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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冠

馬廣致說,能給我整杯牛欄山嗎,頂著我肩膀的孫新民猛地站起身,抬手給了他一撇子。他的動作極敏捷,乾脆,與胸下的啤酒肚格格不入。歪回腦袋,半邊臉已經血紅,兩秒後,馬廣致說,整根菸也行,享受一下,我全都說。

我特別討厭孫新民,礙於他是所裡資歷最老的民警,七年前在鎮二十一中門口被學生拿開山刀扎過小腿肚子,傷到腳筋,右腳走路總使不上勁,和其他同事一樣,我對他的粗暴作風不得不容忍。卡其色布料包裹的大屁股坐回椅子,孫新民右手摸進褲袋,身子傾向一側,片刻功夫,抽出兩根黃金葉,中指食指夾著一根遞給我,剩下一根銜在自己嘴裡,又對我抬了抬下巴。我把煙往馬廣致嘴裡插,馬廣致想用戴著手銬的手接,被我推開了。孫新民點著自己的煙,緩慢吸了幾口,才把塑膠打火機遞給我。馬廣致把頭壓得很低,煙點著後猛嘬,我瞟了眼打火機上的紅色比基尼美女,耳邊響起劇烈地咳嗽,才意識到這哥們沒抽過幾回煙。

馬廣致說,我確實打了董文。孫新民說,在哪打的,你回憶一下當天的事兒。馬廣致說,十六號那天晚上,我出車回家,把早上的飯熱了下,從碗架裡拿出鹹菜條子,胡亂對付了幾口,之後給狗餷了食,就鎖上大門,去管飯寺找董文了。孫新民吸了一口氣,說,挑重點說。馬廣致沒吱聲,把整根菸吸完,說,我打完董文後,就騎車回家了。孫新民說,騎你媽逼,那三蹦子一直停在董文家院裡。擤了下鼻涕,他示意我繼續記筆錄,我點點頭,事實上手中的英雄牌鋼筆一直在紙上寫著。馬廣致說,我那天喝了酒,有四兩多,記不清是走回家還是騎車回家。孫新民說,你和誰喝的酒。馬廣致尋思了一會兒,說,是和董文喝的,那天晚上他家就他一人兒,本來我是找他要帳的,一千七百塊錢。孫新民說,啥錢,他為啥欠你錢(在村裡走訪時我們已經知道了原因)馬廣致說,是打苞米的錢,他收苞米,去年十月賣給他的,五毛三一斤賣的,他說糧庫把錢結給他,就給我,後來錢拿回來,這逼都拿去玩炸金花了。那天我找他要錢,他說沒錢,我給他一頓臭罵,他也覺得對不住我,好話說盡,又整了仨菜,就喝上酒了。孫新民眯起眼,說,然後呢。馬廣致說,然後喝多了唄,他說自己欠了一屁眼子饑荒,不止欠我一個人的,那意思是讓我別要了,說話吐沫星子噴我一臉,我越想越氣,就給他打了。照著他太陽穴和臉蛋子打的,幾下,嘖,記不清了,用拳頭打的,他沒還手,癱在炕上,我看他不吱聲,呆了一會兒,就回家了。馬廣致說,能再給我一根菸嗎。孫新民把桌子上的照片丟給他,接著起身走過去,食指敲著董文太陽穴漏出的骨頭,說,操你媽你瞅瞅,拳頭能打出這樣的傷嗎。馬廣致直直地看了眼照片,把頭撇了過去。

我和馬廣致算認識的,確切說是我單方面認識他。我們在同一所初中唸的書,二十一中,九二年同屆,不是一個班。到案當天,當我拿著他的身份證在電腦上核對資訊時,發現他就是初中同屆的那個馬廣致,突兀地,感官立刻穿越到十三年前的鎮工人文化宮(現已改成民營影院)。

那天是迎新大會,每班由班主任帶領,新生隊伍離開學校,沿著坑窪的瀝青路面,兩人一排,統一靠右行進。我們腳下是鎮上最繁忙的地段,不時有突突冒著黑煙的農用三輪和摩托駛過,道路兩旁佈滿食雜店、小飯店、修理鋪、五金店,大部分是鎮民用自家平房改造而成。步行一里多地,我們到達了鎮工人文化宮門口。文化宮所在的地界,在此之前我從沒有到過,所以見到眼前的龐然大物震驚極了。那是一座灰色的,外壁有大理石板裝飾的三層樓建築,散發著沉默與嚴肅的氣息,石階就有一層樓高,異常壯觀,如果把這個小鎮比作首都,它當時在我眼裡就是人民大會堂。我們在建築外的空地上排列方陣,石階最高處的平臺上,幾位校領導和文化宮負責人模樣的人聊著天,半個小時後,我們才被獲准進入。

