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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BA/承花/生存院】癒合四季

      #JOJO的奇妙冒險同人文

      ☆

      腐向,CP承花,四承四花生存院,含有輕微的白金法皇。

      ☆

      以前他會擔心寒冷的冬季對花京院典明帶來劇烈的不良影響,畢竟他的紅髮愛人是這般清臞,像是朝陽升起時便會枯萎彎折的嬌弱花朵……他細細感受著懷中細瘦身軀的一切,溫度是實在的,骨骼是實在的,心跳是實在的。他知道他懷裡花京院典明很強韌,他一直都知道,雖然他仍然會擔心,但現在比起抗拒必定降下的冬雪,他更期待和花京院典明一起在雪中留下深深淺淺的足跡。

      ☆

      很難說春天是溫暖的。

      裹著一條毛毯躺在為了能讓一百九十五公分高的伴侶在有需要時可以較為安穩躺平而買下的三人座沙發上,花京院典明略微縮著身體聆聽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這是春天的第一場雨,尖銳的雨絲仍含有去年冬天殘餘的氣息,冷意因而隨著濕氣透過屋子每一個細微的孔縫湧入偌大的室內,鑽入他的衣服裡,盤踞在受過重傷的腹部從那處傷口曾經顯眼的縫線邊緣一點一滴滲進他的體內,涼意接著隨血流蔓延,冷到了指尖與髮稍。

      感覺就像是從破損水塔中洶湧溢出的冷水沖刷過他穿透身前與後背的傷口一樣,只是勢頭比較溫和,空氣裡也沒有慢慢淡去的鮮血氣味。

      他縮得更小了一點,弓起的背脊曲線如圓潤的種子,試圖讓空空如也的懷裡生出一點暖意。

      擊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信手塗鴉不規則的透明紋路,滴滴答答地演奏著自然禮讚,聲音單純但清脆和諧,沒一會兒後花京院典明便在這陣天然的樂音中闔上雙目,平靜地墜入夢鄉之中。

      他睡得很好,雖然此刻的寒意與那命運的一夜的溫度如此相似,但他並沒有做任何惡夢。他已許久不曾有過與那晚相關的惡夢了。

      因為即便是在深沉的睡夢裡,仍有一顆白色的星星在意識之外散發永恆的亮光,指引他繞行過每一個意圖吞噬他的深淵,帶他避開滿懷惡意的危險之處,又給予他令人沉醉不已的溫暖。

      他感覺到一股舒適的暖意。

      小睡醒來的花京院典明稍微失去了方向感,那顆聰明的腦袋一瞬間感到迷茫,辨認不出自己身在何處。

      上頭擱著他看到一半的小說的玻璃茶几、靠牆放著塞著幾本書和小裝飾品的電視櫃和電視、窗下放著他養了好久的龜背芋、粗肋草、迷迭香、天堂鳥等等植栽的花架都不見了,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客廳的沙發上,而是在房間裡,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和一隻探到他的衣服底下的手。

      那隻手又大又暖和。

      那是空條承太郎的手,正熨在他表面不甚平整、與他處細緻滑膩的肌膚相比顯得太過粗糙的傷處上。這塊一舉終結當年亡命旅途的傷疤是空條承太郎心中永遠的不甘與悔痛,亦是對他聰慧的愛人無盡的疼愛和珍惜。

      花京院典明不知道空條承太郎是什麼時候從大學回來的,明明大可以直接把他叫醒,但這頭外冷內熱的北極熊偏偏總是把因為各種原因在沙發上睡著的他輕手輕腳地抱回房間,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他每次都沒能察覺到動靜。

      又一次感覺到自己被深深愛著,他微笑著把右手也伸進衣服裡,放在空條承太郎的手背上。

      「醒了?」

      空條承太郎低沉的聲音立刻在他背後響起。

      「嗯。」

      「傷口會痛嗎?」

      「不會。」花京院典明在空條承太郎懷裡翻過身,面向那一雙他百看不厭的海綠色眼睛。那一雙眼睛裡有無數閃耀的星星,他試著算過裡面有多少星子,每一回卻都無法自拔地陷入其中,忘記己身的存在和整個宏大的世界。和這對迷人的眼睛相比,其餘的事物都顯得太過不重要了。

