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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過去譬如昨日死

      那印象太過深刻,以致於此後無論他如何長大、我如何長大,不管變成了什麼樣,我總是能從他的動作、眼神、站姿和言語聲音間,恍惚看見,我們年少時的影像。

      這聽起來好像很浪漫?實際上卻是一個要命的問題。

      意思就是,不管我離十三歲有多遙遠,但記憶仍活在原點。

      就像是少年犯的父母,面對鏡頭,明知子女犯罪,哪怕是殺人放火,罪無可赦,但他們總會愚蠢的說:「我兒子(女兒)很乖……」這不僅僅是為了脫罪,也是實話。在他們的腦海裡,孩子永遠是幼年時嘻笑可愛的善良模樣。

      相信我,每個人都有瘋狂暴戾的因子,也有純潔無害的一面。老把大雄當沙包追打、欺負弱小,連野狗都不放過踢一腳的惡霸技安,在他媽媽眼中,也是個看蔬菜店的好幫手、愛護妹妹的憨厚大哥。

      假象未必是受欺騙,問題是:人選擇了怎樣的角度去看事物。

      猴子把我們的車都拖進了修車廠,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檢查了幾遍,口中讚嘆不已,嘖嘖有聲,「誰說妳這車禍不是蓄意,老子不相信!」

      我已經不哭了,但嗓子有點沙沙啞啞的,「信不信隨便,純屬意外。」

      「最好是意外啦!我修車這麼多年,是沒看過別人車禍?意外頂多撞個一下兩下。阿秀妳,連撞八次,一次比一次大力,水箱都爆了,這算哪門子的意外?妳當時是怎麼回事?腳抽筋啊?鞋子愛上油門了,貼上去捨不得放開?還是……」他看了看在車廠的另外一頭,正忙著和我媽說話的杜子泉,目光收回來,又落在我臉上,饒有深意的問:「還是妳真想謀殺特定對象啊?」

      我有種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感覺。「算你說對了行不行?第一次是意外,後面七次是想同歸於盡。」

      猴子哈哈大笑,狠拍我一下,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一道大黑手印。「幹得好啊,對付負心漢,就得這麼辦,給他個下馬威,殺殺他媽的威風!」

      猴子是我和杜子泉的國小同學。他就是那種,每個人人生裡面都會碰到的男孩子,活潑、淘氣、鬼機靈,個子小小活力十足,可就是不愛唸書。一堂課四十分鐘,他永遠沒辦法對著一個方向坐直,總是東轉轉西轉轉,找著機會就跳起來滿教室瘋跑一圈,說起五四三來神采亦亦,但一對上黑板和課本就立刻精神萎靡。

      小學時,我們班上四十個學生。我一直覺得除了杜子泉之外,剩下的三十八人得通通向猴子致謝,要不是有他在,誰最後一名還難說!

      猴子他爸媽也不在乎他成績,考了零蛋回家也看他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有很長一段時間,每當我媽為了考試分數揍我的時候,我真希望我是猴子,猴子是我,我們把位置調一調,不知道有多好。

      上國中後,猴子被分到技職班去,下了課就跟著他爸經營修車廠,學啊學、做啊做。我考高中的那一年,他成了修車廠的正式員工,修了幾年車,後來他爸退休,他就接任老闆。廠裡雇了四個員工,又帶兩個學徒,鄰近左右的車子出了問題都靠他,他還賣車,二手的、三手的,就連我這輛車,也是和他買的,友情價,外帶兩年保固。

      我每次回來看到他蹲在車廠外頭擦那雙黑手,就不禁想,當年我媽和我爸逼著我讀書考試,是不是誤我此生?看看,猴子二十五歲就撐起一間修車廠,登門的顧客,哪個不是衝他喊「桃ㄍㄟ(老闆),拜託拜託,幫幫忙」,無論經濟怎麼不景氣,路上還是有人開車,修車廠永遠有生意。

      有一次閒聊,我隨口問他收入如何。他說:「或多或少。」我追問:「或多或少是多少?給個實際數字吧。」他想一想,說了一個數字。我說:「不是年收入,是問你月收入呢。」猴子給了我一白眼,「那就是我廠裡上個月的收入。」

      那天晚上我整夜睡不著,想著如果來生,我才不念什麼中文系呢,我修車去。

      人生的重點,不在過程,而在結果啊!

