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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育兒執照

      2029年,世界尚未末日。

      當然這不代表問題全然解決,病毒一再變種,全球暖化導致水位上升,原本就緊絀的土地變得更為稀有,還有國際紛爭……只會加劇不斷的國際糾紛。這世界本來就存在著所謂「萬年不解」的難題。縱然問題只有增無減,但為民眾解決問題是政府最基本該做的事,於是各式的政策不斷推陳出新,好像……

      「谷琳。谷琳小姐請到五號房。」女聲被廣播器扭得既尖且刺,迫在場所有輪候未眉頭緊皺,亦使我回過神來。

      一身穿粉紅色連身紗裙身型略胖的女人執表站起來,半濕的手帕與表格一同捏在手間,途經二號房時還不小心踢到男人置在腳尖前的袋子。「抱歉!抱歉!」谷琳異常緊張,連連鞠躬道歉。對方除了嘖一聲不滿把突出去的袋子拉回腳間,再沒回應谷琳,任憑她繼續卑微地連連道歉。

      「谷琳小姐請儘快到五號房應試。」頭頂的廣播器再度響來,催促著谷琳。

      谷琳無可奈何再講了聲「真的很對不起!」便匆匆走向我的方向。

      2029年,世界尚未末日,為了應付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政府推出了一系列考試。前人有句話:「活到老學到老。」,如今則是奉行「活到老考到老。」!各式的公民質素提升試,如過馬路﹑公眾場所行為表現﹑鄰里互諒互讓交流等等,從幼兒一直到成人亦得不斷晉級;養寵物前亦得考試,未論領養﹑購買亦一樣,飼主除了要具備基本知識,心理條件亦必須要足夠;甚至生孩子前亦然。政府相信只要確保公民在某一方面具備相應知識,心理條件亦能承受各方人際活動有機會造成的壓力,以避免交通失事﹑鄰里爭執﹑虐畜﹑虐兒等社會問題發生。

      而在這一層樓,政府民政事務處第二十樓所坐著的全都是育兒試的輪侯者,包括我。

      「這種人考試一定會失敗。」坐我旁邊的女人聽下去為谷琳大感不值,她對經過的谷琳報以微笑,在她入門前說了聲:「加油啊!」

      真友善!我想她在鄰里互諒互讓交流試得分一定不低。

      谷琳入房了以後,女人又再瞄了方才的男人一眼,喃喃自語道:「失敗也好,失敗過他才會學會什麼叫『同理心』。啊……」她忽然低呼了聲,筆尖連連劃了好幾聲。我眼角瞄了眼,只見她在表格角落試著筆,卻擠不出半點墨水來。

      我從包包裡翻出備用的筆,遞向她:「喏。」

      「啊!」她詫異喊了聲,繼而笑開去「謝謝你。」

      女人的外貌很平凡,但笑容很有感染力,像太陽一樣溫暖。想必剛才谷琳也因而放鬆起來!假若她有小孩的話,那孩子的笑臉大概會像書裡形容的一樣──天使一樣。

      「不用客氣。」

      她的手一移向,我正好望見她的名字:艾小白,同時注意到她的表格跟我的草綠色表格不太一樣,她的是檸檬黃色的。我很詫異,在五號至八號房前的基本上也是重考三次以上育兒試的輪候者,我從來不見過坐在這門前的人拿著檸檬黃色的表格……

      「這是孤兒專用表格。」艾小白大概注意到我的目光,友善向我解釋說。

      「真是不好意思!」我為自己的偷窺行為被逮住而羞愧不已,匆匆掰開視線。

      然而艾小白卻不以為然答了句:「沒關係。」就像不知人情世故的小孩當眾問女人年齡,而那女人又剛好不在意,爽朗回答。「或許就是這樣我才要重考吧!這是第三次了。」語間帶幾分自嘲,她邊說邊熟練地填表。

      到底心要有多寬大才可能這樣接受自己的傷疤?

      畢竟也是我先挑起她天生的缺憾,才引出後天的痛處來,為了讓艾小白好過些,我坦白說出自身狀況:「第五次,我想我快要破他們紀錄了。」以傷疤還以傷疤,很公平吧!