      空條承太郎抬起手以拇指的指腹輕撫過他眼睛上深紅色的疤痕,關心被壓縮在他一貫平穩冷靜的聲線裡,「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

      「也沒有。」從他指尖嗅到粉筆和墨水氣味的花京院典明握住他的手腕,指頭摩挲著他手腕內側乾燥暖和的皮膚,緩慢輕柔的力道裡帶著安撫,「我只是有點冷。」

      空條承太郎立刻撐起身體把棉被從身上拉開,花京院典明知道他要去拿毯子,但是他不需要那個,真的不需要,但是他想要其他東西。

      在空條承太郎完全從床上坐起之前,他矯捷地從被褥中探出上半身,彷彿一條伏擊獵物的蛇,伸長了左手環抱住空條承太郎被那件近乎緊身的黑色高領毛衣勾勒得十足禁慾又十足誘人的腰身(他知道真正的好東西在底下,他欣賞、愛撫、舔吻過無數次的美麗又塊塊分明的腹肌),昂著頸項輕聲說道:「你抱著我就不冷了。」

      空條承太郎停下動作垂頭望著他,神色裡透出細緻的觀望。他還是想替花京院典明拿條毛毯,或者如果他的愛人不要毛毯,他也可以去拿件毛衣和其他能禦寒的玩意兒。

      花京院典明信誓旦旦:「我說真的。」他停頓一下,「你知道的,沒什麼東西比你的擁抱溫暖。」他喜歡柔軟又毛茸茸的毯子,有誰會討厭呢?可是那無論如何都比不上一個來自愛人的擁抱。

      聽見這番話,空條承太郎慣常用以掩藏住真心的撲克臉馬上破功,嘴角揚了起來。他感覺到甜蜜的喜悅充滿胸腔,比夏日不斷拍打沙岸的海浪更熱烈。

      於是他再度躺下,把花京院典明重新摟進懷裡。

      和通常只在戰鬥時才會把白金之星放出來的空條承太郎不一樣,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花京院典明也會使用綠色法皇。為什麼不呢?綠色法皇有數也數不清的觸手,能延伸出去很遠,就算不用在戰鬥上,在生活方面也可謂用途多多,比如能讓他不必踏出大門就可以替院子裡的花草澆水,購物時完全不必擔心買太多提不動,或是當他在畫室作畫,廚房爐灶上的水燒開時,他也能及時把火源關閉。

      又或者,也能讓綠色法皇陪他玩電動遊戲,這是他們最常一起做的事,他們總是樂此不疲。法皇也是個高明的玩家,和他相比毫不遜色。

      總而言之,綠色法皇不只是花京院典明的替身或一個方便的工具,牠更是他親密無間的夥伴,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而這個友善的綠色朋友此刻正以溫柔的力道纏繞在花京院典明的身上。

      在溫度飆破三十度的盛夏,通體帶著宜人涼快溫度的綠色法皇化身為花京院典明的隨身消暑小物,盡心盡力地幫助他驅趕虛浮地貼附在皮膚之上的潮濕暑氣。

      然而真正讓花京院典明不舒服的並不是炎熱的氣溫,畢竟他可是在白日的沙漠中行走依然能把長版學蘭的鈕釦全部緊扣起來還能不喊熱的人,真正讓他不適的是體腔內鮮明的沾黏感,不會痛,但是臟腑和脊椎緊密地黏連在一塊的感受實在難以稱之為愉快。

      他清楚知道他量身訂製的脊柱和內臟沒有黏在一起,這只不過是年復一年提醒他曾命懸一線,莫忘珍惜轉瞬即逝的當下的錯覺,但他仍然覺得從頭到腳的皮囊成了鍋具,在夏日驕陽的燉煮下,內裡的一切將被悶熟成一團無力且無用的肉塊。

      他盯著眼前吃不到三分之一的晚餐,很想在空條承太郎洗完澡從浴室裡出來之前吃完,可是身心靈的不痛快致使他缺乏進食的欲望。

      幾條騰空的觸手如彼此攀附的藤蔓一樣纏繞在一起,化出與主人同樣細瘦的人形,綠色法皇在一旁坐下,胃裡悶熱的花京院典明對牠無奈地笑了笑,用湯匙百無聊賴地撥弄碗裡的食物,意圖把它們畫成了一副難解的抽象畫。