      「猴子,別亂說啊。」我警告他,「我和杜子泉,兩回事了。」

      「是是是,線頭和線尾也是兩回事,拉起來還不是一條線。」猴子賊兮兮的瞅著我笑。「別說什麼老同學不照顧老同學啊,我都幫妳打聽好了,他沒女朋友,還是單身。」

      「死雞婆,這關我什麼事。」

      「機會當前,好好把握啊!」

      我冷笑,「你當我以前沒把握過?你看我好好把握,把握住了什麼?」

      「過去譬如昨日死,未來如同明日生。」猴子突然來了這麼一句玄話,很有水準,嚇人一跳。「以前的事情以前了。妳這一撞,人家半條命都嚇掉了,多少深仇大恨還不盡付東流啊?機會來了,從新來過,過了這村沒那店,妳七老八十孤家寡人的別來找我哭啊!」

      「這話你都跟誰學的?」我很困惑。上次我回來,看見他指著一個奧客罵髒話,罵得那個繪形繪色,現在突然跑出一句「過去譬如昨天死」、「盡付東流」,怎麼聽怎麼怪。「好好說話拽什麼文啊,都誰教你的?」

      「沒誰教我,我讀書。」他把引擎蓋掀起來,臉埋了進去。

      我指著他笑,「哈哈哈,你讀書?讀什麼書?色情小說?」

      猴子頭埋在引擎蓋底下,說話都帶點機油味,惡狠狠的。「妳才讀色情小說呢,程老師,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我讀書怎麼樣了?老子陶冶性情,不跟妳一般見識。」

      我和猴子鬥嘴是家常便飯,被他這一激,本想講兩句回敬的話,可才要張口,卻瞄見杜子泉送走保險業務員,走了過來,立刻閉嘴不言語了。

      「猴子,怎麼樣?我的車還能不能修?」他問。

      「那要看你說的修是到怎樣程度。」猴子說:「想修回新車,我沒辦法,不過你那德國車,板金厚、紮實,後頭凹了幾處,沒傷到要害,不嚴重。」

      「還能開?」

      「當然能,就是不大好看。你知道的,碗摔破了,怎麼補都是個破碗,追求完美的人看了總覺得不舒服,就看你在意不在意了。」

      「不在意。」

      「不在意就不要緊。」猴子拿塊乾布擦手,探頭解釋,「你的車,皮肉傷,小問題,修起來容易,就是幾樣零件非向原廠叫貨不可。秀翎這車就不用說了,傷筋動骨,得大修。」

      我連忙問:「什麼時候能修好?」

      「妳趕著用?」

      「初二得回去。」

      「初二?那不可能,農曆年我也得休假啊!況且今晚都除夕了,妳這趟回來才住幾天,趕什麼?」猴子一愣,「農曆年,台北的學校不放假?」

      「放。」

      「放就多住幾天。我告訴妳,妳就兩條路選擇,要不等我把車修好了妳開回去,要不,妳把車放在這裡,自己搭車回去,等修好了我再通知妳……我看妳那種開車法,還是選後者好。妳開車上路,自己不怕,我都替路上的人車擔心。」

      我臭著張臉不說話。

      猴子笑了起來,「話說回來,難得回來,趕著要走,何必呢?我剛剛還在想,難得肚子餓回來了,又放假,大家有空,找一天下午來辦個同學會怎麼樣?肚子餓,你參加不?」

      「什麼時候辦?」

      「過完年就辦,就這幾天,初二初三也行。正好,初二嫁出去的那些女同學都回娘家,我打個電話約約,遠的難說,住得近的,我們這區的幾個,一約就到。」

      「好啊。」杜子泉笑笑說:「很久沒見到老同學了。」

      猴子很高興,轉頭看我。

      他還沒開口,我就搶著說:「別把算我在裡面。我忙,趕著回台北。」

      「又來了,妳當老師的,寒暑假期,悠哉悠哉,最舒服不過,趕什麼?有什麼事情會比老同學聚會更重要?」

      杜子泉站在我身邊,不動,也不吭聲。我眼睛沒往他那邊瞄過一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知道,他在笑。

      我跟你說,人生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遲鈍、我反應慢,讀書的時候成績不好,我不懂得看人臉色,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不知道別人什麼時候生氣,也不知道如何避開麻煩,還經常不遺餘力的給自己找麻煩,但我在生活上如此無知無能,可和杜子泉相關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知道。我的腦袋上就像長了一座隱形雷達,平常時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開動,可是只要碰到他、碰到與他相關的關鍵字,我的雷達和天線就開始高速運作。

      我從他握筆的姿勢都能感覺得出他高興或不高興,我連聽他呼吸的聲音,都分辨得出他有沒有吃飽……

      我就是他肚子裡的那隻蛔蟲。所以我說他在笑就是他在笑,要不你咬我啊!

      他笑,猴子也笑,說也奇怪,男孩子的笑容裡有時候會浮出一種令人討厭的沉著篤定,好像他們無所不知,而我一無所知,好像他們早把我給看透,而我永遠恍惚。

      我是白癡才會如他們的意呢。

      我語氣平靜、態度從容,不疾不徐的把話一個字個字吐出來。「忙戀愛、忙約會,忙著把自己嫁掉。猴子,你不知道我快訂婚了吧?新年新希望,我明年的目標,就是把結婚這件事情搞定,後年生個外孫給我媽抱。」

      你有沒有碰過一種人?你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丟面子,但絕不想在他面前失面子。

      你有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明明自己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但在某個特定場合,就算毫無成算,也得打腫臉裝胖子的說話。

