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太陽的正義

     

      結束六個小時的會議,漢本回到個人辦公室。

      挑高三層樓的天花板,籃球場規模的面積,地板舖著拋光深色花崗石磚,看不見石磚間的接縫,行走在上面像在無星無月的夜裡踩進一池湖水,磚面流漫的光影像是腳丫踩皺的漣漪。

      長時間的會議沒有讓漢本精神萎靡,反而鬥志高昂。像剛打完十個回合的拳擊手,身體重得像鉛塊,精神卻銳利得像一把刀。

      銳利得可以把城市切開。

      地圖上的城市被切開,切開城市不是一把刀,是一條河流。

      辦公室正中央有一塊正十六邊形的區域,投影出整座城市的立體影像。由架設在城市各角落的監視器和環繞在地球軌道上的人造衛星將影像傳輸到中央電腦,經過計算後還原出整座城市的即時影像。

      安裝在辦公室角落的攝影鏡頭捕捉漢本的手勢,拉出輔助視窗顯示指定地點的各項資料及數據,建築物各樓層平面圖、內部管線配置、路上交通流量、降雨量、商店營業額、每小時熱銷產品、消費者的男女比例……。也可以估算各項風險,譬如某條街上發生車禍的機率、搶案的機率、打翻外帶咖啡的機率、約會遲到的機率、被女朋友甩巴掌的機率……。

      系統最主要的功能並不在於資料展示,它可以將會議桌上的討論案輸入系統進行模擬運算。譬如將老舊的社區改建成綜合商場後,附近的消費型態、房價漲幅、人口流動、治安情況……作出長達十年期的各細項估算。

      它不只是記錄這座城市過去與現在的立體風景,更是預測未來的水晶球,名為科技的魔法。

      漢本喜歡看城市一點一滴地改頭換面,像丘陵上的植被隨季節變化,森林裡有樹倒下,也有新枝踩在前輩枯老的身軀上抽芽茁壯。那是生命的歡呼聲,在辦公室裡是躍動的數據,走出辦公室外化身為帶來改變的季風,名為「金錢」的季風,吹拂過城市的老舊建築,帶來欣欣向榮的景象。

      漢本的工作就是把這個城市的門戶打開,讓新鮮的空氣流動進來。把腐壞的、發臭的沉積物翻攪上來,讓風吹走不潔的部分,讓新芽從土地上冒出來。

      漢本並不是這座城市的管理者,「管理者」這個麻煩的頭銜他一向都丟給市民選舉出來的政治人物去承擔。他更像輔助者,或者用他最喜歡的比喻,「守望市民的麥田捕手」。

      『我將來要當麥田捕手。有一群孩子在大塊麥田裡嬉戲。成千上萬的孩子們,附近沒有大人,我是說除了我之外。我呢,就站在那混帳懸崖旁邊。我的職務就是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過來,我就一把捉住他。孩子們總是在狂奔,不知道自己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

      漢本希望城市裡的每個居民都能活得自由,前提是,他們要先學會拚命奔跑。漢本也不會把他們「捉住」(那是管理者的工作)。他只是站在懸崖邊伸出手掌,把人們導引往「安全」的方向。

      漢本是江鵠集團的實質經營者,江鵠集團相關企業的觸角深入城市各項行業,吃喝拉撒無微不至地照顧這頭「巨嬰」。

      漢本知道,如果沒有把枯技清理乾淨,巨嬰永遠沒有機會成長為健壯的成人。

      漢本辦公室來了一個意外的訪客,站在比電影院銀幕還要寬的巨型落地窗前。

      辦公室在大廈頂樓,在地面會對行人張牙舞爪的街道,在大廈頂樓像隻露出柔軟腹部投降的小狗,等著你伸出指頭逗弄它。

      窗外在落雨,陰的天,街道像被抽去顏色的黑白照片,剩下俗豔的招牌霓虹和一朵朵在人行道上綻開的傘花。

      沉溺在重構出來的城市立體影像太久,漢本幾乎忘了落地窗的存在,忘了強化玻璃之外就是活活生的街道,有人慌張躲雨,有人撐傘漫步。立體影像可以捕捉人們的表情,精準重現在漢本面前,漢本卻忘了透過玻璃窗最就有直接的觀看,光與影在空氣中流動,不需經過數據的換算。