      艾小白半頓,小心翼翼看向我,確定我未太絕望,又說:「原因,有問過嗎?」

      我倒沒想過她會這樣直接。

      大概察覺到我的驚訝,艾小白的語速稍為加快,攤攤手說:「我沒惡意的,但有時候他們會告訴你原因。第二次落榜時我問過,考試官說他未能講得太仔細,但和我是孤兒有點關係。」  

      這番話可不厚道,又不是她想要成為孤兒的。

      「我沒問過。」

      該說我沒想過可以問。

      「你真有勇氣。」艾小白又笑了,這次她的笑容顯得落泊,垂眼望著填滿的表格,幽幽說道:「如果這次也考不上,我不會再考了。」她搖搖頭,連笑容也凋零「可能我真的不適合做母親,畢竟從來沒人教過我怎麼做一個母親。就算我多會照顧他們,我還是不會怎麼去愛他們。我從來沒感受過父母的愛,所以我不可能懂得怎麼去愛。大概這竟是他們才不讓我通過考試的原因!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建立屬於我的家庭,我和我老公的家庭……」

      我輕輕握上艾小白的手,同是天涯淪落人,這感受我全然明白。安慰的話尚未說盡,頭頂的廣播器又再響來──

      「艾小白小姐請到七號房。」

      艾小白收回自己的手,匆匆擦去眼角淚花,淺淺笑道:「真失禮。」又把筆遞回給我。我沒接上筆,反而握上她的手腕,說:「你愛你的丈夫,你也愛你還沒出世的孩子,可以的,一定可以。」艾小白泛起淚光,笑容最終也維持不住,淚如斷珠向我道謝。

      我真的做了好事嗎?

      我慌忙從包包尋找面紙,竟然忘了帶……

      「艾小白小姐請儘快到七號房應試。」

      我站起來,徒手為艾小白拭去淚珠,捏捏她的肩說:「別讓考官留下壞印象。」艾小白點點頭,也為我打氣說:「你也一樣,加油啊!」語罷,深深向我鞠躬又離去。

      以前成為父母的條件很簡單,你不一定要有另一半,不一定要具備生育能力,哪怕是領養也可以使你成為父母。因為當時成為父母的必要條件﹑惟一條件就是孩子,在你羽翼底下,在你姓氏以後的一個孩子。

      在那個年代,人們從來不用擔心怎麼成為父母,他們花更多的時間在自己將會擁有怎樣的孩子?有人偏愛女孩,有人偏愛男孩,有人渴望湊成一個好字,在那個年代要生得出合心意的孩子比起成為父母更讓人憂心。

      而合心意的孩子,這個詞彙要若出現在試場,任何出身的人都會馬上被趕出去,無用考慮蓋上「不批核」三個字在表格之上。

      父母擁有自己的孩子如同將孩子物化,沒把孩子當成個體去理解對待將會抑制了他們的發展,繼而扭曲他們心理,幾乎所有人神共憤的社會問題都離不開心理問題……

      「親愛的。」低沉且溫柔的聲線在身後響來,我回過神,視線卻沒辦法從表格上「不批核」的紅字移開「一切還好嗎?」他摀身吻上我的額角,薄唇的灼熱把視網膜上印著的成績單點寸燒起來「啊……我很抱歉。娜娜……」

      我揚起嘴角,打斷他尚未說出口的安慰:「我今天遇見了一個女人。她是個孤兒,也是個重考生。原來還可以問考官落榜原因呢!多虧她我有了方向!她也不容易,因為孤兒的身份一次又一次被拒絕。但這次她成功了!你看!今日也有著值得高興的事呢!」我抬眼望向丈夫,眸子裡的憐愛快要溺斃我,使我不得不扯下面具,露出發紫的臉兒,大口大口喘息。

      「媽媽剛剛打電話給我,說她在老羊火鍋店等外賣。但我想……」他抬手把我的髮絲挽到耳後,拇指輕輕娑摩我的臉頰道:「我們還是出去吃飯吧!我去洗澡,然後到你喜歡那家家庭餐廳吃飯,好嗎?」

      「媽媽都在等外賣了。」我搖頭拒絕他的手意,拉下他的手緊緊牽著「還要是老羊火鍋呢!」

      「果然你的胃也被媽媽抓住呢!」

      我們雙雙笑開去,一致認同不該讓婆婆的好意白費。畢竟,她就因為我當初一句「好吃」,跑到老遠買羊肉鍋,不該讓她失望。

      我已經讓她一場歡喜一場空了。

      「老公……對不起……」

      「娜娜,我不介意沒有小孩。說實話,」他用空出來的手托起我下巴,那表情一如結婚宣誓當日,堅定不移「生孩子可是十級痛,我可捨不得你受苦!」

      事實證明我沒嫁錯人,同時也證實了政府的婚姻考核也沒出錯。

這次也不會出錯……

      「去洗澡吧!」我親吻他的手,面具拉得更緊,讓他先離開。

      艾小白說我勇敢,我卻不敢戴上這純金打造的皇冠,生怕一旦垂頭帶上,受不起這重量,要不頸骨即斷,不要顱骨即破,而無論那種死法都只有一個後果,不屬於我的冠冕滾滾落地。屆時艾小白一定會很失望。一如我本人,如我丈夫,如我婆婆,如……