置身在巨大的空間內,心臟瞬間變重,眼前有數不清的座位,面向舞臺由低到高扇形佈局,在二樓仍有大片看不盡的座位,我感到呼吸困難,好奇心迸發,每處佈置都耐心觀察起來,它們是陳舊的,似乎又是新的,坐的劇院椅是舊的,但第一次見,便是新的,旁邊的同學也是新的,有著和我一樣青蔥的臉龐,一樣是望來望去,彼此不相熟,並沒交流什麼。

整個文化宮內只有舞臺棚頂的燈正常發光,光向觀眾席延伸,越靠後越暗,最前幾排的學生正襟危坐,好像大會是專門開給他們的。我們班入場前排在新生隊尾,入場後就坐在了觀眾席倒數兩排,距離舞臺很遠,好在大家年紀輕,視力處於人生中最好的階段,舞臺幕布上的標語看得一清二楚,哪怕是最上方那條與開學毫不相干,積滿灰塵,內容為抓住機遇深化改革,自立自強走出困境的橫幅也能輕鬆辨識。

末端的我們被黑暗掩護,在幾個刺頭帶領下,除了幾個女同學,不一會便交頭接耳說起悄悄話,人數不斷增加,聲量也增加,最後變成一群蒼蠅。有膽大的開始撩閒,來自同一所小學的更甚,突然,後方傳來一個讓我皺眉的嗓音,是田川,他發現了我,狠拍我的後腦勺並使勁向下按,脖子前傾,身子低到椅背下,我小聲叫著滾,雙手摳住他的手腕掙扎,但力氣比不過,反抗只具象徵意義,幾秒過後,應該是覺得欺負人的目的已達到,他便鬆開了手。我回過頭,看他笑嘻嘻地貓腰跑向遠處,才怒瞪起他。班主任是個穿厚底鞋身高將到一米六的年輕女人,她抱著雙手站在過道,像在認真聽校長講話又好像沒有,不過可以確定,她沒有積極管理紀律,直到某個同學被打得發出啊的一聲,和撩閒者爆發爭吵,彼此揚言用發育不全的身子和對方家長交媾,她才側過身,望向聲源,用嚴厲的嗓音說,閉嘴。

校長張國相講話文縐縐的,不時夾雜古詩,聽了半天,只聽懂一個拳拳報國,為祖國未來學習,實話講,爸媽從沒說過供我念書是為祖國。我聽得糊塗,也不感動,對拍馬屁這種人類生存方式尚處朦朧,鼓掌卻和其他同學一樣充滿激情,整個會場用掌聲雷動形容也不為過,張國相備受鼓舞,他挺了挺腰板,透過話筒擴散的嗓音愈發瓷實。那時的我們外在長的和內在想的都沒啥差別,鼓掌把手心拍紅純粹因為好玩,個別同學還翹起二郎腿,學著每天放學後中央一里某些老頭開會時的樣子,無力又緩慢地拍手,我能想象到,他把自己想象成正在聽下屬彙報的領導,我本人也有那樣做的衝動。

校長四十多歲,沒啥異於常人的氣質,他臉上有大片痘印(很快有了個隕石坑的外號)看膩後,我就東張西望,發現有人雙手拄著椅子扶手,屁股快速抬離木板,下面有彈簧的木板失去壓力,便會向上翹起,邊緣猛磕椅背,發出刺耳的啪嗒聲。我也學著搞了一次,這並不好玩,模仿只是為了顯示自己也有搞怪的勇氣。結果,不知道是否出於同樣的心理,身邊同學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都啪嗒啪嗒玩起了椅子。班主任見勢不妙大聲呵斥,再也沒人鳥她,直到喊了幾個學生的名字,快步走進坐位間,扯住一個正作案學生的耳朵,命令其罰站,大家才消停。可安靜維持不到一分鐘,隔壁班方向突然傳來一記刺耳的啪嗒聲,瞬間,工人文化宮飄滿灰的上空伸出幾十雙透明的手,騷起我們的脖頸,腋下,我們爆發劇烈的笑,班主任的呵斥淹沒在鬨笑中,前排學生紛紛轉過頭,眼神發亮,鬨笑持續了一分多鐘,鬧到最後,張國相瞪起眼睛,手磕話筒警告,大家才得以消停。事後,我猜測前排那些同學其實也想搞怪,奈何他們距離光明太近,享受不到這份自由。

隕石坑終於講完話走下臺,紅色幕布邊緣,一個戴著紅領巾的男生走出。這時,左邊的同學把腦袋靠向我肩膀,一隻手遮住嘴巴和鼻子,用一種揭秘口吻說,你知道不,這逼叫馬廣致,成厲害了,小升初大榜第一。

