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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嘶鸣

二零一五年的那個夏天,我的微信刪得只剩下五個好友。

父親託人給我聯絡到一個在千山賣玉的活,實際上,是在景區擺地攤宰外地遊客。我看不上,加上僅僅是個賣貨的,給老闆打工,心裡特別牴觸。後來,他又聯絡到一個在大連汽車流水線的工作,從小沒吃過什麼大苦,下地割苞米都不願乾的我亦然無動於衷。

整日躺在家裡,和父母的關係不免緊張,終於在某個下午,我如夢初醒,猛地起身,掀開細霧一樣的蚊帳,翻到手機,開機,點選起同城軟體。

車廂裡飄著一股酸味,大客車駛過東萊飼料廠後,我走下車門,挺起胸膛,按照手機導航邁開步子,不久便看見焊著良馬育種基地幾個大字的鋼架牌坊。牌坊下面是一條筆直的瀝青路,兩邊是高低不同的人字架瓦房。

正值晌午,街上無人,太陽曬頂,走了七八分鐘,後背與T恤就被汗溼粘在了一起。以為還要走上一段腳程的時候,那座巨大的鐵門在眼前湧現。圍牆至少三米高,鐵門漆黑,造型歐風,其後是同樣仿歐的有些老舊的樓體建築,它聳在村落中心,傲視周遭,讓我聯想到中世紀國王冊封給諸侯的城堡。

打通電話又等了會兒,大門內嵌的一個小門,被一名像極了二人轉傻角的保安推開,確認好身份,保安把我帶進了城堡大廳。與外立面的歐風不同,樓內是中式佈景,天花板懸掛兩米見方的蓮花陶瓷吊燈,關燈狀態,照明全由室內LED提供,廳內兩側小門角落各立著一人高的落地大花瓶,表面畫著藍山白水,地板中央擺著一塊圓石水幕牆,外圍一個方形水塘,綠蓮葉漂浮,下有錦鯉悠遊。

坐在寬大綿軟的沙發上,望著這般景象,我全身緊繃。幾分鐘後,一個穿著職業裝,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青年走了過來。他自我介紹是這兒的經理,幾個月沒和陌生人打交道,我的反應有些應激,連忙問好。他領著我來到走廊盡頭,邁上石階,進入二樓的一間會客室。經理很客氣,他倒起茶,我立即恭敬起身,他問我為什麼選擇做馬術學徒,我回答一是興趣,二是離家近。

經理看著我,眼裡有光,他說,現在國家有政策,扶植鄉鎮經濟,旅遊業也跟著大發展,郊區遊正興旺,做馬術學徒會有不錯的就業前景。我說,是嗎,那可真好呀。經理又問起我的住址和學歷。過了十幾分鍾,一個瘦削矮小的人闖進房間,瞬間引起我的注意,他三十出頭的樣子,戴著鴨舌帽,腦袋偏小,白手套,白polo衫,緊身黑褲,裸露出的面板是結實的小麥色,最醒目的還屬他的鞋,一雙瘦尖的靴子,與他整個身體散發的氣質十分契合。經理簡短介紹,他是這裡的馬術教練,名叫張亮。我立即和張亮握手問好,他也客氣地點點頭,不過從他尖利的嗓音中,我察覺出一股野蠻氣息。我喚他教練,他看了我一會兒才做聲,經理讓我以後叫他張哥。張亮靴底帶著土灰,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光,在房間地面留下幾個鞋印後,對我說,走,帶你到馬房看看。

懷著激動的心情,我跟在他的身後,走下樓梯,穿過大廳,來到城堡背面。再次出乎意料,我的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操場,確切說是一座橢圓形跑道,中間隔著一圈高爾夫圍網,內圈長著茂密如秋收麥田的荒草,外圈是沙土跑道,上面有些許蹄印。而在我一米開外的木質地板上,有將近十個高爾夫發球位,沒有打球的客人,肉眼可見草叢中散落著無數白點。它們被無數次擊出,卻少有能逃出這片圍網,我想這些堅硬的圓球如果有靈魂,一定恨透了這裡。

初二那年,父母在後山梅園僥倖承包過一點鋪草皮的活兒,那裡有個真正意義上的高爾夫球場,有天母親下班,從塑膠袋裡掏出個渾身凹點的白球,我見了眼睛睜得老大。那是我第一次認識高爾夫球,我把它握在手裡,重量和硬度都超乎預料。我把它當成彈球,在院子裡砸來砸去,撞擊水泥地面,砰一聲彈起,被雨達攔截後,砰一聲,又撞回地面,嚇得旺旺躲在窩裡不敢探頭。玩了許久,它在我的認知裡已變成終極武器,這個武器同村發小都不曾擁有,每每拿出炫耀,心底都會萌發出特權階級的感受。可當我看著腳下不遠和草叢中如星陣一樣的高爾夫球時,腦海中有關終極武器的記憶徹底消散了。