      「實在是太熱了。」

      綠色法皇點點頭,深表同意。又有幾條觸手貼上花京院典明的身體。

      這樣有好一點嗎?法皇歪過頭無聲詢問。

      花京院典明注視著從小就陪伴在他身邊的朋友。

      承太郎說的沒錯,他想,法皇真的長得有點像哈密瓜。

      冰冰涼涼又甜又香的美味哈密瓜。

      像是感應到花京院典明內心的想法一樣,綠色法皇慌張地搖起頭:典君,我可不能吃喔!

      花京院典明對牠歉然一笑,「抱歉抱歉,嚇到你了,我沒有那個意思啦。」

      「法皇怎麼了?」空條承太郎的聲音冷不防從後頭傳來。桌前紅色和綠色的腦袋同時轉向,節奏一致且角度相同,彷彿他們是彼此鏡子裡的倒影。

      花京院典明若有所思地仰頭望著髮尾略帶淡香濕氣的空條承太郎,狀似沒頭沒腦地問:「法皇是什麼味道?」

      空條承太郎「嗯」了一聲,短短的音節裡盡是疑惑。

      「白金之星不是咬過法皇嗎?我很好奇法皇嚐起來是什麼滋味。」

      空條承太郎眉毛微挑,往綠色法皇看了過去。端坐的法皇正用那雙黃色的橢圓形眼睛以一種天真的乖學生姿態看著他,好像也很好奇自己究竟是什麼口感和味道。顯然牠也擁有花京院典明那種對所有事物都懷抱興趣的求知欲和旺盛的好奇心。

      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替身,這是真的。

      雖然感到有一絲無奈,他還是呼喚出了白金之星,好滿足花京院典明等待答案的期待。

      看見白金之星現身,花京院典明睜大了紫色的雙眸,「等等,你是要讓白金之星再咬一次嗎?拜託,這次溫柔點。」

      ……啊,這可真是的。

      紫色的巨靈如發現獵物的鷹隼一般,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俯身逼近綠色法皇,烏黑的柔順長髮宛如生長在柔和波濤中的海草那樣輕盈地搖曳著。敏感的法皇不安地瑟縮起肩頸,從下肢分化出去的觸手忐忑地抖動,震得細微的癢意在花京院典明身上擴散。他咯咯輕笑。他跟牠都記得那時候白金之星咬得有多用力,又有多麼地粗暴,讓他們痛得幾乎無法動彈,可是他們從來沒有怪罪過他,畢竟那時候是他倆活該。

      法皇杵在原位,靜候即將降臨的銳利疼痛。白金之星的鼻尖已經堪堪觸到牠的臉頰。

      接著,花京院典明感覺到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在頰側碰了一下,像是花瓣在眨眼之間擦過臉頰。

      溫柔地親吻了綠色法皇的白金之星憐愛地觸摸了下傻住的法皇的臉,在空條承太郎的控制之下,他緩緩消失於半空中,再度隱身於意志之後。

      空條承太郎揉了下花京院典明的頭髮,說:「我記得法皇像沒有味道的冰涼果凍,大概算是『好吃』。這答案你滿意了吧?快點吃飯,我去洗櫻桃。」語畢,他走進廚房。

      花京院典明愣愣看著他慢慢走開的背影,臉邊猶有那一吻殘留的觸感。

      回過神後,花京院典明發現盈滿胃袋的沉甸甸煩悶感,不知何時輕柔地消散了。

      比起最適合玩水的炎熱夏季,空條承太郎和花京院典明更常在時序入秋以後前往海邊。夏日傍水之地總是擠滿人群,更不要說看不見彼端的廣袤海岸,不絕於耳的喧鬧聲在沙灘上四處橫行,雖說不討厭熱鬧的氣氛,但他們還是比較喜歡安靜一點的海岸,因此在海水以幾不可察的速度漸涼卻還保有熱度的初秋,才是他們造訪海邊的時候。

