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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豐年英雄的崛起與末路

      咸豐元年的台灣某處……

      「林鬧總大哥,能夠再說一次有關反清復明的典故嗎?」

      面對詢問,這位被尊稱為總大哥的林鬧盤腿正座,用不徐不緩而且清晰的吐音說道:「前朝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有感漢人天下被外族所佔,發喻中原檄佈告天下起兵。喻中原檄文之中,尤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二句流傳千古,足以明載朱元璋的偉大志向。」

      「這就是我們反清復明的目標。」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

      咸豐元年,台灣的某處山林中。

雖然艷陽高照,但潘踏比厘卻覺得冰寒刺骨。只因全身塗滿的濕泥,掩蓋了獵人的氣味,卻也逐漸奪走體溫。但即使肌肉僵硬到幾乎要抽筋的地步,這番族少年仍是咬著牙慢慢往前爬行。

      在這種體能極端負荷之下,思緒有時難以集中,於是腦中又浮現長老的警告:       「不要相信漢人!漢人對番社從來就不守信用!」

   而自己在那時沒有禮貌地回嘴:「朝廷不等於漢人!這是我們回到故鄉唯一的希望!」

   是啊,故鄉,潘踏比厘還記得在幼年時,因為被漢人壓迫,所以不得不離開的葫蘆墩。雖然可以了解長輩的感受,但為了回到故鄉,自己仍願意再賭一次。

      終於,從草叢的另一邊聽到了聲音。潘踏比厘稍微抬頭,只稍微看到獵物的影子,確定每個人都披頭散髮,就立刻趴回草叢。好的獵人絕不能驚動獵物,潘踏比厘聽著獵物的聲音,知道自己與同伴並沒有被發現。同時也在心中對自己鼓氣「這只是狩獵,只是狩獵而已,只要能帶回獵物,就有機會回到故鄉」!想到這裡,情緒完全鎮定下來了,現在只需要再靠近一點就行。

      要被狩獵的還渾然不覺,甚至還爭吵著。漢語,潘踏比厘也聽得懂。

      「我們應該立刻離開山區,已經有好幾個弟兄摔下山谷死了。」

      「就是因為台灣的山路這麼陡,所以士兵才追不上來啊!」

      「但這裏已經越過番界了,萬一被生番出草怎麼辦?」

      「越過番界就不是大清了,就算是綠營軍也忌憚生番不敢放肆,雖說危險卻也是一線生機。洪紀大元帥您要拿定主意!」

      被眾人圍繞的洪紀聽聞,慢慢站起身來。堂堂七呎的身軀,承繼著一個民族的反抗意志。

      「沒錯!台灣的番界山區是險地,但滿清的鷹犬在此也寸步難行,我們可說是與敵共險。只要能撐過這一關,就有機會實踐我們的理想,反清復明!」

      一句反清復明,便讓其他人都振作起精神。洪紀於是手指著山崖之外,一望無際的台灣原野。

      「雖然這次的起義失敗了,但只要還有口氣在,定能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假以時日我們必定再起,第一步就是要能屯兵中興的基地,那就是台灣!只要能在台灣建立起中華漢族的國度……」

      「吼!」

      聽著洪紀的豪語,潘踏比厘忽地怒氣爆發,狂吼聲中衝出草叢。

      「生番出草!」

      「這邊!只有一個!」

      「等等!不只一個!哇!」

      一同前來的獵人們也發動了攻擊,包圍網已經完成,但以時機來說有點早,所以獵物還有時間反應,其中一人更是立刻攔阻潘踏比厘。

      眼看來人用遠長於番刀的利劍直刺,潘踏比厘只有一咬牙,低頭彎腰像隻山豬般直衝進去。肩膀背部肌膚被利刃割開的的刺痛,和手上番刀插入對方腹部所爆出的腥味,讓潘踏比厘瞬間氣血沸騰。

    吼聲中狠勁狂發,抱起前方將死之人,再撞翻更前方的另一人,番刀剖開對方咽喉,血霧中轉向那個叫洪紀的頭目。

      但在下一瞬間,潘踏比厘卻停下了,只因洪紀砍過來的,是在番社從未曾見,超乎想像的大刀。

      潘踏比厘非常肯定這把刀比自己的身體還要長,也明白沒辦法一步就衝到攻擊距離,唯有往橫一滾先避其鋒。洪紀的刀卻在半空畫小圈後,又貼著地面砍來。潘踏比厘心中暗叫不妙,但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用力一撐,身體騰空而起避開。不過就如所料,洪紀的大刀一轉又再砍到,這次身在半空又如何能躲?