      你有沒有經歷過同樣的遭遇?你知道他不會吃你這一套,可是你希望他吃你這一套,哪怕下一步就要摔落萬丈深谷,可這一刻面對他,你還得笑、笑、笑……你不想讓他看穿你底氣不足、沒有信心,你拚命撐起自己的驕傲和自尊,拿沒有影子的事情說話,你知道他可能根本不在乎你說的這些話、這些謊,可是,每個人都需要下台階,你需要、我需要。

      我們都想要有尊嚴、有驕傲、走路有風的從傷害自己最深的人面前,抬頭挺胸的走開。

      我丟下震撼彈,等它炸開的同時,又拿出最平和的態度對猴子說:「車子就拜託你了,你慢慢修吧,修好了,叫我爸把它牽回去。」

      「那妳呢?初二怎辦?」

      「搭客運嘍──我先走了,家裡還等我開飯。」

      猴子點點頭,「新年快樂啊。」

      「新年快樂。」我得逼自己,才能把眼睛從猴子身上移到杜子泉臉上。我對他說:「你也是,新年快樂。還有,剛才的車禍,對不起啊。」

      他面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我勉強笑了一下,掉頭往門外走,腳步飛快,頭也不回,一面走一面想:現在叫我、現在叫我,現在叫我回頭!杜子泉,快點,現在叫我回頭,我原諒你、我原諒你,我馬上原諒你……

      有種至今還不被科學承認的力量,叫做「念力」,但我小時候一直相信自己是某種程度的念力師。

      早上醒來才發現忘記寫作業,而今天老師一定會動棍子揍人時,我就祈禱:讓老師請假吧、請假吧、請假吧……

      被差遣出去跑腿買雞蛋、醬油或鹽巴的我,跑出去玩了一下午,回家時兩首空空,我就祈禱:讓媽媽忘記吧、忘記吧、忘記吧……

      聯絡簿上出現老師的紅筆警告或責備時,我就祈禱:讓爸爸簽名時沒看見、沒看見、沒看見……

      眾所皆知,這些祈禱,百分之八十沒有用,剩下百分之十是好狗運逃過一劫,但有百分之十的結果,會得到出乎意料的結果。

      譬如說,揚言要用棍子揍人的老師,突然重感冒,請了三天假。

      譬如說,使喚我出門去跑腿的媽媽,在老爸的慫恿下,突然決定帶我上館子去吃一頓。

      譬如說,老爸和老媽忙著吵架,兩人丟鍋子摔碗,鬧得正厲害,拿到聯絡簿時根本沒有正眼細看,胡亂簽了,又回頭吵了起來。

      這百分之十的完美可能,總讓我在許多關鍵事情的上頭,生出一些忘我的幻想。

      我就想,如果這時候,如果此刻,杜子泉喊我回頭,說「對不起,都我不好」、說「妳不要嫁給別人」、說「我這四年多來從沒有一秒鐘忘記過妳」、說「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妳」……

      我馬上、立刻、一定、絕對、毫不遲疑的徹底原諒他!

      如果在這個時候……

      我咬牙切齒的祈禱著,想到腦袋都痛的地步了。

      「程秀翎!」杜子泉果然喊了一聲。

      我狠狠一咬牙,抬頭,平靜了一會兒臉色,慢慢的轉過臉去看他。

      他站在修車廠的鐵門邊。

      夕陽該死的落在他的身上。

      那一瞬間……你知道的,我該死的回憶力量又大發作了,我的大腦不受控制的播放出十三歲時在他家小天台上聽過的那首曲子……我的眼前看見的,是兩個杜子泉,一個二十八歲,高高個子、寬寬的肩膀,長長的腿,牛仔褲和長袖襯衫,手臂結實,骨架都長成了成熟男人的樣子。

      另外一個是十三歲時的他,微閉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清秀的面容、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透出的聰明樣子,抿緊的嘴角,還帶著一點似笑非笑。

      這兩個影像在夕陽底下相互重疊,就像是哪部大卡司的好萊塢電影,還帶動畫特效。

      在那瞬間,我覺得……熱淚盈眶。

      我看見的是一個人漫長歲月的成長,我經歷的是這個人的成長,他長大,我長大,走過幼年、走過童年、走過青春、走過成熟,最後走到眼前的這一步。

      我那個感動啊……

      我正為了激烈的情緒衝擊,感動得滾滾熱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不能自己的時候,杜子泉說話了。

      二十八歲的他,聲音和十三歲時完全不同,低沈許多,充滿了溫和和安定的氣味。

      他說話前,還先對我笑了一下。

      「我回台灣工作了,也在台北。妳要發帖子的時候,寄我一份。不知道地址的話,就寄回老家來,別忘記了,我等著。」

      胸口熾熱的情緒、溫暖的回憶,急速結凍成冰。

      我幾欲奪眶而出的眼淚,突然乾涸。

      眼前的兩個杜子泉,合而為一,年少的他徹底消失。

      二十八歲的他在我面前,「匡噹」一聲像裂開的玻璃,一片一片,砸成渣子碎末。

      我說了什麼?

      我說了什麼?

      我說:「怎麼可能忘了你呢,不用提醒,我記得住的。」

      我揚手一揮,轉身就走,一直走回家去,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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