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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亡魂

        阿爸去世之後,全家人都很思念他,每個人心裡都在想著他過得如何?半年後的一天,大嫂說聽隔壁王家到金山幫大兒子牽亡魂,那王家長子是在阿爸去世都還沒出殯時因病上吊離世,王家母親非常不解兒子為何會走上絕路,便去牽忙魂問他。有牽到他兒子的亡魂,王母問他為何要上吊?他說當時有鬼魂跟著他。平日我是個自許不信鬼神的人,但一聽到真的可以與去世的親人接觸,便催促大嫂快點去問王家牽亡魂的地方與聯絡方式。那時候我一心只想要知道阿爸去世後過得如何?矽肺病是否都痊癒了?所有身體的疼痛是否都消失了?因為守靈期間我們有特別做了一個藥師懺的法會給他,消除他所有病痛。

        台灣人的習俗,人死後七日做頭旬時才知道自己死了,魂魄會回來家中探望親人。平日我不好談鬼神之事,但幫阿爸做頭旬時,那天晚上我渴望能見到他的鬼魂。很失望,甚麼都沒見著。但是阿母說那天深夜她起來上廁所時,有看到一個身影走到後門,她信誓旦旦說那個人影就是阿爸。我非常相信她的說法。

        年輕的時候不僅甚少談鬼神之事,根本就是不相信,最嚴重的時候是過新年全家人到土地公拜拜時,我不燒香,不拜拜,只是敷衍地合掌向木頭土地公神像點頭一下,就站在一旁等待。連朋友去看相命的事情,也會被我嗤之以鼻。然而在阿爸去世前兩年我陸續遇見兩位有靈異能力的女性。

        1994年,我與一位來自台中的朋友一起移居到台東卑南鄉。有一回,我們倆去花蓮的石梯坪露營,晚上,她說她可以感受到露營地四周有「鬼魂」走來走去,當下我內心毛骨悚然。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有靈異能力的朋友,她是很真誠的人,我完全相信她的感受。

        幾年後回到台北,進入婦女團體工作,又遇見一位我很信任的義務律師M,她也是有這種靈異能力的人。有一次她參加我們的員工旅遊到綠島玩,大家夜宿朝日溫泉附近的綠島國民飯店。晚上大家在飯店前面的露營區烤肉,説説笑笑好不歡樂,唯獨M一個人很安靜都不說話。烤完肉大家轉移陣地到朝日溫泉泡湯,我就問M在露營區烤肉時為何不加入我們的談笑,一個人惦惦的,她說剛剛在烤肉時感覺到有很多「人」在旁邊走來走去。我聽得嚇一跳,泡完溫泉回到飯店,隔天早上詢問飯店的工作人員,露營區以前是做什麼的?她們說日據時代是刑場。後來我問M為何有這種靈異能力?她說在她五、六歲的時候,一個人在家門口玩耍時都會喊著「爸爸」,媽媽問她:「為何要喊爸爸?」,她回說:「我看見爸爸啊!」,其實M的父親在她三歲時就生病去世了。M說這種能力長大之後就慢慢減弱。

        台中的朋友與M都是我相當信任的人,自然也就相信她們可以見到鬼魂的事了。但我並不崇尚此道,直到阿爸病危住院時,我渴望有神的存在能延長他的壽命,我唸著阿彌陀佛,祈求觀世音菩薩闢祐,也要求小侄兒和我ㄧ起祈求。當然這樣祈求是功利的,自是無效的。只是我也改變不信鬼神的鐵齒性情了。

        大嫂一問到牽亡魂的地點是在金山,我與對方聯絡好之後,我們一家三代人,阿母、大哥、大嫂、我、大侄兒,一臺轎車坐滿出發去。那是一間非常普通的國宅的二樓房子,一進去就看到一個巨型神龕,上面供奉好幾尊服飾華麗、穿金帶銀,頗為閃亮而我並不認識的神像;神桌前是一個空曠空間,沿著兩面牆壁已經坐滿來牽忙魂的人,感覺上還真像一個劇場。工作人員看到我們進來,趕緊又拿了幾張塑膠椅子出來。其實我只單純地想來關心我阿爸,想問問他過得好嗎?但是那天卻發生了超乎我想像之外的事件,而且相當震撼。