張亮說,這裡的高爾夫球休息的時候隨便打,球杆就在吧檯,你想打的時候找吧檯的人要。我受寵若驚,連連表示感謝。可以學習馬術,又能打高爾夫,我的心臟劇烈跳動。跟著張亮走上一條平行於直線跑道的水泥路,前方不遠處是個岔路,右側又是一樁仿歐的紅牆建築,張亮指著它說,那個是室內館,平時溜馬訓練啥的都在裡面,我說嗯,覺得有些冷場,便追問了幾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接著,他指向另一條坡道,那個坡很陡,在坡道中程有一個巨大的水泥平臺,上面修蓋了一座半露天倉庫,裡面堆放著幹黃的方塊草料,足足四五米高,坡道在這裡拐彎,我看到一個漆面脫落的鐵桿子被水泥澆築在邊緣,上面焊接著幾個鐵圈,想來是栓馬的。繼續往上走,水泥坡面上的劃痕更加密集,糞渣和草料秸稈雜混著,我嗅到畜牲特有的體味和尿腥,聽到厚重的響鼻,自己的呼吸變得侷促起來。

我就在這時和老鄭打了個照面。他肩扛一柄糞叉,穿著發黑的勞保服,踩著膠鞋從坡道緩慢向下走。張亮說,媽的道都快讓糞蓋住了,你也不拾掇拾掇。老鄭停下腳步,露出狡黠的笑,說,今天老孫請假,上午溜馬的時候,少一個人費不少事,還沒來得及掃呢,他看向我,又說,這是新招的學徒啊,小小兒長得挺精神。我緊說,叔,你好。張亮板著副面孔,說,聊啥呀,快點上來。

馬房是潮溼的,寬大的,光源從小窗投射進來,在黑暗的境地裡顯得更加明亮。我所看到的馬與我兒時在北票老家看到的好像不屬於一個物種。它們高大,健美,全身覆蓋著棕色毛髮,每一寸肌膚均散發著野性。張亮已經和它們成為了朋友,而我的到來驚擾了它們也激起了好奇。我們彼此害怕。

我在一間馬廄前駐足,馬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嗅向我的身體。近距離注視著它的眼睛,漆黑透亮,反射著光,我有些恍惚,它們是真的嗎,還是造物的藝術品,一種人類弱小的自卑感油然而生。張亮說,馬膽小,沒見過你有點害怕,摸這裡,慢慢摩挲,它們就不怕了。他撫摸起馬的脖子,毗鄰肩胛骨的位置,順著毛髮的方向,手掌慢慢從上向下移動。馬不再警覺地看向我,甚至低頭吃起廄裡的秸稈,它的嘴巴大張,露出粉紅的齦肉和粗頓的前齒,咀嚼聲好像碾草機器。我在心裡慨嘆,終歸是頭畜牲。

我伸出手觸控它的脖子,沒戴手套,一種溫熱順滑的觸感在掌心蔓開,感覺在撫摸一灘灑在桌面卻不會沾溼面板的溫水。馬停止了咀嚼,碩大的頭顱僵在那裡,眼球卻竭力注視著我。張亮說,別怕,接著摩挲。我照做,過了一會兒,馬底下頭,繼續吃起秸稈。我說,張哥,馬咬人嗎。張亮哼了一聲,別說咬人了,光讓馬嘴唇夾一下,就夠你嗆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經理辦公室領了工作服,辦理了入職。月薪八百。到第三天下午,我的左胳膊上已留下兩道青紫。

我有點後悔在馬場工作,我誇張地訴說學徒工作的髒和嚇人,父親說,又不累,先當個過渡玩玩唄。母親說,兒子,要是幹不了,就回家吧,沒事。對我自己而言,短時間內,我無心去尋找其他工作,儘管這份工作有許多內容讓我錯愕,但在良心上,比上一份躲在電話後冒充專家賣假藥要好太多,那可是在衛視播放的減肥藥廣告。