      今天一早天氣便開始出現涼爽的秋意了,隨著氣溫下降,人們對海邊的興趣也降低了不少,岸上的人潮減少許多,整個海邊看起來有些冷清。

      有個興沖沖跟在寵物狗後頭的孩子雙腳絆了一下,法皇悄悄扶了他一把,沒讓他重重摔倒在地。對替身毫無所覺的小男孩爬起身,笑瞇瞇地拍去雙手和膝蓋上的沙子,繼續邁動雙腿追逐他最愛的小狗。

      坐在空條承太郎買的有海豚和鯨魚圖案的藍色野餐墊上享受日光的花京院典明收回觸手,深藏功與名,把擱在膝上的《海底兩萬里》隨手翻過一頁。書是出門之前他一時興起從書櫃裡拿的,在青少年時期就已經讀過好幾遍,所以現在他看得並不怎麼認真。他將視線投往浪花翻湧的海中,有幾個少年在那裡哈哈大笑著互相潑水,還有一對熱戀中的情侶,男朋友正熱衷於幫女朋友拍照,快門聲喀嚓喀嚓地響個不停。在他們旁邊,一對夫婦正在教一雙兒女游泳,肚子上套著亮麗游泳圈的孩子們用小腳丫踢起了小小的可愛浪花。瀏覽過數道陌生身影,他就是沒在人群中看到總是很顯眼的海洋學博士。也許他的博士正在某一道波浪中欣賞顏色鮮豔的珊瑚,或是正著迷於海星進食的模樣。

      這個想像令他不禁露出笑容。他想到他們每一年都會去海生館好幾次,每一次去空條承太郎都會在帽子底下露出噙著淡淡笑意的專注神情,那個樣子總是讓他覺得純真可愛,心動不已。

      海面波光粼粼,他正想著的人突然從徐緩狹長的深藍浪濤裡冒了出來。空條承太郎愜意地踏過海浪,透明的水珠像鑽石一樣在他的皮膚和濃密的黑髮上閃閃發光,而那張被造物主大大偏愛的端正英俊臉孔則帶著愉快的神情,顯然他和海洋朋友們度過了一段快樂美好的時光。

      花京院典明發現附近有幾個女人朝他的博士投去了亮晶晶的眼神,他能從那些嬌美的臉蛋上看見勢在必得的滿滿自信。啊呀啊呀,又來了,被承太郎的外表迷惑的可憐人。這也不能怪她們,誰叫他真的帥得不可思議。他既好笑又得意地心想。博士可是他的愛人呢。

      他決定在搭訕開始之前即早挽救伴侶和那些女人們的心情。他穿上空條承太郎的白色風衣裹住大部分赤裸的身體,他得注意保暖,免得嬌弱的胃不識相地作怪;他用法皇的觸手在腰上繞了一圈,提起對他來說太長的衣襬,帶上一條乾淨的浴巾,往空條承太郎的方向走去。

      愈是走近他就愈能看清空條承太郎身上細密的傷痕。那些淡去的疤晦澀地向整個世界訴說一個失落的故事,一場他也參與其中、不為人知的英雄之旅,最終棲居暗夜的邪惡物種倒地,被早晨第一束陽光淨化,成為一縷再燃不起烽火的煙塵隨風而逝。

      百年恩怨已了,當旅途落幕,沒有人起立鼓掌,也沒有人上台獻花。

      空條承太郎不要掌聲和鮮花,他只希望花京院典明活下來。

      他沒有信仰,卻在那些只能被動等待奇蹟發生的日夜反覆祈禱,在旅程中不管處境如何困頓從來沒抱怨過一句甚至求饒過的他每天都顫聲呢喃,絕望和希冀並存在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眼裡,對視線之外的至高存在懇切祈求,求一個能讓他用力擁抱花京院典明的恩典。他這個頑劣的造物或許無法獲得救恩,但是無私的花京院典明值得吧?