        牽亡魂沒有事先預約,就是先到的人先辦事。那個牽亡魂的ㄤ姨(台語叫ㄤ姨,西方人說是靈媒),是一個身形瘦小的三十歲左右的女性,面貌普通,不像有超能力。辦事時,她先請要牽亡魂的家庭派代表前去神龕前寫下死者的八字、住址。接著她便在神龕前燒香膜拜請神,然後站立神龕前靜默幾分鐘,之後亡魂上身便開始與家眷對話。我們是到下午吃過中飯後,一、二點才輪到我們,那整個上午我親眼見證好幾個家庭的私密事件。

那天的經歷真是震撼到不行,最令人深刻的有兩個家庭,一個是牽病死的老阿嬤,一個是牽被殺的年輕兒子。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性要牽他生病死的阿嬤,ㄤ姨問完神明,站立一會兒,身體漸漸變駝背,走路遲鈍,聲音變老,一出口就是老阿婆憤怒的聲音:「阿孫ㄟ,你哪ㄟ把我埋在那裡?黑馬馬又濕系系,足不爽快。」那個來牽亡魂的男性滿臉愧疚與驚訝,立即下跪,哭喊著:「阿嬤,不是我做ㄟ啦,我們今天就是要來問妳這件事情。」接著,我眼前即刻上演了一齣像民視八點檔灑狗血的祖孫親情大戲,場中央的每個角色都發揮的淋漓盡致,老人該罵就罵,年輕人該哭就哭,臉部表情恰到好處,肢體動作順暢到位。坐在兩旁不相識的其他家庭成員也都被這一齣戲深深吸引,跟著演員的情緒、劇情的轉折起伏不已,真情流露,一下哭、一下笑,沒有人覺得不好意思,也沒有人覺得應該要掩飾一下。結尾時,阿嬤要家屬答應幫她的墳墓遷移到她喜歡的地方,家屬們聲聲答好,死者、生者皆大歡喜。

          阿嬤的亡魂離去之後,ㄤ姨恢復身分,但是神情疲憊,而問事的家屬也還在悲喜交加的情緒中,雙方都得休息一下。ㄤ姨退回屋後休憩,問事的家屬一一退回自己的座位上整理情緒。廳堂圍坐的幾個不相識的家庭成員並沒有閑著,紛紛走上前去恭喜他們問事圓滿,開始另一齣慰藉大戲碼。

          上午牽了好幾個亡魂,結尾有的是在死者、生者雙贏的局面下歡喜落幕,有的卻是死者哀怨佛手離去,生者只能懷抱愧疚退場。像一位四十歲多歲的婦人來牽年輕兒子的亡魂,便是令人傷心的結尾。

          那母親上到場中央,ㄤ姨問完神明,當亡魂一上身,她的身體突然昂然行走,腳步還外八,一出口是男性聲音,哀傷地喊了一聲:「阿母!」立即向問事的婦人下跪。一旁圍繞的我們,不認識這問事的母親,更沒見過那死了的兒子,依舊是隨著她們母子倆的故事哭哭笑笑,最後男孩不諒解地離去,徒留傷心欲絕的母親,休息時,好多人都走過去安慰她。在一旁的我內心也想去慰藉她,但是我不好意思行動,只坐在塑膠椅上默默祝福她。

          一整個早上的經歷雖然比電視的八點檔戲劇更戲劇,可是我很清楚的知道這些都不是「戲劇」,而是真實人間生活的親情劇。

          中午我們一家人暫時離開去附近餐廳吃飯,對於早上的事,大家議論紛紛,說那辦事的人是不是有養小鬼?還是事先去戶政事務所調查死者家庭資料,不然怎麼那麼神準。我說那辦事的人是不是有去上過劇場肢體表演課程,不然怎麼能隨著亡魂的性別、年齡而自然地出現該有的肢體動作與適當的聲音。最後無論我們的揣測是真是假,其實我們內心都渴望著下午輪到我們時能見到阿爸。我也想知道那一刻我是不是也像上午見到的那些問事的人一樣,會自然而然的叫那ㄤ姨一聲:「阿爸!」。