      置在梳妝台上的手提電話不斷顫動,「母后大人」這四個未冠在母親額上,刺目異常呼喚著我。

      此刻我實在沒辦法親身應付她,於是扔下電話,我走向浴室想向丈夫求助,水聲連連回絕了我。總不能這樣叫他接電話吧!沒辦法之下只好再回房間,案上手提電話顫了又顫,最終停了。

      抱著僥幸心態上前一望,五個未接來電。

      我可以想像母親抹上梅紅唇色的下垂嘴角因為我又沒接電話而嘖了聲,這一嘖讓法令紋加深,同時扯得眉心刀紋更深。「都是你加速我老化!」我可以預示母親冠在我頭上的罪名,如同蒙面頭布一樣穩穩扣住罪人的頭。

      手提電話又再響、一直在響。

      她要一個答案!馬上、現在!如果我今日不幸意外身亡,她肯定破地獄,和獄卒大打出手,誓要刮我出來問到答案為止。

      電話的鈴聲再柔和也變成可怕的催命鈴。但我無從躲避,我很清楚躲避只會換來母親更濃烈的不滿。我必須要接她的電話,在第六次未接來電出現以前就接到!

      「喂?」

      「你電話買來放著的嗎?」母親嫌棄嘖了聲,不讓我有答話空間,又說:「今天考試成績怎樣?」

      一如我所料,母親為的正是這個。

      「是怎樣了?你又考砸了嗎!」

      我肩一抖,咬咬唇「他們不批核……」看吧!艾小白。我並不堅強,我只是個懦弱的垃圾。連反抗也只敢換個說辭,將責任推卸在無辜的考官身上。我只是個懦弱的垃圾!

      「我的天啊!你到底出了什麼問題?考個育兒試有多難?還不是照顧孩子,你到底有什麼障礙!」

      「媽,我照顧孩子的部分都拿滿分的……」

      「所以呢?你還不是考砸了!真是丟臉死我了!你叫我以後怎樣面對親家?要是你未來嫂嫂也是這樣,我肯定會被她氣得中風入院!為什麼你總是這樣?什麼都做不好,我都不期望你可以照顧我,但做門面,給媽些光彩很委屈你嗎?你生來就是要害我顏面盡掃吧!都考第幾次了?『我照顧孩子的部分都拿滿分的……』你聽聽你自己說什麼!就因為你自滿才故步自封!」

      我支不出半句,比起考官悲天憫人的目光,母親毫不留情的話語更是傷人。連珠發炮將我轟得面目全非,散彈毀了身軀自是仁慈,慘在彈頭沾了毒,點點寸寸融入肌肉,滲入血液,浸釀靈魂!我未至於氣絕身亡,如螻蟻身負她給予的毒物偷生,我早已是活生生的毒蠱。

      「媽你到底知不知道育兒試考什麼?」

      「我需要知道嗎?母性是女人天生具有的!我現在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生了個殘障兒童出來!」

      艾小白說她擔心自己不懂得愛,說因為從來沒父母教她,她真該擔心的是我的孩子,世界都都該擔心我的孩子!我父母都沒教我怎麼愛!而罪魁禍首卻只把罪火燒在我身上?

      不公平!這樣太不公平了!

      「對,你真把我生成殘障!」

      「你、你這什麼話!」

      「我說是你把我生養成殘障!你知道我每次也卡關在什麼部分嗎?要不是今日那孤兒跟我說可以問考官我也不知道自己問題在哪裡。都是你!都是你!」

      「你別在胡說八道,只會推卸責任像什麼樣!我是這樣教你們的嗎?」

      我笑得肩膀都抖起來,緊緊盯著不批核的紅字,咬牙切齒說:「推卸責任的是你!考官說我都把孩子物化,我再扔不開你對我的影響,對我或孩子都沒好處!你聽到嗎?是你,是你一直控制我該怎樣怎樣讓你自豪!令你有面子!我再想愛我的孩子,給他最她也變得像你毒害我一樣傷害他!」

