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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水底深處的真相

十六年前的一個夏天中午,南部的氣候極為炎熱,因為近海的關係,還不時傳來一陣陣魚蝦的腥味。

可是,在那個夏日晌午,廿四歲的梁振哲從眼前望出去,卻只是一大片明亮的粼粼水色。

四週圍變得好靜,彷彿時光已然停止流動。波光中的他只覺得思緒全然透明,隔著水幕仰望,藍天、白雲伴隨水花泡沫在眼前搖曳。

一陣睡意襲來,涼爽的空間中,只要閉上眼睛,一切都可以結束…

然後,在波光中出現的,卻是雲天鋼的臉。

一雙強有力的手抓住梁振哲的臂膀。寧靜的水色波光陡地碎裂開來,化為一地滾動的琉璃。載沈載浮中,他只覺得天空在眼前不住的

翻滾,皮膚的觸感由涼轉熱、由熱轉冷。一陣重壓在胸腹間襲來,他再也忍不住大聲狂嘔,嘔出大量的鹹苦海水。

那是在當年的一場中度颱風後發生的事情。

梁振哲服役的軍工廠附近海灣因為颱風肆虐,在海面上佈滿掉落的雜物。軍工廠派出兵力協助清理。不諳水性的梁振哲在清理過程中

不慎踩入足以令人沒頂的海中坑洞,在水裏幾經掙扎卻沒有人發現,在行將滅頂之際,才被雲天鋼救了上來。

                當時的雲天鋼還不到二十歲,高中畢業沒上大學就提前來服兵役。梁振哲的年紀比他大上幾歲,大學法律系畢業後分發到這個軍工廠

擔任軍法處士官。而涂添國則是雲天鋼支援擔任禁閉室衛兵時認識的。當年的涂添國個性豪爽,私立大學政治系畢業,來自中部政治世家,常

誇口要在四十五歲當上總統…不過,雲天鋼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禁閉室關了六天,因為涂添國的酒性向來不好,喝醉酒後仗著酒意痛揍了

值日軍官一頓,被罰禁閉兩週。

「我這人,喝了酒之後就什麼都不清楚了,」涂添國隔著禁閉室的鐵窗這樣和雲天鋼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我老爸說有天我一定會

誤在酒上頭。」

十六年前的南方夏夜天空非常的清朗乾淨,三個人常在夜裏偷偷爬上軍工廠最高的水塔頂端。幾瓶啤酒,簡單的小菜,天南地北聊天

。聊家人、聊女朋友,也聊理想志向。

除了涂添國的總統夢之外,梁振哲當年的理想是要做一個伸張正義的法官。

「有朝一日,這世界任何地方有不義,有不公理的事情發生,」他常在夜空下對著遠方的城市燈火揮動手臂,神情活像個革命份子。

「人們就會想到『梁振哲』這三個字。」

                比起他們兩個,年紀最輕的雲天鋼對前途仍是一片茫然。他出身中部的醫生世家,三代下來已經出過無數個醫生。雲天鋼不喜歡當醫

生,為了逃避家人的壓力,才選擇提前入伍當兵。

然而,日後成為國際名畫家的潛質其實早在那時已經顯露。梁振哲記得,那段日子裏,雲天鋼常在筆記簿裏勾勒一個女孩的面容。簡

單的簽字筆揮灑出神韻酷肖的微笑,多年後,這張臉時時出現在雲天鋼的畫作之中,不知情的人,把這個女孩的身分當成一個最神秘的謎。

只是,打從雲天鋼開始成名以來,梁振哲就知道,「折翼風花」中的女孩,一定是孫湄無疑。

在看守所中,梁振哲曾經提起孫湄的名字,卻使得雲天鋼的情緒極度失控。

                梁振哲幾乎可以肯定,這一次的「折翼風花殺人事件」絕對不只是雲天鋼殺死涂添國這麼簡單。在外界人們的眼光中,雲天鋼、涂添

國和梁振哲素不相識,即使發生了凶案,也沒有人會往這條線索上設想。除了報社的那名助理約略從三個人服兵役的期間猜出一點端倪之外,

沒有人知道,在這三個社會名流之間,曾經發生過一件影響重大的往事。

一件改變了雲天鋼、涂添國、梁振哲,還有孫湄四個人一生的不愉快往事。

第一次看見孫湄,是在軍工廠附近的一家小麵館裏。

那時候的孫湄年紀極輕,大約只有十五歲左右。和體弱多病的父親住在附近的眷村,家裏開了家小雜貨店,廠裏有時候會和他們做做

生意。

那天夜裏涂添國不在,只有梁振哲和雲天鋼在麵館裏吃完了晚飯,正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雲天鋼且順手找了張紙,在紙上隨意塗抹