馬場沒有符合我尺寸的馬靴,我向父親要了二百,在網上下單買了一雙。因為離家遠,加上不願回家,又包吃,我選擇住進員工樓。整棟員工宿舍足足有四層,張哥把我帶到三樓的一間,那裡原本是四人宿舍,至此由我一人獨享。推開門,走廊對面就是衛生間,樓下即是公共浴室,我會在宿舍一個人引吭高歌,上衛生間時,水龍頭開到最大,在宿舍樓住下的第三天,我才知曉,宿舍樓住宿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當初給我開門的保安。

他也姓張,我喚他張哥,他很受用。晚上,在食堂吃過晚飯,多是土豆蘿蔔菜,之後在城堡大廳蹭網到蚊子包達到身體承受極限,我會悻悻地向宿舍樓走去,道路另一側是坡地,坡面上栽滿南果梨樹,每年都能為附近村民賺上一筆可觀的利潤,梨子飽滿,散發清香,奈何中間隔著鐵圍欄。除此之外,便是腳邊草稞子裡的螞蚱與蛐蛐時不時跳飛出來。我有時會拿出安卓系統的諾基亞對著夕陽拍照,過了幾分鐘點選刪除。進入宿舍樓,左手邊第一個房間就是張哥的房間,每每這時,透過窗戶看到他坐在床上,嚼著花生米,專注地看電視。

第一天來到張哥房間時,彼此間談話便很融洽,他和教練張哥在我眼裡完全是兩個極端,他膚色黝黑,面目憨厚,講話做事也憨厚。他邀請我一起看電視,但對於抗日劇我一點也提不起興趣。張哥問,小兒啊,為啥做馬術學徒啊,現在像你這麼大孩子都吃不了這苦。我含糊其辭,自打我來到城堡,食堂阿姨、吧檯服務員、乃至老鄭都問過我。我只能再講一遍謊,對馬術感興趣,想體驗體驗,爭取以後也當教練。張哥剝開一粒花生,丟在嘴裡,說,聽說你還是大學生呢,不是我說你,咱馬場啥樣你這些天也弄明白了吧,在這養身體行,想賺錢,可沒門啊。我說,嗯,又說,張哥,你在這上班多久了。張哥拿起保溫杯,灌下一口濃茶,說,兩年多了。我長長哦了一聲。他接著說,前兩年在廠子上班,淨是大夜班,把身體熬壞了。在這確實錢少,但是老闆是久隆集團,開餉準稱。

開響準稱,聽到這話,我突然想到那個傳言,本地名企的久隆集團實力雄厚,開這個馬場不求盈利,而是為了避稅。我還發現每次大家聊老闆的時候,語氣都帶著堅定與敬仰。每次少總(儘管他年紀已經四五十歲)和朋友來打高爾夫,大家看到都有一種鄉民看到大俠的感受,少總人高馬大,看得出長年健身,說器宇不凡也不為過。有次傍晚和他在狹小的外廊道照面,戴著耳機聽歌的我,面紅耳赤,扯著嗓子喊了聲,領導好,完全是個新兵樣子,少俠難得露出微笑。張哥又說,我和別人情況不一樣,家裡就一個女兒,也不打算再要了,媳婦在鎮上鹹菜廠上班,挺好。我說,一個女兒也挺好,張哥。他說,對,現在生男生女都一樣,我家就哥倆,我是老大,老二去外面打工,家裡有老爸老媽,就得我養哄,想出去打工也走不開,外面錢好掙,可這情況你說咋整。我心底說,你出去打工可能還不如在這當保安。當然,張哥話裡有一點我是信服的,他家老房子拆遷了,鎮政府賠了二十多萬,家裡又是個女兒,年紀還小,確實沒啥大動力出去打工。

而我所在的村子就沒這麼幸運了,打上初中,村裡就流傳後山梅園建好後,會有房地產商買地,莊稼地一律剷平,打地基,蓋高樓,打造國際溫泉療養基地,過兩年就搬遷。起初,大家都有一搭沒一搭的,認為這訊息不準,但已無從考據究竟是誰家,率先在自己家院子動了土,不久,大興土木的風潮就在全村興起,那叫一個起勁,有財力的蓋磚房,財力差的蓋石棉瓦房,挖個坑,栽上一顆樹苗,以後就是五百塊錢,前院蓋滿,後院蓋。要不是平房質量差,大戶直想在房頂上起二層。二層不夠,起三層,直抵艾肯特盆地。風潮過後便是落寞,關於搬遷的訊息熱度銳減,但時不時傳來附近哪個村子已經來剷車推牆的新聞。直到某一天,鎮上來了個麵包車,幾個測量員扯著皮捲尺,開始挨家挨戶量平,至此氣氛推到了最高潮,麵包車走後的一個星期裡,村裡上下洋溢著極歡快的氛圍,拆了遷,賠了款,回遷房一上,土裡刨食的農民也能住進樓房了,自來水,沖水馬桶,想想都覺得激動,最後,賣石棉瓦的住進了樓房。

