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經過五年歲月而泛黃的紙頭在初春早晨的微光下慢慢飄落。房間裏很靜,灰塵,我指的是在透進來的陽光下才看得見的微塵在眼前無聲地飛舞著。我的手上拎著被單,以驚艷的心情看那片紙頭繼續在眼前迴旋,飄落,掉在棕紅色的喀什米爾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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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立刻過去撿它,為了某些奇特的因素,那片紙頭上的內容我不用去看也清清清楚上面寫著什麼。紙頭是西北航空公司的便條箋,上邊用臺灣製的秘書原子筆寫著和筆劃一樣娟秀的紫色字跡。這是我二十七歲那年,從芝加哥搬到西雅圖前發生的事。我在住了五年的小房間內清理雜物,揚起大約五十九立方呎灰塵後,那片奇異的紙頭才在歲月的堆積結構崩潰之際隨著灰塵之風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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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幾次很仔細地設想過灰塵這種東西的嚴肅性、哲學性以及宗教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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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中,最誠實最準確的灰塵不知從何而來,無時無刻飛舞在天空,而後翩然掉落地面。每一顆灰塵接觸地面的那一霎那,就記錄下來那一瞬間,某些人在這世界上發生的一些事。這些事,當然也包括你的我的在內。悲傷的,愉快的,煩人的,你願意一輩子永遠記住的,或是寧可忘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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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顆灰塵掉落的時候,也許某個女孩告訴你,都是我的不好,但是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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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顆灰塵掉落的時候呢?也許南臺灣的大颱風夜裏狂風猛烈,你正為了某種不知名的因素在風雨中騎著單車前進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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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片紙頭靜靜地接觸地球表面的那一瞬間,一定也有某顆灰塵掉落在人間的某個地方,記錄下另一段往事。我暫時地停止了清理房間的動作,又望了那片紙頭發了一會子呆,才伸手過去將它撿起,將它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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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頭上面的字跡仍然與我五年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讀它的時候同樣的面貌,彷彿時光沒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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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頭上面以娟秀的筆跡寫著書寫體的英文字跡: Elena forever (永遠的艾琳娜) 206-747-5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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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ena 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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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艾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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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九月二日,我在臺灣飛往芝加哥的西北航機上第一次認識了寫這張的紙條的女孩艾琳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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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剛剛從軍中退伍,在家人的安排下,以某種反正到哪兒也差不多的心情到美國的芝加哥唸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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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國,坐在飛機上覺得每件事都新奇得很,四下張望不說,還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和四鄰的乘客們瞎掰聊天。最後,一共認識了隔座在賭城做廚師的菲律賓男人麥可、前座到臺灣學中文的美國女孩金蓓莉以及金蓓莉隔座的英國老太太夏綠蒂,幾個人指手畫腳地聊得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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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班機在到美國之前在日本成田機場轉機,到了日本成田機場後幾個新交的可愛朋友彼此留下地址,約好日後一定要保持聯絡。四個小時之後,我獨自一人坐上了往西雅圖、芝加哥以及底特律的八號班機,那班飛機出奇的空,我坐的那一排除了左邊座位之外就再沒半個人。左邊鄰座的東方女孩一上機就蒙著黑色羊毛大衣睡著了,連空中小姐推著飛機餐來也叫不醒她。我在嗡嗡嗡的高空一萬英呎上吃著味道不能算出色的飛機餐,一邊忍不住好奇心地打量身旁用大衣蓋住半邊臉的年輕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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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樣趁著人家睡著的時候打量並不是什麼禮貌的行為,但是十二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實在是太無聊了。沒有被大衣蓋住的半邊臉看起來挺清秀的,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形成舒適的陰影,黑色短頭髮,閉著眼睛彷彿是沒有呼吸般的靜靜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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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掏出了一本不曉得為什麼帶在隨身行李中的「老夫子」漫畫,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過了不久,也在嗡嗡作響的三萬五千呎高空沈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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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卻發現女孩正靜靜地盯著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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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著的表情彷彿有很大的負擔,」這就是女孩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用的是有點外國人腔調的中文。「生命之中,有很多壓抑的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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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從來沒有遇見過第一次交談就用這樣的內容做開場白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也很少人說這樣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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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異的三萬五千英呎高空沈默仍充滿在我們的四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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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艾琳娜.李,」最後,女孩終於這樣說道。「從阿根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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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個遙遠的年代裏,對一個世界觀極度貧乏的廿二歲男人來說,阿根廷是和芝加哥同義的代名詞。都只是平面資訊上的幾個乾燥字眼,再了不起一點,頂多加上幾幅顏色枯乾的照片,並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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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對這個神色掩不住淡淡哀愁的女孩艾琳娜來說,阿根廷卻彷彿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一樣的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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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美洲的下午,大夥都懶洋洋地睡著,大太陽,彷彿水蒸氣從街道上昇起,馬路上空盪盪的,連走過去的貓都打著瞌睡,」她的敘述帶著某種奇特的拉丁美洲魔幻之感,好像在平淡無奇的機艙中,一下子出現馬奎斯、龍舌蘭酒 Taquila Bon、哥倫比亞黑幫等的西班牙語系色調奇妙世界。