      他當然值得。什麼都比不上他。

      每一秒他都這麼想著,當他只能用悲傷的模糊目光穿過玻璃,看著靜睡在病房裡胸口幾乎沒有起伏的人。

      那是個天使。

      空條承太郎看見天使。

      披著寬大白衣的天使赤足踏過濕潤的沙,輕巧落在深灰地面的腳尖泛起淡紅。一簇柔軟的火焰半掩住他上揚的嘴角,他美麗的頸子、鎖骨和一小片胸口在淡金色的陽光裡裸露於略微敞開的衣襟外,胸肌間的漂亮線條隱沒進衣服尖銳的交叉處,隨著行走的節奏忽隱忽現,教人心底發癢。一條閃亮的綠色腰帶束著他的腰,使他顯得更加纖長清瘦,看起來輕盈得沒有一點猥瑣俗世的重量,像捎來和平的白鴿身上最潔淨的那一根柔軟羽毛。

      花京院典明來到出神地望著他的空條承太郎跟前,張開手臂的姿態優雅得如展開一對翅膀。他手裡的白色浴巾落在空條承太郎濕答答的黑髮上,籠罩住了那張被所有人覬覦的面龐。

      他扯了扯捏在兩隻手裡的浴巾的小角,黑色捲髮的高個子隨著他的動作低下頭,獨獨映著他一個人身影的綠色眼睛中漾滿只獻給他的溫柔笑意。

      花京院典明心裡怦然,臉上不禁露出微笑。他開口,說:「吻我,承太郎。」

      於是他在海洋生物學博士飽滿的唇上嚐到了海水鹹澀的味道。

      很像心碎的滋味。

      他咧嘴,用力抱緊空條承太郎。

      ☆

      寂靜的深夜,空條承太郎在床上驟然清醒,沉默而鎮定。

      漆黑的睡眠裡沒有鮮明的夢,喚醒他的不是平日被壓制在意識深海最隱密難尋之處光怪陸離的潛意識,而是依附著左膝傷口關於冬天來臨的預感。這道傷出自花京院典明的手筆,那是他們初次見面時,尚未成為他摯交與所愛的花京院典明用畫筆留下的一道血淋淋且充滿惡意的誅殺預告。那抹血色早被擦去,傷口也獲得了妥善的照料,疤痕在十一年後的此刻已經消失不見,但他仍感覺到它在那裡,每一年冬天都隨著心跳的節拍發痛,直到來年春天第一片葉子從枝頭抽芽長出。這一點不致命的小小痛苦是秘密,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就連花京院典明對此也毫不知情。

      明早會冷。不必研讀衛星雲圖,他比新聞台的資深氣象主播還篤定。這個預感和外在世界複雜的季節變化相關聯,那些講究精準的溫度、濕氣、降雨機率……最終這些資料和數據在空條承太郎的身體上化為曖昧難明的感受,讓他能提前察覺四季的遞嬗,尤其是在寒冬拜訪人世的前夕,就像是春季的花粉症、季節交替時的感冒,或是潮濕的天候之於曾反覆斷裂的骨頭,或是氣溫的上升下降之於花京院典明半是天生半是人造的軀體。

      暫停全世界的時間只怕一不小心吵醒身側熟睡的人,他飛速溜下床從櫥櫃裡拿了幾條棉被,回到床上時替身能力正好失效,停下的時間開始再度流動。他悄悄把毯子攤開蓋在花京院典明身上,又在那上面加了條厚實的羊毛被。這樣應該夠溫暖了。

      躺回逸散了一點熱氣的被窩裡,他往花京院典明靠過去,悄悄摟住深睡的愛人。抱著花京院典明,他感覺到原先那股如層層肌理被薄刃切開、以柔順卻不容質疑的力道滑過骨頭的鋒利疼痛漸漸趨緩,變成連綿的鈍痛,一股帶著鐵鏽味的熱流接著緩慢地從綻開的肌膚底下淌出——那只是幻想,鮮血並沒有在他的小腿上留下任何行走過的紅色足跡,也沒有滴落在床上弄髒被褥,那只是他每個冬天從腦袋陰暗角落生長出來的想像。

      冬天。空條承太郎不怎麼喜歡冬天。

      十一年前,他和花京院典明十七歲,與其他夥伴用了一整個冬季來尋找藏身埃及的吸血鬼,他們在炎熱的開羅與之決一死戰,最後終於獲得勝利,可是結果不算是值得慶祝。

      窗外的東京大雪紛飛,花京院典明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像陳屍在雪地裡。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餐桌上沒有吃不下的晚餐和飯後水果,秋天他們沒有去海邊,花京院典明的十八歲生日在無數支手術刀下度過,初秋,身體狀況好轉的他仍需要靜養,然後冬天一眨眼又來了。