      「好久不見!」漢本先張口招呼。

      訪客沒有回頭,繼續凝視窗外的雨景。

      漢本從酒櫃裡拿出了一瓶威士忌,為自己和訪客各倒了一杯。走到落地窗旁,把酒杯遞給訪客。

      訪客收下酒杯,漢本做了個小小的敬酒動作,兩個人嘴唇沾在杯緣,輕啜一口。

      「找我有什麼事?」

      「孩子們的事。」訪客開口。

      「孩子們?」漢本皺皺了眉頭,年逾六十,商場上的殺戮在漢本額頭刻下鬥士般的堅毅紋路,「孩子們不歸我照顧呀?你也知道,照顧孩子們的是特療所,特療所是市政府轄下的機構。孩子們的事,應該去找那些群官員。」

      特療所是「特殊疾病醫療暨對策研究所」的簡稱。白甲隊逮捕覺醒者後,一律交由特療所收容處置。名義上是醫療,實際上是進

行監禁與實驗的研究機構。

      訪客口中的孩子們,指的是覺醒者。

      覺醒者是這座城市特有病例,發病年紀集中在十三到十八歲這段人格發展關鍵期,研究指出發病原因和精神狀況與藥物濫用的情形有關。但具體關聯為何?又為什麼只在這座城市出現這類病例?迄今還是個謎。

      「認識這麼久了,說話還需要拐彎抹角嗎?」訪客臉色不悅。

      漢本露出老狐狸的狡黠,「是呀!特療所多項技術專利都是和我們合作,連特療所裡的研究人員也都是從江鵠集團底下的實驗室推薦過去,我們合作關係密切,但那又怎麼樣?我是商人,特療所是客人。客人上門消費,我提供服務,如此而已。」

      訪客把落地窗當作鏡子,想把圓滾滾的小腹吸進去,還是失敗彈出。他皺著眉頭,沮喪地把杯裡的威士忌喝完,「我想問的是,這些研究有必要嗎?」

      「永靖,你問錯問題了。」漢客接過空杯,再為訪客斟至六分滿。

      「哦?」名叫永靖的訪客接過酒杯,暗金色的液體在透明澄澈的壁面搖晃,像在嘲弄永靖的魯莽,還來不及品味酒的層次,牛飲下肚。

      「市政府那邊不願意在孩子們身上花這麼多錢,這才是問題。」

      「但那些研究的專利都在你身上,不是嗎?」

      「一半一半,特療所一半,我佔一半。當初市政府為了錢來找我,我負責擠出錢來。」

      「你在孩子身上進行的那些實驗,並沒有經過孩子們的同意。」

      「同意?」漢本聳肩擺手,作個誇張手勢表示不可置信,「他們連做為一個人的權利都放棄了,還能徵求什麼同意?」

      「不是他們放棄,是我們剝奪他們做為一個人的權利。」      

      「永靖,你知道作為一個『人』的核心是什麼嗎?可不是什麼像郵票一樣浮貼在身上的『人權』,而是端看你能為身邊的人創造多少價值,有多少人願意拿對等的代價來交換你創造的價值。至少不造成其它人無謂的負擔。那些不願為自己的生存奮戰或者一心想破壞遊戲規則的人,在我看來,並不值得為他保留什麼『人』的權利。」

      「所以你就可以理所當然從他們身上搾取利益?」

      「不是搾取,是交換。市民們沒有義務為這些帶來麻煩的傢伙負擔這麼昂貴的『醫療費』,這也不是我的決定,是市政府的決定,是那群自認為代表市民意志的老頭子所作的決定。他們想希望能從這些傢伙身上找到方式彌補財務上的缺口,他們找到我,我提供方法。」

      「他們不是自願的,我是指這些孩子給市民帶來麻煩這件事。」

      「那又如何?沒有人是自願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但是成為一個人的最大責任,就是努力將自己的命運從不可知的未來手上搶下來。許多人不敢去面對生命帶給他們的挑戰,一天到晚抱怨這個世界對他們不公平。但,那又如何?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不敢對自己的生命負起責任,又有什麼權利去要求去抱怨別人為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負責?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連自己的生命都背負不起,卻要求別人背負整個世界。我不是在重覆什麼弱肉強食的道理,我只幫助值得被幫助的人,那些自我放棄的人,我不屑一顧。如果沒有能力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手裡,就不能去怪罪別人怎麼對待你。」

