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禮物

Q2LZuX7oviw3qRpcSPynzFeGUxJ0s5Vj1lrhYDkM

dW5HKUCqmQXt1OpacNzi9byJfAM8lB2j0Ro43vxG

念書的時候，住在八人房的宿舍，裡頭包括五個不同系所，背景各異的學生。每天會收到幾封信，大部分是家裡人寄來的，生活費啦、吃的、用的，不一而足。多則一、兩個月，少則半個月，人人都有份，只除了陳敏。

goRN8pi563jhWC1KDBrls9ZUetVIcFwLSyxdzQfG

陳敏比大夥年長幾歲，根據她自己的說法，耽擱的那四年，是為了工作賺足學費，因著種種原因，她得自力更生。

EG7ATsPoJ1I3gNXKQmnDeCybx6iB2MOw8RvpVzYt

趙靜喜歡幫大家到舍監那兒取信和包裹，回到宿舍大聲唱名，凡有吃食乾果，便強加索取走路工，要求分一杯羹。她也是最先發現陳敏從來沒有收過信件，同窗四年，她甚至不記得有人打過電話找她，料想她大約沒什麼兄弟姐妹，或親族好友。

b4QM7GtHEYVI8SCBchx13RFpj95PKTLOXidNm6sJ

大一生，搞聯誼，大二生，瘋社團，大三、大四迷網路，沒天沒夜忙得頭昏腦脹。陳敏也忙，逢星期假日、寒暑假，必定到處打工，沒打工的日子，則整天泡在圖書館，什麼獎學金都不放過。大三那年修的一門課叫「三民主義的理論與實踐」，整學期不考試，但得繳交一篇兩千字的心得，並且得一一上台報告。明明是老掉牙的學科，卻規定必修，同學們哀鴻遍野，紛紛要求教授減少字數，以免逼出人命。

QYEOPuBgD17R0CIhWti54ZGlcVMNbvaSeo8ALp3X

打混摸魚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一學期即將結束，這日教授好整以暇坐在講台下，要大夥按照學號順序準備上台。

zAHBZnDLeGVYNtTIPlpgO4XEQxkscmowfvuUy6K5

趙靜攪盡腦汁，勉強擠出一千多字已然精疲力盡，報告時三兩句話便無以為繼，傻楞在那裡猛咳嗽。

wUPj9JEqTHVGtLcACXg5rh3KSZBnp4IOxQzlWf2e

教授見狀，冷笑著說：「嗯，我喜歡妳咳嗽的方式，好像妳喉嚨有一坨bullshit（胡說八道）等待清除。」

TmzOVl2ratekvLhfDEdCpMcNB9G5JnFqXPu1Hx0g

說的什麼濫笑話！

1JltHgmLOQVp6IvYMZ0Uh4R2EdAPyc8zbaiw5j9x

趙靜惱火死了，咬牙切齒歪回座位。

25RplCJAVwv0IryGMEdKLS9x3TNjPHXiFWhaOugq

輪到陳敏上台，這陰險小人平時屁都不放一個，竟在台上足足講了半小時，繳交的心得長達五千多字，得了個九十高分。

32SrCXbq75nPEmlM9TcjRQZBYDsLaHxGANuUz0wv

經同學們苦苦哀求，教授以公平原則，同意全班加分，但最高只能加到九十九分，致使包括趙靜在內的七位同學慘死在及格邊緣。而她，她還因此榮獲教育部長頒發四千元獎學金，及獎狀一紙。

L40F1E5gDCew7KBfM3hjbJmdAlxnHOPIqiUkGRzY

頒獎那天，同學齊聲挖苦她，指責她太不擇手段，太過可恥，這種獎金也在拿，是一輩子沒有看過錢嗎？

J4j2q3pZeb7ufD1GsPmV8rkEaCYwARxFIiSKUch9

她抿著嘴低著頭，既不生氣也不解釋，她繼續努力。

q9pdom4CrZjMuDaYGQ3sNK7in8VTlIWBgXzetSEL

夏天，天氣很熱，宿舍裡沒冷氣，同學們得自備電風扇，才能避免睡覺睡到中暑。睡下舖的陳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悄悄爬上來，怯生生的問趙靜：