      那一天空條承太郎如常翹課來到醫院,還沒走近就發現負責照護花京院典明的醫療團隊團團擠在病房外,整群人亂哄哄的,顯然是因為病房裡出了什麼狀況。他連忙靠近,加快的步伐裡滿是焦慮,心臟緊張地怦怦直跳,比所有醫生和護士都高的他毫無阻隔地清楚看見吃力蜷縮在床鋪上彷彿要把自己絞死的花京院典明。

      花京院典明又開始胃痛了。

      冰冷的玻璃窗後,像風裡將落的枯葉一般顫抖著的花京院典明被冷汗浸濕的赤色捲髮亂糟糟地蓋著他缺乏血色的臉,綠色的觸手死纏在他的胸腹與四肢上,令人不由擔心起那一截從以前就夠教人困惑為何如此纖細的腰會不會被就此折斷;法皇的觸手群以主人為中心往外輻射,爬滿所有能被牠扯緊的東西,床、椅子、周圍的醫療監測儀器(螢幕早已暗下,觸手顯然碰到了什麼按鈕),扭動的柔肢密密麻麻地貼在地上和牆面、攀附上天花板,偶有一些小顆的祖母綠像雨又像眼淚一樣落下,而花京院典明確實在哭泣。他的右手抓皺了床單,枕頭上一片濕濡的痕跡,在他的掙扎之下整張床變得凌亂不堪。

      沒人看得見觸手鋪天蓋地的驚人畫面,除了空條承太郎這個替身使者。

      他呆站在人牆後頭望著花京院典明,望著那雙因為劇烈疼痛而失神的濕漉漉紫色眼睛,在那裡看見了悲苦的地獄。花京院典明腹部的貫穿傷連通到他的胸口,迪奧一伸手就把他的心臟也硬生生刨去;他又再一次感覺到胸腔裡的心臟被挖走了。他緊咬住牙關,低下頭將雙拳握到每個指關節都緊繃酸痛,指甲戳在掌心內泛起了細小的痛感,但一鬆手那感覺便立刻消失,徒留生命線上微笑一樣的淺淡印跡,可是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微笑。

      為什麼花京院非得受這種苦?他放輕呼吸近乎窒息地想。這個念頭變成一大片綿密的烏雲,在他的腦袋裡降下一場彷若永不止歇的暴雨,嘩啦嘩啦,像流淚也像流血。

      醫療團隊終於打開另一邊被法皇無意間卡住的門,空條承太郎近乎茫然地看著他們跑進去,看他們急匆匆把花京院典明推去做檢查又帶回來,重新躺回病床上的花京院典明臉色仍然糟糕,但已經平靜了不少。

      醫療團隊走出病房時空條承太郎問:「他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胃痛了,而且以前沒痛成這個樣子過,現在──怎麼會這樣?」他的語氣裡除了焦躁擔憂,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恍惚。

      「他沒有大礙,我們剛剛做過檢查了,只是單純的胃痛。他的身體現在很敏感,加上這幾天降溫,應該是受到天氣影響。接下來同樣的情況我們推估還會再發生,畢竟現在是冬天;我們會酌量給予止痛劑,但還是得靠他自己忍耐才可以。還有要注意保暖,這樣他應該會感覺好一點。」

      醫生冷靜聲音中的各種不確定讓空條承太郎有些暴躁地蹙起眉頭,他忍著火氣沉著臉和聲音說:「什麼叫『他自己忍耐』?」

      他陰沉的神色讓醫生畏懼地瑟縮了一下,「……現階段止痛劑對他來說也會造成生理上的負擔,我們不能他一痛起來就給他打針吃藥,如果這麼做,恐怕後續會導致他產生藥物依賴。再說痛是好事,代表他的神經開始正常運作了。」

      空條承太郎的表情依然緊繃,飽滿的厚唇被抿成一條冷漠的尖銳直線,「我可以進去看他嗎?」

      醫生點頭,他立刻進到房內,儘管不會對替身造成傷害,他還是小心翼翼地避開抽搐慢慢緩和下來的觸手走到床邊。他用顫抖的手指撥開花京院典明蓬亂濕冷的頭髮,看見了底下佈滿淚水的蒼白面容。