      「你把話扯遠了,我想說的是……」

      漢本截斷永靖的話,「他們生病了?你想說的是這件事嗎?」

      「是的,他們生病了。」

      「那又如何?生老病死本來就是一個人完整的部分,我不覺得應該為了某個人生了奇怪的病去特別同情他。」

      「也不該利用他人的痛苦去獲利呀!」

      「是嗎?你有沒有想過幾百年前的人們會怎麼對待這些病人,他們會把這些怪物……對不起,原諒我這麼說,但這些病人在當時人眼裡就是一群怪物。他們會這些病人綁在火椿上,當作惡魔活活燒燒死。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比較仁慈嗎?不是的,是因為我們有技術、有經濟條件去處理這些病人,不再把他們當作惡魔看待。這些技術又從哪裡來呢?還不是建立在前人的犧牲上?如果我們不對他們進行實驗,我們永遠不會找到治療他們的方法。如果我沒有提供經濟上的支援,市政府的官僚們會怎麼對待這些病人?他們會在看不見的地方削減預算,這些病人還能得到這些完善的醫療照顧嗎?恐怕剩下的就只是無止盡的囚禁。」

      「但是你有能力……有能力去照顧這群孩子。」

      「不,我沒有能力。我管理的這些資產是來自股東的託付,而他們把手上的錢託付給我,是希望我為他們創造獲利,而不是期待我代表他們去行善,我沒有資格那麼做。我對這群股東有責任,我要對他們負責,但是我對這群孩子沒有責任。與其同情這群孩子,我選擇合作。不是我單方面地利用他們,我是在創造彼此合作的機會。」

      「重點是你所謂的合作並沒有經過孩子們的同意,而是你和特療所單方面的協議!」

      「你覺得那些孩子、那些病人,還有能力為自己做什麼決定嗎?」

      「不能。」永靖喪了氣。

      「醒醒吧!地球的運轉不是由善意推動的,我們要著眼於現實。在我眼裡你的正義,充其量不過是中產階級過剩的廉價同情,連道德都沾不上邊。有些人賺了錢,看別人還在受苦就覺得良心不安,那是愚蠢的。使用自己掙來的錢本來就心安理得,施捨只會造成別人的依賴。表面上在行善,卻是在剝奪他人為自己負責任的權利。」

      「他們已經沒有辦法為自己做任何決定了,又怎麼要求他們為自己責任?」

      「責任這件事呀!不是依存於什麼虛偽的道德標準,而是由更嚴格的現實條件來計量。那些一天到晚把『我盡力了!我盡力了!』掛在嘴上的人,在我眼裡全都是不負責任的傢伙。自我責任這件事端看你能為別人創造多少價值,至少是拿積畜下來的財富來交換別人的生產。這些事情都作不到,只會仰賴別人施捨同情的人就是不負責任。我為這些孩子的生命創造出價值,我為他們受承受的苦難賦予尊嚴,我在現實條件下為他們作出最好的決定,比你那單純的善意給予他們更大幫助。你同意這件事嗎?」

      「我只是想找你談談而已,我想要為孩子們多做一些……」

      「我理解你想要為孩子們多做一些的心情,但我覺得你自私得可以。你沒有關注在你的能力可以創造多少價值,只關心自己內心的道德平衡。」

      「我的能力並不是我自己掙來的,是上天賜予的,難道我不應該利用它來做些什麼?」

      「那又如何?我這顆會賺錢的腦袋也是上天賜予的,難道我就應該把賺來的錢分給每一個人?你的力量是上天的恩賜,你可以用這份力量讓自己活得更好一點,就像我賺錢花錢享樂一樣,為什麼要把它當作是一種懲罰?不把自己搞到筋疲力盡,就覺得自己對不起所有人?」