那天晚上,和張哥扯了一頓動遷話題後,他話鋒一轉,說,小兒,你處物件了沒。我搖頭。他又說,沒處過。我說,處過幾個。他聽著,黑不溜秋的臉上憨實一片,眼仁跟著瞎轉悠,似揹著人講壞話一樣,我忍著笑意,不再做聲。他說,你們現在小年輕兒的都開放,啥都懂,不瞞你笑話,我結婚早,和媳婦結婚當天都不知道那事咋弄,找了半天。我啊了一聲,裝沒聽懂,他說,就那事兒。我說,哈哈。他要繼續話題,我沒搭茬。我很奇怪他為什麼突然扯到這個話題,直到多年後我去到上海,結識了一個做押運員的本地人,才明白為何有些男人總是滿嘴葷話,這大抵是工作環境問題。

跟著教練學習一個星期,我正式上崗。每天雷打不動,七點起床,簡單洗漱後,晃晃悠悠到城堡食堂,吃過早飯,回宿舍穿戴好,便開始一天的工作。去馬房找馬,套上籠頭,扯著韁繩走下坡,到室內館打圈。室內館開闊,地面鋪著厚重的黃沙,馬靴踩在上面,咯咯作響。我站定一點,從肩上取下繩子,接上籠頭,然後把多餘的繩長放出去,掉到沙上如昏蛇一般,另一隻手舉起長鞭,馬就會向外疾步,七八米有餘,灰白棉繩被抻得筆直。繩子另一端纏在的我左小臂上幾圈,吃力點扣在虎口。此時,只要我輕輕放低長鞭,它便挺起長頸,開始我們的默契,繞圈慢步。起初熱身,馬蹄踩入黃沙,深深淺淺,脊背的曲線富有規律的起伏,之後一點點加速,忽地用力揮動鞭子,空氣炸響,便是狂奔!偌大的室內館,一人一馬,黃沙中的馬蹄發出重鼓般的響,節奏節奏,交響樂團似的高潮,我的周遭,沙塵織霧。虎口傳來不斷加深的勒痛,臂膀麻木,離心力拉扯我的身子,稍有疏忽,即會掀翻在地。可我不在乎,肢體愈痛,視界彷彿入夢,人生的困頓不在,直到臨界極限。我丟掉鞭子,雙手拉扯棉繩,口中大喊烏哇。

馬場人手有限,溜馬打圈只為馬房內二十幾只生靈保持身體健碩。每天打圈結束,我會推著獨輪小車,將館內的馬糞鏟走,乾的還好,新鮮的馬糞腥臭十足,戴口罩也無用。可還不是我最討厭的活,摳蹄才是。馬終日踏步,蹄子縫隙嵌了一層糞與秸稈的混合物,敦實到極難被鐵尖剝落,內心焦急,終於剝落,又一股陳年惡臭撲面,似開啟鯡魚罐頭。更不妥帖的是,整個過程,要半跪在地,一隻手死死鉗住馬腿,馬腿弓懸在半空,我時刻有被踢蹬的危險。

老鄭曾對我說,以前有個老李,他有天牽著馬跟著他們幾個去小馬場放風。那是難得的母馬和馬駒團聚的時刻,平日裡它們都被關在不同的馬廄中。短暫沒有拘束,幾隻馬可以在場內放肆的嬉鬧,奔跑。可就在那一天,也不知中了什麼邪,老李牽馬回馬房的時候,他前方的那匹母馬毫無徵兆地抬起後腿,蹬了過來,他沒躲開,一半臉掉了,肌肉暴露,血糊糊的。所幸救治及時,命得以保住,老闆賠償了十幾萬。我想象著一個我沒見過,但相貌普通的老頭,失去了半張臉,新補在他臉上的面板是屁股上的肉,在夏夜,他不再去村口與人閒聊,而是獨自呆在家中,聽著半導體,不開燈。

我感覺下班後的馬場生活越來越孤獨,為了排解,我會打高爾夫到外廊關燈,一個人在寢室放聲高歌,偷吃馬房後菜地裡的黃瓜,躲在衛生間裡手淫,反覆檢視她的朋友圈有沒有將我遮蔽,和網上認識的陌生人互發郵件。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眠,曾經痴迷寫作,彼時,從家中帶來的膝上型電腦已經有了一層浮灰。我質問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我得不到答案,好像現在遭遇的情景和去深山療養院的直子一樣。白天繼續我的工作,下午和張亮的學習讓我提不起興致,我穿戴護肘護膝,戴著頭盔,騎著馬在室內館疾馳,我勒緊韁繩竭力讓馬抬頭,雙腳踩著腳蹬,後跟猛磕它的下腹,十幾米前有一道障礙,那是極低的,我按照張亮的指示,做一系列動作,可還是失敗了。

