不是緣分深,是因為我媽是本地國中數學老師兼輔導室主任。

      她認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我天生才智不足,已成定數,她只好在後天替我努力努力。杜子泉功課好、人品佳,從骨子裡到臉上都透出一股聰明樣,我媽篤信只要能把我兩人緊緊拴在一起,我就算是根牆頭草也脫線不到哪裡去。

      在我媽教書的那個年代,老師都是師範出身,互相拉拉扯扯總有萬縷千絲的關係,就憑這層蜘蛛網似的關係,整整九年時間我們兩個綁死在一起。

      我是無所謂,但杜子泉大概不怎麼好受。

      我有個根深柢固的成見,總覺得教育是適合變態的工作,當老師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腦殘,整天以惡整學生為樂。我那一區的老師們,那幾年熱愛使用一套叫做「連坐法」的教育方式,意思就是好事情不必分享,壞事情一起受罰,互相砥礪、彼此刺激,激發深層潛能,能夠讓學生們創造更好的表現。

      可在我來看,頑石是海枯石爛的生態存在,怎麼刺激,都不能讓石頭變成大象。

      至於杜子泉……從國小到國中,他做了整整九年的班長,偶爾身兼數學小老師、英文小老師、理化小老師,每年資優生模範生頒獎都少不了他站在講台上。他是師長眼中品學兼優的表率,但在我來說,他就是我的那條大尾巴,或者正好相反,我是他的那條大尾巴,尾大不掉,互相連累。因為同桌,我忘記寫作業罰半蹲時,他得陪同罰站,我考砸試挨教鞭時,他得伏地挺身,我解不出黑板上的題目,他就得上台來給我收爛尾……沒有我的存在,像他這樣風光優秀的資優生,必不能深切感受人下之人五味雜陳的蒼涼滋味。

      所謂人生是因經歷而精彩的啊!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這樣,寬大為懷、與世無爭,偶爾、有時候,當我惹出或大或小的一點麻煩的時候……好吧好吧,是經常性、普遍性,每天都不可少的,當我惹出或大或小的一點麻煩的時候,他總會給我擺出一張很不可愛的臉色看。

      看人臉色,說實在的,並不好受。不過沒關係,我從小身體健康、心臟堅強、意志堅定、不為外力動搖,對於各種外侮一概用有尊嚴的態度蔑視忽略過。等熬過下課、熬過放學,熬到回家,我看我的卡通,對著螢幕哈哈哈,把小虎隊、紅孩兒和草蜢的錄音帶反覆放得震天價響,他補他的英文、上他的小提琴班,在牆那一頭把那把可憐的樂器拉得像野狗老被車子撞到般的鬼哭神號,一切就過去了。

      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人生洗牌,重新來過。

      所以你知道了,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愛上他。

      是的,是我先愛上他。

      是我倒追他。

      是我死皮賴臉死纏爛打餓羊撲虎的抱杜子泉的大腿。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要麼妳去做、要麼妳不去,去做不一定能得到,但不去做一定什麼都得不到。

      可是,大致上來說,在國小那個清純時代中,我是我,他是他,上課湊在一起,下課各自回家。我們只有在我需要、我不行的時候有交集,我忘了帶東西,他得借我。借我課本、借我水彩、借我毛筆、借我錢、借我抄作業……必要時還得借我吃飯用的筷子。

      我的絕招是:除了自己,什麼都能忘記。

      弄到後來,每當我轉過頭去,對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就會直覺反應,「什麼,又忘了帶?!」

      他起初也罵我不用腦、為什麼這點小事都記不住,妳煩不煩,有完沒完……但什麼金玉良言重複連講六年,釋迦牟尼佛都要頓悟了。

      真理就是:我記不住。

      總之,到最後的最後,每當我轉臉過去,對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時,他就會默默的把我缺少的東西遞給我,或許是一枝筆,或許是一個橡皮擦,有可能是我忘記帶的班費(他回家後再向我媽請款),也有可能是手帕衛生紙或半個便當……