      「我只是想把自己的能力,運用在我想要做的事情上面。這是我的自私。」

      「那麼玉裡呢?這幾年家裡面的收入不是靠她在獨撐?」

      永靖握著酒杯的手劇烈顫抖一下。玉裡是永靖的妻子,這些年來一直是她默默支撐整個家庭,最讓永靖感到愧咎的人就是她,還有孩子,兩個人的孩子。

      場面尷尬,漢本先開口道歉,「對不起,我不應該戳人隱私。但都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不得不勸你幾句,就算你不願讓自己過得好一點,也應該讓家人過得好一點。如果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說什麼要做什麼努力,那都是假的。」

      「我想你說得對。」

      「永靖,你要學會放手。這個城市的治安有警察,災害有消防隊,對付覺醒者有白甲隊。雖然他們並不完美,但沒有人能作到完美,連你也不例外。你沒有必要把發生在別人身上的苦難全部扛在自己肩上。」

      「不是的,不是我要扛下什麼。對我來說,去做些什麼比起看著他人受苦而什麼都不做,還要容易一些。」

      「你實在自私得過份!」漢本放下酒杯,走到立體影像前,揮動手臂,跳出幾個視窗顯示資料,「永靖,你聽過北風與太陽的故事吧?你的善意就像北風,你只著眼於自己的行動,只懂得把風對著旅人身上吹,不知道這麼做只讓旅人把外套抓得更緊,離你想要達成的目標越行越遠。我做的事情看起來很自私,但是我把這個城市的門戶打開,讓資本流動進來,我還要對抗市議會那群貪婪老頭設下的愚蠢限制。我做的事情像太陽,我必須無私、沒有偏私地把陽光散發出去。有人得到更多的陽光,那是他努力向天際伸展枝葉得到的報償。有人受到不到照耀,那是他要學習為生存去掙扎、向高處生長。如果他偷懶、不肯努力或是選擇停留在陰影裡,不能怪罪太陽只照耀森林的頂梢。」

      「或許你是對的。」永靖像打了敗仗,跌坐進長排真皮沙發裡。

      「我一向是對的,如果我是錯的,我今天不會這麼成功。」審視完資料,漢本回過頭來向永靖展示勝利者的微笑。

      永靖雙手握著酒杯,像用酒杯裡剩餘的瓊液向看不見的神靈祝禱,「坦白說,我常常感到無能為力、感到疲倦。不管我做什麼,這些壞事總是一再重覆發生,永遠不會休止,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也許就像你說的,我是一廂情願的北風。」

      「如果這個城市的英雄感到無能為力,誰還有力氣?」漢本閉上眼睛在自己鼻子前面搖搖手,像在驅趕臭味一樣驅散愚蠢的念頭,「不是的,永靖,我告訴你,這個城市一直在改變,我一直在這棟大樓頂端守護它的改變。人們的收入增加,他們過著更富裕的物質生活。沒錯,犯罪事件增加,但那是因為城市人口也在增加,平均犯罪率反而下降。消防與醫療措施比以前更安全迅速,以前覺醒者讓城市束手無措,現在有白甲隊……除了人們還繼續把選票投給那群豬頭議員和選出那個無能的市長。」漢本原本說得興高采烈,唯有談到政治時咬牙切齒,「如果你真的要拯救這座城市,我的建議是把市議會那群貪得無饜的豬趕出去。」

      「你不擔心市民選出更貪婪和更無能的?」永靖說。

      「說的也是。」漢本反手撐在辦公桌上,像伸懶腰般向後仰身大笑。

      「漢本,對不起。我不聰明,我只會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的事。即使知道徙勞無功,但我不能放著那些孩子們受苦。」

      「我知道,我知道說你也沒用,你一直是這樣的個性。但你又能做些什麼呢?你有能力照顧他們嗎?你還不是搶在白甲隊之前制服他們,最後還是交給特療所收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不能代替每一個人受苦。你要學會放手,那是一種尊重。厄運構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你擅自取走他人的厄運,只會害他們的生命變得不完整,讓他們變得依賴。每個人都可以是自己的英雄,你卻擅自取走他們成為英雄的機會。」

      「我想,我該回家吃飯了。」永靖把酒杯交還到漢本手裡。

      「有空再過來聊聊,過氣的英雄。」漢本拍拍漢本右臂表示鼓勵,口頭上還是忍不住揶揄一番。

      永靖撫著圓滾滾的小腹苦笑。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