神遊狀態的我立刻把目光投向舞臺,打量起他的全身。馬廣致那時很矮,和大夥一樣瘦了吧唧,穿著大號白襯衫,能看出裡面套著跨欄背心,下身是灰褲子。最突出的還是他的頭髮,大概一個月沒剪,髮質硬,根根立,加上他原本臉小,頭髮佔比快達到整張臉的二分之一,頗有賽亞人風範,整體樣貌與這個年紀人類應有的可愛一點兒不沾邊,唯獨眼神很亮。他走到有大片劃痕的木地板中央站定,慢悠悠將話筒降到與嘴平齊的位置,敬禮問好後,讀起演講稿,內容到如今毫無印象,只記得那個舞臺上的馬廣致,讀稿子的語調鏗鏘有力,毫不露怯,像一顆新星。

孫新民左手扶著桑塔納方向盤,另一隻手撣菸灰,車速大概六十。我坐在後排搖開車窗,熱風灌進,才感覺好受。身旁雙手銬在尾巴根後的街溜子兩眼猩紅,他打了個哈欠,說,我要尿褲兜子了,頭轉向他,我說,再忍一下。他像條魚一樣,身體向下滑,說,哥,真憋不住了。我看向後視鏡,孫的臉上沒什麼變化。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孫的眼神一向嚴肅,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電話語氣很輕。嗯,嗯嗯,下班給你買,呵,怎麼地,紅了,有多紅,呵呵。後視鏡裡有嘴角翹起。放下電話,過了一會兒,孫新民說,劉子,你和那個相親物件還處著呢唄。我啊了一聲,說,還處著呢。孫新民說,療養院上班。我說,嗯。

四點十分,孫新民把車停到了農貿市場小門,說,劉子你帶他找廁所吧。我嗯了一聲。等我們回來時,我聞到一股魚腥味,副駕駛位置上多了一袋刀魚。孫新民回頭,說,咋這麼久。我說,尿血了。孫新民笑了,說,不扛揍。隨即他扭動鑰匙,發動引擎。孫新民點著一根菸,說,你家是南湯河的吧。我說嗯。孫新民說,九零年冬天,我去南湯河抓人,那會兒我跟你現在年紀差不多,有個叫田軍的,聚眾鬥毆判了九年,出來不到一個月,就和丹泉鎮上一個修腳踏車的搶了倒騰鋼材的老楊家,錢藏在他手裡,我們把他家翻個底朝天,菜窖都掘了,也沒找著。我說,後來呢。孫新民說,後來,把他褲子扒了,綁在電線杆子上,從屋裡找出羊鞭子一頓抽,我師父最狠,鞭子沾涼水,就這麼打,這傢伙愣是不開口。我說,這事兒挺大的,當時我們村裡人都知道,田軍被打得兩腿走不了道了。孫新民吐出個菸圈,說,傷沒傳言那麼重,不過他還是沒招供。錢也沒找著。我說,哦,我聽說後來他去大連要飯了。孫新民說,哪啊,上訪,從醫院出來就被他家家屬送到檢察院大門前磕頭,最後,政府賠了兩萬塊錢。我說,我們村裡都說是冤案,真正搶錢的是他們家老么。孫新民說,沒證據。我說,你師父咋處理的。孫新民說,病退,在瀋陽做了兩年生意後來去廣州開酒店了。我說,當初有人傳老楊家被搶了八十萬。孫新民掐滅菸頭,說,你知道挺詳細。

派出所坐落在鎮上沿街的那條繁華地段,這麼些年過去,馬路兩旁多了幾棟樓房,大部分是在原來平房基礎上加蓋的,以前是石灰牆面為主,現在幾乎都貼上了光滑的瓷磚,主題是紅花綠葉,鳳凰游龍什麼的,馬路路面依舊坑坑窪窪。下午四點半,我們回到所裡,從儲藏室視窗領了一次性量杯,我按著街溜子臂膀,把他押往衛生間,走廊上,一個值班同事認出了街溜子,兩人聊了幾句。把街溜子關進訊問室,走回辦公室,我看見孫新民正在沏茶水。

立式電扇搖著頭,發出呼呼的風,我關上了房門。孫新民抬頭看了我一眼,繼續倒著茶水。我沉默著,坐到了他面前。

我從褲兜掏出一包紅塔山,撕下包裝條,摳破,抽出一根遞給孫新民,說,那個街溜子傷的挺重的。孫新民說,沒事。我說,孫叔,你打人太狠了點,這樣不好。孫新民好像笑了,把一杯茶水推到我面前,說,劉子,你替他們說什麼話呀,他們這些人必須打,你工作不久,還不懂。我握著茶杯,掌心發燙,看了會杯沿。我說,中華人民共和國警察法第二十二條規定,人民警察不得毆打他人或者唆使他人打人,你不知道。孫新民說,操。