。十五歲的女孩這時候走進來,長挑的身材讓人眼睛一亮。

雲天鋼忘情地在紙上作畫,冷不防梁振哲碰碰他的臂彎,一回頭,卻看見身後短髮的清秀女孩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畫圖。

就這樣,孫湄走進了他們三個人的世界。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雲天鋼的畫冊裏便逐漸畫滿短髮女孩的清麗畫像…

梁振哲的敘述到此短暫地停頓下來。仔細聆聽的蕭貞敏忍不住問了個問題。

「所以,你們三個都喜歡她,就是這樣出了問題?」

梁振哲沈思了一會,搖搖頭。

                「不是這樣,當時我有要好的女朋友,而涂添國則是那種十來歲就出入風月場所的角色。我們都不會對十五歲的女孩有興趣,只當她

是個有趣的小妹妹,」他嘆了一口氣。「真正最喜歡孫湄的,還是只大她三四歲的雲天鋼。其實,『折翼風花』這個典故,也是從孫湄那兒得

來的。」

「她說,她爸爸的山東老家有種花兒,叫做『風斷翅膀兒草』,」十六年前有一個晚上,睡梁振哲上鋪的雲天鋼過半夜才悄悄翻牆回

來。梁振哲從年輕時代起就有看書看到半夜的習慣,所以雲天鋼回來的時候,他還醒著。

「我們在稻田那兒聊了好久,原來她也有許多夢想的,和學長你們一樣,」雲天鋼躺在上鋪,望著天花板說道。「想做設計師,想做

藝術家,對了,孫湄說,如果可能,她也想當畫家。」

梁振哲好脾氣地閤上書本。

「原來,這幾天晚上你不在,是跑去和孫湄聊天哪?」他笑笑說道。「那個『風斷翅膀兒草』又是什麼名堂?」

「孫湄說,那是她們山東老家大麥田裏的一種花,開起來非常的漂亮,紅艷艷的,像仙女一樣有兩隻飄啊飄的翅膀。」雲天鋼像作夢

一樣地說道。「可是,山東人都說,這種花是一種苦命花,因為花季一開始,老家那邊就開始颳風,花兒翅膀一吹就斷,所以,『風斷翅膀兒

草』的命很短,沒多久,就會隨風消失不見。」

「不過,孫湄說這種花的名字太悲哀了,所以她幫這種花取了個名字,就叫做『折翼風花』。」

                其實,梁振哲還知道,雲天鋼和孫湄之間有種奇異的情愫正在滋長之中。十五歲的孫湄有北方女孩早熟的情懷和身軀,從言談之中可

以猜測出來,兩個半大孩子已經有過親吻的親暱動作。

「叫鋼子要小心哪!」涂添國雖然粗豪,但在沒喝醉時的腦筋卻挺清晰明白。「咱們都是軍人,那女孩可是未成年,一旦出了什麼紕

漏事情可會鬧大的。」

在軍法處辦公的梁振哲當然知道他說得沒錯。在那個早期的年代裏,現役軍人和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如果女方監護人堅持提出告