      那些剔透的淚水帶著罪惡感像海嘯一樣狂暴地灌滿了整個病房,淹沒了空條承太郎的心臟。他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沒讓蓄積在發紅眼眶裡的淚珠滑落。他彎腰幫花京院典明蓋好被子,又脫下學蘭蓋上去,他無法和他分擔肉體的苦難,但這樣做應該能讓他好受一點吧?他盡力不去想自己其實無能為力,這才不是他的行事作風,他不是那種束手無策的軟弱傢伙──他憤恨地咬牙,一絲血氣從喉嚨深處浮現,他再度在心裡詛咒迪奧、輕視自己。

      臉上還掛著淚但已經停止啜泣的花京院典明從被窩裡緩緩伸出一根透明的指頭,勾住空條承太郎的手,像是想要尋求慰藉或嘗試撫平空條承太郎心中的沉重不安。空條承太郎握住他的手,像握著一塊快要融化的冰,很冷,冷得讓人手心幾乎要凍傷,但他還是緊緊握著不願意鬆開。他手中的才不是什麼會化成一灘水消失的冰塊,是花京院典明,他最睿智、沉著且堅忍不拔的摯友與戀人。

      夢囈一般的微弱聲音從床上飄起,彷若從接近冥界的地方遠遠呼喚著他:「承太郎。」

      空條承太郎的手覆上花京院典明的臉,抹去了上面的淚痕,他應了一聲輕輕回答:「我在這裡。你還是覺得痛嗎?」

      「剛剛醫生幫我打了止痛針,現在好多了。我剛剛還以為我會痛到……」痛到死掉。看著空條承太郎的臉色,花京院典明把沒說完的話吞回了肚子裡。他笑了一下,是真心想笑卻顯得勉強,「我們是在去年的這時候認識的,對吧?」

      「嗯。怎麼了嗎?」

      「以前沒跟你說過,我只是想跟你說,很高興認識你。」

      空條承太郎沒有說話,花京院典明也沒再開口。後來花京院典明睡著了,空條承太郎才用很小的聲音帶著泣音回覆一片安寧的彷彿沒有將來的沉默:「我也是。」

      很高興認識你。多美的一句話,聽起來多像遺言。

      他感覺到左膝去年那個早就癒合的傷口一抽,溫熱的血液汨汨流出,弄濕了他的褲管。

      他又一次認識了花京院典明,關於花京院典明如何高貴、美好,如何無人可以取代,和他如何能有這等榮幸,成為這個人的朋友與愛人。

      /

      在鬧鐘響起之前,花京院典明就被熱醒了。

      他掙扎著想從空條承太郎的懷抱中鑽出,卻引得背後的北極熊不耐地收緊了手臂,他只好出聲:「很熱,承太郎……你為什麼要半夜搬一堆棉被上床?昨天晚上有這麼冷嗎?」

      空條承太郎把臉埋進他烈火一樣的紅頭髮裡,好半晌才悶悶地說:「早安。」他稍微鬆開了環抱在花京院典明胸前的手。花京院典明感覺到睡衣底下都是熱汗,他不解地翻過身,想了想還是給了空條承太郎一個擁抱。

      「你很冷嗎?」他靠在他的胸前疑惑地問,「雖然我覺得很熱,不過如果你會冷的話,我們就這樣抱一下吧。」

      眼裡還略帶睡意的空條承太郎瞇著眼睛安靜地笑了。

      以前他會擔心寒冷的冬季對花京院典明帶來劇烈的不良影響,畢竟他的紅髮愛人是這般清臞,像是朝陽升起時便會枯萎彎折的嬌弱花朵……他細細感受著懷中細瘦身軀的一切,溫度是實在的,骨骼是實在的,心跳是實在的。他知道他懷裡花京院典明很強韌,他一直都知道,雖然他仍然會擔心,但現在比起抗拒必定降下的冬雪,他更期待和花京院典明攜手在雪中留下深深淺淺的足跡。

      他還是不怎麼喜歡冬天,但冬天其實也沒那麼糟。

      「好了,承太郎,真的超級熱,而且鬧鐘也響了,該起床了。」

      「再一下下就好。」

      「好吧、好吧,真拿你沒辦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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