之後,便沒有再聊什麼,戶籍民警出去吃飯,叫我去頂了會兒崗,大概半個小時後,副所長進了辦公室,幾分鐘後,孫新民來找我,說,你去趟二十一中。

這座中學的變化比我預想得大,平時外出辦公,總會看到那幢新建不久的五層教學樓,刷著白漆,紅頂。我在這裡唸書那會,還只是三排人字頂的灰瓦房。我穿著短袖警服走進校園,正值放學,引得一片學生投來驚訝的目光。年輕的教導處老師接到傳達室電話,走出教學樓,他把我帶到二樓辦公室。辦公室裡,一名地中海髮型的男老師正抱著臂發呆,牆角位置站著一個學生,年輕老師主動和我寒暄,又遞煙過來,我抬手拒絕。我說,我以前就在這唸的書。老師說,劉警官原來是校友啊。我說,我的班主任叫牛凱麗,她還在學校嗎。老師說,我不記得有這個人。我說,那校長張國相呢,你知道嗎。老師說,張校長啊,他升到七中去了。我皺起眉,老師露出微笑,說,重點高中,在鐵西區。走下樓梯的時候,透過窗戶,我的目光掃過操場,看到了那一字排開的灰瓦房,原來我記錯了位置,它們並沒有被拆除,從老師口中得知,它們被翻新後,現在改成了小學。

停車場其實是一片在柳樹蔭下的空地,地面鋪著擺成幾何圖案的紅磚,髒了吧唧,隱隱約約有石灰畫過的線,那三輛被砸的腳踏車,相互支撐擠在一起,在快被騎空的車場裡,特別顯眼。年輕老師呵斥著圍觀的學生按時回家,不要賣呆兒,一名上了年紀的女老師踩著坡跟鞋,快步走來,身後跟著三個臉色僵硬的學生。女老師叫了我一聲劉警官,熱烈打過招呼,我便走到三個男學生跟前。他們仨身高差不多,有一個戴眼鏡,目光都是呆呆的,穿著統一的藍白色菱形圖案校服,大概是出於發育的考量,家長給他們訂校服時,都選擇了大兩號的尺寸,穿在身上,像是古人的袍子。我看著他們,回想起自己的中學時代,感覺他們少了些精氣。我說,這是你們的車嗎。三個人小聲地說是。女老師應該是班主任,她搶話說,大點聲,這是咱們鎮派出所的劉警官,是來幫你們的。從漆面看,那三輛無疑是嶄新的腳踏車,兩輛是擁有前後減震的越野,一輛是細輪的大賽,現在它們被砸瓢了車圈,拆散了閘線,刺癟了胎,堆在一起,好像在等收廢品的過來。我從地面拾起半塊磚頭,看了會,然後丟掉望向教導處老師,他遲疑了一下,說,這事之前也發生過,初一的腳踏車不能停到初三的位置上,砸車的應該是那幾個初三整天瞎混的學生。我說,誰規定初一的腳踏車不能停到初三的位置,學校。老師說,初三的。我說,他們都是誰呀,你認識嗎。教導處老師皺了下眉,說,這不好說。我又看向班主任,班主任並沒有說話的意思。三個男生中,膚色偏黑的男生,轉身對身旁的同伴小聲說著什麼。我說,來,你說說,知道是誰把你們的車砸成這樣的嗎。男生瞪大眼睛看我,閉上了嘴。我哼了一聲,對教導處老師說,砸車動靜大,肯定有學生看見,這樣吧,你讓初三的老師每班選出幾個可疑人員,要到他們家長的電話,寫張紙上,等明天,那個戴眼鏡的男生突然說,徐斌。我撅起嘴。戴眼鏡的男生嚥了口吐沫,說,他可狂了,說二十一中,他說得算,我們剛開學那天,他就堵過王明,跟他要錢。他說著,身旁那名小麥色面板的男生低下了頭。

褲兜傳來滴滴聲,我掏出手機,翻開蓋,是女友發來的簡訊,問我怎麼還沒去接她。我這才看了眼時間,已經五點一刻。走到戴眼鏡男生身前,拍了他肩膀一下,我說,挺有膽啊小子,男生沒說什麼,眼神變得堅毅。我又檢查了下車損情況,問他們是否有家長來接,他們給了我肯定的回答,我說,這事兒明天能解決,今天你們先把車帶回家,或者等家長來後,上街找修理鋪修好,交完修理費要個收據。

回到所裡,換下警服,跨上一輛前帶筐後帶座的坤車,我大力瞪著腳踏板,向療養院騎去。這車原本是買給龐佳穎的,不過她說,租的房子離單位近,平時上班可以走路,只要下班來接她就行。療養院全稱叫丹泉療養院,與中學挨著,隔著一條鞍海線,省直屬單位,稅款直接上交省裡,經營權壟斷,對於鎮子經濟的貢獻,可能只是給那些開三蹦子的人多帶點活,能在裡面上班的,都牛,每年春天,會有一批退休的俄羅斯老頭兒老太太遠道而來,在療養院一住至少仨月,據說這種療養團始於蘇聯援建時期,我打小就和幾個發小在裡面玩,曾經在一個冰果攤前,遇到一個毛子老頭給他身旁一個坡腳的毛子小姑娘買冰棒,那老頭還想請我吃冰棒,但考慮中蘇關係,顧忌民族情感,年幼的我斷然拒絕了毛子老頭的好意,當時整個注意力都在小姑娘身上,她的頭髮是淺黃的,穿著碎花連衣裙,眼睛很大,還是淺藍色的,我和她對視了一會兒,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奇特滋味。療養院裡有家醫院,龐佳穎在醫院老年部做護士。我來的時候,她已經下班,在人工湖轉了一圈沒發現,最後還是在醫院科室,找到了她。

