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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有錢家的孩子沒長屁眼

      我認識杜子泉的時候大概是三、四歲。我家和杜家可以稱得上是對面鄰居,門對著門,但中間隔著一堵社區圍牆。

      他住的社區,由二十四戶新蓋的、別墅型的四層半透天厝組成。白色的外牆磚、紅色的大鐵門,社區街道寬敞,家家戶戶空間寬綽。他家最顯眼的地方,是在院子裡種了一棵小葉欖仁樹,樹高不過二樓,葉小嫩綠,遠看就像一枝澎鬆的綠色大棉花糖。

      而隔著一道牆的我家,則屬於眷村。老眷村的房子品質如何,自不用說。據說在我爺爺分到這間房子的時候,只有一層樓,一廳一房,廚房搭在後院的竹棚底下,下雨時,淅瀝瀝的雨水漏在鍋裡,一鍋湯煮啊煮的就成了兩鍋,廁所離家一百公尺,全社區公用的,解放生理需求的同時,還肩負了社區活動中心的責任,聊天啊、八卦啊,東家長西家短、打孩子罵老公,都在這裡進行。

      到我爸這一代,房子增建,有了廚房,有了私家廁所,還長出半個二樓,多了一個房間和一座小陽台。

      到我出生的時候,房子又往上增建,又長出了三樓,又多了一個房間,半套浴室和一個儲藏室。

      多次增建的結果,我們這一排的房子,個個長得奇形怪狀,就像是過渡發揮創意的樂高積木,或是從朽木上長出的菌菇,東一塊西一塊,把各個時代的土木工程技術都結合在一間房子上頭,風吹雨打,一過數十年,居然沒塌,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蹟。

      我家也有院子,種的是辣椒和黃瓜,營養不良,辣椒不辣,黃瓜和辣椒長得差不多大,與隔壁詹伯伯家那巨無霸的白菜比起來,我媽顯然嚴重缺乏綠手指的園藝天賦,後來小偷偷了我媽停在門外的買菜腳踏車,這座小菜園就被填平,成了小型的停車場和。

      我家門口也有樹──行道樹。樹底下是個隨機垃圾集中地,左鄰右舍都把垃圾包包丟在樹下等著收垃圾的來清。

      由此可知,我住的老眷村和杜子泉住的新社區,具有相當大的差異。

      差異造成隔閡,造成不平等,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對立。我媽和左鄰右舍的阿姨婆婆們,對於一牆之隔的別墅群社區,充滿了排擠的心態,一面羨慕於「房子看起來不錯啊」的同時,一面八卦著「那塊地原來是墳地,是我們不要,才讓給他們蓋房子的」。

      耳濡目染,我村小孩們對於社區小孩們有了許多不著邊際的想像,譬如說:他們不用上學,出娘胎就會講英文,家裡冰箱裡都放可樂和冰淇淋,可以任意吃巧克力吃到飽,爸爸媽媽從來不打小孩,放假拉著大皮箱出國玩……這些想像構成的畫面,看似荒謬,卻是我們遙不可及也不可能成真的夢想。

      人都是有自尊的,尤其是小孩最有自尊。為了他們擁有我們所沒有的,所以我們決定──同仇敵慨,不跟社區小孩玩。

      事實是,隔著一座牆,兩邊除非效法匡衡鑿壁偷光把牆打掉,否則想玩也玩不起來。

      除了涇渭分明、楚河漢界之外,我很小的時候,經常玩的一個遊戲,就是跟著大孩子們掛在牆頭,對牆那邊的小孩叫罵、互相丟石頭、丟垃圾,等大人發現了就趕快逃走。

      叫罵些什麼?

      現在想想,很多瑣碎的事情我都已經忘記了,但是杜子泉倒還記得很清楚。

      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暑假我到他家寫功課,寫著寫著,抬頭一看,發現他正對著窗外的圍牆發呆。

      我問他在想什麼?

      他說:「想妳以前是怎麼趴在牆頭跟我說話。」

      我嬌羞,心想哎呀呀這傢伙果然腦袋好記憶佳啊,這點雞毛蒜皮小事都記得住。不過話說回來,我爬在牆頭和他講話的次數沒有一萬次也有一千次,誰知道他記得的是哪一次啊?

      「我和你說了些什麼要緊話是不,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我追問。

      「是不容易忘記,」他想了想,慢條斯理的說:「妳扔了一個可樂的空鐵罐子,砸在我頭上,對我說……有錢家的孩子沒長屁眼。」

      「……」我背過臉去暗自飲泣的同時,領悟了一個重要的人生真理:什麼事情都是在曖昧不明時最美麗,奉勸諸君切勿事事追根究底啊。

      不過我跟著大孩子們整天玩耍鬼混口出惡言的時間並不太長,後來上了幼稚園,讀半天班,只有下午半天時間玩耍鬼混口出惡言。

      我和杜子泉上的是同一個幼稚園。

      第一天上學,我精神抖擻,一大早不等大人叫我,自己跳下床來,催著媽媽換衣服換鞋子,綁兩個小辮子紮了條粉紅色的蝴蝶緞帶,穿上幼稚園的小圍兜兜、背著黃色小書包,一搖一擺的走道眷村大門外等娃娃車來接。

      而杜子泉他媽牽著他,站在隔壁社區大門口等同一輛車。

      我爸和所有蠢爸爸一樣,對於小孩經歷的每一個過程總是非常興奮,特地請了早上的假,拿相機來給我們拍了好幾張照片。照片裡,我咧著嘴傻呼呼的呵呵笑著。

      這是一個看似美好的開頭,但很多事情在我,都只有開頭美。

      等拍完照、娃娃車來了,臨上車的同時,我發現原來爸媽不跟我去幼稚園,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要去上學,原來這一切都是我爸我媽調虎離山的伎倆,搞不好等下我一走,他們就回家打開冰箱吃蛋糕喝果汁,搞不好等我回來時早已人去樓空……總之,身為小人的我,用小人的邪惡之心揣度了這些大人之後,立刻改變主意,不去上學了。

      很多事情走到這一步,就剩下一個結果──挨揍。但在挨揍之前,我鍥而不捨十足賣力的在所有大人和整車的小朋友面前,表演了就地打滾、一哭二鬧、死皮賴臉、呼聲震天等種種所有失控幼兒會幹的每一件事。

      總之,後來我掛著兩行清淚和捂著被我爸痛揍過的屁股,哭哭啼啼的上了娃娃車。我和杜子泉被隨車老師安排在同一排座位上,到了幼稚園,又被安排坐在一處。

      我哭了半天,身前的小圍兜上沾滿眼淚和口水,擦到後來連我都嫌髒了,就拽杜子泉的圍兜過來,把兩管黃鼻涕往他的衣服上用力擤。

      那是第一天上課的事情,過完這半天後我就知道,幼稚園真是個不錯的地方,有小朋友一起玩、有點心吃,還有人說故事給我聽……之後我就沒再哭過了。

      只是後來只要我每次靠近杜子泉,他就立刻手忙腳亂的把圍兜扯下來,或藏到背後去,遠遠躲到另外一頭,看我的表情,很像看到山裡出現的大老虎。

      我想我有點病,我就是那種,誰越躲我我越要靠近他的壞人,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幼稚園裡,我最大的樂趣,就是樂此不疲的趕著杜子泉像趕一頭綿羊那樣的四處亂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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