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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包

自從糖尿病確診後,父親便開始做有機麵包,每天下班回家,循著沉鈍鈍的捶麵聲走進飯廳,就看到父親在做麵包,和麵粉、桿麵團、加酵母到放進烤箱,程序繁瑣,手勁尤其重要,飯廳的圓桌是張大鼓,而父親天天敲打這張大鼓,鼓面波動,麵粉彈起如蚤。看著這情景,恍如時光也念在父親辛勞而佇足片刻,但父親總只強調用的是多有機、多天然的麵粉,日復一日。日復一日,晚餐後例行的血糖檢測做完,數值正常,兼職麵包師上工去,邊做邊吃那些他病前才能那樣吃的東西,吃完麵包再吃降血糖的藥,到了睡前血糖檢測,數值依舊正常,彷彿憑著科學的頑拮就可以嘲弄命運。

剛發現父親的流程時,覺得怪異得好笑,但就算問起,他也只會攤手聳肩,一副「不然你想怎樣」的樣子,是啊,不然又能怎樣?父親家族中有很完整的家族病史,長輩們用各自的人生摸索出各式各樣的久病因應之道。為了從過分而折磨人的病識感中解脫,祖父八十多歲,仍然保持舉重健身的習慣;大伯嚴格控制飲食,以一個老饕來說,已是極大的努力;而父親卻選擇了荒謬,一如那些經年累月而致病的大魚大肉、那些爾虞我詐的商場應酬般荒謬。

父親是單純的人,談到生意總是滔滔不絕,任誰都能讓他暢談理想抱負。他常說男人要有肩膀,所以離家多年後,回頭重組家庭是責任;他支持婚前守貞,但他的第一段婚姻是因前妻未婚懷孕而結合的,即便以當前這段婚姻來說,他確實忠貞;他很討厭某政黨,每次新聞後老說得義憤填膺,彷彿同意該黨論述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同時又與該黨議員做買賣。我很少和他說話,但我知道,在心底,他確實是單純的人,世道於他,就如麵團搓捏揉合,將所有他愛的、他恨的、他的對錯層層包裹,而我終有一天要嚥下這團包容。

吃著父親做的麵包,上班去。我曾想過父母離異的孩童在選擇至親時,是不是也像紅玫瑰與白玫瑰,時間久了,神聖光環褪去,才發現眼前這位不過同你我一般,是滿身瘡疤的成年人。而後才想到,倫常從來讓人無從選擇,如同當年幼小的兄妹三人,我們何時有過選擇了呢?成年以來,父親與我之間的話題僅限工作及旅遊時發生的種種,他很常不來上班,行李拖著就和老婆全世界到處跑,我知道他想趁還身強體健時多出去走走,去看看這個世界,而這理由,我也接受了。

仔細想想,在諸多不可治癒的疾病中,至少糖尿病相對容易控制,可要說幸運,我也說不出口。罹患糖尿病,樂觀地思考就是,只要控制得當,則還有二三十年可活,還有時間去完成尚未完成的事;倘若悲觀地思考,就是在餘生中,看著自己的身體逐漸崩解,甚至分不清何者為病痛,何者又是衰老,儘管衰老從來不等同疾病,儘管有太多的疾病,在出生前早已經注定了。父親一生做過許多選擇,父親一生為全家人做過許多選擇,唯有疾病,唯有命運的荒謬,他無從選擇。畢竟生老病死,是人來到這世上,最元始也最終末的責任,生老病死,多少人還沒經歷老病就先遇上死劫,多少人還沒找到生的意義就老病臨頭,父親的人生走到今日,我想他做麵包不只是無聲的抗議,更像是洗脫紅塵,沖淡那些醬缸裡的紛紛擾擾,從而使心靈沉澱,靈魂復歸平靜。

卡謬要讀者想像捏麵糰的薛西弗斯是快樂的,而我由衷想像了推著巨石的父親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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