      所以說,高貴的友誼,在於包容和默契。

      這樣珍貴而難得的友誼,在我的大腦裡昇華到更高境界,是在國一的時候。

      國一時,我們的班導姓馬,如果說幹教育的,像我媽那樣,都屬變態,那老馬就是變態中的變態、進化的變態,完全變態、極致變態、無限變態。她把連坐法標準往上提到了一個全新的領域,以往挨連累的倒楣鬼只要受始作俑者一半的罰,現在,一體同罪,甚至罪上加罪。

      老馬又熱愛教鞭,開學第一天,她拎了一整捆藤條來,塞在教室辦公桌上的花瓶裡,不知情的人看了,很有點日本枯山水造景的味道,但在我來看,就是一整個鬼哭狼嚎的惡夢。

      我挨打是家常便飯,但問題是杜子泉因我受累,也挨了無數次教鞭。

      老馬每次掄鞭子打杜子泉,總要用惋惜中帶著無比憐惜的語氣說:「可憐啊,誰教你坐程秀翎旁邊呢!她媽是處室主任,發話下來非要讓女兒跟你坐,誰也替不了你遭罪呀!子泉啊,老師打你,也是一萬個不情願,唉……」

      但話雖這麼說,老馬嘆完氣後對杜子泉揮鞭子的力道,卻比揍我還重上許多。

      後來想想,我就覺得這女人有嚴重的經前症候群,要不就是提早更年期,或者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腦殘加變態,虐待壞學生、虐待笨學生,都不比虐待好學生資優生來得過癮。

      可是杜子泉並不這樣想。

      他想的是該如何把災難發生率降到零。

      這就是好學生和笨學生的差異,他事前防範未然,我是事後罵娘。

      於是我們展開了一段漫長且同步的時光,他讀書,我讀書、他寫功課,我寫功課,他給我補課,教我做數學、替我推導公式,像鸚鵡一樣反覆唸英文單字增加我的記憶力,每天晚上他給我打電話,和我同時準備明天上課用的東西,他說一樣,我放一樣,通通收進書包裡……

      這樣熬過前半學期,到了寒假,每天我抱著假期作業繞過圍牆,走進杜子泉家,在他的監督下做功課。他頗受老馬感召,採用鐵血教育,小塑膠尺是他的教鞭,沒做完不許吃飯、不許喝水、不許說話、不許上廁所,做完才能回家。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做數學題,做著做著,眼睛累了,趴在桌上打起瞌睡,流了半桌的口水,睡得正香,忽然聽見樓上傳來陣陣聲音,我清醒過來,發現房裡無人,上樓察看,在頂樓的小天台上,看見杜子泉正在夕陽下拉小提琴。

      很多事情發生在不經意之間,而且,女孩子永遠比男孩子敏銳有感覺。

      譬如說,在不經意間,這傢伙就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在幼稚園裡被我趕著滿教室亂跑的小男生……

      譬如說,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能拉出順耳好聽的整首歌,不再是那種狗吠火車拉斷鋼絲的鬼哭……

      譬如說,那個安靜的、有時冒出兩句機車話,給妳臉色看給得毫不遲疑的鄰家小鬼,忽然之間,就長成了一個好看的男孩子。他的個子快要長上來了,他瘦削的肩膀逐漸有了要成為大人的形狀,他的胸膛和以前不一樣了,他握著琴弓的手指修長而溫柔,夕陽透過他的指縫,在妳眼前一閃一閃,他半閉著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彎彎的眉毛簇成一個漂亮的角度,在微風中起伏的小瀏海,樂聲悠揚,無比溫柔……

      罪該萬死的,不是妳無法自控顫抖的小心肝,而是在餘音裊裊中,他回過頭來發現妳時的那一抹淺笑。

      有些東西從那一刻起,永遠成為過去,有些東西從那一刻起,再也不一樣了。

      好吧,那笑容和所謂的溫柔,或許純粹是我個人發夢產生的錯覺。因為杜子泉過來時咬牙切齒說的話,和那臉笑完全搭不上。

      他說:「摸了半天妳到底寫完了沒有?妳最好有驗算,錯一題我揍妳十下!」

      我已經不記得那天我為了算錯挨了幾下,但時光過去,歲月流逝,後來我們不停長大長大長大,長大到年少時我們無法想像的那個年紀,扮演起年少時我們無法預見的角色,可是在心底記憶的板子上,夕陽在那個下午,為我永恆的刻鏤下了杜子泉十三歲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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