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竟是如此溫柔

原本我以為死神是，青面獠牙，面目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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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不是將妳強行拖走與我們分離，就是讓妳痛苦萬分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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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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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出乎我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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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竟是如此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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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早，因妳高燒不退，我和大哥叫救護車送妳去急診。抽血、照X光，心電圖，一番檢驗之後，醫生診斷是肺炎，可能是妳進食或吞口水時噎到造成的。很嚴重，引起敗血症，開了一張紅色病危通知單給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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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醫師這是甚麼意思？他說：「妳母親已經在懸崖旁邊了。」。我們慌成一團，緊急連繫告知三個嫁到遠方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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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歲妳退休之後，向鄰居借到一塊河邊田地，過起妳年輕時代最愛的種菜生活；88歲妳因體力不足才願意將菜園交接給大哥。妳在家念佛，逗弄曾孫，一直都行動自如，自己洗澡、自己洗衣服。直到兩年前，妳90歲，晾衣服跌倒之後，才開始由我陪妳洗澡，為妳洗衣服。但是妳還是可以拄著拐杖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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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妳的活動範圍漸漸退縮，最早是從菜園退到家中，在後院洗菜、縫補衣物；兩年前開始，吃飽飯就走到客廳坐著念佛；近一年，飯後妳就坐著不動，固守著飯廳唸佛。一個半月前妳突然發燒，無法行走，嗜睡，三餐都在臥房裡解決。我以為妳就要像一般老人一樣開始長期臥床，一年，兩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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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哥討論發燒就吃成藥退燒，不要送妳到醫院受折騰，讓妳自然離去。只是今晨這場高燒來得太急猛，大嫂恐懼妳會死掉，要大哥趕緊送妳到醫院。不然我和大哥真的不想帶妳來醫院受折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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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醫生說妳病危，我們想帶妳回家，高瘦的急診室醫師說：「妳們若不想讓阿嬤住院可以拿藥回家吃，不過還有一項檢驗還沒出來，我們想看她的肺炎是不是開放性肺結核？若是，是會傳染的。」若是會傳染，那怎麼帶妳回家，家裡還有兩歲的小曾孫。我和大哥煩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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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矮胖的急診室醫生說：「檢驗出來，只是一般肺炎。不過妳們要讓阿嬤住院治療，只是打抗生素，醫院才會有好的醫療環境。」大哥經苦思一番決定先讓妳住院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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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急診室陪妳等候病房，不知如何告知妳「病危」，便問妳：「啊母，佛祖要來接妳到極樂世界，妳要不要去？」妳回我說：「誰要跟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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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來妳因骨質酥鬆症而四肢疼痛，常常喊說讓妳早點死掉。我很煩惱該如何面對？一位佛教徒友人知道妳有念佛，便教我跟妳說：「念完佛之後，要跟佛陀說請祂早點來接妳，帶妳去極樂世界。」每每陪妳洗澡，為妳洗雙腳，妳總說要這樣給人服伺，不如早些死掉，我就會趁機告知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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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樂世界是甚麼地方？」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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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真好的所在，妳去那裡身體的痛就完全沒有了，能走能跳。妳還可以學寫字、讀書，跳舞，做妳愛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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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妳因家貧無法讀書識字是最大的遺憾，我試著在擘劃極樂世界時希望能彌補妳的夢想。思緒依舊清晰的妳笑呵呵地回我：「哪有這麼好康的代誌，能走能跳，要下輩子重新投胎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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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妳住進兩人病房，大哥留下照顧妳，我帶著悲傷的心恍恍惚惚回到家。過農曆年才痛失婆婆、母親住在南投的大姊與大姊夫已經回到家，我告知妳的情況，她們兩人前往醫院陪妳過夜，讓大哥回家休息；晚上八點在花蓮的二姐二姐夫也趕去醫院看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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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五點，大哥就去醫院看妳，晚些二姐與二姐夫也去。十點我和大嫂去醫院，一到醫院，大家正在討論是否要為妳插鼻胃管？大姊說主治醫生一早來看妳說要插鼻胃管，不然妳進食會噎到，不到兩天就會走了。大家都贊成要插，只有我和大哥天人交戰，我們兩人一直期待讓妳自然離去，不要有任何讓妳痛苦的醫療治療…。最後大哥說這是民主時代，少數服從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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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近妳床旁說明給妳聽，問妳自己的選擇，妳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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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後，一位醫師來為妳插管，要有家人留下幫忙抓住妳的手臂，我和大嫂留下，一人抓住妳的一隻手臂。不知是醫師的技術不佳抑是妳的抗拒，插了好幾回都不成功，管子出來都是血。我心疼不已，抱著妳說對不起妳，真的不想讓妳如此受苦啊。醫師說先讓妳休息一下，下午再來插。