我重重地摔到黃沙中,嘴裡有沙土的味道。起來,張亮喊。給我起來。我終於起來。張亮喊,都練多久了,我就沒見過你這麼笨的,媽的。我發現,我在心底是記恨他的。我說,張哥,我想休息一會兒。張亮說,休你媽了個逼,繼續練,練到過去為止。晚飯時,我捧著飯缸站在窗邊,咬著烀茄子,看到樓下張哥走到一處牆角,手持一根木棍,來到一處大鐵籠前,籠體搖晃,裡面傳來激動的狗吠,聲音洪亮,極具穿透力。張哥開啟籠子上的鎖,兩條成年狼狗迅速躍出,比我預想地要肥大。我身邊一個喝米粥的工人看到說,都關快倆月了,終於放出來溜了。聽到這話,我瞪大了雙眼。我家養過狗,叫旺旺,那是一隻矮小的白毛土狗,在我十幾歲時,每次晚飯前,都會和它在院子裡玩耍上一陣,它最喜歡咬勞保手套,我會一隻手攥住手套一端,與它角力,它死死咬住手套,頭不斷地甩來甩去,我也不放手,直至把它提離地面。我還會把它抱在懷裡撫摸,彼此都很開心,那種心情,就像在馬場每次把馬牽出馬房,栓到坡道平臺邊緣的那根鐵欄杆,給它們洗澡時一樣。

張哥還是那個憨厚的樣子,可他落在兩隻狼狗身上的木棍卻無比兇狠,狼狗發出疼痛的悲鳴,可木棍收起,立即向張哥吐出舌頭,尾巴還拼命搖晃著,它們在張哥兩腿外繞來繞去,張哥繼續揮打,它們再次發出馴服的悲鳴。這兩隻狼狗無疑是委屈的,我想推開窗戶喝止他,喉嚨發緊,終是放棄了。

我和張亮的關係從某時段起變得緊繃。那天下著大雨,吃完午飯,我回到寢室矇頭便睡。鬧鐘響了,看了眼時間,關掉鬧鐘,我又閉上了眼睛。再次驚醒是吵鬧的電話鈴聲。張亮在話筒裡讓我快點趕到馬房。快到馬房時,我故意加快步速。推開房門,走進閒置已久的雜物間,我看到張亮正和四個老人圍坐在一張矮木桌旁,他坐在沙發正中,五人中只有他的脊背直挺。張亮瞪我,說,是不是打算睡一下午。我說,對不起哥,睡過簍子了,鬧鐘沒響,下次絕對不會了。張亮說,開會不知道啊。我說,我給忘了。心裡卻說,管幾個人呢,四個老頭加上我,擺什麼譜。會議臨近尾聲,張亮指出雨水漫進一樓馬房,需要我們幾個立即行動,展開疏浚清淤工作,給眾馬營造出舒適衛生的生活環境,最後他特別強調,馬房不能受潮,受潮滋生病菌,必完犢子。沒有能穿的雨靴,我踩著厚重的馬靴和老鄭他們各拿一隻幹竹條編制的大掃帚,在一樓馬房裡掃起水。事實上,水只漫到鞋跟一半,馬房過道的水泥地面不平整,水流積到了低窪處。只要把水掃到蓋有鐵柵欄的下水口,便可解決。老鄭看我掃得沒要領,示範了省勁又不累腰的姿勢。整個清淤工作加上拄著掃帚賣呆兒以及老人之間扯犢子總共持續了半個小時,最後老鄭在潮溼的過道上撣了點生石灰。回到雜物間,放好掃除用具,老鄭把我叫到了他的更房。他的更房目測只有六平米,充斥著濃厚的菸草味,一張鋪著髒被褥的摺疊床,一個橫向的舊榆木櫃,櫃子上放著臺映象管彩電。彩電裡,一胖一瘦兩個光膀子的日本軍官正在喝酒。老鄭扯出一把木凳,說,坐。我說,現在是上班點,要是被張哥看著不好。老鄭說,怕啥啊,不用管張亮那小子,歇會兒。我只好坐下。老鄭拿出旱菸袋,捲起一隻,抽了起來,我看他夾煙手指處的面板已經焦黃。我和老鄭聊過很多次,他問過我是哪個堡子的,父母幹啥的,我學啥的,除了學歷我都如實作答。倒是沒有問過他。他說他家是海城析木鎮的,有一個比我小三歲的孫子,現在跟著師傅學電焊,一個月能賺三千五。老鄭說,你也應該去學電焊,不少掙,在這兒有啥混的,一個月八百塊錢。我眯起眼,起初覺得能學馬術,又能打高爾夫,活不累,儘管有些危險,八百塊錢還可以。想起父親的話,就當玩了唄,儘管我不可能成為跑馬地賽馬場裡的騎手,但至少騎過從西伯利亞運來的棕毛大馬。老鄭說,在這兒呆,能把人呆廢啊。我嘆了口氣,不做這個,還能做什麼呢,賣保險,電銷,去飯店端盤子,我絕對不會去學電焊。我老叔就是個電焊工,可我父親始終覺得,弟弟那兩下子不如他,我曾看過許多次父親在院子裡,一手舉著那個磚紅色面具,一手拿著連著粗糙電纜的焊鉗蹲在地面,焊條頂端紅的發白,與鐵器接觸剎那,無數線段火花四散激出,焊接點白光火焰交融,煙霧上升,一股硝煙味鑽進鼻腔。父親說,別看,對眼睛不好,可年幼的我始終被這人造的光焰吸引,那即是肉眼可見的夢幻。

