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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cury日常極短篇之 《 約會 》

八點四十七分,嵌在牆上的大鐘如是說。

他瞥了一眼,就把視線轉回眼前正一口接一口吃著蘋果派的她。

看著低頭專注在食物上的女人,他從盒裡又取出一支煙,然後在唇指之間,緩慢地,將一絲又一絲的不安,化為瀰漫於空氣裡的沉默。

他在心裡長嘆一口氣,第八次問自己這個問題:

和前夫約會,真的有這麼尷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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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Mercury」的時候,是七點二十三分,比訂位的時間早了七分鐘。

早到,並不是因為今天的約會很特別。他只是不喜歡遲到,一向如此。

「嗨,我幫你留了老位子。」墨,Mercury的老闆,帶著「老友專屬」的燦爛笑容上前招呼。「一樣,先幫你上熱咖啡,要上蘋果派的時候再叫我。」

「謝啦!」他帶著微笑向墨擺擺手,直接走到了留給自己的座位。

他相信,再也沒有比Mercury更適合和前妻約會的場所了。她不像他那樣會喝酒,卻總是喜歡嚷嚷著要去喝醉;他不像她那樣愛吃甜食,卻也喜歡這裡老闆娘親手做的蘋果派。

他第一次上門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家小酒館的老闆是自己的老朋友。但是,這個在恰好的時候遇見的小酒館,有著舒適的溫度、乾淨的環境、明亮的燈光、熟識的老闆和可愛的老闆娘,而且還提供同樣是「老友專屬」的熱咖啡與蘋果派,從第一次光顧之後,他就再也無法戒掉。

老闆娘踏著輕巧的腳步走到他桌前,將手上香氣蒸騰的熱咖啡放下後,順勢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老闆娘叫小葵,一個帶著奧妙韻味的名字。每次看著小葵輕揚眉頭,露出帶著點狡黠和神秘的笑容,他都覺得好像滿天閃亮的金光飄然灑落心頭,而原本纏繞著千思萬緒的灰色烏雲,就這樣輕易地被一揭而去。天曉得墨這個怪人是怎麼騙到這麼個可愛老婆的?

「喝喝看,這可是新進的馬塔里咖啡豆喔!加糖前先嚐嚐原味吧。」小葵輕輕地把咖啡向他推了推。「還有三分鐘,借坐一下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哪有客人跟老闆娘介意的道理,對吧?」他端起杯子,就著冉冉升起的白色薄煙細細品味,然後輕嚐了一口。

「如何?」小葵瞇著眼睛遮掩眼中的笑意。

「好酸。」他伸伸舌頭,與將近四十歲的男人完全不相稱的鬼臉一閃即逝,隨後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不過,這餘韻很深奧哪!」

「少來,你們這些故作深沉的中年男子。」小葵白了他一眼,起身走向吧檯。「總之,跟今天的約會很搭吧?」

「嗯,非常搭。」

以酒館來說,七點半的營業時間實在是太早了些。走回吧檯前坐著的小葵,像隻慵懶的小貓一樣趴在桌上,然後用她纖細的左手食指,溫柔地滑過面前柚木製酒瓶架的稜線。剛買的,小葵很喜歡它的木頭香。她一邊眨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鏡子裡的他小口小口地喝著咖啡,一邊和站在櫃檯後面拿著抹布東擦擦西抹抹的墨聊天。

「吶,這是第幾次了啊?」

墨從櫥櫃上拿下一只展示用的水晶高腳杯細細擦拭著,漫不經心地答道:「這傢伙跟長野先生一樣,把咱家當成咖啡館,三天兩頭就跑來喝咖啡,誰知道是第幾次啊?」

「唉唷,不是啦,我是說這樣子的『約會』,這次是第幾次了?」

「一年一次,八年八次囉。」

「已經八年了呀……」

只聽得小葵輕歎一聲,不知這是疑問句還是感嘆句。墨把水晶杯放回架上,然後走出吧檯在妻子身邊另一張高腳椅坐下,同時輕輕握著她垂在桌沿的右手。

「是啊。我記得第一次的時候,妳還嘮嘮叨叨地念我:『他是有老婆的人哪!知道他跟前妻藕斷絲連還不勸阻已經很過份了,你怎麼可以答應讓他在我們這裡跟舊情人約會呢?』」

「噢,你很小心眼耶!這種事還可以記上八年。」

「嘿嘿,老婆大人的『教誨』,拙夫可是謹記在心哪!」

「誰叫你那時候不跟我說清楚,我怎麼會知道這個約會是……」

小葵的話沒有說完,但是他們都明白。

這個約會是不會有人赴約的。

他們都明白,只是誰都沒說出口。他們沉默著,透過鏡子看他從懷中拿出隨身多年的銀製煙盒,取出第一支煙,叼在嘴裡。

八年了,久到連當初分開的理由都已經泛黃而模糊。究竟是忘了,還是不想記得,他自己也不清楚。她離開得很乾淨,就像徐志摩說的那樣,衣袖灑然一揮,連一片雲彩都沒有帶走,只是,還是有些東西就那樣跟她一起消失了。