      「我把你害成這樣?你不看看你和哥哥多優異!第一學府畢業,才藝全能,人人都羨慕著!我把你害成這樣?你要受不住壓力就別考!就丟光我們兩家人的面子!但你少在污衊我!」

      「我考!我一定會考!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打從心底認同政府推行這個考試,如果它能再早些推出,趕在我出世前推出,你根本考不上!這樣你和我的不幸都可以免卻!」近乎咆哮,我強迫自己忍住淚水,不願再在母親跟前懦弱下去「當你的女兒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這話一出,母親倒抽了一口氣,而我卻異常輕鬆「我這輩子的運氣都用在婚姻上,至少我婆婆從來不像你!生為女人未曾難為一樣是女人的兒媳婦及女兒!」

      母親怒不可歇的喘息聲支撐著最後的安靜,沉默如冷水直撥到我身上。回憶中她恨鐵不成鋼的鄙夷目光慢慢瓦解不甘與悲憤推砌起來的勇氣,讓懦怯再次曝光。

      「他們真該推出個兒女試。」母親的語調冷冰如冬泳後貫來的寒風,她再不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對我講話,她是皇后,是太皇太后,對著無關痛癢的賤婢說道:「你也把它考砸就徹底明白自己才是問題的根源。」

      「媽……」

      我來不及道歉,母親就掛線了。

      我做了什麼好事?

      我盯著表格上不批核的紅字,回想剛才的話,回想起考核親子情境對話時講的話……

      我都講了些什麼可怕的話?

      媽肯定恨死我,她不會愛我。

      我不值得被愛。

      我將表格抱入懷內,如同抱緊的未出世的孩子,緊緊抱入懷內,泣不成人。

      我不是人,不值得被愛……

      忽然我落入溫暖的懷抱「娜娜!娜娜!」到的意識到來,婆婆已將脆弱不堪的我緊緊抱住「噢!娜娜!」輕輕晃著身,把我當成嬰兒一樣安撫。

      她聽了多久?從一開始就聽著?還是從我指罵母親開始聽著?

      又有關係嗎?她一定也很失望,我讓所有人都失望了!

      「媽,對不起……」

      「傻孩子,你沒對不起我。」婆婆輕輕拍著我的背,無所謂說道:「我不著急抱孫,外孫內孫都一樣不著急!就像當初我對你小姑說的,這場考核都是政府的陰謀!你們不應該因為被制度拒絕而傷心,我們都得站出來對抗這場陰謀!」我淚眼婆娑望向她,想看看她是否在開玩笑,是否為了哄我講違背良心的話。可她卻認真得很,抹去我的淚珠說:「這可是各國政府聯合起來的行動,目的是要控制人口,減緩人口爆炸,實行優生主義!」

      我禁不住破涕而笑,再度感恩自己能嫁到這家裡來,能有一個截然不同的家。

      「媽,我……」我是一頭不值得人愛的白眼狼。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至少我不希望失去眼前這女人的慈祥,不希望失去她從丈夫、小姑身上多分給我珍貴的愛「如果有兒女試我會考的……」我垂下眼,再三向她保證「我不會考砸的。」

      婆婆解開我的拳頭,將表格擱在一邊,轉而握上我的手。

      「娜娜,沒人一出世就知道為人父母該怎麼做,同時沒人一出世就知道怎麼為人子女該怎麼做。每一個人情況都不一樣,所以到最後人人都得摸索。將來要是你跟小姑也考上了,也給我孫兒了,我都得摸索怎樣當個祖母!但娜娜,我們該摸索的不單單只在這些身份,我們該學習的是怎麼成就最好的自己。」

      有時候我覺得婆婆比母親更像我親生母親。

      「別太苛刻,親愛的,錯誤從來不是學習中的罪過,它是個啟示,是個指引。況且誰不是跌跌碰碰一起修正過來?別對自己太苛刻。」

      我在母親身上尋找多年不果的溫暖、慰藉最終出現在婆婆身上,彷彿應了詩人一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許不論親情、愛情、友情,有時候我們所渴求的感情不一定能從認定了的對象身上獲得。

      不能勉強。

      不能勉強在太陽裡找到冰塊,不能勉強從石頭得到回應。在錯誤的地方,永遠也找不著對的人或事。

      永遠找不著。

      我也真的很想要一個孩子。

      正確來說,我很想成為一個母親,代我母親彌補自己,給我一個不一樣的童年,給我一份窩心終生的愛。

      如2030年世界仍未末日,如2030我能如願以償成為一位母親,屆時我會變好嗎?一切會變好嗎?

      我們就會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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