跟老鄭關係熟絡,我知道了許多關於張亮的過去,他是第一批學徒,那時候馬場剛開業,馬術教練是從內蒙請來的,甚至有女教練,整棟宿舍樓住滿了員工。他訴說著,渾濁的眸子變得清晰,聽著他上揚的語調,我試著想象那個遠去年月的畫面,根據我大學時蒙古族女同學的面容,腦海裡出現一個身材高挑,穿著緊身馬褲,屁股渾圓的女性。她戴著玫瑰色頭盔,騎在高馬上,轉頭對我微笑。後來,馬場經營每況愈下,人都走了,只剩下張亮一個學徒,成了現在的教練。他那兩下子就是個屁,跟那群內蒙來的教練比,老鄭說。

雖然有馬鞍,但每日的訓練下來,我的屁股還是被磨破皮了。張亮繼續說我笨,我告訴他自己屁股的狀況,他卻笑了,怎麼屁股會磨破呢。這是僅有我們倆相處時,他第一次笑。另外一次笑,是我在午休時,看到他牽著一匹馬,馱著吧檯服務員在室內館裡晃悠。他和那個服務員很親密。有一天下班,食堂飯還沒好,我坐在大廳沙發上刷微博,看到他穿戴好準備回城。他接了通電話,圍繞誰接孩子的主題,和電話另一端的人爆粗口,最後,他憤怒地結束通話了電話。他看到沙發上的我沒說話,我叫了聲張哥。不一會兒,一個拎著挎包,活力十足的年輕女人從走廊盡頭走出,就是那個吧檯服務員,她換上高腰牛仔褲和v領襯衫,畫著淡粉色眼妝,變得那樣俏麗。她看到了我,和我打招呼,我卻不敢直視。之後,她們倆人有說有笑地走向了那輛車。張亮有一輛長城牌suv,那輛車我坐過,比豐田霸道要短一截,緩震也不好。那天晚上,我直接在床上手的淫。

並沒有直接證據表明張亮和服務員有不倫,但在我的道德觀內,結了婚的人怎麼可以和異性那樣沒羞沒臊,他和那個年輕的女人在室內館時,氣氛是那樣的曖昧,或許是出於嫉妒,或許是出於他對我和那女人的態度分外鮮明,我對張亮的厭惡又加深了一層。我曾在午休時敲開他的房門,問他吸菸不,在得知他不吸之後,放棄了買菸給他的想法。事後反省,其實我在心裡是牴觸去討好他的。一個人不吸菸,也可以送他煙,這是一個淺顯的道理。