龐佳穎知道我最近忙,沒有發小女人脾氣(這是我最看重的一點)一隻胳膊挎包,她捋了捋臀部的裙面,一手抓著我的襯衫,橫坐在後車座,我蹬著腳踏車,在林蔭道上慢悠悠地騎。龐佳穎說,一會兒去小市場買只童子雞,我二姨昨天從老家寄的榛蘑到了,今天做小雞燉蘑菇。我說,好啊,這幾天累不。龐佳穎說,來了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味太重。我說,毛子都有狐臭,過幾天給你買瓶好點的香水。龐佳穎說,謝謝哥,要梔子淡香的。騎著騎著,正要透過大門,幾個人推著一輛倒騎驢,急匆匆從我身邊跑過。我又騎了幾米,忙捏下車閘。

急診室裡,男生的眼鏡片已經粉碎,剩一個鏡框被黑面板男生握在手裡,男生本人臉已經腫成豬頭,躺在床上,身體緊繃,緊閉雙目,右眼瞼下有一塊半拳大的腫塊,不斷向外滲血。我說,咋整的。黑面板男生認出了我,額頭上浮現一層冷汗,臉上也有浮腫,他說,是徐斌。我們去修理鋪修車,剛修沒多大會兒,就有一個初二的學生跑過來跟我們說,徐斌在附近的世紀網咖,鄧雲要去找他,我和他(他指了指另一名男生)勸他不要去,鄧雲硬要去,說找他要錢,犟不過他,怕他出事兒,我們就都去網咖了。我說,給家裡打電話了嗎。兩個男生猛點頭。我又看了看鄧雲,大夫正將針頭刺入他的小臂靜脈。我說,徐斌還在網咖嗎。黑面板男生說,不知道。我掏出錢包,翻出兩張十塊,遞給他,說,去買點吃的。男生猶豫,我說,快去。男生嗯了一聲,奪門而出。三五分鐘後,抱著幾根大麻花和汽水跑了回來。我看著兩個男生各吃完一根麻花,對另一個男生說,你留在這兒,等家長來,知道嗎。他說嗯。接著對黑面板男生說,走,帶我去網咖。

網咖裡烏煙瘴氣,鍵盤聲滑鼠聲驚呼連連,我和男生檢查每一個過道,逢人便看,黃毛網管走過來說,幹嘛的,這沒你要找的人。我拉起身邊一個玩半條命的學生,說,未成年人不能上網。黃毛急了,說,管你毛事兒,給我出去。我扯著嗓子喊,有人知道徐斌去哪了。唰唰唰望過來一片腦袋,沒人搭話。走出網咖,男生把我帶到隔壁的一個小衚衕,地上有一灘血和土混在一起,已經發黑,我倆又進了一家檯球廳,我讓男生打量,男生只是撇嘴搖頭。我說,徐斌他們平時都在學校幹嘛。男生說,堵低年級的學生要錢,在公廁裡吸菸,傳黃盤,有的時候和校外的混一起,放學在校門口打架。我說,只幹這些事。男生沉默一會兒,說,有人曾經看到徐斌把一個女生拉到大廳的樓梯後亂摸。我倆邊聊邊走,不知何時,路面上出現一個巨大的影子,抬起頭,我發現鎮人民大會堂就在幾米開外。

那天傍晚熱極了,走在路面上,總有蚊子翁翁地繞來繞去,人民大會堂的大院裡有個破水池子,飄著幾片荷花,散發著土腥味,水底不時傳來聒噪的蛙叫,一群老人也不嫌熱,在院內微弱的燈光下,跳著慢三。我和男生趁著售票員舉起茶壺喝水的空檔,溜了進去。進入大堂,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席捲我的感官,十三年前的那個下午,這裡坐滿了人,臺上慷慨陳詞,臺下交頭接耳。如今,這裡坐著三三兩兩的成年人未成年人,大部分是情侶,空氣中瀰漫著汗酸和煙味,幕布上正放著一部穿著鐵甲的怪人,在熱帶雨林殺人的電影。

我領著男生向第一排走去,如果在那個位置看電影,只能看到下巴。過道是向下傾斜的,不時看到空易拉罐和揉成團的衛生紙,步子越來越快,終於,我們坐到了第一排,座椅還是當年那種木質的,更加鬆散,有許多劃痕甚至是刻痕。我看著舞臺,看著當初馬廣致講稿的方位,愣了一會兒神,然後問男生徐斌長什麼模樣,拍著他的肩膀,一起向後半轉身子。電影正演到高潮打戲,那三三兩兩的觀眾看得格外認真,並沒有注意我們,棚頂有微弱的光線射下來,我無法看清每個人的面孔,在我的視野裡,他們的臉是模糊的,是一樣的,僅能從髮型上判斷性別。