      只是獵場瞬息萬變,頭上傳來怒吼。竟是有戰士爬到樹上,此時一躍而下。

      有援兵,潘踏比厘卻驚惶大喊:「不行啊!艾凱!」

      已是太遲了,洪紀大刀反向回挑,艾凱不但番刀立碎,更慘被腰斬。然而這只剩半個軀體的勇士竟抓住了洪紀,白牙就咬上了臉頰。

      「艾凱!」

      嘶吼聲中,潘踏比厘一著地就急衝。洪紀面對奇異變局,反應終於慢了半拍,被少年用番刀插入腹部,腳一錯,三人竟從山崖上摔下!

      是上天眷顧潘踏比厘嗎?在崖底有株大樹,潘踏比厘連連撞斷了幾枝樹幹減緩衝力,等落到地面時,幾乎沒受什麼傷。但神明沒有保佑洪紀,他恰好跌在一隻斷樹禿枝上,腹部被貫穿,原本插著的番刀都被逼出來了。

      而在更遠處的,是艾凱的屍體。那是潘踏比厘從小認識的朋友,兩家人一同被迫搬離葫蘆墩到埔裏。想一同回到故鄉的願望,是永遠不會實現了。

      「反清……復明……」

      沒想到這洪紀竟還沒死,似有遺憾般拚著一口氣,在那喃喃自語著:「驅逐韃虜……恢復中華……要先拿下台灣……建國……」

      潘踏比厘聽到,忽然莫明火起!立刻拾起番刀,讓滿腔怒意隨著刀鋒宣洩!

      「你想建國的地方,是我的故鄉!」

      ˙˙˙

      「按察使台灣分巡兵備道,徐宗幹大人到!」

      台灣三首長之一,俗稱台灣道的大官到來。不只是士兵繃緊神經,牢房其他人也屏息以待。畢竟這徐宗幹的一句話,就能決定未來的命運。

      唯有林鬧仍是背對著,正襟危坐,眼不斜視,充耳不聞。

      徐宗幹見狀,鼻孔噴氣「哼」的一響才說道:「直接告訴你們,洪紀已經被殺了。」

      這消息在囚室中引發亂流,有人痛哭哀號,亦有人瑟縮恐懼。徐宗幹尤其享受後者的表情。得意洋洋地宣布。

      「既然主謀也伏法了,你們那個什麼反清復明的迷夢也該醒了吧?」

      「復興中華不是迷夢,是我們華夏子孫不屈的精神,永遠的志業。」

      回嘴的果然是林鬧,徐宗幹本想再嘲笑一番,卻不知為何感到吐氣不順,需要乾咳一下,才能繼續說道。

      「即使皇上面對西洋諸國也以中華自稱,你們還要復興什麼?要恢復什麼?怎麼那樣執迷不悟!還不服膺在皇上的聖德號召之下,維護國家一統,同心面對洋人入侵。」

      「哈哈哈!」

      表現誠意的遊說,卻換來林鬧一陣笑聲。這讓徐宗幹社性的以怒火回應:「你笑什麼?」

      這林鬧停止了笑聲,站起身一轉過來,與鬧之名實在不符,頗有書生文人的風度。但徐宗幹卻意外的感受到壓迫。

      「好高啊……」

      徐宗幹感到自己被林鬧的身影壟罩,那股巨大的壓力,甚至讓自己感到窒息。當然也無法再出口辯駁,只能聽著林鬧,一字一句在囚室中迴響。

      「那北京的皇帝不是炎黃子孫,姓氏也不是漢人百家姓吧。我們真正的中華子孫早就沒有國了!又何來維護國家統一之說?被外族竊占中原,整個中華民族被當成奴隸,是我們子孫不肖!不為了奪回自己的尊嚴而拼命,又只知對主人獻媚,那就不只是奴隸,只能稱為狗了。」