訴,罪名是可怕的唯一死刑。

就這樣,在亞熱帶島嶼特有的溼黏低氣壓中,日子一天天過去。近秋的時分,沒有人知道,在遼闊南太平洋某處,正靜靜形成一股熱

帶氣旋,經過天候、潮汐、溫度乃至於命運的安排,將在不久之後,像一頭狂烈的巨獸,降臨島上,改變許多人的命運。

                十六年前那場強烈颱風是場意外,原先只是個中度颱風,已經吹向大陸時突地回偏轉向,變成強烈颱風,直接向南部海港襲捲而來。

那一陣子,在軍工廠裏的三人也紛紛陷入心情的超低氣壓。

首先出問題的是梁振哲,颱風的前夕,他接到了一封交往多年女朋友寫來的分手信,因為對方已經結識了新對象,已沒有耐心等待他

到退役。

接下來備覺煩悶的是涂添國。涂添國擔任民意代表的父親在一項地方金錢糾紛中被刺重傷,性命垂危,而且家族涉入政治醜聞,如果

處理不慎,百年家業可能一夕傾覆。

而年紀最輕的雲天鋼也因為和孫湄的事被軍法官約談,不知如何是好。

                強烈颱風「克麗絲」發佈陸上警報的晚間,三個人各懷心事,不顧單位的禁令,依然翻牆到附近的小麵館喝了個酩酊大醉。

預定在午夜時分登陸的颱風外圍環流已經提前出現,室外開始風聲大作。涂添國沒喝多久就醉了,趴在桌上無法動彈,梁振哲勉強睜

大因為酒精作用而通紅的眼睛,看見室外已經吹起呼呼作響的大風,小麵館的招牌在風中搖搖欲墜。雲天鋼喝的酒最少,但此刻也已經天旋地

轉。

小麵館的老闆皺著眉,不願意再留這三名酒醉的阿兵哥,半哄半推地將三人送出門口,然後關上麵館的大門。

風雨在這時有更形劇烈的趨勢。在黑暗的道路上,梁振哲和雲天鋼連自己走路都大有問題,還得扶上一個全無知覺的涂添國。四週圍

這時已經開始颳起較輕的雜物,伴隨雨聲,在遠遠的鐵皮屋上響起「嘩啦」的重物擊碎屋頂巨響,如果被鐵皮劃中,就是身首分離也不希奇。

當時還沒什麼感覺,日後梁振哲回憶起那一夜來,猶然心有餘悸,摸著脖子,長長吁一口氣。

                無窮盡的風在眼前盤桓肆虐,「啪」的一聲巨響,眼界所及的燈光全數熄滅,強力的狂風使得全區的電力在一瞬間斷絕。就是在一片

漆黑的眷村門口,三個人遇上了颱風夜出來買藥的孫湄。

「我爸爸突然心臟不舒服,所以我出來買藥。」孫湄的聲音的狂烈的風聲中幾乎被掩沒。「你們還好吧?」

                遠方遠遠有什麼東西被風勢吹起,再重重落地,發出糢糊的巨響,孫湄嚇了一跳,抓住雲天鋼的臂膀。她的臉上已經全濕,在風雨夜

中有種特殊的明艷之感。

「先幫我們扶涂添國再說!」梁振哲在風中大叫,口鼻卻被風雨灌滿。

                四個人逆著風雨之勢,非常艱難地向軍工廠的方向而行。涂添國根本沒辦法自己行走,一點知覺也沒有。風勢足以將鋁門窗架吹彎的

「克麗絲」強烈颱風在那個宿命的夜裏提早登陸,空中飛滿雨絲和雜物,也因為如此,原本只要五分鐘的回程,如今卻像是條永遠無法到達的

地獄之路。

好不容易撐到海灣旁,風雨之勢已經大到無法前進。碼頭旁有座小小崗亭,此刻小崗亭的門在風中不住地「啪啪」作響。

「我們去那兒!」梁振哲已經幾近失去知覺,還是勉力和其它兩人扶涂添國進去。關上門的時候,一具螺旋槳葉片重重地打在門上,

發出可怕的巨響。

                平常只能容納兩人的小崗亭擠了四個人顯得非常擁擠。視覺和聽覺都變得遙遠而糢糊。視覺被黑暗佔去,只有小崗亭氣窗透進來一點

微光,聽覺則早已被風聲、潮聲、重物敲擊四壁的聲音淹沒。小崗亭並不十分穩固,在風雨中搖搖晃晃,顯得格外的脆弱。有股醉酒的疲軟勁

兒這時襲上梁振哲的身體,在那一霎那間,彷彿身子和思維已經分開,飛到了極遠之處。

將梁振哲再度帶回現實天空的,是一陣在風雨中顯得模糊,卻又讓人臉紅耳赤的聲響。

「不行…」孫湄低低地說道,卻彷彿嘴唇被什麼堵住,伴隨著雲天鋼沈重的呼吸不住地喘息。「不行啦…」

小崗亭在強烈颱風的肆虐下仍不住地搖晃。雲天鋼的位置擠在孫湄和梁振哲之間,腰身緩緩地上下起伏,良久,才逐漸沈寂下去。

「磅」的一聲,有什麼重物這時擊中了崗亭的屋頂。孫湄低呼一聲,雲天鋼卻已經毫無聲息。

                梁振哲的腦海中一陣狂亂,酒意上湧,下身卻有一股灼熱之感逐漸昇起。幻覺中,彷彿有一道明亮的閃電在高空炸開,照亮了孫湄濡