「到了夜晚又不一樣,身上流著汗,小巷子裏有人彈著吉它唱情歌,昏黃的月色極美,空氣中飄著酸酸的腐爛水果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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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從手袋中拿出一卷錄音帶,拿了我的隨身聽,放進帶子,按下按鈕。隨身聽的耳機一人聽半邊。我的那一半立刻流出吟唱詩人般的吉它自彈自唱,是男人的歌聲,唱著我聽不懂的西班牙文,清清亮亮,彷彿是自己錄下來的自彈自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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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聽著她的另一半,楞楞地出神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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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聽呀!」我說。「是什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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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答,我的耳朵一邊聽著流暢的吉它彈唱,另一邊則聽著高空機艙中特有的嗡嗡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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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女孩才輕輕吁了一口氣,回過頭來,用很認真的神情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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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很嚴肅地說道。「我是抱著永遠不要再愛上任何人的心情離開阿根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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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並不是很起勁地哦了一聲,其實,除此之外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一邊的耳朵聽著女孩說話,一邊的耳朵則繼續聽著歌詞完全不懂,卻挺清爽順暢的西班牙文歌曲。一九八五年時代的我個性上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我壓根就不相信這世界有「永遠」這兩個字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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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歌都是我的男朋友荷西寫的,」女孩艾琳娜這樣說道。「我們彼此相愛,雖然生在不同的國家,靈魂卻一致。雖然我們沒有辦法在一起,但是,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上機的時候,就下定一個決心,今生永遠不要再愛上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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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我仍然以某種可有可無的態度聆聽女孩敘述兩個人的愛情故事,有一陣子還在心裏偷偷和三毛的撒哈拉故事對照,看看女孩有沒有瞎掰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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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想耍我啊!當時,我一定在心裏這樣想著。哪有天底下浪漫外國男人都叫荷西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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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日後我才知道,原來拉丁美洲裔的男人中十個裏面就有三五個叫荷西 J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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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看樣子應該不是同樣一個人,女孩斷斷續續地從她在美國西雅圖的學校談起,說到如何到阿根廷去當了半年的交換學生,說到如何在露天市場和男朋友相識,因為迷上他的吉它就這樣兩個人墜入情網,可是,艾琳娜的簽證已經到期,以至於兩個人不得不在這樣一個九月裏生生的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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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捲錄音帶也在這一個同時放完,「克」的一聲,回到A 面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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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後來,我很沒有情調的這樣問道。「真的能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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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的是永遠不要再愛上別人這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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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的,」艾琳娜以如此堅定的神情這樣說道。「因為他在我的心中,已經留下了好深好深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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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這樣,那就沒事了。空中小姐這時候已經開始在行列間張羅下一頓的飛機餐,於是我們就邊吃邊聊地一直說下去。由東京到西雅圖的航程有十多個小時,在這段三萬五千呎高的同溫層對話中,我們聊了不少話題,談話的過程中也相當令人愉悅。剛開始艾琳娜的心情仍然頗為陰沈,也常常提到那個阿根廷男朋友荷西,可是,隨著共通話題的演進,荷西的名字出現頻率就少了,而且有好些次我們都笑得蠻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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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我會聽你勸的,」飛機快要到達西雅圖的時候,她扣好安全帶,點點頭說道。「畢竟我們還真的好年輕哪!日子還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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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在空中一個美妙的大迴旋,穿過棉花絮一樣的雲層,從窗戶望出去,社區的房子像排列整齊的玩具一樣色彩鮮明地映入眼簾。這就是美國了!我在心裏有點感動地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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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艾琳娜夾雜在離開班機的人群中,搭上西雅圖機場的地鐵。到了這裏,就是她的終點站了,而我還要搭另一班機轉到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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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就這樣了。」她在洶湧的人群中仰頭對我說道,伸出右手。「很高興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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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我握了握她柔軟的手掌。「還有,妳那捲錄音帶也很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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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她已經彎下腰準備提行李離去了,伸手提行李的動作突地凝住,抬起頭來對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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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肚子好餓,陪我去吃點東西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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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我簡短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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