轉眼到了十月,高爾夫球場內的野草草尖已經發黃。某天下午,張亮拎著兩把鐮刀找到了我。我們在球場內彎腰割草,一手抓過一大把野草,另一隻手握緊刀把,猛地一收,植物特有的破碎聲襲來,我感到久違的快感,我瘋狂揮動鐮刀。在張亮眼裡,我雖然動作較笨,但肯賣力氣,似乎打動了他,他的話變多了。張亮說,小夥挺有勁。我說,不就是割草嘛。張亮說,在家幹農活不。我說,幹。張亮說,看你長得白淨的,應該沒咋幹過農活。我說,是啊,一直上學來著,就每年寒暑假回家幫爸媽乾點活。張亮說,你爸媽應該挺疼你。我點頭。張亮說,你學啥來的。我說,外語。我甚至連具體學的什麼語言都不願告訴他。張亮說,外語好哇。幹到太陽落山,張亮才說收工。全身一股草味,肌肉酸脹而無力,我和張亮並排走在通往宿舍樓的水泥路上。這個時節,圍欄外的南果梨樹果實已經被採摘殆盡。我看了會果樹,把視線投向樹基下方厚實的黑土,腦內生出一個疑問。我說,張哥,咱馬場的馬要是到歲數了,死了咋處理。張亮說,到歲數了,他抬起頭,就在馬場後山挖個土坑,埋了。我說,埋了。張亮說,對啊,想啥呢。我說,不賣馬肉嗎。張亮哈哈大笑,還賣馬肉。馬肉難吃你不知道。我說,驢肉我吃過,可好吃。張亮說,馬肉難吃。我不太相信他的說法,這些馬畢竟是西伯利亞馬的後代,它們個個高大威猛,曲線優美如藝術品,即使肉難吃,它們的皮不能賣嗎。我說,張哥咱馬場最厲害的馬是那匹最高的嗎。張亮說,配種靠它,厲害的是另一匹,叫旋風。我說,是那匹從澳門退役的賽馬嗎。張亮說,對。旋風我有印象,它的額頭上沒有白毛,它的馬廄在馬房二樓靠門第二的位置。我曾經想把它拉出馬廄去室內館打圈,想法告訴張亮後,張亮說,你是不是想死。

我越來越討厭在馬場的生活。有天下午,久隆集團的少總,帶著一群同齡人來參觀馬場,平時散漫的幾名吧檯服務員都穿上整齊的制服,捧著餐盤,輪換地站在他們聊天的沙發後。張亮表現得如臨大敵,他前一天便吩咐我打掃好室內館的衛生,幹糞蛋我直接用鐵鍁埋到了黃沙裡。等到十幾號人散步到室內館,我已經握著韁繩呆立許久。事到如今,那天的記憶異常清晰。那天,我穿著大學時網購的優衣庫T恤,美食的俘虜主題,寬大的純棉T上印著一個巨爪野人的黑色剪影,我穿著它,感覺真的有頭怪物在守護我,做我的朋友。少總依舊大俠風範,他的眼神活像寺廟裡的菩薩,他們閒庭信步地走過來,隻言片語中,我聽出,這一群人中有幾個是他年輕時的戰友。這些戰友的面板保養沒有少總好,有幾個已然是肥頭大耳。他們在室內館內四下撒眸,從他們躲閃的眼神裡我看出了某種自卑。幾個健談的人,在張亮的教導下,踩著馬鐙上馬,有的身體不靈活,夠不到馬鐙,張亮直接蹲下去,露出一隻手,讓那人用鞋踩,他並沒有戴手套。那人說,不好意思啊。張亮說,沒事兒,滿臉堆笑。我則在一邊扯著籠頭,不讓馬受驚,像同類一樣。

每天上午的溜馬不再使我興奮,又一天,從瀋陽來了個開道奇皮卡的中年人,他一身休閒打扮,戴著黑色的鴨舌帽,略微有啤酒肚。張亮說,他是來買馬駒的。我說馬駒賣多少錢。張亮說,十一萬八。平日裡馬駒是跟著母馬一起出馬房的,我單獨把馬駒從馬廄拉出,它發出恐懼的嘶鳴,像鬧嬰一樣,刺耳的嘶鳴響徹整座馬房,馬駒力氣極大,它頭直向上抬,兩隻前蹄也跟著抬起。我雙手抓著韁繩,身子向後方栽楞,使出拔河的力氣,也僅僅讓它向前移動幾步,它還沒到釘馬掌的年紀,馬蹄砸在冰涼的水泥地面,發出脆亮的響聲。角力一會兒,休息一會兒,直到拉扯出馬房,我出了一身熱汗,馬駒才跑動起來。這比買賣最終沒有達成,我對中年人卻產生了嫉妒之心。因為,從瀋陽來的還有一個女人。那女人全身透著一種恬靜的氣質,有一頭柔順的長髮,身材不豐滿但勻稱,細腰,年紀看上去沒我大,像剛出校園。中年人讓她騎馬,她便騎馬,中年人讓她下馬,她便下馬。中年人攬她的腰,她也靜得像畫一樣。她的表情始終自然,卻沒有微笑。我想,如果時空可以任意轉變,每個人的命運是不確定的,我也許會和這個女人一起生活,我們逛街,看電影,做愛,領養小動物,給她看我寫的小說,聽她講《來自星星的你》,一起去筆架山攀那座記憶中的古塔。