二姊夫說根本是新手醫師，大姊說她婆婆之前也差過，一下子就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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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姊與大姊夫陪著妳，其餘人都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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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沒甚麼心情吃，吃完要回醫院時接到大姊的電話說妳已經插好鼻胃管了。回到醫院，大姊說：「剛剛來了三位醫生要插，叫我們離開，一下子就說插好了。」果真早上插管醫師是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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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一直說鼻胃管讓妳不舒服，伸手要去拔，護理師說要幫妳雙手套上「乒乓球拍」，呼吸科沒有，要去別科調。傍晚調到了，原來是木板製的護手套，就像嬰兒的護手套，只是妳的重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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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24小時的專業看護來報到。姐姐們看妳病情穩定下來，各自回家。我和大哥依然捨不得讓妳一人，輪流來醫院，大哥早班，我下午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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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滿心感謝請到一位人好又專業的看護師，因為有她看護著妳，讓我們安心許多。只是感覺對不起妳，原本這些看護工作應該我這個女兒來為妳做的。我跟著她學習，等妳出院回家時就懂得如何照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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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治醫生說抗生素治療為期一周，七天後可以回家，我和大哥好高興，在家族line群告知大家這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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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星期妳的病房人潮川流不息，子子孫孫，外家親戚輪流來看妳，隔壁床的家屬說我們家家族很大，人很多。大家都期待妳出院回家，我學習如何使用鼻胃管；小侄媳婦找到開氧護中心的朋友說可以借抽痰機給我們回家用；妳住院前就申請的外籍看護，仲介公司已經帶三個人選資料來讓我們挑選出一位最有照顧老人經驗會抽痰的看護；妳家裡的床已經搬到我的房間，有冷氣，有雙床，也佈置好給外籍看護居住的空間，就等著妳回家來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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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後，主治醫生說還沒好，需要再住一周。我們很難過，住院除了插鼻胃管讓妳不舒服之外，最叫我和大哥不忍的就是抽痰，抽痰時，大哥無法忍受總是離開病房，我留下來幫忙抓住妳掙扎的雙手。但看到妳的喉嚨每每抽到流血，我好難過、好自責帶妳來醫院…。多希望妳不要受這些折麼，但是護理師說這是必要之惡，不然妳痰卡住就糟了。晚上從醫院回家早到公車的途中，我總是禁不住哭泣，不捨妳受苦，卻又無能幫妳或替妳受苦；更擔心害怕妳會離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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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住院第十一天，下午大哥從醫院回來說住院醫生交代要我們家屬有心理準備，我不懂這是甚麼意思。前天我要求醫院，可否讓妳居家安寧治療，住院醫師安排負責安寧治療的護理師與我面談，她說妳的身體狀況既非癌末又非重症患者，不屬於安寧病患，給我一張名片，有事隨時可與她聯絡。我心裡開心著，還好妳不會這麼快離開我們。怎麼才兩天，醫生就說妳快不行了？下午我來到醫院，妳很清醒，我們談笑著。請護理師幫忙詢問醫師怎麼會要我們家屬有心理準備？住院醫師，年輕的女性醫師，性情溫和親切，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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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阿嬤的狀況因為年紀大身體老化，抗生素治療沒甚麼效果，目前她越來越喘，下午我已經給她最高級的氧氣，再來我們沒有可治療的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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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難過，晚上回到家不知如何啟口向大哥大嫂說，但還是要說。與兄嫂討論完之後，趕緊去電告知三位姊姊說妳的狀況非常不好，三人都說明天一早就回來看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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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是周六，大哥要幫忙土地公廟的中元普渡，由我陪妳一天。才到醫院妳的病房門口，負責安寧的那位護理師急忙地告訴我，妳快不行了，若想在家離去，必須趕快出院回家，醫院已經打電話到家裡告知大哥。住院醫師也來告訴我說昨夜妳咳得非常厲害，問我們屆時妳很痛苦要不要打嗎啡讓妳舒服一些，但是可能會造成妳提早離去？真是兩難，為何沒有唯一的方法，讓妳不痛又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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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妳床邊，妳雙眼緊閉，無法說話，臉上帶著大大的高氧氣罩，嘴巴張的大大地喘息。看護說妳一早就排泄三次，量很大，就是所謂的人離去之前會將自己的身體排得很乾淨的那種，她說她之前照顧的老人很多離去前都有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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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真的要離開我們了嗎？妳疼愛的大孫，一家五口一早出發去南投山裡參加活動，妳怎麼可以趁他不在時走呢？我好捨不得妳走，好想哭，強忍著要面對，我向護理師核對，我們家是不是現在就需要整理出空間來？她說是。我悲傷地打電話回家，大嫂說小侄兒已經開車載大哥去醫院，我告知要將客廳騰空，大嫂傷心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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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大哥、小侄兒，侄女和她先生陸續到達醫院，大哥決定立刻帶妳回家，請醫院協助叫救護車，以及一位處理臨終的護理師。一陣慌忙整理妳的物品，傷心地與這陣子照顧妳的看護、住院醫師、護理師們一一道謝。與大哥隨著救護車人員、護理師推著妳的病床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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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們還沒辦好出院受續，要有人來辦。」護理站人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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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下，讓妳的獨子陪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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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繳清住院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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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沒錢，只好讓大哥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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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著妳坐上救護車，一路上車子疾駛，聽到救護車叫聲，有的車子立刻禮讓，有的不理睬，司機罵著這些不讓路的駕駛。