沒有再碰過一次面,沒有再撥過一通電話,沒有再給過一點消息。剩下的,只有每個月一封,有去無回石沉大海的E-mail。

後來他還是結婚了,跟一個可以給他幸福的女孩子,正如她離開的時候所祝福的一樣。

他很幸福,他們都很幸福。

只是,他不知道,他們的幸福,究竟是不是因為他學會了笑著陪那女孩逛街,學會了耐心聆聽那女孩的抱怨和牢騷,學會了在必要的時候說出讓那女孩明明知道卻還是開心的謊話。他無法不去懷疑,是不是非得要離開她,他才能得到幸福?是不是非得要離開她,他才能學會如何讓那女孩幸福?是不是非得要離開她,他才能找到可以給自己幸福的女孩?

他很幸福,他們都很幸福。

八年前,他也曾認真的想過,如果還有愛,如果還有希望,如果還有疑惑,未來的愛情如何可能?未來的幸福如何可能?

但是,這麼不可能的事情,就這樣子變成可能了。所以,有些話,有些疑問,有些故事,他沒有辦法對那女孩說。

於是,即使後來他還是跟另一個女孩結婚了,他仍然持續著,在每年這時候寄出的E-mail裡,附上一個簡短的邀約:

「這禮拜三七點半,來Mercury喝杯咖啡吧。老闆娘的蘋果派很好吃,妳一定會喜歡的。」

妳看,小葵這不正拿著剛烤好的蘋果派來了?

小葵把盤子遞到他面前,說:「吶,八點了,你還沒吃東西吧?我先切了塊蘋果派給你,吃一點吧。」

「謝啦!」他放下手裡的煙,拿起叉子毫不客氣地將蘋果派切了三分之一,然後塞進嘴裡。「好吃!真好吃!」

的確沒話說。熱騰騰金黃酥脆的派皮在口中蔓延的甘甜,清脆微酸的蘋果丁在舌根逐漸浸潤的滋味,還有在齒間瀰漫進而滲透鼻腔的肉桂香氣,小葵的蘋果派絕對是他吃過最好吃的。

「那當然!」小葵左手叉著腰,小巧的鼻子翹得老高,臉上滿是得意。「我可是有二十六年蘋果派經歷的蘋果派達人呢!」

他笑了,一邊咀嚼著嘴裡的蘋果派,一邊舉起手裡的叉子對著小葵劃兩個圈圈,含糊地說道:「一不小心透露自己的年紀了喔,小葵。」

「啊!糟糕……那個,還要蘋果派的話跟我說啊。」

這次換成小葵吐著舌頭了。俏皮的鬼臉隨著小葵的落荒而逃一瞬即逝,不過倒是跟她很搭,他發自內心地這麼覺得。

八年了,每次墨都說「要上蘋果派的時候再叫我」,而每次小葵總是在八點的時候先切一塊蘋果派給自己。八點了,她不會來的,他早就知道了,就像這八年來將近一百封E-mail,她一次也沒回過一樣。

而他還是坐著,吃光了面前的蘋果派,喝完了剩下的半杯咖啡,再從盒裡取出一支煙。

「老婆,今天的蘋果派比較不甜耶。」墨也自己切了一塊蘋果派,在吧檯前吃了起來。

小葵露出微笑,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說:「當然,不如先來杯馬塔里咖啡再試試看如何?」

「原來如此。」墨恍然大悟。

「厲害吧!你老婆的蘋果派可是依個人需求量身打造的,用心良苦哪!」小葵開心地在墨身旁坐下,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從盤子裡捏起一小塊蘋果派放進口中。「不說這個了,倒是他的『前妻』又是怎麼一回事?他不是只結了一次婚嗎?」

「這妳都知道?」

「厲害吧,沒關係,不用誇獎我。」

「不是,只是覺得妳好閒。」

「今天晚上你睡客廳沙發。」

「喂!不要啦!我開玩笑的……」

「那還不快說!他的『前妻』究竟是哪兒來的?」

「這個嘛,小葵,妳覺得所謂『婚姻』是怎麼回事?」

「嗯……」她歪著頭想了想。「婚姻嘛,就是兩個人對彼此承諾,要和對方共度一生,互相扶持,永不離棄吧?」

「咦?沒有『愛』啊?」

「這很難說哪!」小葵嘟著嘴歎了口氣,整個人像洩了氣一樣又往桌上趴了下去。「很多結婚的人並不見得是因為彼此相愛,也有很多相愛的人卻無法結婚的,不是嗎?」

「那麼,」墨一邊說著,忍不住還是輕輕握住了妻子的手。「如果兩個人都曾經發自內心,真誠地相信彼此是自己今生命中註定的歸宿,毫無懷疑地相信著對彼此的愛,還有那屬於兩個人一起的未來呢?」