馬房裡有二十多隻生靈,一半以上是那匹西伯利亞棕馬的種。甄別標誌是每匹馬額頭中都有一簇白毛,有的狀如閃電,有的狀如雪團。每次我牽著母馬走過種馬廄前,種馬會發出巨大的嘶鳴,它拼命想從馬廄中掙脫出來,鐵欄杆被踢得咣咣響,鏽黃的合頁勉強支撐,它的嘶鳴夾雜著一種類似於求饒的狗吠,聲色極細。每每這時它的生殖器會膨大,我不願看,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奈何那根東西往往會膨大到視野之內。有一天,張亮從十幾公里外的集市買下一匹母馬,矮小,肥胖。過了一個星期,他便叫上所有人,給母馬配種。如此野性的行為自然吸引我。從小到大,我只看到過,狗交尾,豬騎豬。有機會看到馬配種,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激動。那天下午,我趕到的時候,張亮已經命令四個老人一人扯著一隻棉繩,捆住了母馬的四肢,這麼做是防止母馬受驚後蹬腿傷到種馬。我走進小圍欄地,抓住老鄭握著的那根繩子,看到母馬背對著種馬,鼻孔擴大,喘出的溫熱氣體甚至飄到我的臉上。張亮牽著種馬進入圍欄地,一見到母馬,種馬就發出劇烈的反應,下體已經膨出老大。種馬抬起前蹄,順利地趴在母馬身上,母馬極力掙扎,終被進入。望著這番景象,我呼吸變得侷促。老鄭突然咳嗽起來,說,愣啥神,扯繩子啊。我連忙說,好。種馬再次發出那種狗吠的聲色,整個交媾過程,它的表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像個陽痿的男人,只持續了五秒。張亮長喝一聲,好嘞!

我給母親打電話,聊起家常,母親接到電話既謹慎又開心,已經一個月沒有回家,等我說出自己想法的時候,父親卻一改常態,說,這活不挺好嘛,繼續幹著唄,也不累。我說,我討厭教練,他結婚了還和前廳的服務員搞曖昧,而且,一個月就八百塊錢,還要被他訓。父親說,社會就這樣,男女亂搞的,哪都有。我說,真不想幹了。母親說,不幹就不幹吧,回家歇一陣再做打算。我說,這個要是不幹了,我能幹啥呢。父親嘆了一口氣,說,那去飯店你也不願意幹啊,我也是沒法兒。我說,好吧,我再幹一陣兒,不行,去北京看看。說完結束通話電話。

我走到老鄭的更房外,透過窗戶,看到一床雜亂的被褥,上前準備敲門,發現門栓上掛著一把鎖。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沒見到他。午飯時我問老孫,他說,老鄭住院呢,支氣管炎犯了。少了現實中唯一的傾訴者,我提高了和筆友郵件的頻率。我在一封郵件中問她,你覺得馬幸福還是人幸福,在草原上,是馬,低下頭就可以有吃的,不像我們人,還需要找,抓,折,挖,加水,點火煮。我說原因是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太久了,久到我們和周遭的水土都不相識了。她回了三個句號。再聽到老鄭的訊息,是在食堂打飯時阿姨講的。老鄭得了癌,已經死了。

晚上,吃完飯,我穿著拖鞋走在通往宿舍樓的水泥路上。柵欄外的南果梨樹樹葉焦黃,脈路發黑,樹基上已落有一大片枯葉。我想起很多年前看過的一個網路新聞:一個美國農場主把自己養的牛馬麋鹿和家禽都放生了,之後用獵槍對準了自己的額頭。沒留遺書。新聞裡沒提及農場主這麼做的動機,有證據顯示他在這麼幹之前,喝了大量的酒。

馬房內一片昏暗,但它們還是感受到人的氣息。我聽到馬蹄砸在地面的重響,感受到鼻息接觸面板的溫熱。走到靠門第二的馬廄,我沉默起來。目光投向裡面,異常的安靜。過了好久,馬從地面站前,走近我,探出頭,嗅著我的氣息。柵欄開啟,合頁發出吱嘎的摩響,馬變得狂躁。我把馬鞍架到它的背脊,順著下腹穿過勒繩,接著,抖掉拖鞋,踩進馬鐙,一躍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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