原來禮讓救護車不是自動發生的，我心中感謝那些願意讓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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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將妳送進我房間妳的床鋪上，我拿出妳自己早幾年前已經準備好的「壽衣」給護理師，護理師先將妳身體上的鼻胃管、導尿管都去除，細心地將妳身體洗淨，然後再為妳穿好壽衣。妳穿上典雅厚重的尼布冬季套裝，如同往昔愛穿漂亮衣服的樣貌，臉上帶著氧氣罩，嘴巴張大著喘息，身體安穩地躺在床上。救護車人員留下三瓶氧氣筒，可以讓妳再撐三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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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老少屏息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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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三瓶氧氣即將用罄時，大嫂要全家族人都跪在妳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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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早上交代說，當妳的氧氣罩被拔掉之後，妳會掙扎個五分鐘左右就走了。氧氣沒了，大哥拔下妳的氧氣罩，大嫂放聲大哭，大姊要大家都不要哭，讓妳好走。房間擠滿人，悄然無聲，緊盯著床上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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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荒謬極了，好像在等候死神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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氧氣罩拔掉之後，妳一點掙扎都沒有，只是雙眼閉著張大嘴喘息；五分鐘之後，妳依舊張大嘴喘息；十分鐘之後，妳依舊張大嘴喘息。房間騷動起來，竊竊私語，疑惑著妳怎麼還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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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剛剛死神一定在一旁嘲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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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沒離開，大哥呼喚妳，妳點頭應答。妳意識清楚，只是無法言語，我們好高興，卻又不知所措。接下來的步驟該如何進行？妳已穿好壽衣，葬儀社的人也在門外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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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沒離去的消息散播出去，老鄰居、以前與妳一起種菜的友人陸續來探望妳。我們為妳介紹誰來看妳，閉眼的妳都點頭表示認得她們，還伸出右手比劃要她們坐妳床邊。妳是個有禮貌的人，即使死神就在妳身旁候著，妳還是不忘感謝來看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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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中長者探望妳之後說曾經有人像妳一樣沒走又多活了幾十天。是不是妳想要多陪我們幾天？那如何讓妳進食？小侄兒說不能讓妳餓死，應該送妳回醫院插鼻胃管；中午剛到達南投深山便被大嫂急call回來的大侄兒說請教醫生友人，要我們甚麼都不要給妳吃讓妳安靜地離去；侄女回來說她去還氧氣瓶告知送妳回來的救護車人員說妳還沒走，該如何？他們說願意再用救護車送妳回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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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妳床邊問：「阿母，妳要回去醫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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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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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要再陪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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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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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這樣跟我們在一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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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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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星期日，又有好多人來看妳。鄰居來探望妳說：「妳們是要活活餓死她嗎？真不肖。」我請小侄媳婦問她開療養院的朋友能否派護理師到家中幫妳插鼻胃管？她打電話給友人，對方說不行，插鼻胃管一定要有合格醫師，她們沒有這種醫師。最後我決定用滴管餵妳亞培，慢慢餵，餵得心驚膽跳害怕讓妳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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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妳依舊閉眼張大口喘息，但是問妳話，妳已經無法回應了。夜間，我和二姐夫一起看顧妳，妳抬起手來揮走停在妳臉上的蒼蠅，然後一直揮手。我問妳要甚麼，妳沒回應，我拿了一把扇子放妳手中，妳煽起扇子。我好開心，感覺妳還很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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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星期一一早，大家恢復正常作息，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就剩二姐二姊夫與大哥大嫂，我，以及二歲的小曾孫在家。大哥去家族固定去的神壇問妳的狀況，他回來說神明指示妳有貴人，會活到今年冬天。我們燃起希望，二姐二姊夫決定下午先回花蓮。大嫂說那這樣要不要再送回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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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電話給醫院那位負責安寧的護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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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還活著，我們不知道該如何？