      「你……你胡說……誰是……狗?」

      堂堂三品大員被人身污辱,如在平時徐宗幹早就要官差把對方就地正法。但這時連回嘴都顯得怯弱。

      而林鬧也不放鬆,伸手彈了彈腦後的散髮說道:「看看是什麼人腦後綁著滿州狗尾巴,那就是了。」

      大清一朝,規定男子一定要留著髮辨以示效忠滿清皇帝。

      哄堂大笑中,徐宗終於明白,不是因為林鬧巨大,而是因為自己渺小。忽然心中有火,但那說是憤怒,還不如說是狗急也會跳牆的防衛本能,驅使自己大聲回罵:「說我是狗!好!就讓你們選擇要當人還是當狗?半個時程後,如果綁回髮辨就放條生路!要沒有,那就留下人頭!」

      說完也不敢再停留,徐宗幹衝回書房,大口灌水驅走那林鬧的印象。略為鎮定後,開始提筆書寫給朝廷的奏摺。回想前後戰事,最重要的就是在越過番界之後,士兵難以在山區作戰的難題。

      「結果還是需要利用熟番屯丁嗎?」

      想到重點,徐宗幹振筆疾書。

      『台地內山生番,屢經歸化,南北兩路均於乾隆五十三年經前大學士福奏請分設十二屯,挑取精壯,充當屯丁。大屯四百名、小屯三百名……其屯丁每名按年酌給銀餅八元,以為丁餉。撥給埔地一甲三分至六分不等……作為此項設屯租餉等公用。』

      一面寫,一面又想著:「重建了乾隆時期的番屯,但那些番社與漢人有地契糾紛要怎麼解決?番社文化與綠營軍,大清軍制都不同,要強迫服從嗎?如果反而造成了磨擦又要如何解決?」

      依據正史紀載,徐宗幹在多方思考後,開始大量晉用番社軍官,更進行了後世稱為「番大租」的改革。用那時代的名詞,大租即土地的第一地主,此後漢人墾號的順位必須在番社的大租之後。很大程度上,番大租的確阻止了平埔番社的地權流失。至少,在被徐宗幹的後任推翻之前是如此……

      但在那風雨飄搖的咸豐初年,對徐宗幹來說最重要的是運用番屯的能力來維護大清領土一統。尤其是在太平天國肆虐,西洋諸國虎視眈眈,朝廷再也無力分兵台灣之際,這隻潘屯軍的重要性更屬於關鍵中的關鍵。

      不久有士兵來回報,牢房中沒有任何一人綁回髮辮投降。

      「好!那就全部梟首示眾!」

      根據正史,辛亥冬,逆匪洪紀等倡亂……嘯聚數千人,糾黨樹旗謀反,以紅布條各掛襟紐為號……經臺灣鎮、道葉紹春、徐宗幹督飭文武員弁並力攻剿……偽大元帥洪紀、總大哥林鬧、偽副元帥林仰、李兆基、偽軍師胡枝牳、偽先鋒林罩、顏耀、分股首陳潮及偽旗首旗腳一百餘名,正法梟示。(註)

      ˙˙˙

      這時在山上,洪紀殘黨的人頭已全部排在地上,民族英雄的末路好不悲慘。

      潘踏比厘提醒著:「這是皇帝要放在人頭架上的,等下小心搬運。」

      一同的戰士也多是年紀相若的青少年,雖說都有在山中狩獵野獸的經驗,但首次戰鬥難免人心浮動。

      「你有看過人頭架嗎?」

      「我在紋面番那裏看過,大社很早就沒有了,連我阿爸也沒見過。」

      「皇帝的人頭架,是在人來人往的菜市場前,把人頭高高叉在竹竿上,還會垂著白布條寫明是誰的人頭。真不得了,番社的人頭架根本沒法比。」

      「那麼,我們獻上人頭之後能回到故鄉去嗎?」

      聽到這,潘踏比厘卻猛然番刀出鞘,「錚」的一聲清響吸引所有戰士的目光,更用視線一一掃去,回應同伴予毫不猶豫地意志。

      「絕對可以的!現在是朝廷需要我們來對付漢人叛亂,所以朝廷一定會守信用。我們一定要有信心!這次一定能回到故鄉去。」

      正史紀載裏,在這年二十二歲的巴宰族戰士,潘踏比厘首次躍上了台灣歷史的舞台。從風雨飄搖的咸豐年起,潘踏比厘將歷經林恭、戴潮春等多場台灣動亂,從中法戰爭的淡水戰場,到越過番界的開山撫番無役不與。直到抗日的乙未戰爭,以「番屯軍最後千總」的身姿,見證大清朝在台灣的末路。

    台灣的歷史,即將進入最血腥的一頁。

      台嶼符紋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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