溼的臉。可是,那一瞬間,梁振哲看見的,卻是狠心與他分手女朋友的臉。

那個因為珍惜她,以至於仍未有過肌膚之親的女朋友。

崗亭外,風勢的方向突地改變,將大浪拍擊上岸,也打在崗亭之上,搖晃得更為厲害。

梁振哲將擠在中間的雲天鋼推開,粗魯地將手探入孫湄的腿際中間。

有一扇木牆已經開始傾倒,侵入的風聲將女孩高聲尖叫的聲音淹沒。

然後,一切就在這場宿命的風雨中碎散開來。

靜夜裏,梁振哲低沈的語聲讓十六年前那個風雨夜裏發生的事再度重現。妻子蕭貞敏聽得手心都是冷汗。

「所以,你和那個女孩也…」

「這個秘密,在我的心中已經藏得太久,雖然也許妳知道了之後不會原諒我,但是今天說出來了,反而有解脫之感,」他長長地吁了

一口氣。「是的,那晚我也和孫湄發生關係。但是,如果是第三者角度來說,我想那已經構成了強暴的定義…」

「噗嗤」一聲,蕭貞敏居然在梁振哲的懷中笑了出來。

                「女人哪!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她嫣然說道。「剛才你說,有件事要說,但是說出來可能將我們的生活毀掉,又問我『對』比較

重要,還是『合法』比較重要,是不是?」

「嗯!」

「所以我一下子想偏了,以為你要說你已經有了外遇呢!」她笑笑說道。「所以,知道是十六年前的荒唐事兒,反而覺得可以接受。

「後來呢?」蕭貞敏問道。

「後來…」梁振哲說道。「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醒了,醒來時只見到颱風已經過去,雲天鋼站在海邊發呆…」

強烈颱風過後的小海灣,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海面上浮滿四面八方吹來的雜物,小崗亭屋頂已經吹跑,一堵牆已經無影無蹤,碼頭被大浪沖走,以至於一打開小崗亭的門,腳下就

是大海。

涂添國依然沒醒過來,倦曲在角落,彷彿一夜的風急雨驟與他全然無關。

                而最重要的是,孫湄已經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自行離去,或是被風浪捲走。

                憶起前一晚上的狂亂,兩人在悔恨中,也都驚白了臉。

                「現役軍人與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如經提起告訴,處唯一死刑。」

在那一霎那間,思緒縝密的梁振哲果斷地下了一個決定。他將涂添國叫醒,告訴他昨晚三人都和孫湄發生了關係。因為涂添國的來頭

大,家裏後臺較硬,如果真的出了事,拖他下水事情會比較有轉圜餘地。

而且,涂添國酒後亂性的紀錄本就是一項眾人皆知的事。

三人就在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下回到部隊,等待山雨欲來的一場大衝擊。尤其是梁振哲,在辦公室中,每當軍法組內的電話鈴聲一響

,就心裏打一個突,準備一場更大的風暴來臨。

可是,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個禮拜,甚至三個禮拜也過去了。還是沒有孫湄的消息。

事情發生一個月後,雲天鋼鼓起勇氣,到孫湄家的小雜貨店去看看,卻發現小小的店面已經人去樓空。

連孫湄是生是死也不得而知。

幾個月後,梁振哲和涂添國相繼退役,臨離去前三人決定將這件事永藏心底,但是,如果有一天,事情再度爆發出來,三個人也約定

要一起扛下來。

其後十數年,三個人相繼成為社會名流,卻因為微妙的心結因素,彼此從來不曾聯絡過,也沒有再見過面。

而孫湄就像是消失在空氣之中似地,再也沒人聽過她的消息。

然後,在那個三萬五千英呎的高空上,梁振哲從助理手上的報紙讀到「折翼風花殺人事件」,已經偏離了十六年的記憶,才再度地匯

聚起來。

只是,這一次,涂添國已成了滿佈三十七記刀痕的死屍,而雲天鋼則成了待罪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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