男生轉了會頭,指著倒數幾排的某個位置,喊,那呢,徐斌。我捂著他的嘴,立即投去目光,說,你確定。男生說,就是他,他嘴角有個痦子,錯不了。我只看到一個劉海很重的人影,身旁靠著一個女人。距離大概有二十米,黑暗的環境裡,怎麼會看到痦子。

男生跟在我身後,慢步走向倒數幾排,我選擇那人的後一排,走進去,男生在過道口等著。距離那人只有不到兩米,那人和他身邊的女人下意識回頭。我打了個哈欠,然後坐在那人正後的位置,小聲說,徐斌。那人再次回頭,我看見了一顆痦子。右手抓住對方胳膊,用力一擰,那人發出痛苦的呻吟,左手提起那人的脖領,直接把他扯到了我這一排,接著,不顧他的捶打與辱罵,我拖著他的身子,走出過道,向大堂外走去。

我把他扯到了男廁,推倒在地。這裡光線大亮,視野巨佳,就是有尿騷味。那人只有一米七的樣子,他從地上爬起,我發現他手裡攥著個癟書包,再看面孔,只是一個少年模樣。

徐斌滿眼驚慌,他開啟書包,掏出一把甩棍,瞪著我,說,你雞巴誰。男生追了過來,我說,是他不。男生躲在我身後,瞪著徐斌,點了點頭。徐斌看到男生,平靜了許多,他把甩棍拉長,指著我,說,你媽了逼的,別多管閒事,我哥們是楊鵬。我沒說話,一拳攥住甩棍,另一拳砸向面門。

急診室裡,鄧雲恢復了意識,他的家長和其他兩名學生家長都已趕到,他們都是附近村的,現在是秋收時節,有的家長顯然剛從地裡幹完活,鞋換了乾淨的,但褲腳上還有土印,身上散發著汗液蒸發後的氣味和青苞米味,其中一個身高一米七出頭,面容粗獷的男人情緒很激動,他是鄧雲的父親。徐斌坐在距離鄧雲床一米外的床上,此時的他,弓著腰,右手捂著肚子,臉頰有一塊散狀淤青,兩隻鼻孔都塞著手紙團,他的眼神渙散,好像他面對的不是我們一屋子人,而是一堵灰牆。我打完電話,將手機丟到徐斌身邊,他立即將手機抓在手上,不久,鈴聲再次響起,電話那端的人和他確認著我剛才所說的話,他小聲嘟囔著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電話那端的人也沒太吃驚。掛電話前,徐斌帶著哭腔,說,你快點。

醫院外響起農用三輪的柴油發動機聲,之後進入急診室的是機油味,再之後是一個男人,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留著短寸,手裡拎著兩隻大藍色塑膠袋,透過袋子,我看到了罐頭、奶粉和一大柄香蕉。男人將袋子放到鄧雲床頭,呆了一會兒,說,下手可真狠,便徑直走向徐斌。徐斌的瞳孔放大,但沒有躲避,足足捱了男人三個撇子。男人破口大罵,敗家玩意兒,你一天淨給我捅婁子,不讓你奶操心,罵了一通,大概是沒人上前阻攔,他換氣兒的空餘,瞄到了我身邊桌子上的書包,甩棍就擺在書包上面,他抄起甩棍向徐斌脊背砸去,這次手重,徐斌不得不躲,他被逼到牆角,發出痛苦的哀嚎。剛才給鄧雲後腦勺縫針的醫生見狀,情緒也激動起來,大喊,不能在醫院打人,幾名全程參觀的家長眼角鬆弛了許多,甚至有人不再觀看。徐斌狠狠捱了五下甩棍,我從座位上站起,上前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我不願再看徐斌捱打,這已經是他今天打人後,挨的第三頓打。不一會兒,一個戴著眼鏡,雙鬢染白的男醫生推門進來,我說明身份,講了事情大概,醫生臉色鐵青,又講了一遍不能在醫院打人的話。我對男人說,人證物證都在,徐斌今天干的事屬於故意傷害,加上襲警,我絕對可以把他抓回派出所的,要是立案,有案底了,將來工作都不好找,你懂吧。咳嗽一聲,我不再說話,男人笑著臉讓徐斌給我和幾位家長賠禮道歉,徐斌不看我們,小聲說著對不起,男人又重錘了他的後背一下,說,大點聲,徐斌這才咬著牙根對我們大聲說,對不起。男人又說了一通好話,被幾名家長罵了一通。男人散煙,第一個送到我面前,我接過了煙。我看向男人,說,打人是不對的,不許再打徐斌了。男人忙點頭。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拿出一看是龐佳穎,走出急診室,接通電話,傳來了不耐煩的聲音。我說,你還沒回家。龐佳穎說,沒回家。我說,你現在在哪。她說,人工湖,等你快一個小時了,你剛才走得那麼急,你為啥不接我電話。我說,還沒吃飯吧。龐佳穎說,吃個屁。龐佳穎說,沒事吧你。我說,沒事,事兒已經解決了。龐佳穎說,你可真是人民公僕,下了班還去抓人。我說,正好趕上,不得不出手啊。龐佳穎說,菜市場關了。我說,今天請你下館子,給你賠罪。龐佳穎說,下什麼館子啊,浪費錢,晚上回家你做飯給我吃吧。正聊著,男人的聲音突然從我後背響起,我說,等下有點事,先掛了。龐佳穎說,嗯。我回過身,用警戒的眼神看著他,男人依舊笑呵呵,說,已經談好賠償了。我點了點頭。男人說,我是這孩子親叔,他爸媽是以前軋鋼廠工人,後來下崗,他媽去南方打工再也沒回來,他爸現在在廣東廠子上班,半年才回來一次,我平時修車忙得要死,這孩子吃穿啥的都是我管,就是沒管他做人,今天干的事兒,都是這孩崽子的錯,你沒把他送派出所,我真的要謝謝你,哥們兒。他看了看我手上的香菸,掏出打火機,我擺擺手。我說,送不送派出所,主要看被打孩子家長的意見,這孩子必須好好教育,小樹不修不直溜,現在打人,在學校裡堵低年級的學生要錢,再不管,將來絕對犯大錯,要進牢房的。男人說,是是是,你教育得對,我回去好好管他。男人說完,從自己沾滿油漬的褲兜裡,掏出一隻信封,直往我手心裡懟,我竟遲疑了一下。男人說,一點小意思,收著吧。我望了望他身後空蕩的走廊,沉默了幾秒,大聲說,你幹嘛,快給我拿回去。