CfYg3MKxwBkOV0orp8XILPQD2thjcAiGb6vZqeT7

「能不能麻煩妳把電風扇放書桌上？這樣風吹過來，我也能分到一點涼意。」

c1PpaSTudWQyUVZNf4OnYwvmzg5HFi7MGIt8K90h

趙靜完全不給同情，故意加大聲量，說：「這電風扇一台才三九九元，妳的獎學金足可買十台，還有剩。」

xMQdgcnkJh6sIqAtWFEZwp5iP48bNHe3fXruC1B0

陳敏赧然一笑，縮回自己床舖，繼續忍受酷暑煎熬，直到九月秋涼，如此年復一年。

c25UzhmGLKxMbZ1De8YaNf4SwRFVItXTlnqs7Pvj

寒假有五個星期，學校舍宿不開放，同學們統統得搬出去。趙靜家住金門，有個姐姐在台北工作，一月中將前往美國短期進修三個月。

kChI5K0yQ8twcuVORzWvfrE2LGPmpoDXJNd39Tl1

「回家嗎？」趙靜扛著大包小包，轉頭盯著陳敏的簡單行囊，開口隨便問。

tLB0NWvriCbYdc6RjV17JuTIn2HFMSOsZKl4XEkp

「我沒有家。」陳敏回答時，臉上波瀾不生，好像這個問題從來沒曾困擾過她。

NLRbGnAIe6YQF1ZBv5df0PjTgDHkylq97wpJV3Ui

「那妳……去哪？」趙靜真希望自己不曾心太軟，不要那麼雞婆多問這一句，以致於招來隨後的五個星期的大麻煩。

tchq6dFjZsbonm2lxpHkTfJ3OaDgCYNuWv1EiezP

「找到哪就住哪。」

ISYQpcvqBzufysRFdCPwMJhDabNjV395UeGmTW1n

趙靜聞言，怔住。隨後經歷一番嚴酷的天人交戰，決定發揮前所未有的善心，將陳敏帶到姐姐租來的套房，跟她擠在一張單人床上互相取暖。但也不忘再三言明，只借住一個星期。

XK23RZveQj6bgPJt1ohdFzEa5C97rkxpmHWLcuqG

陳敏像無敵鐵金鋼，身兼數職，白天在廣告公司市調部打工，晚上當家教，週六、週日到報社校稿，除了睡覺，她倆幾乎沒機會碰在一塊兒。以致於過了一星期又一星期，仍找不到適當時機將她掃地出門。

O3amiGfdKVzkgb8hTS6RPLsHQMCJUyon7ZxBFvpw

M78FLgNRJQkyaHiAcjZBz1YnwpoIDvtq3xlKrmdh

「為什麼妳沒有家？」這天，趁陳敏提早回來，剛洗完澡躺上床，還沒闔眼，趙靜趕緊問。

tdJYG7vpSK6QNW5LCxMbOI3g9karB2yHVTFe8PDo

「我十五歲那年，媽媽死了，爸爸說女兒都是外人。」

sfamgzeNwpQqYElX4JKh2x0vdBbt1nVO3PjRZo7L

「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觀念？」

3fhGmRjPCgnY16oIQSpqlcxArkzXi4KEMevDt0Ts

「二十二歲那年，最疼愛我的二哥也死了。」

xAbdfQl7X4gMnHpkz36LYNoZDwmOJIEyaBR0j1KT

「妳有哥哥？」

JPF1CoxK3XWHMdRfajNytnibDzESrhIq5cm62OuL

「我有四個哥，三個姐姐。」

5B60HEy4aPvu9n8NoICjKVSh7rzGALTFtOs3UQYe

「哇！」趙靜一整個興奮。「怎麼還說妳沒有家？」

DNl3pUb9L5xgJiPAFe4YWnKvu6dHMIq8TZtcBa1O

「二十歲那年，我把自己嫁掉，隔年，他愛上公司裡的同事，從此我就一個人。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有家也歸不得。」

NryRquk9X560QfxYIlHFeM8jZLgPBWTUzhtOVsn1

時間凍結在這一刻。

knrewf94q65bmTt3RIXu0oMsKCp1UYJ2BcHydlG7

趙靜猶豫著要不要轉過身，也許她正熱淚盈眶，也許她需要一個擁抱。欸！兩人睡成這樣已經夠曖昧的，抱在一起就更啟人疑竇了。

DlOAXM52a9T8kQISBozjUiN4KphGYHy0fFJngv6d

「對不起，我沒有想到……」

dj7gwqk9LlU84RMDnV02X6eBcQSxKWmfZr3PF5Ea

「別同情我，我一點都不可憐。」陳敏把身體擺正，雙手擱在平坦的小腹，兩眼望著天花板。

1nHbFa8OTVskJiqpCZMP4LGNzYQdK6UjvefX2uSw

趙靜見她淡然冷漠的臉龍，眼中澄澈明亮，沒有一絲絲水霧。

aRfNAgOkMshp53bqJWCme8dEDw6Xn9VorjxlFGuS

「剛分手時，我簡直痛徹心扉，非常自責，非常不捨，好像生命出現一個填補不了的缺陷，認為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如果我溫柔一點，或者能幹一點，也許能挽回他的心。那時，我每天晚上在寂寞裡痛哭流涕，因為孤單常難過到不能自拔。之後才明白，無論我怎麼努力，他還是會出軌，因為他不單純只是愛上別人，同時也已經不愛我了。」