需要再餵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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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候成道的有名僧人在圓寂之前都不進食，因為人臨終之前若吃東西會囤積在復部，會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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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大哥去問神明說她有貴人會活到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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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們相信，那就再將妳母親送來醫院，不過要再經歷之前的治療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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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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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們家人要討論好，立場要堅定，不然很容易受別人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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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前兩天妳們為何會說她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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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醫生判斷她的生命已經快要到達終點。不過我也有碰過這樣的病患，回到家之後過了兩星期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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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家人妳有可能還會再陪我們十幾天，我很開心，就繼續餵妳亞培。中午，妳食量不錯，大約吸了20cc左右的亞培。下午一點，大哥送二姐二姊夫到火車站搭車。兩點，想說妳還要陪我們很多天，我和大嫂決定幫妳擦澡，脫下套裝壽衣，內衣換洗(還讓妳穿著紙內褲)，穿上妳最愛的粉紅色夏天睡衣。三點時，大哥大嫂照顧妳，妳比手勢說想起床，撐著妳坐在床邊，妳的腳踩到地板上，五秒後，妳比手勢要躺回去(後來大嫂說妳是在辭土，當人死亡前會向大地告別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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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兩個讀小學的曾孫女陸續放學回來，帶著二歲小曾孫女到妳對面床嬉鬧，充滿歡笑，我坐在妳床邊看著她們，恍然像往日曾孫女在妳房間床上玩耍，妳總是任她們玩鬧，我要制止，妳還會說她們很乖讓她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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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常一樣，五點半，小侄媳婦下班，大嫂便叫大家吃晚飯，三個曾孫女散去。我也準備餵妳晚餐，妳居然沒吞下去，我連試兩次都不成功，想說妳可能還不餓，等會再餵妳，便坐在妳床邊看書。大嫂叫我先去吃飯，我說下午吃了一些麵包還不餓，又說了剛剛餵妳不成功的事情，等半小時之後餵完妳晚餐，我再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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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依舊閉著眼睛張大嘴喘息著，我安靜地坐在床旁看書，偶爾抬頭看望妳，妳依舊閉眼張大嘴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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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六點，突然間感覺似乎沒聽見妳喘息聲，我抬頭望妳，妳依舊閉眼張大嘴，但是沒有喘息聲，我立即衝到妳面前，妳的嘴巴突然ㄜ了好大一聲，然後安靜無聲；五秒之後，妳的嘴巴又突然ㄜ了好大一聲。我覺得不妙了，衝出房間大聲呼喊大哥大嫂趕快來看妳。剛下班擔任護理師正在為小孩吃飯的小孫媳婦也急忙來到妳身邊幫妳量手腕脈搏，「脈搏還有。」妳又安靜。大哥對大嫂說：「應該不行了，我去通知葬儀社，妳去叫樓上郭媽媽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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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只剩我和小侄媳婦，一片寂靜，五秒之後，妳的嘴巴又突然ㄜ了好大一聲，我們兩人嚇了一跳；五秒之後，妳悄然無聲。我幫妳量頸部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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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搏變慢」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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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脈搏變虛了。」小侄媳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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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再發出ㄜ一聲，全然無聲，兩分鐘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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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搏沒有了。」小侄媳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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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著妳的心臟區：「心頭還是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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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死亡，妳沒有醫生預期的痛苦掙扎，死神怎能如死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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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悲傷，在鄰居郭媽媽的指導之下急忙為妳重新清洗全身，再穿上全套壽衣，新內衣下午換洗了，只好找一件乾淨的舊內衣給妳穿上。全套壽衣穿好之後，郭媽媽要我們盡量幫妳身體弄正，雙腳伸直，這樣妳才會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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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葬儀社人員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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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後院幫妳清洗睡衣，才意識到妳真的離去了，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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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妳選中我陪妳到最後一刻，讓我見識死亡過程，看見死神溫柔地帶妳離開，讓我明瞭死亡是如此輕柔、寧靜，改寫我對死神的恐懼。妳連生命的最後一刻都還給與我如此珍貴的教導，讓我知道妳是如此深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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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我親愛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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