療養院內有一大片柳樹林,沿著寬敞的石板道排列,有八九米高,隨著晚風,條條綠葉飄動,懶散悠閒,特別符合療養院的氛圍。小時候,大人們曾對我說,柳樹的柳條原本是直的,像楊樹那樣向上長,但它們沒有楊樹那樣堅硬,會被輕易折斷,成為調皮小孩手裡的刀劍花環,放羊人手裡的鞭子和草料,而被折斷的柳條,第二年開春會長成垂柳,不再向上生長,對此我深信不疑,直到前一年,我和一個搗動樹栽子的老家親戚聊天后,才知道大人們的這個說法純屬狗放屁。走上石板道,穿過柳樹林,人工湖便在眼前鋪開,現在是九月,湖面被荷花的枝葉覆蓋了八九成,枝葉下有成群的鯉魚遊蕩,蛙叫聲此起彼伏,眺向湖心,會看到一座紅柱橘頂的涼亭,走向涼亭需透過一個七拐八拐的石橋,平時龐佳穎會在湖邊的長椅上等我,今天,我只找到了腳踏車,我走向涼亭,看到暮色裡她正依在一角的紅木柱上,裙襬上褪,露出白淨修長的大腿,雙腳腳尖搭在一起,在長木凳上伸著。我說,沒蚊子嗎。龐佳穎摘下耳機,往mp3上纏繞,說,當然有了,我大腿根上被叮了好幾個大包。我說,那你還在這兒待著,傻呀。龐佳穎說,你有病吧,我不在這待著,在哪兒待著,我都快餓死了。我看著她楞了幾秒,說,一點東西沒吃。龐佳穎說,早上帶的蛋糕還有,我剛才吃了一個,等你半天了,快回家吧,累死了都。這時,她注意到我手中東西。我拿起來,揮了揮,說,這是甩棍。龐佳穎說,你拿這玩意兒幹啥,沒收的。我點頭,出乎我的意料,龐佳穎說,給我看看。我微笑著坐到她的身邊。在她接過那柄冰冷堅硬的金屬時,手伸向了她的大腿根。龐佳穎說,洗手了嗎,我沉默著。極力剋制喘聲,可聲音越來越大,但終究被蛙鳴覆蓋,甩棍壓彎一葉荷花,砰的一聲,落入了湖面。