IUTqGY34RuWEd087XOC5tlrb2SwpzfLJmyaK6sDc

「恨死他了吧？」

OxAHGtzySf30drB7FVi95C1av4cYRKsUmew8Zgu6

「嗯。我想過各種殺掉他，或毀掉他的方法。妳看過『百日告別』嗎？百日不是給離開的人，是給留下來的人。一百天當然不夠用來忘掉一個人，但足以讓自己清楚未來的日子只能是一個人。當他驕傲的擺出左右為難的神色時，我突然覺得好笑。我不再要他選擇，也不期望他回頭，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走，不要再傷害我。」

FRhOxMH8YSqUANWj1Qs3nVCZiDPvXKegr4kEwbTl

打青春期開始，男朋友這等族類就在生命裡從缺到現在的趙靜，無法想像遭到背叛的痛苦，和重獲自由的解脫，兩者之間的衝突與必然關係。

zSC5LBi02XOKolReYka8EpdDwu9j7tFUVMImx4bN

「沒給贍養費？」

xdmXt7ihejfGgyuTD8YnZRO23BVHsI1NwckKpJvo

陳敏搖搖頭。「拿他的錢，用他的錢，感覺像藕斷絲連，身心依然禁棝在破碎的婚姻裡，讓我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氣。絕地重生很辛苦，但有辛苦後的快感。現在夜裡閉起眼睛，看到的都是錦繡前程。」

MkZm6vU0Bu1e3xE8npCqrOD79lQNG4SKjhd2sXAL

趙靜訝然地張著嘴，良久才問：「是什麼力量讓妳再回到學校？」考上大學畢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她離開學校都四年了。

mebBVN6EAJLj2ca7s0ZDhtp4CoWUHiKkfXSPMxrg

「他找了一個外遇的理由，因為那女人學歷比我高。五專畢業。」

fp0ZEqA49O21ku3v5RdISXaDe87mQjtlohigrwNz

趙靜哧的一笑。「所以，妳拚命讀書是為了報復他？」

02PEvZGKnqFlyh35eWmi61QkuUsIoDHgMCtASRbw

「不全然是。考上大學的確是為了賭一口氣，讀書則完全是為了我自己，我在書本裡得到快樂也得到療癒。」陳敏淺淺一笑，綻出嫣頰上的兩只小梨渦。「我是該感謝他的，謝謝他曾經瞧不起我，謝謝他將我推向懸崖，讓我在挫敗中找到自己。這是他送給我的離婚禮物，比贍養費珍貴多了。」

d0GECl56xOJnaFf4ejghMPRBW2pzIVDNvXsUS91L

趙靜把身體撐起來，認真的看著她。

DCoL63qHRyTYSZfnB1i58PKzlVm0ebahv9dMuX24

「難怪妳拚命賺錢，幸好你們沒有孩子。」

gxDIyScRZupNdX6PHC3YLUJq0ln95jBGf4wmvFTz

「但我二哥有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八歲。」

q49MxiHmYl8AGcShJEF6tT1OrCvV0paKjUQbugX5

「妳二嫂呢？」

Vz2Jx4oEvCYj8se9ThlR7DWc0ZIg6ymkdFN5Xnbw

「她一個人撐不起一個家。」

2y97VYAQwkWNU3sILqb6rdDfZTPoltERnva45Bh8

「天吶！妳不怕累死？但願那兩個小傢伙將來懂得感恩圖報。」

6nvJeqamVO3CQZRb9XxNUu4wsEHYzodLAk0grPG7

「我願意照顧他們，那是我心甘情願；他們將來要不要感恩圖報，那是他們的事。就算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對不起我，我也要堅持做個自己喜歡的人。」

9Qeu84XcvSgrItJOYnLM3Tq0DzWBoa7V1FC5Axyp

「嗯，如果妳的內心夠豐富夠溫暖，妳自己就是一個家，妳不但有家，還能謄出一個角落照顧別人。」

RLvDscXY6x3zOJ5noECSW0bKIueml271PhpM8f4A

那一夜，她倆背貼著背，在寒流來襲的隆冬，在侷促的小套房裡，聊過往聊未來，聊出深深的情誼。

Oq2zH870XjgtQUNiIkxYd3myLJ4PVohMKTeuraFW

iMxCY90kPbu1feZqnJmTLoDVvHj56BKFwhA87E3c

如果你不曾在十字路口徘徊過，不曾在午夜夢迴痛哭過，你要嘛太年輕，要嘛沒機會好好體驗人生。

mQIvBSyGZhP0gC6ut4pc9TOx3F5VRoYKjWbJfEze

oe32WsqzFlTJZI0aBOu9EhjM7LQV4CktwDgi6mRA

HDkIo43ELntJTCVOriKjeFw6Y8gbs7q5pc2xvPy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