「這樣子啊……」小葵給了墨一個甜蜜的微笑,她就是喜歡墨這樣牽著自己的手,很溫柔,卻很堅定。「也許,撇開婚姻的儀式來說,他們在心靈上已完成了相同的承諾。不過,難道愛情不總是這樣嗎?讓你相信那個人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歸宿,毫不懷疑地相信著對彼此的愛,然後仰望著兩個人一起的未來。」

「大部分都是這樣的,但還是有一些差別。」凝視著妻子雙眼中閃動的星光,墨低聲地說:「大部分的人希望自己的愛情,能夠藉由婚姻而得以完成,有些人的愛情卻是在婚姻之前已然完成。

「對這樣的人而言,婚姻既不是愛情的證明,也不是結局,更非保障。愛情就是愛情,在愛情裡面開始,在愛情裡面完成;而婚姻,只不過是一種狀態。」

「所以,他們真的這樣子,全心全意地彼此相愛過。」小葵的目光再度飄向他,眼神透著迷濛。

「是啊。他跟我說過,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這樣深深地愛著她,是陪她一起逛IKEA的時候。

「那次,他買了一隻她很喜歡的白色小熊,她指著那隻小熊說:『這是你送我的小寶貝,從現在起,小白就是你女兒』。他們兩個還為了女兒要跟誰姓爭執了老半天呢!他說,他永遠忘不了她緊緊地抱著那隻白色小熊抬頭看著自己的樣子,就好像懷抱著今生所有對愛戀和幸福的期待,毫無保留地托付給了自己。」

「我想,這樣的心情,就算是之後又愛上了另一個人,跟另一個人結婚,也沒有辦法忘記或轉移的吧?」

「是啊。所以,他需要這個約會,既是跟她的約會,也是跟自己的約會。」

「吶,你說,她究竟有沒有收到他的邀約?」

「當然,一直都有。」

「那麼,她一定是個很無情,或是很殘酷的女人。不然,她怎麼有辦法把這些都忘記呢?」

「未必。也許她是個既溫柔,又有智慧的女人。妳說,即使見了面,又能如何呢?這樣子,或許才是最好的。」

「可是,沒有結果的等待,好哀傷,不是嗎?」

「可是,一生不變的愛戀,很美麗,不是嗎?」

他們沉默了好久好久,直到小葵起身,從廚房拿出剩下的蘋果派。

「好悶,我得吃點東西才行。」小葵這樣說著,手裡端著被切了兩塊後還剩下超過一半的蘋果派,在他桌旁坐下,迎向他詫異的目光。「不介意吧?」

「不,不會。」他拿下叼在嘴裡的那支煙,一邊回答,一邊把自己拿來盛裝香煙殘骸的空盤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塊空間。「不好意思,因為你們這裡沒有煙灰缸。」

小葵一瞬間就塞滿了蘋果派的嘴,已經無法發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在眨眨眼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後,小葵旋即又埋頭繼續揮舞著她小小的叉子,以飛快的速度吞噬著比自己的臉還大的蘋果派。

周圍飄蕩著揮之不去的淡淡菸草味,耳邊除了沉默,只迴響著小葵的叉子和盤子傳來的細碎敲擊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想,於是瞥了一眼嵌在牆上的大鐘。

八點四十七分,大鐘如是說。

看著低頭專注在蘋果派上的小葵,他從盒裡又取出一支煙,在唇指之間,緩慢而安靜地,將其一絲一絲地,再次化為殘骸。

然後,他在心裡長嘆了一口氣,第八次問自己:

和前夫約會,真的有這麼尷尬嗎?

她不會來了,時間也差不多了,該走了。

「吶!雖然Mercury是禁煙的,如果你真的想抽,我們還是可以為老朋友開個特例。」小葵「鐺」地一聲放下叉子,一邊取過餐巾紙擦著嘴,一邊看著他手裡只剩半截的香煙。「這菸草的味道還不錯,你今天已經捻碎三支了,不可惜嗎?」

「這個嘛。」他看看手裡只剩半截的香煙,苦笑著搖搖頭。「多謝,不用了。我已經答應過別人,不再抽菸了。」

「誰呢?她?還是她?」

「都是。」他微笑著閉上眼,將夾在指間的煙安安穩穩地放在裝滿菸絲的盤子上,然後起身離座。「多謝招待,我先走了。」

「謝謝光臨,改天再來。」

「當然。」

他向站在吧檯後方對著自己微笑的墨點頭示意,然後推開門,走出店外。

門口那精美地刻著店名「Mercury」的老舊木牌,彷彿被雕畫其上的那雙翅膀賦予了生命似的,迎著風輕盈地搖曳著。

他知道他會再來的。

一直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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