龐佳穎坐在後座,我推著腳踏車向療養院大門走去,途徑一座花壇,我嗅到一股刺鼻的腥香,轉頭,面前被一片深紫和紅豔填滿。我皺起眉嘟囔,這是什麼花來著,小時候家裡院牆外還種過。龐佳穎脫口而出,雞冠子花。我走向花壇,看著一隻碩大花冠有些出神,有關這種花的觀感再次湧現,噁心,只有噁心。它的氣味對我來說,算不上是花應有的氣味,可它們卻是那樣的出挑,那樣的堅挺,而噁心的觀感皆出自那如人類大腦一樣的紋路,從我童年第一次見到母親栽種的雞冠花開花,我就沒有把它當成是一種花,它只是一種大大的草,難以折斷的草。龐佳穎說,這些花長得真美。我說,美。龐佳穎說,你不覺得美嗎。我說,花不像花,又難聞,啥破玩意兒。龐佳穎下車,走近花壇,蹲身,雞冠花的尖葉片觸到了她的衣襟。我說,小心水。龐佳穎低頭,這才發現,花壇水泥外巖下,流出了一道道泥湯,其中幾滴已經滴到她的連衣裙上。龐佳穎猛地站起身,後退兩步,從挎包裡翻出衛生紙,擦了起來。我說,應該是工人剛澆完花,回家再洗吧。

那天晚上做愛,我鬼使神差地掐住了龐佳穎的脖子,直到龐佳穎流出眼淚,我才恢復理智。龐佳穎用恐懼的眼神望著我,她罵了一堆很難聽的話,我解釋說,是飯前啤酒喝多了。龐佳穎說,你快把那些香港三級片扔了。我把龐佳穎抱在懷裡,哄了半個小時,她才安靜下來。我說,你還記得馬廣致嗎。她說,馬廣致。我說,咱初中同學,小升初大榜第一,你不記得了。龐佳穎說,沒印象,你咋突然提起他了。我說,前一陣子,所裡查一個故意傷害案,嫌疑人是他。龐佳穎說,他殺人了。我說,不是他,已經查明瞭,兇手是另外一個要賬的,當天在他離開後,腳前腳後去的被害者家。龐佳穎說,差點被你們辦成冤案吧。我說,扯犢子。龐佳穎說,咋發現真兇的,你和你師傅調查的。我說,受害者醒了。龐佳穎說,你對他愧疚。我說,有一點,我打算這個禮拜放假,去他家看看。龐佳穎說,你可真有閒心,還去看看,你咋不給他磕頭賠罪。我說,主要是有個疑問,想問問他。龐佳穎說,啥疑問。我說,他當初明明學習那麼好,咋沒考上大學呢。龐佳穎說,你就疑問吧,老孃睡了。

月底,龐佳穎沒來例假,產檢胎兒健康,雙方父母得知後,異常開心,翻著電話錄打電話,國慶節,我和龐佳穎辦了婚禮,第二年七月,我們的孩子出生了。滿月酒在鎮上最大的飯店迎賓樓辦的。當天中午,我走出飯店和幾個發小抽菸,一個似曾相識的人騎著大賽從我身邊飛過,我們對視了一眼,很快,那人又騎了回來。是鄧雲。現在的他看著多了幾分精氣,鄧雲單手扶把,另一隻手拿著包開啟的親親蝦條,說,叔,你還認識我不。我說,當然認識啦,你是那個被打的學生。鄧雲說,對對對,就是我叔。我說,放暑假,你是去哪玩嗎,上網去。鄧雲說,啥玩啊,剛從班主任家補完課。我說,補課。鄧雲說,補英語,我英語不好。我說,補課管用。鄧雲說,其實不咋管用。我說,那還補個屁。鄧雲說,全班一半的人都補,不補不行。我說,那不浪費錢嗎,這樣,你下次對你們班主任說,國家有法律規定,人民教師不得組織課外有償補課。鄧雲尷尬地笑了笑,說,這我可不敢,其實補課還真有些用。我說,啥用呢。鄧雲說,老師上課打手板變輕了。我和幾個發小聽後哈哈大笑。其實那天,我還想問他,徐斌有沒有再欺負他。如果我問了,他肯定回答,再也沒有。因為,徐斌在那次毆打他之後不久就退學了,而半年前,他販賣冰毒被抓。他已成年,正在鐵西區二臺子監獄服刑。

另外服刑的還有張國相,在重點高中履行校長職務期間,涉嫌嚴重違法違紀,現在七中由兩個副校長管理,學校日常工作生活運轉良好,這個訊息,是我在參加表叔兒子升學宴時得到的。而孫新民在這年年初就辦理了病退,之後和相好的去了海南,我們再沒聯絡。

兩千年,田川繼承了他大爺的小學食堂,他禁止學生午休去外面買飯,凡是被他堵到偷偷去校外花錢的學生,都會被恐嚇,很多學生遠遠看見他便繞道走,他也打了好幾個小販,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個不知道情況的。那是個推腳踏車賣糖葫蘆的男人,下午放學時,他被一米八多,一百九十多斤的田川按在地上,猛錘後腦勺,糖葫蘆灑滿地,全裹上灰,沒人制止。後來,男人的媳婦聞訊趕來,連說帶拉把他往回家的路上趕,男人推著腳踏車,從脊樑到褲腿都是鞋印,走幾步就大喊,媽了個逼的,必須報警,媽了個逼的,必須報警,鄧雲是圍觀的小學生之一,當時,他望著那對土路上的背影,愣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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