          下午終於輪到我們了,我們都期待著與阿爸面會,大哥、大嫂代表上前問事,ㄤ姨問完神明,就閉著眼睛站著不動,站了好久,她就是不動;最後,她睜開眼睛說:「找無人」。我們都傻眼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一整個早上還沒有說找不到亡魂的案例,倒是有一個家庭的亡魂找到但不願意出來見家人,那家人傷心的要命,所以我們私下還小小擔心一下阿爸會不會也不想見我們。倒是沒料到會有找不到人的結果。不過,總個說起來,找不到還是比不願意出來見家人好一點。若找到阿爸,他卻不願意見我們,我想我們全家肯定難過、傷心地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找不到阿爸我們只好打道回府了。回程中,我與侄兒一直討論ㄤ姨都找得到別人家的亡魂,怎麼找不到阿爸的呢?阿母突然說:「我昨天晚上有夢到妳阿爸跟我說他要去採茶。」,「阿母,妳怎麼不早說?」我驚訝地問,「阿就想說看看這金山的牽亡魂有準沒?」她鎮定地回答我。

阿母有時是很犀利的人。常常我做錯什麼事或說了什麼傻話,她就會立即說出一句厘語諷刺我的行為。我對那些有智慧的厘語充滿好奇,很想記下來,每每要求她重說一次,她都會拒絕,讓我懊悔不已沒有專心聽她說,也忘了被她諷刺的不舒服感。譬如,六月份了,天氣有時候還是很冷,我就會亂抱怨說都快夏天了怎麼還這樣冷,阿母就會說:「妳沒聽人家說,五…粽……不願放。」這什麼跟什麼,我來不及聽懂,要她重說,她說好話不說第二遍。我懊惱自己的台語很差勁,還好我家有個超厲害的台語高手,我大嫂,事後再請教大嫂轉述,大嫂說那厘語是:「五月節粽沒吃,破棉襖不願放。」阿母的意思就是節氣要過了端午節才會真正熱起來,厚棉襖才會收起來,因此端午節前氣候冷是正常的,是我這個只懂讀書不懂節氣變化的傻孩子才不知道這簡單的季節常識。

          事後我想想或許阿爸真的採茶去了,沒時間來看我們,也或許他的魂魄不在ㄤ姨探尋得到的區域。因為他生前就不相信這種事情。

          牽亡魂一事,我是從小就知道,因為阿爸常提過他年輕時與伯父、伯母去牽祖母的魂的事情給我們小孩子聽。當祖母的亡魂一上ㄤ姨的身,叫了伯父伯母,他們立即叫那ㄤ姨說:「姨阿(早期台灣人喊媽媽的說法)」,阿爸覺得很荒謬,站在一旁不動,結果那ㄤ姨走過來說:「憨兒,妳怎麼沒叫我!」,阿爸回她說:「妳又不是我姨阿。」生前阿爸他是完全不相信牽亡魂這種事情,難怪我們去牽他的魂時會讓ㄤ姨找不到,若是他出現了,可不就自打嘴巴。自此以後,全家人沒人再提說要去牽阿爸的魂了。

          從這件事情,讓我體會到那種生者思念死者的情懷,任何迷不迷信的事情生者都願意做,只要能知道死者過得好不好。牽亡魂,無關科不科學,愚不愚昧,只是一種慰藉生者被遺棄在大千世界的失落感的方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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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1)


看完這篇文,讓我想到了「父後七日」,很感人
2015-11-10 16:54 透過電腦版 回應
山山:謝謝妳的鼓勵,感恩
2015-11-20 15:43回覆